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盛世伦理及其当代意义

2009-04-23 10:03胡海波
道德与文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伦理思想董仲舒伦理

胡海波 荆 雨

[摘要]继承百家争鸣的成果并与统一王朝的时代要求相结合,汉代的盛世伦理以其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人类道德与伦理精神的理解,浸润、滋养并融会成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董仲舒的伦理思想具有以儒为主、兼摄、百家的包容精神、天人感应的天精神、更化有为的“强勉”精神、厚德简刑的德性精神等特征。生命的物化与伦理精神的沦落、精神家园的失却,成为当今时代人类性的问题。中华民族重塑当代伦理精神的关键在于葆有“精神的自我”,这可以从董仲舒伦理思想的内涵及建构方式获得重要的启示。

(关键词]汉代盛世伦理董仲舒伦理 精神

[中图分类号]B82—09[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7—1539(2009)02—0004—04

面对当今人类伦理精神与精神家园的失却,怎样才能继承中华民族的伦理传统,吸收外来文化的价值观念,重塑中华民族的伦理精神?这是我们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承继先秦众家思想之精髓,董仲舒及汉代盛世伦理思想,具有包容、进取、重视德性、人自合一等特征。深入地理解和研究董仲舒的伦理思想及汉代盛世伦理,无疑具有重要意义。

一、董仲舒伦理思想的内涵

董仲舒伦理思想的形成,既继承了先秦百家争鸣的思想成果,又适应了汉王朝盛世有为的形势;既为汉王朝的前进、走上正轨提供了丰厚的、动力十足的伦理精神,亦以其精神孕育了中华民族丰富、博大、进取、和谐的伦理精神。

第一,以儒为主、兼摄百家的包容精神。董仲舒伦理思想的首要特征是以儒为主、兼摄百家的包容精神。董仲舒在与汉武帝的“对策”中首先提出“春秋大一统”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他认为,统一的国家需要思想、意识上的一统,需要确立一个统一的政治原则和普遍的道德原则。董仲舒指出当时政治、思想领域是“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汉书·董仲舒传》)的状况。由于百家并进、各持异见会导致“上无以持一统”,“下不知所守”的局面,所以,董仲舒主张“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相信“六艺之科”、“孔子之术”的儒家思想可以作为统一国家的政治原则和伦理原则;可以使统一国家的学术思想有统一的内容与方向;可以使整个国家的民众有统一的精神家园。因董仲舒的倡议和努力,儒家伦理思想及六艺之术确立了在国家思想领域的正统地位。可以说,董仲舒是以儒为宗来建构其伦理思想体系的。

另一方面,董仲舒伦理思想体系的建构是在差异中的贯通、差异中的统一。董仲舒主张在“六艺之科”范围内立博士,所欲裁抑的是治黄老、申、商的刑名法术之学。董仲舒在政治上提倡儒家独尊,并非在民间禁绝一切其他学术的研究。其“勿使并进”,并非勿使流通,勿使研究,而是指朝廷不为其立博士:事实上,作为民间学术的百家精神已深入人心。墨家、阴阳家、法家的主张已被儒家、黄老道家所吸收,尤其是黄老清静、无为、自然的主张已成为中华民族精神生命的一个重要根源,并在不同时代(如魏晋)发出自己的声音,非所能“罢黜”者。所以,董仲舒的伦理思想是综合了儒、墨、道、法、阴阳等各家的思想而形成的,其伦理思想体系的特征在于把儒家的基本理论与战国以来流行的阴阳家的五行宇宙论具体地配置安排起来,完成了自《吕氏春秋》起始的以儒为主、融合各家以建构体系的时代要求。独尊的儒术恰恰是开放的儒术、融通的儒术、综合的儒术。董仲舒及汉代的伦理思想奠定了中国传统文化融通的、综合的、宽容的特征,奠定了中华民族宽容、包容的伦理精神。中华民族以此精神对待外来文化如佛、耶、西方现代思想,能够冶各种文化于一炉,使民族的伦理精神更具包容性、丰富性与深厚性,能够不断创造出新的、包容的、具有自己独特性的思想与文化,并使中华民族具有绵延不绝的精神传统。

