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镜子里究竟看见了什么

2009-05-11 02:05
大家 2009年2期
关键词:马蒂那本书镜子

阎 逸

……他连奔带跑回到家人跟前时,大汗淋漓,浑身发冷。“见到什么啦?”他父亲问。他说不出声来,只耸耸肩,拼命拍打裤腿上的沙子。

—— 约翰•巴思:《迷失在开心馆中》

1

你知道镜子的回忆吗?

你知道它不能忍受一块石头的重量吗?

那些遥远而短促的岁月,碎得满地都是,你要全部清理掉吗?

你是不是应该保留一两件往事,用来安慰难言的寂寞?

你要我擦亮它们吗?擦得一尘不染,像身体内部的瓷器。

你很累吗?你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惫不堪!

你知道,你知道吗?我在一个小镇上看见周紫了。

不,不不,我是说那天我以为看见她了,其实不是,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而已。

你还在想着她吗?你知道很多人都对她不怀好意。

你想着她时是不是觉得虚火上升?

那女人真的就像一只猫,蹑手蹑脚,走得一声不响。

你不准备给谁写信吗?随便什么人,我都可以帮你寄出去。

你知道信是一堆手势揉皱的死讯吗?

你的脸很朦胧,它包容了多少小小的窒息?

是镜子里的那个孤魂勾引了你吗?这样魂不附体地睡着。

还是谜一样的梦魇正中你下怀?

我烧掉那本书你会醒来吗?那本让你长眠不醒的书。你知道吗,我偷偷地翻看过它,发现里面的内容全是白纸。

是漫长的时光湮没了昔日的字迹吗?

你是在梦中默写那本书吗?一字一句,直至它们完全消失。

你梦见那些蔓延过死者的青草了吗?你一定想摸摸它,是吗?

黑夜咬到了你的手?你疼吗?

你要我把外套拿给你吗?天很冷,秋天的雨水走在二十里外,不久就会大兵压境。

你需要点亮那盏灯吗?我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开关,连灯绳也没有。

我和你一样生活在阴影里,一直都是。

你知道阴影的形状像黑手套吗?戴上它,可以痛击世界。

对,迎头痛击。

我来的时候似乎有一队骑兵正穿过烟雾弥漫的街道,他们穿着电影里的衣服,脚下踢着旧王朝的风声。我恍惚听到他们中有人喊我的名字,那声音很像你。

那是你吗?你混在一堆鬼鬼祟祟的幽灵中间做什么?

时间的计谋?心灵的旧戏?一缕靛蓝的火焰?一双纸糊的鞋?

请原谅。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因为我始终都要面对这样一些悬念。

你吸烟吗?我带了你最喜欢的牌子。

那种辛辣的味道或许会带给你一种若有若无的暖意。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乔卡,我是你的朋友。

瞧,这就是那个卡在门里的人!

你记得吗?很多年前你总是这样叫我。

我是来和你告别的。他们说我有一个精神分裂者的未来,不宜与人交往。

你不必难过。

你,真的不必难过。

我在每个夜里焚烧纸钱只是为了祭奠我的祖父。他在六十岁时突然离家出走,留下的一张小纸条上这样写着:狂奔吧,一路狂奔。在此之前,他经常梦见自己骑着一匹白马越过那些陌生的山冈和河流,算命先生说他将在一个微风习习的梦中杀死那匹白马,也将杀死他自己。他走的时候是一个雨天,嗒嗒的马蹄踩过村口那片水洼时,我的身世逐渐开始变得暧昧,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坚信他已经死去。

我是莫名其妙的,不是吗?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莫名其妙过。

你想起来了吗?在那本书里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我真想读读它,读读我自己。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而我和我的祖父一样,或许都将死于一个不可能的梦。

2

夜晚的情节像河水一样缓缓展开时,最后一群鸽子在响亮的唿哨声中,盘旋着消失在小镇的上空。远道而来的马蒂手里攥着钥匙,满脸狐疑地打开了那扇门,经过短暂的悄无声息的黑暗之后,一盏灯出现在房间内部的天花板上,灯燃起时发出的咝咝声点亮了一部旧小说昏昏沉沉的章节。

