把路标拍成双人床

2009-04-01 02:58
青春 2009年3期
关键词:王佳芝路标张爱玲

阿 毛

这里说的是《色,戒》,张爱玲的小说《色,戒》(写于上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才发表,中间修修改改近30年)和李安的电影《色,戒》。

小说《色,戒》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写的一篇并不优秀的小说文本。它的不优秀主要在于,该细腻、显影的地方,它却粗糙、藏闪,不是一笔带过,就是用说明性的引文。我们可以设想一下,这篇小说如若不是张爱玲写的,那么它一定不会有那些笔战、是非与风波,一定不会如此出名。我认为《色,戒》的价值,不仅在于它是张爱玲写的,还在于它有原型,在于它的原型后面站的是张爱玲本人。尽管她用了近30年的时间来藏闪——那在一件花色不清的袍子里的褶皱中政治与爱,爱与欲,……一种晦暗下的渐渐沉迷与醒过来的委屈、克制与辩解。《色,戒》的最里内的价值,其实就是等同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爱——这个爱就像是一根长在骨头里的钢筋,她把张爱玲的青春与中老年顽固地连在一起了,根本无从开刀取出。可是环境或天气等的缘故,这无法取出的钢筋总是令人疼痛,张爱玲只能依靠文字。所以,《色,戒》的写作过程,是孤傲的张爱玲剖析自我情感的过程,也是她给好奇的世人一个漫长的交代,同时也是张爱玲自我疗伤的一个过程。这个交代,这个过程的结果,就是《色,戒》这个小说文本:这个是小说,但又不同于通常的小说,是虚构,但确乎有原型的一个文本。因为张爱玲的笔面对的是自己,或者是她那样的一类人,所以她有充足的理由让自己的笔法藏闪。这本是人之常情——对自己肯定要比对外人手下留情。这也是我们理解和原谅张爱玲这个优秀的小说家写出如此不优秀的《色,戒》的原因。这篇小说是个交待,尽管这个交待如此躲避、模糊,但毕竟是一个交待。在这样一份特殊的交待材料里,我们还是看到了那长在小说里的爱。这个小说其实是一个走向爱的通道,这个通道,令一个女人走向一个“敌人”,令一个“敌人”成为爱人。张爱玲在这个走向爱的通道里,精心地设置了的路标。

“权势是一种春药”是一个路标。它暗示读者,在易先生看来,王佳芝走向他,更多的是权势的吸引力。对于年老秃顶矮瘦的易先生来说,自己能吸引女人的最大资本,也是最心安理得的资本,其实就是权势。“本来以为想不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当然也是权势的魔力。那倒还犹可,他的权力与他本人多少是分不开的。”小说中的这句话,其实就是在替易先生解释权势这种令他心安理得的资本。

“到男人心里的路通过胃。”不是一个路标,它出现在小说中其实是为了引出“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个路标的。小说中这样写道:“又有这句谚语:“到男人心里去的路通过胃。”是说男人好吃,碰上会做菜款待他们的女人,容易上钩。于是就有人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有如此赫然醒目的路标,张爱玲当然无需细腻地、大笔墨地去写情色了。因为路标已经够色的了,何况还有接下来的“戒”呢?在这里,我不谈动词的“戒”,只谈名词的“戒”,名词的“戒”就是“戒子”。爱仅仅有身体的拥有与被拥有、精神的牵挂与被牵挂是不够的。爱肯定要有所附丽,这样才够直接,才有力量。当易先生为王佳芝买那枚有市无价的“鸽子蛋”时,王佳芝已经可以判断出易先生是爱自己的了。这种“鸽子蛋”正是易先生的老婆要易先生买给自己而易先生没买的那种钻戒。王佳芝可能没有想到这一点,可细心的读者应该不会忘记。物质往往就是衡量爱与不爱、爱多还是爱少的一个重要法码。唐太宗之爱杨贵妃最物质的表现就是驿道上不断的“红尘飞骑”和杨氏家族的鸡犬升天。爱往往就是投其所好。当然王佳芝从没表明自己爱“戒子”,但在易先生看来,她应该是爱的。因为太太们的麻将桌上早就攀比过戒子。女人们不爱钻戒的惟一理由是爱不起。何况买戒子的易先生,“此刻的微笑也丝毫不带讽刺性,不过有点悲

哀。他的侧影迎着台灯,目光下视,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颊上,在她看来是一种温柔怜惜的神气。这个人是真爱我的,她突然想。”有了对爱的体会与认知,王佳芝才会放走自己爱上的“敌人”。

