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

2009-04-15 03:37韩思中
山西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铁匠铺土狗忠信

韩思中

狗已经杀倒了。

杀掉的,是一条俗名称作“四眼”的土狗。

在杀“四眼”之前,李仁义先来到隔壁的铁匠铺,他的身后,当然跟着欢蹦乱跳的“四眼”,否则,他杀什么?此前,另一条名叫“黑贝”的德国长毛狗也跟着李仁义。事实上,“黑贝”已经率先来到铁匠铺,并且冲铁匠赵忠信“汪汪——”地打过几声招呼了,李仁义方才断喝道:“回去——”

“黑贝”看上去委屈得不行。在夏日闷热的夕阳余晖下,“黑贝”无所适从地看了看主人,顺便扫一眼幸灾乐祸取笑它的同类“四眼”,长长的舌头不断地抽抽搐搐,支吾了几声,似是十分的不情愿,又似央求主人同意它也留下来。

接着,李仁义看到“黑贝”孩子耍赖一样故伎重演,它把身体一点儿一点儿萎伏下去,直至匍趴到地上,脑袋却是高昂着左晃右摆,两只坚硬的耳朵笔挺地站在那儿,仿佛就单等听到主人改变主意的一声指令,眼眸中,满是企求和讨好的成分。

“同去——”

李仁义又断喝一声,猛然把一只拳头扬在半空。

果然,“黑贝”疾速起身,一溜小跑着返回去了。

铁匠赵忠信眯着眼睛,正用小铁锤叮叮当当敲击一把三叉股的肉钩,他的每一锤子下去,都会从铁砧上燃烧着的铁器上,砸飞出一圈长着牙齿,冒着火星子的铁屑,这些铁屑从火红的铁条上挣脱出来,急不可耐咬进空气的肉体中。当然了,它们也试图咬进铁匠赵忠信的肉体。但是赵忠信压根儿就不怕它们,因为赵忠信光裸的上身,披挂着一件用牛皮缝制的褡褂。如今,这件黑漆漆的褡褂从赵忠信的脖颈以下、脚面以上,严密地保护着他受不到哪怕半分的伤害。

可是,“四眼”狗没有赵忠信那样的褡褂,所以它刚刚探头探脑进入到铁匠铺,就被猛不丁飞溅过来的一大块火星子咬了进去。“四眼”狗怪叫一声,仓皇而去。

赵忠信使一把火钳夹起业已成形的三叉股肉钩,蹙紧眉头,把叼在唇间的一支烟凑上去,急促地抽吸过几口,然后,才把三叉股肉钩抛进水桶。听得“刺啦”一声,水桶中突兀地激射出一条白色的巨蟒,云雾一样快速升腾到挂满镰刀、镢、锄的屋顶上方。

“真杀?”赵忠信乜斜着眼睛看李仁义,明显是不相信的神情。

李仁义站在铁匠铺的门口,那当儿,太阳已经不见了。太阳跌落到西山的背后,也就是一瞬间的事,一大群白里透黑的苍狗追逐着那片燃烧正旺的红霞,不屈不挠、义无反顾。这样的景致,差点儿让李仁义好不容易下过的决心动摇了。

“四眼”土狗还在。没有李仁义的准许,“四眼”土狗一般不会自个儿离开。现在,“四眼”土狗看到李仁义冲它招了招手。

接下来,李仁义闷头蹲在那儿,他用一大块黑布,把“四眼”土狗的眼睛严严实实包裹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四眼”土狗快活得支吾乱叫,它用它的舌头,不断努力地追随李仁义的手掌,有几次的舐舔,差点儿又让李仁义犹豫的动作停下来。

李仁义用两条腿夹住“四眼”土狗的脖颈,弓着身子急躁地冲赵忠信说:“看什么呢,你还不快动手?”

不料,赵忠信这会儿却摇了摇头,慢条斯理说:“要杀你自己杀吧,你把狗皮留给我就成。”

“你看你这个人,”李仁义难过地扭曲着面孔,“我是自己下不了手,所以才来你这儿让你帮忙呢,不然的话,我杀猪的地方什么工具没有,来你这儿?”

