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巩的文道观考论

2009-04-19 02:28李天保
岁月·下半月 2009年12期
关键词:扬雄先王曾巩

自中唐以来,文道关系成为古文家争论的热点。韩愈、欧阳修要求作文时要重视文道之关系,要求文道统一,而曾巩却更加看重道,主张文以明道,先道而后文。

“道”之名出现较早,在《周易·系辞上》中有:“一阴一阳谓之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1]还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2]“道”最初是作为一种抽象的、形而上的东西出现的,其具体的精神内涵人们难以把握,因此,各家各派都在讨论它。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3]庄子亦云:“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信,可得而不可见。”[4]道并不是道家的专用词汇,韩非子亦云:“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5]孔子云:“朝闻道,夕死可矣。”[6]等。儒家谈道,大体不外仁义礼忠孝等内容,到了中唐,道成为儒家最高范畴的学术。道的内容与含义随着文学历史的发展而与最初有所不同。于是,“道”成为古文家争论的焦点所在。

韩愈在《原道》中说:“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7]韩愈认为道与德都是抽象的东西,加之以“仁义”之具体内容,它的内涵才有实际意义。所以韩愈之“道”还是以“仁义”为其内容的。柳宗元多次论述尧舜之道,他认为尧舜之道是圣人之道,无比优越。他说:“其道以生人为主,以尧、舜为的。苞罗旁魄,胶轕下上,而不出于正。”[8]这是说陆淳之道合乎尧舜之道。柳又在《唐故衡州刺史东平吕君诔》里说:“君昔与余,讲德讨儒。时中之奥,希圣为徒。志存致君,笑咏唐虞。揭兹日月,以耀群愚。”[9]这里的“唐虞”指的是尧舜,柳宗元认为尧舜之道如太阳、月亮,光耀群愚。在柳宗元看来,尧舜之道是他所崇尚的圣人之道。欧阳修论道,联系现实生活,强调“道”的现实内容。他在《与张秀才第二书》[10]中云:

君子之于学也务为道,为道必求知古。知古明道,而后履之以身,施之于事,而又见于文章而发之,以信后世。其道,周公孔子孟轲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则六经所载而取信者是也。

欧阳修认为为道必知古,知古明道,而后施之于事。其道也就是周公孔子孟轲之道。然而周公孔子孟轲之道具体又是什么呢?欧阳修又在其文中云:“孔子之后,惟孟轲最知道,然其言不过教人树桑麻、畜鸡豚,以谓养生送死为王道之本。”欧公论道,虽然也崇尚圣人之道,但内容具体而切于现实。

曾巩论道散见于多篇文章中。他所谓的道与其先辈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同中有异。曾巩之道即“先王之道”,其他道说皆出于“先王之道”。他的“先王之道”之称极泛,具体的内涵又是什么呢?曾巩在《唐论》中云:

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治,日入于乱,以至于秦,尽除前圣数千载之法。天下既攻秦而亡之,以归于汉。汉之为汉,更二十四君,东西再有天下,垂四百年。然大低多用秦法,其改更秦事,亦多附己意,非放先王之法而有天下之志也。有天下之志者,文帝而已。然而天下之材不足,故仁闻虽美矣,而当世之法度,亦不能放于三代。汉之亡,而强者遂分天下之地。晋与隋虽能合天下于一,然而合之未久而已亡,其为不足议也。代隋者唐,更十八君,垂三百年,其治莫盛于太宗之为君也。……由唐禹之治,五百余年而有汤之治,由汤之治,五百余年而又文武之治,由文武之治千有余年而始有太宗为君者。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又以其未备也,不得与先王并而称极治之时。[11]

先王之治即先王之道。曾巩认为先王之道自成康殁而不见,后世虽也有唐太宗“治天下之效”,然其还有不够完备的地方,不能与先王并称。在曾巩看来,先王之道是一个最高的治世标准,后世只可鉴而不可达。故曾巩评论唐太宗为政说:

诎己从谏,仁心爱人,可谓有天下之志,以租庸任民,以府卫任兵,以职事任官,以才能任职,以兴义任俗,以尊本任众,赋役有定制,兵农有定业,官无虚名,职无废事,人习于善行,离于末作,使之操于上者,要而不烦,取于下者,寡而易供,民有农之实,而兵之备存,有兵之名,而农之利在,事之分有归,而禄之出不浮,材之品不遗,而治之体相承,其廉耻日以笃,其田野日以辟,以其法修则安且治,废则危且乱,可谓有夫天下之材。行之数岁,栗米之贱,斗至数钱,居者有余蓄,行者有余资,人人自厚,几致刑措,可谓有治天下之效。夫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不得与先王并称者,发度之行,擬之先王未备也;礼乐之具,田疇之制,痒序之教,擬之先王未备也;躬亲行阵之间,战必胜,攻必克,天下莫不以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夷万里,故所未及以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而非先王之所务。太宗之为政于天下者,得失如此。[12]