第二,“天人感应”的天道精神。董仲舒伦理思想的另一主要特征是以天作为人的道德、价值本原的主张。人为什么应该行道德?为什么应该遵循伦理规则?先秦儒家孟子就人性本善确立了人类道德本体论,亦提升了孔子伦理思想的地位。荀子“天人相分”、“唯圣人为不求知天”的观念,则代表了使人从原始的天人不分的蒙昧状态中独立出来的理性精神,但亦丧失了道德价值的本原根据。董仲舒则重新把天作为人类道德的根据。董仲舒真诚地构建天的体系:“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为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春秋繁露·为人者天》)“求天数之微,莫若于人。人之身有四肢,每肢有三节,三四十二,十二节相持而形体立矣。天有四时,每时有三月,三四十二,十二月相受而岁终矣。”(《春秋繁露·官制象天》)“天亦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春秋繁露·阴阳义》)天与人是一个大的有机体,天与人是相互影响的。董仲舒之所以如此,是要把人镶在整个天的构造中,以确立人的不可动摇的地位及对于天人整体的不可逃避的责任。至于由天而论证人的伦理道德,董仲舒说:“天出至明,众知类也,其伏无不熠也。地出至晦,星日为不敢暗。君臣父子夫妇之道取之此。”(《春秋繁露·观德》)“是故孝子之行,忠臣之义,皆法于地也。”(《春秋繁露·王道通三》)“是故仁义制度之数,尽取之天……王道之三纲可求于天。”(《春秋繁露·基义》)在天人关系整体中,人的道德、伦理是法天而行、由天所命的,是人不可推卸亦不敢推卸的绝对义务。天人哲学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天人关系发展的倒退,但究其实质,这种以天道作为人伦道德根据与原则的观念,体现了人主动、自觉向天回归的趋向。“天人感应”、“天人相副”、“天亦人之曾祖父”等主张,以真实存在的方式为人的道德行为寻找根据。在通过个人的人格修养或人性反思实现道德几乎是不可能的情况下,通过天的绝对权威来保证人伦道德的实现,无疑具有现实性。由于人与天是息息相关、有机和谐的整体,所以人的行为会影响天。人的行为不当、不道德,天人合一的有机体便会出现灾害、灾异等现象。天以灾异、谴告警醒人,人便须反思其行为是否合理,反省其道德责任与义务。

第三,更化有为的“强勉”精神。董仲舒在天人关系整体中确立了人的道德责任与义务,同时也重视伦理主体自身、内心的道德修养,以之为其伦理思想的核心。在董仲舒之前,贾谊即主张“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向道”,认为“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汉书·贾谊传》)。牟宗三谓:“此是一综合而向上提撕之心灵也。”人类有此心灵,有此生命精神,才不会停滞于疲顿、无方向、灰暗之阶段,才会在综合传统、继承先辈的基础上,不断推陈出新,不断创造新的理想世界。董仲舒在其对策之第一策中提出“强勉”的观念。董仲舒体察到《诗》、《书》所蕴含着的黾勉精进、不敢懈怠的生命精神,指出欲广闻博见、立德建功必须具有强勉有

为的精神。他说:“今临政而愿治七十余岁矣,不如退而更化。”他引古人“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之句,意思是与其被动、消极地希望、等待国家太平、百姓安康,不如进行积极的、彻底的改革。他说:“当更张而不更张,虽有良工不能善调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更化则可善治,善治则灾害日去,福禄日来。”(《汉书.董仲舒传》)

董仲舒的“有为”主张概括起来就是: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立太学、设庠序,行仁义礼乐,教化万民;量材而授官,举贤废不肖;官不与民争利等。这种“有为”从客观方面塑造了伦理主体挺立的环境。在“对策”中,董仲舒提出“人受命于天,固超然异于群生。人有父子兄弟之亲,出有君臣上下之谊”,“有耆老长幼之施”,“有恩以相爱”,此“人之所以贵也”。人之所以在天地中最为尊贵,在于其伦理道德。道德主体以道自认,自觉地“知仁义”、“重礼节”、“安处善”、“乐循理”是君子的人格修养之途径。董仲舒指出:“义之法在正我,不在正人。我不自正,虽能正人,而义不予。”(《春秋繁露·仁义法》)提出以道义原则、伦理规范自律,而以仁厚之心爱人的思想。董仲舒倡言“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更成为道德主体巍然挺立的宣言。