赵忠信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我更不能杀‘四眼。为什么?这明摆就是桩出力不讨好的事嘛。”

僵持了一会儿,赵忠信还是不愿意动手,李仁义于是只得松开“四眼”土狗,顺手操起靠在墙上的一柄八宝大锤。李仁义哈着腰身,慢慢把八宝大锤举了起来。而此刻,刚刚脱离羁绊的“四眼”土狗,越发兴奋得不像样子,它快活地晃动脑袋,左右甩动尾巴,身体匍趴着活泛地前爬后退,继续和李仁义戏耍,有几次,它差点儿把尾巴扫到通红的铁火炉上。

李仁义艰难地把那柄八宝大锤高举在空中,闷热、紧张和持久的负重,很快使得他额头上涌冒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子。可是,任凭他如何努力,负重的手膊都追逐不准“四眼”土狗的脑袋。

“别动——”李仁义大喊一声。

“四眼”土狗果然不动了,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趴下——”李仁义又说。

“四眼”土狗果然匍趴在地,并且,乖乖地把下颌放平到地面上,似要小睡一会儿的样子。或许,“四眼”土狗还在等着主人的下一道指令。也或许,“四眼”土狗最后听到了从天而降的那股大风声。

李仁义把猪舍的灯打开,准备喂猪。

猪舍分为两排,左边十间,右边也是十间,拢共圈养着大小二百来头猪,中间,则是一道长长的走廊。刚才,李仁义在铁匠铺剥“四眼”的狗皮时,已经听到猪们的叫声,那个时候,猪们其实就该喂食了。李仁义懵懵懂懂把灯打开来,懵懵懂懂站在那儿,满眼满脑子里都是“四眼”的影子,怎么撵都撵不走。

灯光就是猪们开晚饭的信号!

实际上,这二百多头猪早就等得不耐烦。这当儿,它们扯着嘹亮的大嗓门,尖锐的嘶叫声此伏彼起,连成一片,直如尖刀一样刺向夜色的深处。除了呼喊声,还有猪们争先恐后的奔跑声,晕头晕脑、稀里哗啦杂沓得不成体统。很快,左右二十问猪舍的食槽上方,都爬满这样抗议他的猪头。这种持久的大声音,一时之间让李仁义觉得不知所措。

“黑贝”假模假样跳着脚,冲猪们“汪汪——”一顿狂吠,似是一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它的努力当然是白搭,没有一头猪买它的账。

李仁义用一只大水桶和一把大铁勺,来来回回在饲料间和猪舍里跑了十数趟,终于把猪们的骚乱控制住了。

然后,李仁义无精打采坐在饲料房里,抽烟。“黑贝”威风凛凛地坐在李仁义面前,背脊挺得笔直,用它警觉的眼神打量李仁义。相比之下,仍然梭巡在猪舍中的“獒”,就显得不那么抢眼了。

李仁义想,村委会主任王善本为什么不吃猪肉呢?如果王善本吃猪肉,哪倒好了,专门给他杀一头猪,哪怕就是杀三五头猪,自己可能都不会心疼。可是王善本偏偏不能吃猪肉,因为他的肚子寒。

狗肉扑鼻的浓香像走了腿,成群结队在夜空中行走。

黄美丽显然是刚刚洗过脸,当李仁义走进家门时,发现她坐在里屋的镜子前,正把一张脸使劲地贴近镜面,细长的手指头操持眉笔,拿捏成兰花指的模样,十分细致地一下一下描画她的眉毛。不光如此,李仁义还看到她把那件米黄色的连衣裙也穿在了身上。这件连衣裙,黄美丽自去年夏天买回来后,舍不得穿,把它宝贝似的隐藏在衣柜的最底层,好像连衣裙不是她花钱买的,而是她偷到的赃物。李仁义黑着脸不想理她。黄美丽这样费劲巴力地打扮自己,为什么?恐怕连鬼都会知道,李仁义能不明白?时至今日,李仁义都没有搞清楚,黄美丽和王善本是哪门子的表哥表妹,结果是,李仁义的儿子李智存理所当然地管王善本叫舅。

李仁义来到火炉前,绷面孔揭开锅盖,顿时,一股更加浓烈的狗肉的香味扑鼻而来。一大锅狗肉早已炖得烂熟,可是,锅中央骨与肉的空隙处,还在慢条斯理地咕咚咕咚往起泛着油花,好像一

大锅的骨肉都不能把它压服。李仁义感觉自己的鼻孔里忽然酸了一下。几个时辰前,“四眼”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就变成了一锅肉?