小说的开头和结尾相隔着一段冗长的距离,距离中的雨声使一部分事物变得模糊而潮湿,使另外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聚拢成形,如启示和召唤。经常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边,跟随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在那段遥远的岁月里驶入驶出,风吹着他们的悲伤,风从一句无关痛痒的话开始,然后以种种的姿势在回忆中策马扬鞭或徐徐而行。

你也许目睹过类似的情景,或者你曾经身在其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根本已无从想起,偶尔碰一碰它,你的手就会摸到那些隐名埋姓的窃窃私语,你在夜里盗汗不止,你听到它们在风中随意出没,羽毛纷飞。时间快接近黄昏了(每一次的接近都是离开),你还没有醒来,你看见一个举止猥琐的人摆弄着绳子和稻草,你看见所有的房舍都是纸扎的,仿佛一捅即破。那时,一个杂乱无章的过去渐渐地显出了一些眉目。

夜晚如期而至。

夜晚使许多东西有了距离。

时光一系列幽暗的地址重叠在路上,黑一片,白一片,斑驳迷离,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大致的情形一览无余。明人不做暗事的房间里,有一些闲置无用的语言,仿佛一本旧版的线装书,皱纹爬满了它的面部和四肢。厨房里传出水管滴水的声音,断断续续,如一个人由来已久的叹息。那些东倒西歪的家具像稀疏的梦境一样,充满了深深的绝望。

终于到了。马蒂站在那里打量着凌乱的房间,漫长的旅途使他觉得有些疲惫,在接到乔卡的那封信后,他就星夜坐着火车赶来。现在,他来了,可乔卡不在,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看着地上散落的青瓷碗的碎片,马蒂仿佛听到了它被人摔落时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声响,他心头一震。有些事情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此刻,房间里有一种暗暗存在的东西,将他远远地阻隔在千里之外,年代与年代的断裂处,一次秘密抵达的远行,使他感到自己步履匆匆。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沸水一样折腾时,他不知道一段泡沫般的距离正在自生自灭。

马蒂到处走着,打量着屋子里的情形。房间的格局和弥漫在灯光里的阴暗气息使他想起了一个土埋半截的人。那是一个可疑的人,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一个时时刻刻和过去纠缠不清的人。他双手按在桌子边上,尽量挺直身躯,以便能让人注意到他那双僵直的腿。他一直都以此来博取别人的同情。是的,他一直都是这样,难道不是吗?是的。是的,他对某个人某件事添枝加叶的娓娓叙述,他的愤世嫉俗,苦大仇深,沽名钓誉,他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都曾经一度让马蒂感到厌烦。残疾者永远长不出他应有的器官。这个老混蛋,我想他干什么呢?他始终都是个混蛋透顶的老家伙!

看不见的故事外面,有些人一反常态,有些人一息尚存,还有些人一手遮天,一塌糊涂,一言难尽。

马蒂拉起一把躺在地上的椅子,掸了掸上面的浮灰,然后坐在上面,忽然觉得有些气闷,于是又站起身来吱吱呀呀地开了一扇窗。风不断地吹进来,吹到墙上,又转个弯儿,吹向别的地方。风中那种潮湿的味道有点像春天的鲑鱼。他向窗外望了望,天空阴沉沉的,黑色的云朵越积越厚,就要下雨了。

有人趿拉着鞋走过路面的声音地传来,不远不近,清晰可闻。

马蒂重新坐到椅子上,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乔卡的那封信,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又黑又瘦的两行字:

你来了,如果我还在,我会告诉你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我不在,你就把那本书取走,越快越好。

马蒂反反复复地把这张纸看了好几遍,然后叠起来,揣到身上。“这年头到处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他暗自想道,“还有什么值得怀疑和追问的呢!”他真是奇怪极了,他日夜兼程地来到这里,而乔卡却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房间里充满了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镶在墙上的镜子出现了无数条纵横交错的裂纹,还清楚地印着几根粗粗的手指。那个将鼻子凑近镜面的人,他想从里面找出一些什么?是那本书吗?

乔卡该是趁着混乱逃走了吧?马蒂想,又或许是被两个黑衣人用力拖进了落尽了树叶的黑漆漆的树林,像普希金那样?他被自己的这个推断吓了一跳,真他妈晦气!他对着空气接连“呸”了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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