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先看见村庄

2009-05-18 02:41陈水清
西安社会科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情节视觉底层

陈水清

摘要:陕西作家黄建国自觉地关注农村的发展、农民的不幸和城市平民的百态人生,审视种种丑陋的乡俗、人性,给予底层人物以人道主义的同情与评判。而且其作品极具浓郁的陕西农村文化色彩,开辟了声气相通的乡土艺术世界。黄建国虽然脱离了农村,然而终究不能背离乡土情结,逃不出底层对他的深重影响,在大部分作品里运用现实主义笔法、白描手法以及冷峻简练的叙述,塑造写实型的人物,注重揭露底层人物的愚昧,在日常性描叙中揭示存在的真相,形成独特的艺术特质。

关键词:底层;语言;构建;情节;视觉

文章编号:978-7-80712-402-3(2009)04-194-06

大致从陶渊明到孟浩然、王维到杨万里再到现代沈从文的“湘西情结”和废名的田园归隐、孙犁的“荷花淀”,传统文学中,中国农村田园牧歌式般浪漫与宁静,农民纯朴、自然、悠闲,戴月荷锄归。“五四”时期,鲁迅先生在对稳态的中国乡土社会结构进行哲学批判的基础上,开创了拯救国人魂灵的主题疆域。他提出“乡愁”,是对乡土社会的悲哀和惆怅,包含着同情和怜悯的人道主义精神,更以超越悲剧、超越哀愁的现代理性精神去烛照传统底层社会结构中窒息“乡土人”的国民劣根性。光阴荏苒。在底层文学再度繁衍的九十年代,底层小说普遍转型,西北作家黄建国坚持用他的方式来继承鲁迅先生未遂的心愿,关注底层,再现底层各种形象,竭尽所能试图用文化改造人性异化的局面。

黄建国文如其人,作为一名出色的小小说作家,他认同并遵守克莱夫·贝尔的“小说意味论”。本文主要探索他通过微型和短篇小说披露国民劣根性的艺术特色,尝试体会其笔下底层人物的各种丰富意味,主要包括或俗或雅本色语言的暗示性;若海洋冰山构建的内隐性;突然、释然、坦然的情节性;内外交织视角进行底层“真”表述。

一、暗示性本色语言

小说的语言个性决定着小说的存在个性。黄建国的作品能让人深刻感受到他本色乡俗的话语,透出陕西农村的气息。又透出典雅的气息,形成独特的语言个性。他字字句句直简精炼。表面是漫不经心的描述,让人看不出他的精心炼字造语,仿若农民语言的纸面化,而正是不经意间的畅叙,我们看到了黄建国“对国民性的深刻剖示,从人格批判到文化批判”、“在日常性中揭示存在的真相”,他的语言充满了暗示性味。

首先,黄建国常常通过平实质朴却充满人性张力的语言描写人物行为心理,一语多关。小农意识在中国普遍存在,业已形成集体无意识,我们往往身陷其中却浑然不觉。作者眈着犀利的眼睛审视农民,穿透质朴的表面,一笔一画,在短短的篇幅里描绘了农民丰富的心理形态。例如“仇富”心态,《邻居》便是强有力的佐证,康水厂那种小有资产的“乡富”嘲笑比自己贫穷的邻居,而贫农梅金砖则是典型的“仇富”者,他狠狠地希望邻居家倒霉。以求自己心理的宽慰。康水厂真倒霉了,他一边观察人家痛苦一边偷笑,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幸灾乐祸的心理如同心电图般被清晰地刻画出来。如写梅金砖爬上墙头偷看邻家倒霉样时的心理,“这样做虽然有些见不得人,但在梅金砖看来,如果不被发现,就跟没做一样……”本色的语言使得小心眼的现代农民龌龊的形象跃然纸上,使我们这种旁观者哭笑不得。同时,作者是树了一面明镜,让我们看到农民的小心眼,也看到可能会不知不觉变成梅金砖的我们。《自己的影子》更是运用了大量的篇幅来描写肖甲各种无厘头疑惑与生活中的种种过激反应,如“夜总会招牌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定,打到周围的建筑物上,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他忽然意识到似乎有人在玩弄阴谋,额头不禁沁出一层细汗来。”随后便是一大堆他自己臆想的问题,无中生有。原来他的异常只因为害怕被人抓住把柄升不了官,人更多时候是困囿于名利的缰索中逃不出来。