张爱玲在小说中设置的路标,其实就是王佳芝和易先生两人由性至爱的过程的最好说明。由身体的占有与被占有,到心里的爱与被爱。这是王佳芝是用生命作代价获得的认识。

李安是读懂了遮遮掩掩的张爱玲的,读懂了在遮掩之后,有意显露标识的张爱玲的,所以他把路标拍成了双人床——这个两性最本能与最直接的战场——身体的噬咬、掠夺、缠绕——在后来慢慢变成了爱。

李安的双人床,就是张爱玲精心设置的由性生爱的温床。搬掉了这温床的电影删节版《色,戒》,其实就是切断了两人由性生爱的通道中的最重要的部分。难怪观众会突兀,会认为王佳芝放掉易先生的理由就是无名指上的“鸽子蛋“了。所以,删节版的电影《色,戒》不是一部成功的电影。

同样,如果张爱玲把那两个路标删去,那么小说的《色,戒》别说谈优秀,就连成立都谈来上。

所以,李安要把路标拍成双人床。

生活在别处

“我哭,我看见黄金——竟不能一饮。”

这是蓝波在诗歌《远离了飞鸟》里的最后一句。蓝波就像一只不停地飞向远方的飞鸟,从不曾在一个地方有更长时间的停留。正如他自己所说,如果不是经济条件的限制,我在任何地方呆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月。这样不停漂泊的愿望和状态,正符合他那著名的诗句:“生活在别处。”

不断地到达别处,又不断地丢弃别处,到达另一个新的别处。16岁的俊美蓝波乘着诗歌的“醉舟”开始驶向太阳与大海交相辉映的别处。这个落拓不羁的天才少年,15岁开始写诗,16岁写出轰动巴黎诗坛的《醉舟》,至19岁封笔前,共有《诗》、《新诗句和歌》、《地狱一季》、《彩图集》等四部作品,其中以《地狱一季》最为著名。蓝波短短的五年时间写成的诗歌已留名世界现代诗歌史。封笔后的蓝波,从20岁至他37岁长肿瘤去世时的十几年时间里,不停实现着“生活在别处”的疯狂的漫游,他的足迹遍布欧亚非三大洲的几十个地方,他的身份和职业变动频繁(蓝波做过马戏团翻译、食品商的经纪人、采石场场主、咖啡出口商、商行职员、海员、雇佣兵、沙漠驼队的领队,武器走私贩,……),经济状况也常常处于两个极端——有时腰缠万贯,有时身无分文,……

这一切无不实现着他在诗歌创作期间的萌生的另两个愿望——“我愿意成为任何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

写作和封笔后的漫游,只是形式上分割了蓝波的生活,其实二者还是被诗性串连着支配着。用现在的诗人们的解释就是“诗意地生活、写作”与“诗意地居栖”。

15岁至20岁的蓝波在放荡不羁的生活与写作中经历着让人惊异的语言冒险。他的《醉舟》让大名鼎鼎的魏尔伦一见倾心。在魏尔伦的邀请下,蓝波从法国的边境小城夏尔维勒来到首都巴黎,他的身份也由一个天使般的英俊少年变成了一个放荡形骸的天才诗人、魏尔伦的同性恋爱人。

《全蚀狂爱》(别名:心之全蚀,导演:艾格尼依斯扎·霍兰,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罗马内·贝林、戴维·泽尔利斯,出品时间:1996年)是一部关于19世纪法国诗人蓝波与魏尔伦的生活经历与独特关系的电影。影片的开始,魏尔伦的独白回荡在轰轰前驶的火车画面中:

“有时他用多愁善感的语调,述说引人悔恨的死亡,述说活着的悲伤人群,述说悲伤世事,生死离别。在我们的酩酊小屋,他泪眼观望围绕在身旁的那些贫贱牲口,他在乱街扶起醉鬼,他同情惨遭恶母虐待的孩子,他的动作如教义课上的女孩那般优雅。他假装通晓一切,商业,艺术,医学,……

我追随他,我必须如此。”

是的,魏尔伦必须如此,因为蓝波的到来激发了魏尔伦的生活与创作激情,所以他宁愿抛妻别子,也要跟蓝波厮守在一起。而蓝波也确实是太富有吸引力了,不仅有美貌与天赋,而且还富有诗歌的野心与征服世界的愿望。蓝波对魏尔伦说:

“去年夏天战时,我离家出走的一回。到河边去装水,有个不比我大的普鲁士兵,在空地上睡,我看了许久才明白,他不是睡着,是死了。这使我想通了,我若想成为本世纪第一诗人,我需要做的,用我的身体力行一切,作为一个人已不够,我决定成为每个人,我决

定要成为一名天才,我决定要开创未来。”

魏尔伦深情倾听,他深深地欣赏并懂得蓝波,他要和蓝波一起开创未来。于是他与蓝波一起前往比利时、英国流浪,一起吸毒、酗酒、写作,魏尔伦还常常品读蓝波的诗歌。

“‘我变成传说中的歌剧,我看见一切生物皆注定快乐。你重拾押韵了。‘我研究快乐的神奇形式,无人能逃脱。好句子。我常奇怪你为何写给我,你太超前,让我看不懂你的符号。你让我觉得你来自另一个世纪。‘我研究快乐的神奇形式,无人能逃脱。真妙。”

蓝波直率地说:“选择你是有原因的。是这样的,我一向知道该说什么。而你,你却知道如何去说。我认为我能跟你学习,我也学到了。”

在蓝波和魏尔伦流浪同居的两年时间中,他们两人相互欣赏、相互追逐,也常常争执不断、相互伤害,后来关系恶化,决裂到来。蓝波经常做梦看见太阳和大海的交相辉映处,嘴里不停地叫着“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前进,……”,“我是这样,漠然的外表下翻搅着的并缓缓浮现着的,是新的体制。坚持扬弃浪漫主义,抛弃辞藻,真达要害。我终于见到了想征服世界的下场。……流落到此。寻觅普遍经验地落到如此,活在闲散、无意义的贫困中,被一位老诗人宠幸,他又秃又丑,酒气昏天的,他死缠着我因为他老婆不让他回去。”

当蓝波意志坚定地要离开魏尔伦时,魏尔伦开枪打伤了蓝波的手腕。魏尔伦因故意伤人罪和有伤风化罪,被比利时当局判了两年徒刑。

蓝波从布鲁塞尔步行回到罗什,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散文体形式写成了著名的《地狱一季》——这一被公认的象征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两年后当魏尔伦出狱时,蓝波已封笔。在黑森林见面时,蓝波对魏尔伦问他为什么不写作的回答是“我已无话可说”。这时的蓝波已决定漫游世界了,曾经两个人沉湎的“醉舟”变了一个人的“醉舟”,诗歌的“醉舟”变成了生活的“醉舟”。

四处漫游的蓝波,对诗坛风云,对他的作品的出版及人们关于他的传奇的传说,毫不关心,似乎人们谈论的是与他无关的事与人。他20岁以后的生活,是不断变换的别处的生活,是浪漫主义者眼中的冒险流浪,是悲观主义者眼中的自我流放。

蓝波的“醉舟”不断的“前进,前进,前进,……”,直到驶入太阳与大海的交相辉映处,驶入了永恒!

蓝波在十几年的漂泊中从未回过法国,1891年5月因腿部肿瘤回国治疗,同年11月病逝于马赛,年仅37岁。

痛失蓝波的魏尔伦,在巴黎的那家他们以前常去的咖啡馆喝着苦艾酒,念着蓝波的诗句,幻想着年轻而英俊的蓝波用匕首再扎一次他的手掌心。

“……

就像死者,在坟墓的深心

唱着寂寂的歌,

情人,请听我嘶哑的嗓音

爬向你的居所。

……

请敞开灵魂和耳朵,迎接

曼陀铃的乐声:

这首歌是为你,为你而写

残忍,又痴情。”

(摘自魏尔伦的《小夜曲》,灵石译)

不知魏尔伦的这首《小夜曲》是唱给谁的?但我愿意把它看成是写给蓝波的。“这首歌是为你,为你而写/残忍,又痴情。”

魏尔伦常年在巴黎写诗、酗酒、挥霍着他的诗歌版税,嘴里常常默念着蓝波的遗言:“告诉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我送到码头……”

宿醉以后醒来,仍然是别处,别处的生活、爱与痛。

“我流太多的泪,心碎的黎明。”(蓝波的诗句)

蓝波去世后的第四年,魏尔伦病逝于巴黎。

作者简介:

阿毛,女。做过宣传干事、文学编辑。现为武汉文学院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主要作品有诗集3部,中短篇小说1部,长篇小说集3部,散文集1部,诗文选1部。作品经常被选载和转载,并有作品获奖,被译介到国外。

责任编辑衣丽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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