心里发着狠,李仁义接连抽吸过几次鼻孔,似乎,鼻孔里面的酸气就这样被冲淡了。硬着心肠想:“四眼”已经杀掉了,难不成自己不吃,“四眼”还能活过来?

在盛满一大锅狗肉狗骨头的火炉前,李仁义很有耐心地把持着两根筷子,终于把一根圆滚滚、肉乎乎,业已被炖煮得坚挺起来的物件寻到,拎起来掂几掂,然后,顺顺地放进火台上的一只大海碗里。

居然,海碗竟盛不下“狗势”。“狗势”的一头栽在碗底,另一头,高昂着直从下面冲向碗沿,并且真的冲出碗沿一大截子。

接下来,李仁义一个人坐在小饭桌旁,打开一瓶啤酒。“四眼”的“狗势”已被李仁义切成了片儿状,将一只大海碗塞得满满当当。李仁义喝一口啤酒,就几口“狗势”。“狗势”热乎乎地含在嘴里咬在唇齿间,细腻得什么似的。因为是“四眼”的“狗势”,李仁义感觉香嫩当然是香嫩,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听得黄美丽在里屋说话了:“你急个什么劲,表哥还没有来呢,你一个人就先吃上了,喝上了?”

李仁义嘴里慢腾腾咀嚼着,嘟嘟哝哝道:“善本也是的,说好六点钟来,你看看,现在都快八点钟了。”

黄美丽说:“表哥是村委会主任,该他忙活的事情多了,你就不能等一等?”

李仁义不耐烦地回应:“他是你表哥,有你等他还不够?”

说着话,李仁义举起啤酒瓶,把最后一点儿啤酒倒入洞开的大口,痛苦着眉头,再咕咚一声吞进肚腹。而后,李仁义用筷子把碗里的最后一片狗势夹起来,刚要送进嘴里,忽然怔一下又退回来,高高举过头顶,对住炽亮的日光灯,眼睛很快眯成了两条缝,看了又看,随即才洞开大口把筷子一松,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这东西,这东西。”

自己今年也就28岁。28岁是什么年龄呢,应当是比虎狼更加威猛的时候啊。可在晚上,他却总不能让黄美丽满意,不是临阵退缩,就是三下五除二草草了事。又想到村人们传闻王善本在这方面如何如何了得,李仁义更加惴惴。不过,每当此时,李仁义总是会自己安慰自己:王善本可是黄美丽的表哥,他总不会把如何了得的功夫用在黄美丽身上吧!

咂巴咂巴嘴唇,感觉狗势不光没有填饱他的肚子,反而把肚子里的馋虫全部都勾引出来了。李仁义站起身,又从大铁锅中夹出一块肉骨头,嘴里呵呵呼呼吹着气,两只手快速交替着。他就那样站在火炉旁,一时三刻把这块肉骨头消灭了个干净。

你看你这个人。黄美丽趿着拖鞋,气急败坏绷着面孔从里屋走出来,她接着说:“瞧瞧你的这点儿出息,你等一等表哥,不行?”

李仁义看了黄美丽一眼。虽然李仁义肚子里有怨气,但他不得不承认,黄美丽的模样儿,确实没有糟蹋“美丽”这个名字。心里暗自叹息,从内心里讲,现在,他倒情愿“美丽”这个名字让自己婆娘白白地糟蹋掉。

李仁义小声嘀咕:“这么多狗肉,还不够你表哥暖胃?”

看上去,黄美丽的确是生气了,她把光裸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虎着脸子继续说:“这是狗肉多狗肉少的问题?我看,你压根儿就没把表哥放在眼里。”

李仁义低头不再搭腔。不光是因为吃了狗肉他才理屈,其实,李仁义在黄美丽的面前经常理屈,就是明摆着占理的事,他也不能硬气起来。男人在关键的时候挺不直腰,平日说话办事怎么可能牛气?