其次,不能忽视的是小说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如同搭错线的对话,双方似是在表达自己心理多于对话。如微型小说《树阴》里的康来与麻子六的心不在焉的“交锋”:“我感觉不到。”康来说,“你悠闲得很幺。”麻子六说:“这天能热死人哩。你看,身上这垢甲,一搓一大把。”“你闲淡么,你有功夫搓垢甲。”康来说。“多亏这树。”康来说;“你整天啥事不干,太轻闲了。”“多亏你这树。又在村口,风头高。要不,我怕熬不过这个夏天去。”

一系列极具陕西地区农民特色的话语,错位的对话形成跳跃式的开放性结构:一方在和对方说话,另一方却在自言自语,形成明显对比,麻子六在意于隐约地表达自己的闲逸与幸福满足,然而这却引起了大树主人的妒忌。这是农民中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恨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差,过得好了又忍不住要向别人炫耀,这也是中国人心态的普遍存在。于是到最后,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把大树伐了。思想决定行动,“仇闲”、“仇富”心态,正如作者在答记者问时所说,“按照他的逻辑推理下来他自己觉得他是理性的。因为最初就是错的,好多小的事情酿成大事件,实质上缺少理性思维,而且这个思维是单向度的。这和人的文化有关系。”是的,中国底层自古以来就形成狭隘的观念,血管里流动的是各种愚昧的“精魂”,如同变异了的血小板一样严重影响着人体的健康,我们每个人或许都有着这种那种毛病并在不知觉中一犯再犯。

在短篇小说《老五》中,作者更是利用了如同双线平行的对话,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小农心态。如:“啊哈,西红柿长得快得很,才两天,就红了。”(老五)“他姑父,你不敢脱衣裳,过道风会凉人。”王二婆娘这么说,走到院子去簸麦。“你看一爪子结四个,全红了。”“他姑跟娃可好着哩?”老五没听见,两眼仍看着后院。他透过茄子叶子。看着那一爪子四个西红柿。它们吊在那里,红艳艳的。“中午没炒西红柿?你看都熟裂了。”“老五你喝茶,我顾不上给你倒,这一筛子还没筛净,你自已倒。”

谁也没料到结局。老五找个借口走到菜地,“他瞅准那一爪四个西红柿的树秧子,伸手把它从根上拔断,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掌,‘行了。,他说。”眼见不得别家有好东西的人,常见;时时记挂在心并能心不在焉做出这等缺德行为的,怕也是有不少的。

其实黄建国的很多作品都是由对话联结,甚至让对话成为主要的叙述手段,如短篇小说《坤坤的猪》、《灌洞》、《北陵》、《梆子他妈和梆子婆娘》等,其语言都极是耐人寻味的。不仅透露人物心理,更折射了当下底层的各种稳态意识,并借此作了评判与讽刺。他的独特在于本色的语言、真实的描叙,从一人一事影射了千千万万人与千千万万事。

另外,黄建国小说的特色还在于他能将雅俗融合,让两种语言风格自然形成对比。加深了对现实的体验感受。在《哀伤》里。写一个客死异乡的打工女的母亲伤心欲绝的事。作者写“死亡”的极端事件,也相应采取了极端的小小说写法:通过她口叙写了整个事件,然而却是极其简略的描述,既写了事实,又表达了孤寡老人的哀伤,启发我们的思考:难道生

民分贵贱吗?作者通过主人公本色、粗俗的话语,与成熟的、典雅的环境、人物形象描写形成巨大的反差,发人深省。如“你说,妈咋不拦挡你呢,怪妈错吃了一口屎。”这是老人自责的话。作者并不拘束于文字书面化的典雅,而是把生活中真实的、粗俗的话语——案陈,通过人物的口,写出了真实的存在。“老妇人形如空囊,一双被干皮拥裹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她凝坐不动。”这冷峻干脆的描写,把老人如同一座雕塑的状态轻易地勾勒出来,暗示着老人的孤苦伶仃、了无生机。然而在老人的自言自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她爱惜生命,与前文暗示形成对比。如此,黄建国发掘了小小说写作的一个新的方法,运用充满暗示性和真实性的语言刻画典型的受害孤寡老人永恒的形象,表现当今社会制度下产生的一种新的痛苦。正是如此,我们看到作者在从人格批判到文化评判的路上蹒跚前行,更要随着作者的思路深刻反省现今社会底层存在的诸多问题。

