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上“梁山”的大伯

2009-04-30 06:04独山人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09年4期
关键词:济阳麻子土匪

独山人

穷家小户,出个有本事的人去县府做事,自然蓬荜生辉、光宗耀祖。我爷爷因此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腰杆也挺直了许多。谁能料到,一场匪祸,让引以为荣的大儿子竟当了土匪,爷爷骤然间如炸雷击顶,精神崩溃了。

豫南大土匪头子马本德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习孔孟之道,饱读五经四书。民国十年淮河流域的一场大水将他家房产田地冲得精光。他走投无路便拉起了杆子,但从不骚扰平民百姓,被人们视为打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这次,马本德的哥哥被济阳县府抓获,他暗中派人与县长乔天逸谈妥,出1万块大洋赎人。乔天逸言而无信,收到钱后却将其兄就地正法,人头挂在城门楼上。马本德恼羞成怒,纠集上千土匪攻打县城,发誓要将乔天逸碎尸万段!

乔天逸行伍出身,率保安团以城墙为信托殊死抵抗,并与河南省府函电请求支援。时值蒋冯阎中原大战正酣,省府无暇顾及地方。三天后,守城官兵就弹药将尽,但土匪攻势不减,他便率部出南门逃命。

土匪破城后如入无人之境,烧杀抢掠。

马本德没抓住乔天逸,但从济阳城内却绑走肉票千余人,我大伯和剃头匠孙二娃也在其中。肉票被带回土匪老巢马家寨后,根据家境定出赎金数目。土匪见孙二娃双手白净,以为他是个有钱人。他说自己是个剃头匠,土匪不信,说他不老实,把他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他只好称家里有几百顷地,才算过关。

土匪二当家吴麻子见大伯文质彬彬与众不同,以为是个能榨出油水的大户子弟,不禁两眼放光。大伯说,我叫罗世文,县府书记官,家里一贫如洗。他一掌击在桌子上,骂道:“放屁!家里没钱你能读书,能当县太爷的书记官?”

其实,我大伯只读过几年私塾,只是毛笔字写得漂亮,被县长看中才到县府抄写公文、告示的。

眼见大伯要受皮肉之苦,这时马本德带着保镖来了。他身材欣长,着灰色长衫,脚穿千层底圆口布鞋,脸色苍白,眉宇间含着一丝忧郁,举止斯文,倒像一个科场失意的乡村私塾先生。他扫视着每一个人质的脸,最后目光停在大伯脸上,缓缓地走过来问:“你是谁家少爷?”吴麻子赶紧凑过来说:“他叫罗世文,县府书记官。”

“哦?”马本德久慕其名,脸色缓和下来,“罗先生,我不为难读书人,只要你家人把钱送来,马上就放你走。”“我虽在县府当差,可家里穷得拿不出钱来赎人。”大伯说的是实情,当时爷爷在街头摆了个旧货摊,奶奶给人缝补浆洗补贴家用,日子过得很是艰难。

马本德眼睛里射出冷森森的光,牙缝里迸出低沉而严厉的声音:“道上规矩,没钱赎人就撕票,那你就死定了!”

大伯想起济阳城这场劫难,憋在胸腔的愤怒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你连玩猴的算卦的剃头的修脚的都绑来,算什么替天行道的绿林好汉!”这话好像捅到了马本德的肺叶子上,他脸色顿时铁青。吴麻子刷地掏出盒子枪,“拉出去活埋!”几个土匪立即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大伯愤然一甩膀子,“我自己走!”

马本德拿过吴麻子手中的枪,手臂缓缓抬起开了一枪。一股热浪从大伯头顶掠过,他脚步却丝毫不乱照直前走。马本德暗中倒吸一口冷气,吩咐手下把他单独关押,食宿优待。

那天,马本德来见大伯,彬彬有礼道:“罗先生,我们都是读书人出身,是这个世道逼得我身陷绿林。我因意气用事在济阳城闯下大祸,如今追悔莫及!我不打算要一个人质的性命,只想筹笔款子,可拿钱来赎票的人不多。我佩服你的学识与胆略,留下来帮我迈过这个‘坎吧!”

这些话似一声闷雷从遥远的天穹滚来,沉沉地震撼在大伯的心头。面对上千人质命悬一线,他骤然产生用自己的死来换众人生的念头,类似于殉道者的崇高感,他决定落草为寇劝说土匪释放人质。他和马本德都是读书人,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相信能做到这一点。

大伯就与马本德义结金兰,成为他的亲信幕僚。

穷家小户,出个有本事的人去县府做事,自然蓬荜生辉,更光宗耀祖。我爷爷欣喜若狂,奔走相告,腰杆也挺直了许多。族谱上写着,我家祖上只有一个爷在汉朝当过一任乡官,其余都是布衣百姓。爷爷得知引以为荣的大儿子竟当了土匪,如炸雷击顶,精神瞬间就崩溃了,从此成了胡言乱语、生活不能自理的疯子。

这天,大伯来到关押肉票的院子里,见一群土匪聚在门口嬉笑起哄。原来,人质中一个老太太死了,一个大眼睛姑娘正伏在尸体上哭。大伯弯下腰问那姑娘,你家还有什么人?她泪眼婆娑地摇了摇头。大伯掏出几块钢洋交给土匪小头目,让他买口棺材把人埋了,又给了姑娘一张路条让她回家。