现在,李仁义又想到了“四眼”。过去,“四眼”土狗因为贪嘴,没少挨过他的打,但是后来呢,“四眼”被他调教得仁义了懂事了。比如说他杀了猪,把整片的或者零碎的猪肉放到肉案上;再比如,饭桌上摆好炒下的肉、炖好的肉骨头,“四眼”看都不会看一眼,它会乖乖地蜷卧在附近,只有在他或者黄美丽高兴的时候,丢出一根骨头或者一块肉,“四眼”才会兴奋地低啸一声,箭一样冲扑过去。

“说啊!”黄美丽不依不饶,她冷笑一声又往李仁义跟前逼近几步,看样子,她是准备把李仁义一把揪住,“你个没良心货,表哥帮咱们多少次了,等表哥来了以后你再吃你再喝,能把你饿死?”

李仁义忍不住抢白:“少说表哥表哥的话,他是你表哥,跟我有什么关系?”

黄美丽愣了一下,她显然没有料到李仁义会说出如此的话来,一时间粉白的脸子涨得通红。李仁义看到,黄美丽的两只眼睛很快变成两把锐利的尖刀,发着狠,在他的脸面上左一刀右一刀地横剐竖切,她猛力地喘息,把那对愤怒的大奶子鼓动得起起伏伏,一刻都不安宁。李仁义的眼神一时软下来。

片刻,黄美丽方才冷笑出一声,道:“好啊,表哥在村口的公路边给咱们批下地皮,让咱们盖饭店,你就认他是表哥?饭店开了几个月,你自个儿没能耐经营了,又让表哥给你批下二亩地盖猪场,那时候你也认表哥?好了,如今你倒编排起表哥,怎么,现在表哥吃你的一只狗暖暖胃,过分了?”

看到李仁义埋着头,一句话都不说,黄美丽再一次冷笑出声,揶揄道:“你就是一个喂猪的材料,如果不是养猪的行情看好,你想让表哥再给你批几亩地,你舍得杀掉‘四眼?”

李仁义来到铁匠铺,他现在只想再去看看“四眼”。李仁义想,看看“四眼”的狗皮,多跟“四眼”的狗皮待一会儿,他的心里或许才会好受一些。

“四眼”安安静静地趴在铁匠铺的墙壁上。“四眼”还是“四眼”,它的眼睛上方,好像是被赤红的朱砂点过,赤艳艳地又多出来一对假眼。如今,它的四蹄部位及唇部,被五根粗长的钉子固定在那儿,看起来,是很僵硬的那种。当然了,铁匠铺黑漆漆的屋顶上方,白日里乱七八糟悬吊下来的镰、镢、锄等等农具还在,它们拖着长长的尾巴,把宽宽窄窄的影子投射到“四眼”的皮毛上,像是变成一双双手,正在贪婪地抚摸“四眼”。李仁义呆呆地站在那儿,心里更加的不好受起来,没有说话,车转身,把捧在手里的半碗狗肉推到赵忠信的面前。

赵忠信说:“我不吃狗肉,现在吃狗肉,晚上火烧火燎的能睡着?”

光裸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大花裤衩的赵忠信正趴在铁砧上吃饭。铁砧既是赵忠信干活的工具,也是他的饭桌。赵忠信乜着眼睛看李仁义,一边嗞嗞啦啦吃一碗片儿汤面。这碗片儿汤面把赵忠信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珠子,他不会歇一歇再吃?

赵忠信偷空说:“你还是舍不得‘四眼吧!我白天为什么不替你杀它呢。我知道你,你这个人做完事情,总是很快就要后悔。”

这会儿,李仁义连一句话都不想再说,抓心挠肺的难过,使得他一刻也不想在铁匠铺多待了。黑着脸顾自埋头走出铁匠铺,听得赵忠信在他身后喊:“快把你的狗肉端走,我可不想晚上睡不着觉。”

李仁义心里泛着烦,又拐到铁匠铺的后面,蹲下来,一动不动地蹲着。

天色阴了似乎有好一会儿了,灰蒙蒙的天上,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空气中,铺天盖地裹挟了一些潮乎乎的湿润。正是小麦即将成熟的季节。隔时的凉津津的微风吹过,眼前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黑黝黝地袭过来一波又一波的麦香,