此外。黄建国擅长并喜爱写景,他的景物里总隐藏了复杂的感情。如《最后一只红富士》里,“果园里摘完了苹果。摘完苹果的果园就很萧条了,仿佛挖掉眼珠子的人脸,看上去怪模怪样,不像个果园了。晚秋的风已有些凌厉,把乱糟糟的树叶拍打得哗哗作响。”笔法简洁有力,叙述拙朴平实,有一种天然的来自语言本身的质感,不仅干净明畅,而且凝炼传神。作者不动声色,没有故意制造气氛,也没具体地表现果园形态,而用一些冷色调的形容词让衰败的果园召告“末日”的来临。特别是“不像个果园了”这句,看起来只是一句类似小学生笔法的话语,却又是主人公韩宝库的心理反映,下文的“可他的果园太像个果园了”是故意的反调重复。这是作者常用的手段,重复强调以强化读者的感觉,又体现韩宝库的心理变化。果园是他十年辛劳的结晶,可是现在却一文不值。这些细微的心理变化,使得韩宝库最后杀狗锯树成为可能,作者垒了一级级的阶石让主人公成功走上毁灭同伴和果园的绝路,然而这样就能获得“新生”了吗?或许吧。在《谁先看见村庄》里描写环境的句子。“才五点钟刚过,太阳就已经看不见了只在西边的沟坡上残留一些余晖。沟川里静得很,雾气弥漫。既朦胧又透明。让人觉得恍若幻影神秘莫测。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这村庄,沟川,羊肠小道,曾经那么执拗地,记不清有多少次在她们遥远的异乡的梦里出现过。”语言干练,长短句错杂得很有节奏感,极度简洁干净而充满诗性的描写把背景、环境与人物情感都给捏了个雏形。“黑夜像汹涌的黑水淹没了她们”却充满了凶险的意味,仿佛她们是走向黑暗,与她们日夜期待的村庄形成对比,暗示性味使其构成极具开放性的空间。

鲁迅先生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说;“……所以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作者懂得小说的语言魅力在于个性,在于韵味,继承了鲁迅的历练却不尽用其主张,也学习海明威拿着一把大板斧,把汉语中附着于文学的“乱毛”刮了个干净,斩伐了语言森林的冗言赘词,用充满张力的暗示性语言,加上本色的话语,构成开放性的艺术境界,使其作品如雷达所言,“在简约的人物和事件的叙述中,去抵达人性的深层,揭出平淡背后的沉重、固执、愚昧、荒诞等不可名状的内涵。”如同作者所追求的一样,他开创了具有自己独特文风的语言艺术。

二、内隐性冰山构建

格式塔心理学家认为:健康的人面对一种不完全或者空白格式塔刺激物,就会在知觉中情不自禁地产生一种急于要改变它们并使之成为完美结构的倾向,从而引起一种进取、追求、充满紧张的心理活动。黄建国深受鲁迅、海明威等人影响,将“冰山理论”发挥到极致,提供极为有限的情境,却能让读者感觉到潜藏于水下的更庞大的部分。韩梅村、袁方,的评价很是恰当;“原来作家是有意通过一种拙朴平实的情节结构,自觉地在为我们构建着一个又一个具有开放性的艺术世界,一个可供读者参与思考的广阔地乡土文化空间。”

(一)悬而迟决

在小小说作品中,黄建国打乱顺序,将事件原因或者人物动机调到结尾,悬而迟决,使作品隐而不浅显。在《最后一只红富士》中,作者将主人公设定在“迷狂”状态;果园“遗像”与“后事”→诅咒→发现苹果、摘苹果→回忆历史→吃苹果→(高潮)逼狗、杀狗→锯树。这些细节初看起来没什么必然的联系。但似乎又顺理成章,作者一意孤行,写主人公似乎是为了最后那只苹果而虐待并杀害了那条忠实的狗!然而最后一句“后来,在满天星光下,他开始一棵挨一棵锯树。”颇有点“全剧终”的感觉,让人恍然憬悟,原来处于迷茫状态是的我们,主人公反而是最清醒的,只是到了那坎上,人过不去,狗也:过不去。这句话既解释了前面的所有怪异行为,造就了经典的空白,使作品进入深层次的思想境界。作品反映了农民跟风而造成的恶果,从一些具体的细节体现出农民因此所承受的经济损失、劳动力损耗以及精神上负担的沉甸甸的失落感、厚重的绝望感。