几天后,大伯走到村口,一个独眼老汉拦路双膝跪地求告道:“好汉爷,我大娃儿被军队抓去当兵,就剩下这一个娃儿。你们让送五斗小麦放人,今天粮食送来了,可还是不放人!”他穿件开花破袄,腰里勒根草绳,须发皆灰,犹如干蒿,一看就是常年饥寒劳苦所致。

大伯去问这事,二架吴麻子满嘴喷着酒气说:“他那娃儿早见阎王爷了。让他在村口先等着,天黑后我派人去把他活埋了,省得老在这儿搅缠!”大伯会心一笑打着哈哈离开,急忙到村口塞给独眼老汉几块大洋,又不好明说,只是催促他快离开,可他坚持不见到儿子不走。暮色渐合,天地间已经昏暗。大伯急了,拔出手枪吓唬道:“不走我就打死你!”老汉这才一脸困惑,拿着几块钢洋悻悻离去。大伯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快步离开。

大伯表面平静而内心却焦灼不安,再三劝说马本德放人。但拿不到赎金就放人,这在道上很丢面子,他一直举棋不定,最后召集众匪首商议,遭到大家一致反对,说不能坏了道上规矩。

大伯说:“眼下有钱人家已经把人赎走,剩下的是些穷苦百姓,打死他,家里也没钱赎票。攻打济阳城已使得生灵涂炭,民怨沸腾,举世震惊。蒋冯阎大战已近尾声,国民政府掌控中原后必会对我们兴兵讨伐。马先生拉杆子多次绝处逢生,靠的是百姓通风报信,窝村窝寨遍地开花。我们若得罪天下百姓,将死无葬身之地呀!”

一番话说得众匪首满头冷汗。马本德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同意释放穷苦百姓。孙二娃冒充富家少爷仍被关押,后来大伯暗中花10块大洋,买通一个土匪将他放走。

这年秋天,中央军围剿马本德部,百姓给大军报信引路、端馍、送汤。土匪四面楚歌时,那夜,大伯沿着一条河埂逃窜,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包谷地。大伯跳进干涸的河底,刚爬上对岸河堤,大腿一软又滚落到河底,吴麻子发现后甩手就给了他一枪。

半个月后的黄昏,一个蓬头垢面的瘸腿乞丐敲开孙家的院门。孙二娃大惊失色道:“罗先生,你咋敢往城里跑?官府正在四处缉拿土匪!”大伯显得极度衰弱和疲惫,蠕动着干裂的嘴唇说:“我大腿被枪打伤,好在没伤着骨头,在你家歇一夜明早就走。”

第二天早晨,大伯睁开眼睛时,院子里站满了穿黄军装的官兵,原来孙二娃已经向官府举报。

大伯身披镣铐锒铛入狱。他在法庭上神色坦然并不惊慌,称自己落草为寇是为了解救人质。此语石破天惊,就连承审官也大感意外,谁能证明你的清白?

奶奶坚信儿子不会当土匪,费尽周折找到大眼睛姑娘和独眼老汉,原指望他们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不想这回却把大伯推到死地里,二人在法庭上异口同声说,烧成灰也认得你这个大土匪!

大伯真是欲哭无泪,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直到他被判死刑后,才让奶奶去探监,母子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全身充溢着难言的苦楚。大伯说:“娘,我从土匪手中救下那么多人,已经死而无憾!”

秋风苍凉,瓦蓝的天空上游荡着一朵朵白云。刑场上一声枪响,腾起一道血光,大伯仰面倒地,直盯着那高远幽深的天空死不瞑目。阳光很旺,白晃晃的光照着那张开的黑洞洞的嘴。

苍天有眼,这桩案子没有冤沉海底。后来,一些当过土匪的人吐露真情,济阳人才如大梦初醒,尤其是那些被搭救的人质,都觉得对不起救命恩人,清明节常去大伯坟前烧些火纸。孙二娃、大眼睛姑娘和那独眼老汉,得知真相后更是懊悔不已。

那年,二伯和我父亲参加济阳农民暴动被驻军逮捕,以县长乔天逸的意思要格杀勿论,不想夜里却被看押的哨兵放走,那哨兵便是独眼老汉的大娃儿,他当晚也逃走了,后来被抓回以“通共”罪枪决。

孙二娃把两人护送到陕甘宁边区。回来的路上遇到军统特务盘查,见他像个下人,却又有一双白净的手,自称走亲戚又说不出对方地址,便把他作为“共党探子”送到西安关押,此后下落不明。

1955年,我父亲被授予中将军衔。事隔多年,他对剃头匠孙二娃仍难以忘怀,每当提及直拍大腿,“咳!这人恐怕已经被特务杀害,当时应该劝他留在延安参加红军!”可说什么都晚了,时光不会倒流。

二伯牺牲在太行山上,他是八路军的一个团长。我父亲解放后才与家中取得联系,其间几十年,年迈的爷爷和奶奶由一个女子照料。她就是那个大眼睛姑娘,终生未嫁。爷爷和奶奶去世后,父亲把她接到省军区大院,成为了我们家庭一员。这个父亲叫“大姐”、我们晚辈叫“大姑”的女子,文革那年去世,按照她生前的遗愿,骨灰运回家乡与大伯葬在一起,用我老家的话说叫“合茔”。

〔本刊责任编辑 王 硕〕

〔原载《民间传奇故事》2008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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