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贬出来的一代文宗

2009-04-20 04:10
百家讲坛 2009年21期
关键词:范仲淹欧阳修

林 辉

被贬夷陵

景祐三年(1036年),范仲淹上《百官图》,讥刺宰相吕夷简不能选贤任能,而是广开后门,滥用私人。朝堂之上,范仲淹指着图中开列的众官调升情况,对宰相用人制度提出尖锐批评。吕夷简不甘示弱,反讥范仲淹迂腐。接着,范仲淹连上四章,论斥吕夷简狡诈,而吕更诬蔑范勾结朋党,离间君臣。

范、吕之争的是非曲直,不少人都看得分明,然而吕夷简老谋深算,善于利用君主之势而最终取胜。结果,范仲淹便被递夺了待制职衔,贬为饶州知州。

对范仲淹的被贬,以规谏朝政得失为职责的台谏们竟默然无语,司谏高若讷还认为他罪当贬黜。十分敬重范仲淹,工作上又与之相唱和的欧阳修听了高若讷的辩解,越想越气,于是写下《与高司谏书》一文。

在文中,欧阳修发于激愤而切责道:“足下身为司谏,及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邪,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意思是说,范仲淹不管贤与不贤,你高若讷都难逃其咎,像你这样“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

这篇义正辞严、感情激越的信,骂得高若讷暴跳如雷,并将其交付朝廷,说欧阳修攻击天子。于是皇帝降旨,将欧阳修逐出朝廷,贬为夷陵(今宜昌)县令。此时为宋仁宗景祐三年五月,欧阳修刚刚30岁。

这次被贬,既在欧阳修意料之中,更在他意料之外,因此他内心非常痛苦。本来走陆路到夷陵只有1600里,可欧阳修却偏偏走水路,兜了个大圈,绕行5590余里,足足走了五个多月才抵达夷陵。

夷陵虽为峡州州治,但极为贫瘠简陋,“州居无郭郛,通衢不能容车马,市无百货之列,而鲍鱼之肆不可入……而民之列处,灶、廪、匮、井无异位。一室之间,上父子而下畜豕。其覆皆用茅竹,故岁常火灾。而俗信鬼神,其相传日作瓦屋者不利”。眼前的情形,让欧阳修为之吃惊。他担心母亲不能习惯,可母亲郑氏反而劝他:“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同时,他与遭贬的好友尹洙、余靖也约定,到达贬所后一定要忠于职守,勤于公务,绝不酗酒放纵,散漫度日,“慎勿作戚戚之文”。而峡州知州朱正基得知欧阳修远道前来,特意给他修建了一座宽敞整洁、高大明亮的住宅。

母亲的宽慰,好友的约定,知州的盛情,使欧阳修暂时把被贬的不快抛弃,并将住所题名为“至喜堂”,意为“既至而后喜也”。

不久,欧阳修慢慢地喜欢上了夷陵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在他眼中,“夷陵风俗朴野,少盗争,而今之日食有稻与鱼,又有桔柚茶笋四时之味,江山美秀,而道居缮完,无不可爱”。望着“江山峡始漫为平流”的壮丽长江,欧阳修不禁发出“夫天下之大险至此而始平夷,以为行人之喜幸”的感慨,遂作《至喜亭记》。而他的一首诗“春风疑不到天涯,山城二月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也充分表达了遭贬之后“始惧后喜”、“至而后喜”的真实心境。

“庐陵事业起夷陵,眼界原从阅历增”是清代诗人袁枚被贬时好友庄有恭劝慰他的诗句,也的确点明了欧阳修被贬夷陵对他的一生事业所起的作用。虽然在夷陵只工作了短短的一年时间,但欧阳修却有颇丰的收获。

第一,践行了“宽简不扰”的施政理念。

欧阳修幼年丧父,母亲经常教诲他说,你父亲处理狱案时,常忙碌到深夜。有时面对案卷叹息不已。我问他为何叹息,他说:“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我感到奇怪,又问:“生可求乎?”他说:“为死囚寻求生路,是为了维护法纪的尊严,如果不该处死却没有发现,岂不是渎职?”其父“宽简不扰”的施政理念,对欧阳修一生可谓影响深远。

欧阳修还在西京当推官时,有一天,一名兵士从服役地逃回洛阳,被扭送到推官厅进行审讯。通常来说,逃兵将处以死刑,但欧阳修牢记父亲遗训,审慎地对待这桩案子,仔细讯问后,他觉得还有必要作进一步调查,因此没有作最后判决。当时的西京留守王曙责问他:“为何不判决斩首,却如此畏首畏尾?”欧阳修回答说:“我认为应该将他送回服役地复审。”几天后,兵士服役地送来公函,这位士兵果然有情可原,罪不当死。王曙对欧阳修的刚直敢言、处心仁厚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而极力推荐他去考学士院。