正如马新亭的评价:“黄建国的作品是一种心态小小说,把国人美好的心态和丑陋的心态非常逼真地描写了出来,看他的小小说就像看国人的心电图。”在微型小说有限的篇幅里,往往会将高潮安排在结局部分,通过制造空白点,给人嘎然而止的感觉或者不期而至的震撼,既促使读者揣摩作者的心思,又是思想升华的关键。作者悬而迟决的“空白”,既满足了读者自己参与其中填补事件起因的审美心理,又让读者自己去领悟作者的意图,填补文中思想感情的空白。

(二)余音绕梁

余音绕粱,三日不绝。黄建国深谙这个关键原则,他常常通过构建一些不具体的架构或者变化的重复,引人反复玩味。

《阳台故事》似梦非梦,主人公季谬极度关心别人家阳台的故事,却连邻居的职业都不清楚。有一天,他因惊异于邻居家的高个子女人的跳跃技术而不小心掉下楼,全文流动着魔幻主义和意识流的色彩,也正如同文中所说“那就是季谬在阳台上的故事。这只是故事的一个开头。”极度平实简朴的一句话,却余音绕梁,让人情不自禁地开始揣度他的故事,揣测作者的意图,最末一句“出院以后,季谬阳台上就有了他曾经看到别人家阳台上那样丰富多彩的故事。”让人玩昧不已,他终于打开了自己,开始接纳外面的世界。只有打开自己才有可能被生活所接纳的真理,小说充满了生命哲学的意味。

《梅庄的某一个夜晚》是一篇优秀的短篇小说。全文选取了梅庄一个普通的夜晚,沉静的村庄与老光棍张广满唱乱台戏作了一个完美的气氛渲染。不大不小的事情一件件接连发生。韩宝库为了减少超生费而贿赂村主任马堂;马堂因为梅二亚在外面赚了钱回来却不来“朝见”自己,生气地滥用职权企图污蔑人;张百胜因赢利后看了花碟而要与老婆杨麦花试验,不遂,然后离家去嫖;梅大头与婆娘商量着

如何安置女儿带回来的那笔钱,最终选择了埋在屋里,并用臭屎尿掩埋;梅开民擅自修改了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上的专业,得意洋洋……家家户户都有着不同的故事。然而每一件事发生时,总有张广满大声唱着相应的戏文嘲讽他们,贿赂成风、村官压人、愚昧无知等事件将“百丑”同台上演。而作者通过精心安排张广满混唱的戏文。正好表现了自己的意图,他爱不得,恨不成,只得通过文学来反复披露种种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传统落后文化的荒唐。新旧文化的冲突中,底层人民该如何正确面对呢?这还是一个未知数。

在作品里,作者总会安排一些耐人寻味的话语来完成整篇的构建,使得作品充满情感张力。《教育诗》写了温情脉脉的两爷孙之间和睦又存在代沟的交谈,爷爷送刚上小学的孙子上学,絮絮叨叨,不断劝学,望孙成龙的心情可见一斑,结尾笔锋一转“但是,爷爷没有立即回家,爷爷站在那里,仰起头,把学校很严肃地打量了一阵子。”整个文本读起来像是一篇优美又详实的散文,然而加上这么一句话,味儿变了。在土里打滚大半辈子的老人总是心存对教育的渴望和敬仰,他们总认为读好书了便能有本事脱离土地,离开困苦的乡村,开着小卧车,这是他们心里隐约焦灼着的强烈渴望,脱离贫穷与卑贱正是他们的追求。老人这么一个意味深长的“打量”意味着什么呢?作者在这里设置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空白,毕竟此时无声胜有声,让读者充分发挥自己的“修复能力”吧,毕竟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三)欲抑先扬