如同有人在里面孟浪偷情。这一刻,李仁义感到脸面上一阵痒痒的难受,抹过一把后,方知竟不知何时,他已经莫名其妙地泪流满面。黑暗中,李仁义大张着嘴紧喘几口。过去,婆娘黄美丽就曾好几次嘲笑过他,她说:一个大男人,眼睛怎么软成个稀松蛋?你知道吗,男人的眼睛如果软了,肯定没有出息。

直到现在,李仁义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出来,他躲出来的意思,实际上就是想找个僻静的地方,替“四眼”眼软一回啊!

事实上,曾经是饭店,后来变成家的三间平房,和猪场只隔着十几米远。家紧靠着307国道,而在家和猪场的中间,则隔着一条不算深的排水沟和几棵歪歪扭扭的粗大柳树。现在,李仁义还不想直接回家,他想:这么早回去干什么,等村委会主任王善本?看王善本这个人,真还不如先去看看他的猪们呢。

李仁义在猪场待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等他回到家时,村委会主任王善本已经到了。那时刻,李仁义不得不用一声假咳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因为他发现,王善本不是规规矩矩坐在那儿吃狗肉,他正涎着脸,试图去吃黄美丽的脸蛋。

村委会主任王善本怕狗怕得要死,他说他小时候被狗咬过,那一口,差点儿就咬到他的命根子上。

这件事,黄美丽自然不可能知道,所以,当王善本大咧咧说起这件往事时,黄美丽就忍不住掩口笑了。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把隐藏在裙子里面的一对大奶子笑得像两颗在空中随风摇曳的气球。不光这样,黄美丽还放浪地用一双好看的丹凤眼,在王善本的裤裆口四周来回巡睃,是很想把他的裤子立刻剥掉,然后细细查证一番的眼神。李仁义心里不知不觉地长出牙齿,恨不能把这个骚婆娘一把抓住,结结实实修理一顿。

然后,黄美丽就那样笑着,她把两根筷子戳入盛满狗肉的大铁锅,来回翻搅。黄美丽“咦一一”了一声,越发卖力地在肉锅里折腾。起初,李仁义还没有明白黄美丽想在肉锅里找什么,不过,他很快也就明白过来。心里惴惴着,暗想黄美丽你就不要再翻搅了,你再怎样翻搅,也不可能从一只狗的身上,找出两根“狗势”来。

“狗势呢?”

“狗势被我吃掉了。”

李仁义心里先自怯了,赔着小心看了黄美丽再看王善本,连他自己都能感觉得到,他的话音是软的,底气十分的不足。李仁义真是没有想到,黄美丽口口声声说她表哥需要狗肉暖胃,直至再三鼓弄得他杀掉了“四眼”,而今,她从肉锅里首先想找出来的,怎么会是“狗势”?

黄美丽脸上的疑问一下子变成愤怒,她在用愤怒的眼睛抠挖了几把李仁义后,赌气地把筷子丢到火炉上。

李仁义重新把卑微的假笑堆砌起来,他看到王善本的脸上,其实也是写满了不高兴。但是,王善本还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先看一眼李仁义,再粗门大嗓冲黄美丽嚷嚷:“切肉、切肉,狗势谁吃不是吃,我是来吃狗肉暖胃的,有狗肉吃就行。”

接下来以至整个儿吃狗肉的过程中,黄美丽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她坐在那儿,一直用冷漠的眼神打量李仁义,把李仁义打量得都不会吃肉,不会喝啤酒了。原先,李仁义只以为黄美丽是嘴上厉害,没有想到,她的这种冷漠的不会说话的眼睛,其实比她的嘴巴更厉害。

李仁义说:“表哥你吃肉,趁热快点儿吃啊!,

李仁义说:“表哥你喝酒,你看你,半天了你才喝掉两瓶啤酒。”

就是这样,李仁义亲热地一口一个表哥叫着王善本,可是,无论李仁义再怎样巴结,黄美丽都没有说一句话,王善本也不怎么说话。后来,王善本有些醉意了,趔趄着站起来,摸着裤腰带顾自嘟哝了句:“操,尿去——”

等到王善本走出门去,李仁义赶紧凑向黄美丽,小声说:“美丽美丽,你不要和我怄气了,我问你,你和表哥说过批地基的事没有?”