来到夷陵做县令后,可以拍板定案的欧阳修做事更加谨慎。他拿来以前的案件、档案反复察看,发现里边冤假错案不计其数,于是仰天长叹说:“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在处理夷陵田契的官司纠纷时,他震惊于衙门“官书无簿籍,吏曹不识字,凡百制度,非如官府”的现象,于是亲自动手,一一重新整理。从此,夷陵大小冤案得以昭雪,县内大小官员“遇事不敢忽也”。

这种认真仔细的工作作风,一直伴随欧阳修一生。后来他权知开封府,其行事风格和其前任包拯截然不同,虽没有“龙虎狗铡刀”,但一切依循人情事理,办事不动声色,不求博取声誉,使得开封府井然有序,“事无不治”,以至于后人在开封府街东西侧各树一座牌,一边是“包严”,另一边却是“欧宽”。

有人曾问欧阳修:“您治理地方政策宽松简明,办事从不拖拉,这是为什么呢?”欧阳修回答说:“以纵为宽,以略为简,则政事驰废,而民受其弊。吾所谓宽者,不为苟急;简者,不为繁碎耳。”宽松,是为了不苛刻武断;简明,是为了不繁缛琐碎。这就是欧阳修给“宽简”下的定义,也是他一生施政的行事准则。朱熹评价他“公至三五日问,事已十减五六;一两月后,官府阗然如僧舍”,所以欧阳修当地方官,“不见治迹,不求声誉,以宽简不扰为意,故所至民便,所去民思”。

第二,探究了“事信言文”的古文理论。

所谓“事信言文”,就是内容要真实,语言要有文采,做到内容和形式的统一。而这一基本的创作理论,是欧阳修来到夷陵工作后,才上升到理论层面的。

欧阳修从小就喜欢有真实内容的文章,10岁时,他到朋友家玩耍,在一个竹筐里无意捡到一本破残的《昌黎文集》,“读而心慕焉”,于是“苦心探赜,至忘寝食,必欲并辔绝驰而追之与并”。因此,欧阳修信奉韩愈的明道致用,强调道对文的决定作用,以“道”为内容,为本质,以“文”为形式,为工具,主张“道胜文至”。

由于注重文章的“道”,因此在“西昆体”这种华而不实的文体作为当时科举考试标准的体制下,欧阳修这位幼年就“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及冠,巍然有声”的文学天才,却在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的乡试中落榜,天圣五年的礼部试不中,只得补习“西昆体”,并拜名家汉阳知军胥偃(他的第一任岳父)为师,才得以在天圣八年及第。

深受无“道”之文伤害的欧阳修,在及第之后便极力倡导古文,来到夷陵后更是“慎勿作戚戚之文”,认为“文章止于润事,政事可以及物”,更加关注和了解现实生活。

夷陵虽然地处偏僻,但文章名冠天下的欧阳修仍受到全国各地学子的崇拜,登门拜访、写信求教者络绎不绝。有一首笑话诗:“诗人同登舟,去访欧阳修。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描述的就是当时“去访”的盛况。

对于求教的学子,欧阳修态度谦恭,有问必答。在这种“教学相长”的过程中,他对古文理论体系进行了深入的探究。

在回答福建吴秀才的信中,欧阳修提出文章要有社会性,认为“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如果“终日不出于轩序”,只沉迷文辞的雕琢,则“愈力愈勤而愈不至”;在回答河南祖天择的信中,欧阳修提出文章要有思想性,认为“学不师则守不一,议论不博则无所发明而究其深”,因此要选择好的老师,“师严然后道尊”,要以儒家的经典为师,“学者当师经”,在老师的指导下、朋友的讨论中、先哲的经典中,去拓展文章的深刻思想内涵;在回答湖北乐秀才的信中,欧阳修提出文章与个人品德相关联,坦言在自己的人生历程中,曾经历了两种人生态度:“贪禄仕以养亲”,“学成而身辱”,并提出“顺时取誉”与“卓然自立”两种对立的做人、作文的态度。

欧阳修这些阐述文章重“道”的理论,对纠正“西昆体”的文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被贬滁洲