欲擒故纵、欲抑先扬是很多小小说家常用的手法,《好牛》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主人公来发不喜欢自己的牛。然而那牛杀了一头豹子之后,他决定要善待牛并将它的事迹传扬,牛却被他悬挂在墙头的豹皮吓得掉头撞到石头上,死了。在看到来发态度转变的时候,作者诗意地写道;“山坡上的草很旺,绿汪汪望不到边。但牛没有吃草,牛卧在草地上,像一尊佛,半闭着眼养神。”仿若是闲笔,但在微型小说里,废话是没有藏身之地的。作者把牛比作“一尊佛”,与兴奋的主人来发形成剧烈对比。来发的恨成全了牛,来发的爱却害了那头“好牛”。他哀叫“我的好牛啊,你叫我怎么给别人说啊。”又与之前称颂声中耳根发热的来发迥然相异。他的虚荣遭害了那可怜的牛。

鲁迅先生在比较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式样时认为短篇小说的优点是“只顷刻间,而仍可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集外集》近代世界小说集小引)短篇小说与微型小说以小见大,由点及面,从部分到整体的概括,反映社会生活。可以说,短篇与微型小说成功与否,与谋篇中的空白设置息息相关,空白是提升文章意境层次的关键,是美化文章吸引读者的万灵妙药。纵观黄建国的小说,正如沉在大海里的冰山一样,只是初露端倪让读者自己去揣测和再创造,去寻找隐藏在水下的那3/4。

三、“三然”性折转情节

黄建国曾谈过自己如何获得小小说索材:

我喜欢用“突然”……突然是这样,突然是那样,都是令人惊讶而欣喜的。有人给我讲了一个相当生动的故事……但是,我没有能够写出小说。他的故事构不成我的小说材料,“突然”没有闪现。倒是老家人告诉我的某某某把苹果树砍了,只此一句,却像夜空中雷电划过的一道弧线,我突然想写东西了。

事实上,不止是素材的获得,关于作品的结构,他也提到了。“突然,真是一个好词,很朴实,很常见,却使一篇小小说具有了丰富多样的可能性。”他的作品里也常常看见“突然”,然而他突然的逆转却往往能节制。于平淡朴实中见惊奇,彰显了他的真实,又构成开放性的结构。我认为黄建国小说作品中“突然”占80%,之外有20%是“释然”。然而,他所缔造的“突然”、“释然”,都是为了终极的“坦然”。例如“某某某把苹果树砍了”这句话,导致了《最后一只红富士》的诞生。如前文所述,作者到最后关头才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冷静地说清楚,而且与之前的骚动与失常刚好相反,作者写得极富诗意。他悬而迟决的突然逆转,并没有刻意地造作爆炸性的结局,足有极其现实又无奈的起因,使整体表现出深刻的悲情色彩,我们惘然,然后释然,而作者更追求坦然,体现了他浓烈的“乡愁”以及对农民终极的人文关怀。

(一)突然

在黄建国少量的描写城市平民生活的作品中,《一个玩笑》是一篇成功运用节制逆转的作品。其实我之谓节制,是指接近真实存在的惊异。文中张一、王二唯恐天下不乱,为了开大伙一个玩笑而无端惹事,双方吵起架来,因而引得整栋楼的人都激动起来。包括他们自己。玩笑变质了。到了最后,刘十出现,他的妻子因为去看“群吵”而摔倒,早产了。事态一下子空前严峻,此后,王二挨了刘十的拳头,吵架事件的真正始作俑者张一又挨了王二愤恨的拳头。最末一句“他们确实都没有开玩笑”尤有深意。作者仿佛就一路上看见的进行描述,不动声色由“开玩笑”到反面“不是玩笑”,顺理成章,在不知不觉中造就了突然的转变,事情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们不仅深刻地认识到开玩笑要有度。还能体会到作者深刻的旨意,他借用张一的话来说明:“……生活中的许多事情,随着事件的演进,最后南辕北辙地偏离了本题。人们很认真地做着,却并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且,结果常常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们生存在当下,却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这是作者要大家警醒的普遍存在于国民中的麻木。