曾巩在文章最后论唐太宗时说:“故述其是非得失之迹,非独为人君者可以考焉,士之有志于道而欲仕於上者可以鉴矣。”而他的先王之道就包括古时的礼法之制,所谓的礼在《礼阁新仪目录序》中讲就是:“夫礼者,其要在养民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本末先后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13]由此可见,曾巩的先王之道也就是治理国家、驾驭人民之道。要“养民之性,防民之欲”,就要进行教化和行仁义。所以曾巩赞同刘向之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14]

曾巩的“圣人之道”从先王之道而来。他在论及孔孟时说:“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已。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15]曾巩认为圣人在倡扬先王之道。他说:“夫道之难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见,而仲尼生于干戈之间,无时无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学者有所依归。”[16]曾巩认为孔子在乱世之时保存帝王之法,而帝王之法的根本是什么呢?他说:“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17]道是树立根本的东西 ,而法是来适应变化的。孔子所保存的“帝王之法”,也就是圣人之道,而帝王之法是以先王之道为根本的。由此可见,从先王之道到帝王之法(先王之法),再到圣人之道是一脉相承的,他们的形式略有不同,但道的内涵却一样。

由是可见,曾巩之道之根本为“先王之道”,其本在所谓的“养民之性,防民之欲”,也就是儒家所谓的“圣人之道”,里面充满着圣人的教化和仁义,这与曾巩的人本思想一致。

曾巩认为文道相统一,文要明道,道重于文。他说: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托,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同,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檮杌嵬琐姦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 ,以为治天下之本。”[18]

史就是文,曾巩认为良史者必能洞察万事之理,能总结出适用于后人的治世之道,能洞悉历史事件中难以深知的真实内涵,并且能够用其将难以绘写的情理抒发出来,这就是曾巩所谓“明”、“道”、“智”、“文”的说法。他认为良史总结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为法戒,必将要传之于后,他所总结的治世之道,也就是所谓的“尧舜之道”,即所谓:“ 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名 ,以为治天下之本。”他称颂的尧舜之治即先王之道,也就是良史所总结的治世之道。道之所托,要靠作文的良史。他在文中论司马迁说:

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纯达其情 ,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而其任可得而称也。[19]

尽管曾巩对司马迁的认识有偏颇之处,但也说明曾巩认为作文的目的是明道,而明道的良史必须具备“明”、“道”、“智”、“文”。否则如司马迁那样的“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才”,也会“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天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原因就在于司马迁之文破坏了他所谓的“道”。曾巩说司马迁之文蔽害王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处很多,即使司马迁有才情之高致,也有不能纯达其情 ,而见之于后者。

从上面看,曾巩认为道是为文的目的,文只有明道,而后才能传于文,这与他的恩师欧阳修的思想有所不同。欧阳修也非常重视道,他认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 [20]。但他亦强调说:“我所谓文,必与道俱。”[21]曾巩认为文即是明道,文道紧密相连,道是一,文是二。正如他在《答李沿书》中所说:“足下自称有悯时病俗之心,信如是,是足下之有志乎道而予之所爱且畏者也。末曰‘其发愤而为词章,则自谓浅俗而不明,不若起始思之锐也,乃欲以是质於予。夫足下之书,始所云者欲至乎道也,而所质者则辞也,无乃务其浅,忘其深,当急者反徐之欤 。”[22]曾巩过分强调道,在他看来,道是本,文是末,道是目的,文只是传道的一种工具、方法而已。文即是道,而道却不是文,道是高于文的东西。这是曾巩与欧阳修的文道观相区别的一点。

虽然曾巩认为道是文的前提,但认为文道一脉相承,“文统”和“道统”也不互相排斥。自韩愈提出“道统”和“文统”的概念后,在宋代,柳开提出了“文道一统”的观点,他说:“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23]柳开的文道一统观是为了重振古文运动,且为弘扬儒道。柳开认为他的“文”与“道”皆出自先王圣人之手,曾巩与其相近。他认为先王之道经圣贤之人传之于文,文便是道。曾巩的道统系统也是从尧舜传到孔子、孟轲、扬雄、韩愈、欧阳修。在他看来,在汉代,只有扬雄为道,扬雄之后有韩愈。他说:“夫道之难全也,周公之政不可见,仲尼生于干戈之间,无时无位,存帝王之法于天下,俾学者有所依归。仲尼既没,析辨诡词,驪驾塞路,观圣人之道者,宜莫如孟、荀、扬、韩四君子之书也,舍是醨矣。……韩退之没,观圣人之道者,固在执事之门矣。”[24]曾巩所说的道统即是孔孟、扬雄、韩愈的统系。曾巩对扬雄还大力赞颂:“自斯以来,天下学者知折衷于圣人,而能纯于道德之美者,扬雄氏而止耳。”[25]而他对文的看法又是什么呢?曾巩认为“非蓄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26]也就是说只有富有道德的能文之人才能写出“公与是”的文章。由此可见,孔子、孟子、扬雄、韩、欧都是曾巩推崇的有道之人,也只有他们才能为文。由此可见,曾巩主张文道一统,认为道是文的前提,文是道的表现形式。