庆历三年(1043年)四月,因宰相兼枢密使晏殊的举荐,欧阳修召还汴京,转太常丞,知谏院,成了一名谏官。在外漂泊7年后回京,企盼多年的机会终于降临,因此,欧阳修的心情无比激动和兴奋,连同几位谏官恪尽职守,以锐利的眼光审视朝野,以极大的勇气指陈朝政阙失,向权威挑战,向陈规开火,被人们戏称为“一棚鹘”。

是年十月,已升为参知政事(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副总理)的范仲淹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历史上著名的“庆历新政”拉开了序幕。欧阳修积极参与范仲淹所推行的新政,上奏《详定贡举条状》,从人才培养到人才选拔,提出了一整套改革措施。一个多月后,欧阳修再次得到提升,被任命为知制诰(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有权参与国家事务决策),可谓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在“庆历新政”春暖花开的大好形势之下,却有股“守旧”势力暗流涌动。庆历五年三月,改革派重量级人物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被罢,新政遭废。欧阳修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申辩无效,为时两年的“庆历新政”宣告终结。这一次,他虽然没有遭到罢官,却落入守旧派人物精心构织的子虚乌有、难以洗清的“甥女案”中。此案在重审过程中虽查无实证,但宋仁宗仍以“有伤风化”为由,落欧阳修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贬为滁洲(今安徽滁县)知州。

欧阳修在滁州工作了两年零四个月,他的工作心得是:“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有所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意思是说,我在这里呆的时间越长,就越感到快乐,这不只是在从事学习之外有赏玩山水、弹琴饮酒的生活消遣,而是治理地方,过了一年就初步有了成绩,才真正懂得了古人不轻视卑小官职的道理。

滁州群山环抱,偏僻闭塞,是个“舟车商费,四方宾客之所不至”的小城。欧阳修一到此地,便着手开发旅游产品,进行美景胜地建设。他“疏泉凿石,辟地以为亭”,修好了幽谷泉、酿泉,建好了丰乐亭、醉翁亭,还写下了最能体现“六一风神”的经典名篇《醉翁亭记》。《醉翁亭记》不过401个字,却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这篇散文里,欧阳修把醉翁亭周边的山光、水色、人情、醉态并于一画,用10个“乐”字这根金线,将山水之乐、游人之乐、宴饮之乐、太守之乐缀在其中,写出了与民同乐的施政业绩。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被贬滁州留下的最大贡献。该文写成后,“天下莫不传诵,家至户到,当时为之纸贵”。如果说《醉翁亭记》是欧阳修遭贬滁州而诞生的华美之章,那么欧阳修自我境界的不断提升,更是这次遭贬滁州的巨大收获。

欧阳修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就是在逆境中始终保持乐观的态度和进取的精神。他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不像范仲淹那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却敢为“先天下之乐而乐”,在苦难之中用种种美好的事物来自我遗玩,表现出泱泱君子的坦荡襟怀。

在滁州,欧阳修继续实施他“宽简不扰”的管理理念。在他知滁州的第二年(1046年),滁州就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祥和气象。欧阳修在《答西京王相公书》中指出的“善为政者之术”,就是“年凶则节国用,赈民穷”,“年丰民乐,然后休息而简安之”。如今年丰,为何不与民同其乐也?他有了“乐”的心情,更有了“乐”的资本。

“信马寻春踏雪泥,醉中山水弄清辉。野僧不用相迎送,乘兴闲来兴尽归。”从容、散淡、纵情、任性,这是多么自由自在!“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盅。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表翁。”旷达、豪放、自信、洒脱,这是多么无拘无束!“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欧阳修就像一只飞出精美牢笼的鸟儿,在滁州的山水间怎能不哼出千古绝唱,“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呢?

“请辞”亳州

离开滁州,在外“盲流”了12年后,欧阳修于宋仁宗嘉祜六年(1061年)闰八月,才转户部侍郎、参知政事,进封开国公,成为朝廷举足轻重的显赫重臣。此时55岁的欧阳修已罹患糖尿病,白发苍苍,十足的“醉翁”模样,但他却与宰相韩琦同心辅政,“每议国事,心所未可,未尝不力争”。特别是在立宋仁宗侄子、濮安懿王之子宗室(赵曙,即宋英宗)为皇太子这件事上,欧阳修不仅直接参与商议、筹划,所有奏请也多出自他的手笔。因此,在这次推恩封赏中,欧阳修进阶正奉大夫,加柱国,并赐“推忠佐理功臣”。