在《谁先看见村庄》里,黄建国的“突然”表现为一个亮点。前文一直描写两个姑娘回家的凌乱心情,有喜有忧,然而却没有明言忧何。随后一个细节,二亚突然发现她们脸上的妆没有擦掉,这样既暗示了她们尴尬的身份,又使这篇作品有了精魂。作者是在冷峻平实的叙述中突出惊奇,写出了外出而没有得到正当工作的姑娘们的苦恼,“众人口里有毒哩,硬把自的说成黑的”充满了暗示性味,写出了愚昧的村民以讹传讹的陋习。

(二)释然

其实黄建国也有少数表现农民温情的作品,从人心不古到转变,让我们体会到了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打嗝》里,麻子六因惧怕别人借钱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便用打嗝来堵住来者之口,这是因为遭遇借钱不还,而后事情突然发生了逆转,麻子六要向别人借钱投资,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借钱之行,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主人公灰心丧气的时候,又发生了新的转折:邻居家梅开民因不够钱送儿子上大学而懊恼得要跳井,麻子六犹豫了一下,说:“啊,这不是一般的事。开民,我日你先人你让我碰见你。啊,你跟我……嗝儿……跟我来。”全文终。这篇小小说是一篇典型的跳转性作品。先是主人公身份变化由出借钱者变做借入钱人,而后是态度的改变,由不肯出借变成主动借出,发生了质的变化。主人公看人借钱,体谅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是他的人生境界的一大提升,事实上这也是人与生俱来的悲悯之心。作者并没有被刻意追求的“突然”牵绊,又成功脱离死板的藩篱,欲擒故纵,成功地描绘了农村善良农民好人难做的现实,刻画了一个纯朴的农民形象。

《陌生人到梅庄》是由于误会了前来酬谢的外乡人,《在小镇上》赵墩坎产生的质变,实际上表现了作者对底层的一些良好现象心存希望,底层总会有让我们释然的东西存在。然而“释然”算不上是一种理想的生存状态。

(三)坦然

在黄建国少数浪漫主义的作品里,我们看到了“坦然”的端倪,然而算不上是绝对的“坦然”。例如《公路旁的茶坊》的瘸腿老汉舍弃悠闲的生活去开茶坊发挥余热、《没有情节的故事》里的李大嫂情愿自己困窘也耍善待邻居,都是没有复杂情节的故事,然而他们能坦然地面对生活,不龌龊,不卑不亢,纵然困苦,也要悠然自得。

本人所指的“坦然”并不在此层面上。我认为作者运用80%的“突然”,生发了20%的“释然”。是为了得到100%的“坦然”,是试图通过文化批判来提高底层素质、优化小农意识、改善国民禀性而做的努力。但是他还没有得到“坦然”,我们也没有。

微型小说是立意的艺术,这决定了微型小说必须具有错位的蓄发式结构和出人意料的转折式结尾。正如侯德云说的那样;“黄建国所说的‘突然,实际上指的就是偶然性在小说中的作用。小说是离不开偶然性的。偶然性使小说的行程变得弯曲,如同弯曲的河道一样美丽而迷人。所以有人断言,小说家对小说的操纵。就是对偶然的操纵。”而短篇小说篇幅相对宽敞,更是含蓄折转。然而能做到像黄建国那样,逆转节制如同曲折却顺利流转的河流,适时而至。适时而止,适事而来,适意而止。又能有几人,这正是他不可取代之处。但是他做一名出色的底层代言人,发自内心对底层人民的终极关怀,更是不可多得。

四、交织性“真”视觉

我国有超过十亿人口处在底层位置,加上数千年的农业社会所固有的生产方式。形成了具有独立形态的底层文化,诚如美国人类学家雷德菲尔德说的,“是小型的、孤立的、非主体的,没有思想的频繁发展性,而只有共同的祖先;在具有这种文化的社会中,人们带有强烈的集团内休戚与共的意识。”根据刘旭的观点,底层差不多是处在“失声”状态。“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底层无论是表面上处于高位还是社会底部,都是无话语能力的、被言说的群体。在现代化理论/现代性话语中,底层更是一个被言说的他者。”而且即使是优秀的乡土作家也总会有主观性成分存在。黄建国的童年与少年时期都是在农村一个有20口人的大家庭里度过,极度熟悉农村、农民,同时他也很了解城市平民,深重的忧患使他有着强烈的“底层意识”。用心体会到现代文明对传统落后文化的冲击,这为他准确把握当代底层人物心理奠定了基石。然而作家却又未陷进其人物的情感旋涡之中。而是适时撤身到他的人物世界之外,与其保持一定距离,冷静地进行观察审视,然后作出客观的理性评判。我们可以发现,在黄建国的小说作品中,他普遍采用了内外视角交织观照生活的方式,零度介入,更直接地促就了开放式艺术结构的生成,体现了他自觉地披露国民劣根性的意识。他较完美地撬开了底层“平民文学”的堡垒。