第四,“厚德简刑”的德性精神。在董仲舒的伦理思想中,其核心的主张是儒家的德性伦理。董仲舒在其阴阳五行系统中论证其任德教而不任刑的思想,“王者承天意以从事,故任德教而不任刑”。其一,董仲舒通过阴阳的存在方式证明先德后刑的政治主张。他以“恶之属尽为阴,善之属尽为阳”,“阳为德,阴为刑”为前提,得出德为善、刑为恶的结论,尊德抑刑。其二,董仲舒以阴阳存在的位置、顺序的差别,推导出“前德而后刑”的结论。他说:“物随阳而出入,数随阳而终始,三王之政随阳而更起。以此见天之贵阳而贱阴也。”(《春秋繁露》四十三章)其三,董仲舒以阴阳存在数量上的差别,论证德对于刑之价值的优先性,提出“暖暑居百而清寒居一”。法天配天的君主必须重德教、轻刑罚,“厚其德而简其刑”。董仲舒以儒家仁义之德作为其伦理思想的落脚点,虽然与先秦儒家注重个体心性反省与培护的方式不同,但他求之于天的论证方式,却使孔孟孜孜以求的德性精神在阴阳、五行系统中落到了实处。由此,任德不任刑、重视德化教育的思想既成为中国传统政治的特色,也在制度层面塑造着中华民族尊德性、重教化的伦理精神。

二、当代中国的伦理问题

伦理精神是促进人类整体及个人发展的内在动力。能否拥有丰富的、深厚的伦理精神,是一个民族发展与进步的决定性因素,然而,伦理精神的沦落与精神家园的失却,却恰恰成为当今时代人类性的问题。这不仅使思想与精神的自由世界不能在人的整个生活世界中真正独立、繁荣起来,也使得人们对生命精神及其意义的意识日渐匮乏、浮浅和自我隔绝。当代人类精神的状态是:人越是凭借“物”的方式与手段去解决所面临的各种生命问题,其对生命的理解越发“物化”,人的生命精神越发失去其伦理的、德性的生机与厚重。人类所面临的问题亦愈加深重,愈发难以自拔。这是因为,人不仅有着第一重的自然生命,而且还有着第二重的精神生命,人是以这两重生命为自身本性的特殊的生命存在。人之为人的特性就在于以自己的精神生命主宰自己的全部生命活动,从而实现整个生命的本性。如孟子所说:“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孟子·告子上》)这是人的伦理精神的实质。对人而言,尽管人的自然生命有许多本能的欲望可以作为自己生命活动的开端,开始人的生活,但生命活动的较高的开端却必然始于人的精神生命。只有拥有坚定不移的信念、人文化成的道德伦理、不懈追求的价值理想、正义感与生命激情的内心涌动,才能使人以高尚的开端创造真正属于人的生活。正是这些生命之中最为重要、最为宝贵的伦理的精神、道德的精神,才使得人类生命能在生活艰辛与苦难的重压下挺起精神的脊梁,并且拥有真挚情怀与崇高境界。事实上,如果我们从人类生命的本质和人性完善的角度理解自身,我们便可以超越物质的、功利的目标而追求超越的、理想的价值目标和伦理精神。