嘉祜八年三月,仁宗病逝,宋英宗赵曙即位。没想到的是,这位欧阳修一手扶上的皇帝却是个麻烦制造者。

第一个麻烦,“两宫之争”。

英宗即位不久就忽然患病,语无伦次,精神失常,欧阳修、韩琦等几位中书宰臣几经商议,只得请皇太后曹氏垂帘听政。可英宗的病情时好时歹,常常行为乖戾,触怒太后。太后忍无可忍,便有了废立的想法。两宫的不和,直接关系到政局的稳定,欧阳修为此忧心忡忡。因此,当英宗病情好转之时,他便与韩琦一同上前劝说太后撤帘还政。最后,虽然太后迫不得已还政,但欧阳修也算是把太后给得罪了。

第二个麻烦,“濮仪之争”。

所谓“濮仪”,就是对英宗的亲生父亲濮安懿王追封什么尊号的问题。英宗既已嗣位仁宗,他与濮王之间就不再是父子,而只是君臣,可英宗显然并不情愿遵从这一礼法,于是在治平二年(1065年)四月颁发详议的诏令。当时朝中大臣分为两派:一派是以王琏及范纯仁为代表的谏官,他们认为濮王于仁宗为兄,英宗皇帝应称濮王为皇伯;另一派是以韩琦、欧阳修为代表的中

书宰执,他们认为“所生、所后皆称父母,而古今典礼皆无改称皇伯之文”,英宗应称濮王为皇考。争议传到太后耳中,太后传出手诏,严厉斥责中书省不当议称皇考,可一年之后,曹太后态度却突然转变,下手诏曰:“可令皇帝称‘亲”。此诏一出,司马光等立即发难,认为这是韩琦、欧阳修眩惑太后写成的,谏官吕海、范纯仁、吕大防联名上书攻击欧阳修,要求太后、英宗收回诏命。但君命不可收回,于是范纯仁等人坚决要求辞去台谏之职。英宗犹豫再三,还是决定贬黜台谏官吕海、范纯仁等。表面上看,韩琦、欧阳修派获得了胜利,但“濮仪之争”却让欧阳修得罪了不少台谏及朝廷官员。

第三个麻烦,“紫袍事件”。

治平四年正月,英宗病逝。在朝廷为英宗举行的大丧仪式上,百官皆缟服素袍,以示哀悼,可欧阳修一时疏忽,在丧服里面穿了一件紫底皂花紧丝袍,并被监察御史刘庠发现。“濮仪之争”后,朝中不少人对欧阳修恨之入骨,很想将他弹劾去位,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于是刘庠立即上书弹劾,指责欧阳修“服于大丧之中,尤伤礼教”,强烈要求朝廷对欧阳修予以贬责。此时的神宗皇帝很需要欧阳修的扶持,于是压下奏章,只是派内使悄悄告知。叫其尽快换掉紫花袍子而已。

第四个麻烦,“长媳风波”。

“紫袍事件”刚刚过去不久,一次更大,更恶毒的“长媳风波”又落到了欧阳修头上。之所以说“长媳风波”也与宋英宗有关,是因为此事件中的关键人物——蒋之奇,曾是“濮仪之争”中欧阳修的支持者。

蒋之奇是欧阳修的门生,一直颇得欧阳修的爱重,“濮仪之争”平息后,欧阳修便力荐他为监察御史,后又举为谏官。“濮仪之争”虽然中书宰执们占了上风,但社会议论却普遍支持被黜免的谏官,因此蒋之奇自然为人们所不容,被朝臣们目为奸邪。蒋之奇为此十分苦恼,试图改变这种窘迫的处境。当他从听说欧阳修老不知羞,和长儿媳吴氏关系暧昧这个谣言后,便决定反戈一击,遂连夜写下弹劾奏章,请求朝廷将欧阳修处以极刑,暴尸示众,以示与欧阳修划清界限,彻底决裂。

欧阳修得知这一情况后气愤不已,立即上章请求彻底追查此事。虽然欧阳修和长儿媳吴氏关系暧昧一事查无实证,纯属谣言,但迟暮之年再一次蒙受如此污秽的诋毁,欧阳修本已衰颓的心境变得更为惨淡,他接连上了三表三札,坚决请求解除参知政事之职,回江西任职。