曾巩的“文道一统”观,其实也就是重道轻文,道是一,文是二。以致南宋道学家朱熹独喜其文,他在《跋曾南丰帖》云:“余年二十许时,便喜读先生之文,而窃慕效之,竟以才力浅短,不能遂其所愿。”[27]朱熹为理学大师,“文皆是从道中流出”[28]是朱熹文道观的核心内容,他之所以独服膺南丰之文,其文学观之相近可见一斑。

需要指出的是,曾巩主张的文道合一,道重于文的论说,并不排斥文的相对独立性,这在其论述良史之才时已有明确表述,“明、道、智 文”四者缺一不可,文与道俱为良史之材的条件之一,这使曾巩在某种程度上肯定了文的独立性。

曾巩的文道观在继承韩愈、欧阳修的基础上有所创新。韩愈提倡文要明道,他说自己:“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故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29]对韩愈来讲,作文就是“思修其辞以明其道”[30]。中唐时期,藩镇割据、社会秩序失衡而古道不存,韩愈的文以明道具有十分现实的意义。而欧阳修的:“我所谓文,必与道俱。”[31]欧主张文道并举,道是日常百事,具有形而下的具体内涵,从而使其说与日常生活相联系。

作为一个深受儒家正统思想影响很深的古文家,曾巩的文道观也具有鲜明的个性特点。他对道的重视超过了韩欧两位先辈。首先,就个人而言,曾巩是一个“醇儒”,而韩欧当然也崇儒,但韩、欧两人的政治影响,非曾巩所能及。曾巩是一个彻底的儒家正统人士,他把儒道看作是维持封建秩序的工具。如果儒道失传,社会就走向混乱了。他说:

自三代教养之法废,先王之泽熄,学者人人异见,而诸子各自为家,岂其因相反哉?不当于理,故不能一也。由汉以来,益远于治。故学者虽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驰骋上下,伟丽可喜者甚重,然是非取舍,不当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故其说未尝一,而圣人之道未尝明也。士之生于是时,其言能当于理者,亦可谓难矣。由是观之,则文章之得失,岂不系于治乱哉?[32]

曾巩认为“文章之得失”系于“治乱”, 趋于乱是因为“三代教养之法度,先王之泽熄”,也就是道之不传。由此可见,曾巩是从封建社会秩序的角度来谈文道观的,这比欧阳修所谓的具体的日常生活之道更为抽象。

总之,曾巩的文道观丰富了欧阳修领导的“古文运动”的思想内涵。他主张的文道合一,道重于文的论说对北宋古文的发展起了推动作用。在唐宋古文发展史上,往往有一些过分重道的文学家,他们不重文,往往以道决定文之高下,虽然有些过激,但对古文的复兴有好处。如唐代的梁肃认为古文作者“必操道德为本”,梁肃重道轻文,他的文章大都质朴无文,然而在中唐古文的兴起发展中起了很好的引导作用。曾巩在宋代古文发展中也有与此相似的作用。如果说这次运动中欧阳修是一个比较温和的领袖人物,那么曾巩的过分重道对后来南宋道学家的文学思想有比较深远的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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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程树德撰.论语集释·卷七[M].中华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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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9] 柳宗元..柳宗元全集·卷九[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0] [20]欧阳修.欧阳修全集·卷六十七、卷四十七[M].中华书局.

[11] [12] 曾巩.曾巩集·卷九[M].中华书局校点本.

[13] [14][15] 曾巩.曾巩集·卷十一[M].中华书局校点本.

[16] [24] 曾巩.曾巩集·卷十五[M].中华书局校点本.

[17] [18] [19] [25] [32] 曾巩.曾巩集·卷十一[M].中华书局校点本.

[21] [31]苏轼.苏轼文集·卷六十三[M].中华书局,1986.

[22] [26] 曾巩. 曾巩集·答李沿书卷十六[M].中华书局校点本.

[23] 柳开.河东先生集·卷一[M].四部丛刊本.

[27]晦庵先生朱文公集·卷八十四[M].四部丛刊本.

[28]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三九[M].中华书局,1994.

(作者简介:李天保,西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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