中华民族的祖先曾以自己独特的生命智慧创造出至今仍为我们引以为自豪,也令全世界惊奇的思想文化,形成了中华民族生生不已的伦理精神。儒、道、墨等诸家都以自己的方式理解着人类的生命与生活,形成了自己的伦理思想和精神。然而,自19世纪中叶中国遭遇到西方列强的侵略,中华民族的命运陷于危亡之境地以来,中华民族传统的思想文化及其伦理精神就开始受到西方文化及其科学精神与民主精神的冲击与挑战,使得我们自身的思想文化传统、伦理精神以及昔日的地位与光彩受到极大的消解和遮蔽。这种文化境遇与精神状态致使中华民族一度失落了自己特有的精神家园,民族的伦理精神开始了背井离乡的漂泊。从此,救亡图存的苦斗与生存发展的追求,成为中华民族主要的生命活动与生命精神,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及其伦理精神或被忽略,或遭“革命”。特别是在哲学上长期简单地褒“物质”、贬“精神”所造成的思想误判及其影响,使得中华民族传统的精神家园日渐支离破碎,中国人于此渐行渐远。此情此景恰似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所描述的日耳曼人当时的精神状况:“一方面由于时代的艰苦,使人对日常生活的琐事予以太大的重视,另一方面,现实上最高的兴趣,却在于努力奋斗首先去复兴并拯救国家民族生活上政治上的整个局势。这些工作占据了精神上的一切能力,各阶层人民的一切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致使我们精神上的内心生活不能赢得宁静。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太驰骛于外界而不能遑回内心,转回自身,以徜徉自怡于自己原有的家园中。”于此情势,中华民族只有复兴自己的伦理精神,回归自己的精神家园,才能真正获得对人自身的整体的、德性的理解,获得走向未来的生命活力。

三、中华民族重塑伦理精神的自我意识

在当代,怎样才能真正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吸收董仲舒及汉代哲学的伦理精神,重塑当代中华民族的伦理精神,这是我们需要认真对待的问题。万俊人先生认为:“董氏的理论贡献在于他以‘吞吐百家之理论气度,系统整合了儒家宇宙世界观、道德本体论和道德神学、社会政治哲学等各个方面,使其达到了新的理论高度。”虽然董仲舒的伦理思想中有一些消极因素,但其伦理思想的精神及建构方式却给予我们极好的启示:在多元价值并存、法家实用主义盛行的局面下,既确立儒家伦理的主导地位,又吸收、融合众家思想,冶众家为一炉。在当代我们既要充分确立中华民族传统伦理思想、伦理精神的主导地位,又要吸纳、融合其他价值主张,如民主、权利、平等、自由等。

中国人对自己的民族整体、民族文化、民族精神有着发自内心的家园式的凝聚、认同与眷恋。中华民族无论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下,总是以自己的传统作为精神家园,获得坚韧不拔的精神力量与生命活力。中华民族总是凭借个体生命的天赋与民族生活的实践,历史性地生成与创造属于自己的精神传统与精神家园。中华民族基于自己特殊的社会生活基础以及独特的思想文化,形成了自身特有的生命智慧与伦理精神。这种生命智慧与伦理精神是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源泉与根基,是重塑当代伦理精神的丰厚资源,也是中华民族生存、成长与发展的摇篮。

当然,不忘记祖先留给我们的文化传统与伦理精神,并不等于简单地回复到古人的思想与精神之中。这就像我们不能照搬照抄西方文化一样,也不能照搬照抄自己的祖先。其中的道理在于,我们今天以及未来的伦理精神不可能完全和中华民族传统的伦理精神等同,当然也不会完全沿袭西方传统的伦理精神。即使马克思主义,抑或是中国化了的马克思主义也不能简单地当作我们的伦理精神。我们要继承、复兴这些精神传统,目的在于以此为基础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时代性、民族性、人类性的伦理精神。这种伦理精神是以中国传统的伦理精神为底蕴的,融合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精神和西方文化的科学精神、民主精神而成的伦理精神。就我们目前的思想观念与精神状态而言,能否拥有这种融会中西、贯通古今的伦理精神,关键在于我们能不能在思想和文化上真正葆有“精神的自我”。也就是说,在当代世界全球化的趋势中,永远不要忘记我们自己是谁。在我们的时代,中华民族需要以这种高度自觉的自我意识,主动创造跨越民族界限、时代界限与文化界限的生命伦理精神,引领我们坚定从容地走向世界、走向未来。对于我们来说,这双重“路向”的践履与通达,既是极具挑战性的历史境遇,也是充满理性激情与美好憧憬的时代理想。要实现这一理想,不仅需要我们具备广博精深的哲学才华,更要具有强烈的人类性思想情怀以及中华民族独特的生命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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