治平四年(1067年)三月,宋神宗下达诏书,除欧阳修观文殿学士、转刑部尚书,知亳州(今安徽亳县)。这年,欧阳修已六十有一了。

欧阳修的外任,虽是“请辞”出来的,但也表明他在朝廷难以施展拳脚了。他在《归田序》中陈述道,“濮仪之争”后,自己“既不能因时奋身,遇事发愤,有所建明,以为补益;又不能依阿取容,以徇世俗,使怨疾谤怒,丛于一身,以受侮于群小”。他已厌烦了这种麻烦多多的宦海生涯,只希望在迟暮之年过上一种清静、悠闲、安定、丰富的田园生活,因而决心“乞身于朝,退避荣宠,而优游田亩,尽其天年”。于是,在《亳州乞改任第一札》中,他就向朝廷请求致仕,然而事与愿违,朝廷不但没有批准,还在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年)八月,又诏令他转兵部尚书,改知青州(今山东益都),充京东东路安抚使。

青州是当时有名的望郡,又身兼京东东路安抚使,统辖八州一军,欧阳修的责任可谓重大,尽管年老体衰,去意已决,但受命后,他还是以惯有的宽简风格,将日常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

在青州。欧阳修以仁爱之心,关注羁押在登州沙门岛的囚犯,为他们赢得最基本的生存权利;以宽广的胸怀,对待和自己有过节的蒋之奇的胞兄、临淄县县令蒋之仪,秉公执法,使其免遭诬陷;以爱民、便民的为官原则,在他的得意门生、时为参知政事的王安石强制性推行“青苗法”时,急令所辖八州一军停止发放“青苗钱”。

熙宁二年二月,神宗起用王安石为参知政事,历时18年的变法运动正式开始,史称“熙宁变法”。“熙宁变法”的内容涉及农业、商业、手工业、行政事务管理、人才选拔、社会治安及军事等各个领域,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富国强兵的目的,具有划时代的意义。“青苗法”是熙宁变法的主要内容,即在每年青黄不接时,农民直接向官府贷款度过饥荒,待到秋收之时再本息偿还。这一法案本是非常先进的法案,但在实施过程中却变了味,变成“一刀切”的强制性“抑配”,不管老百姓需不需要,一律按田亩人口核实下去,强迫民众被动接受贷款。这样春借秋偿,秋借春还,国家是多取得了息钱,可百姓却深受其害。

王安石这种通过经济杠杆来治理国家的变法主张,欧阳修一时难以接受,他更相信儒家的“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的施政理念,主张猛宽相济,对那些贪官、滥官、昏官给予坚决彻底的打击,才能实现政治的清明,因而当年他才会非常支持范仲淹的整饬吏治的政治改革。看到“青苗法”的实施给贫苦民众带来害处,欧阳修连上二札,对“青苗法”的推行提出异议,并在没有得到朝廷批复的情况下,就擅自命令所辖的八州一军停止发放“青苗钱”。

是王安石的“富国”理论正确,还是欧阳修的“亲民”措施得当?这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但“顺势而为”应是政治家的基本行事准则。欧阳修的这一做法,理所当然受到了朝廷的严厉批评,宋神宗和王安石碍于其声望还是宽恕了他,特许免罪,只是将他改知蔡州(今河南汝南)。

熙宁三年九月,欧阳修到达蔡州,此时的他心力交瘁,百病攻心,不久便病倒在床。病中,他多次上表请求致仕,直到熙宁四年六月才终于得到神宗的恩准,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致仕,结束了为官生涯。欧阳修不恋权位,急流勇退的精神风范,“近古数百年所米尝有,天下士大夫无不惊叹仰望”,称其“可谓有君子之勇”。

欧阳修被贬亳州后,更坚信文章能“垂世而行远”。他在年老多病,眼疾也日益恶化的情况下,将数十年来收集的金石碑刻加以整理,编成《集古录》,又将记录朝廷轶闻趣事的随笔整理成书,名为《归田录》。致仕后在颍州,他又以惊人的毅力写下了一部新作《六一诗话》。

晚年的欧阳修更加注重对文章的修改,每篇文章写成之后,他总是习惯于将初稿“贴于墙壁,坐卧观之”,反复琢磨,往往十不存五六,“至有终篇不留一字者”,哪怕是写张一二十字的小柬,他也会预先打个草稿。他的夫人十分担心他的身体,劝阻道:“何必如此自讨苦吃?难道还怕被先生骂不成?”他笑着回答道:“不怕先生骂,却怕后生笑!”

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意为:“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吾为此名,聊以志吾之乐尔。”他沉醉于琴、棋、书、酒、金石遗文之物中,在这种惬意的情趣之中,忘却了自己多次遭贬的不快,无所谓的“乱伦”诬陷,无所谓的政治观点对争,用他的文章“挽百川之颓波,息千古之邪说,使斯文之正气,可以羽翼大道,扶持人心”,遂成一代文宗。

编辑/蔡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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