黄美丽冷淡地说:“没有,要说你自己去说。”

李仁义诡秘地看了看门外,又压低声音急巴巴说:“好黄美丽呢,他是你表哥,你说话比我顶用。”

“看你说的。”黄美丽嘲讽地白了李仁义一眼,“你不是把‘狗势吃掉了吗,你的底气应该很足才是,你个大男人家的不去说,让我说?”

李仁义偷窥一眼门外,他看到这时王善本叉开双腿,正歪斜脑袋站在门口撒尿,尿液冲劲十足地击打着沙石路面,激烈出“扑,扑扑扑”的声音。

李仁义强自把眼睛迎向面含嘲弄之色的黄美丽。黄美丽的神情分明是在说:你不行了就吃“狗势”?吃过“狗势”,你难道就行了?黄美丽自从生过孩子,她在那方面的要求,好像比以前更强烈了,强烈到他晚上都不敢轻易上床。直到此时,李仁义方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吃别的,单单选中了“狗势”。潜意识里,他觉得他真的是需要“狗势”!

却在此时,门外的王善本骇极地猝然大叫起来。

在影影绰绰的屋灯照射下,李仁义和黄美丽看到门外翻滚着三条影子,有一条是王善本。王善本用两只胳膊抱住脑袋,爹爹爷爷失声变调地嘶嚎着,满地胡乱打滚,而“黑贝”呢,“獒”呢,正发疯地前堵后截,嗷儿呜儿冲着王善本发威。

“獒——”

李仁义狂叫着冲出门去。

李仁义骇怕地站在门口,接连又呵斥出几声“獒”,他没有理“黑贝”。李仁义知道,“黑贝”的样子虽然看起来凶猛,实际上是外强中干吓唬人的,不要说咬人了,它连一只耗子都没有咬过。

“黑贝”在李仁义的大喊大叫声中,鬼影儿似的一闪,立时消失在夜色中,独留下还在嗷儿呜儿威吓王善本的“獒”。

李仁义开始打“獒”的嘴巴子。

“獒”是一条藏狗,是李仁义前年花了大价钱,才从县城的狗市上买回来的,当时,它还只是一只不起眼的小狗崽。如今,“獒”正是青春勃发的好年龄。初看起来,“獒”同别的土狗并没有多少区别,浑身土灰颜色的皮毛,平时无精打采、少气无力的样子,只是,它的个头比寻常的狗大些,眼神也同旁的狗不一样,时常阴晦着,并不和旁的狗合群。“獒”发起怒或是同别的狗打斗起来,脊梁上的一长溜背毛会突兀地倒竖起来,仿佛一下子全部都变成坚硬的针刺。同“四眼”和“黑贝”不同的是,“獒”打死都不晓得躲避一下,也不会逃走。现在,“獒”站在门口,正竭力挺直腰身,一次又一次接受李仁义赏给它的嘴巴子。

李仁义恶着脸,一次次用足力量抽打“獒”的嘴巴子,他说:“我日你娘,你咬人?你敢咬村委会主任?”“獒”每挨过沉重的一记,健壮的四蹄都会站不稳当,身体当然也就被抽摆到了一边去。但是很快,“獒”又适时把嘴巴子调整到李仁义的面前。“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抽打了半天,抽打得实在没有力气了,李仁义方才断喝出一声:“回去——”

当李仁义甩着发麻发痛的手返回去时,黄美丽正把王善本的脑袋拥捧进她的怀里。看上去,王善本真的是被狗吓坏了,他坐在一把小木凳上,浑身兀自还在瑟瑟地乱抖乱颤,他的表情李仁义当然没有看到,因为他的整张面孔,已经全部隐蔽在黄美丽饱满的乳房上去了。而黄美丽呢,她就那样别别扭扭半蹲半蹴着,嘴里絮叨着安慰的话,并且,她还用一只手轻抚轻揉王善本的后脑壳。这种时候,李仁义明白他是不能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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