首先,黄建国基本上都是采用第三人称的视角,零度介入,冷静地叙述中国底层的种种陋习与现象。他总是选取一些最有典型意义的情节和细节,在原汁原味的拙朴平实又不失技巧的叙事中,为读者开列出一道又一道多解而又难解的人生方程式,召唤读者从各个向度去进行索解和寻问。“……可说是从各个侧面、各个方位艺术地凝聚了陕西关中地区农民和城市平民们的心理状态、行为方式、现实境遇和人生追求。从这份难得的艺术档案中,人们清晰地看到了农民文化在作家笔下各具特色的表现。这些在前文都已经举例探讨过多个人物的心理形态和行为、思想的习惯模式,都是有所揭示和批判的。”《梆子他妈和梆子婆娘》写的是婆媳矛盾,通过媳妇曹麦索的心理活动,从侧面刻画了婆婆六老婆的邋遢、肮脏、贪吃、怨恨媳妇的赌徒形象,她身上几乎集中了农村妇女大部分的陋习,最终竟意外地给自己喂了老鼠药。作者在写婆媳的交流中通过人物心理描写将六老婆的恶习巧妙地一一陈列出来。这建立在作者对农村妇女的深刻认识、对婆媳关系的真切体会的基础上。而《陌生人到梅庄》则是讽刺喜欢瞧热闹的无聊村人。当陌生人前来的时候,他们胡乱猜测来者不善。然而结果却出乎他们所料,“……这让他们大失所望。他们有些心不甘。”看得出作者对农民心态的深刻体验,更有通过人物语言表现出来的,“梅二指着那个陌生人的后背愤愤不平地说:长得像一堵墙,却是个抠皮,坐了多半天只喝了五毛钱一瓶的汽水。”然而那个年轻人只是来向马堂谢恩的,此时马堂与那帮唯恐天下不乱的无聊之徒形成鲜明对比,使文本形成开放性的艺术结构。让读者亲身去体味更多的内蕴。

在作者的作品里,尽管少,我们也读出温情的一面。在《小镇上》的赵墩坎本是欺善怕恶、劣迹斑斑的一个流氓痞子,在看到自己的老对手修车人在为傻瓜儿子洗澡的时候,“他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毕竟不是猪狗,该正经做一个人了。”恶人自动向普。而旁人也是很支持的,“看上去,我们觉得他其实蛮可爱的。”地痞形象很少出现在黄建国的作品里。然而却很真实·他的向善比其他的大盗改行转性更加耐读。作者仿若一个说书人,给听众讲了这么一个真实的故事,没有腥风血雨,却彰显人性的魅力,听众只需独个品读其中的滋味。《教育诗》表现孙子的天真、肩负着老人热切望孙成龙的希望与责任;又体现老人的慈祥、把希望都放在后代和渴望脱离农村、贫困的现状。

再次,那些现今刚洗干净泥腿子的处于社会底层的城市居民,一方面长期接受着农民文化这一中国主流文化无孔不人的浸染,另一方面,他们并没有“贵族”的纯净血统,其身上保留着农民文化的许多成分。如《如何打死一只苍蝇》里的何非为了拍死一只苍蝇而因小失大,耽误了家庭、事业与友谊,固然这有点小题大做,却是通过故意的夸张来反映生活中某些人本末倒置的愚昧。《塔》里的陈若逸是一个故作高深、故作苦吟的时下知识分子,文中写他为写关于塔的诗而使尽千般手段,却最终在一个村人一句粗俗的话中得到灵感,“逑!不就是砖垒的一座塔。”“陈若逸大为震惊。他对着天空哇哩哇啦叫了一阵,然后来到塔旁,坐下便哭。”黄建国作为时下知识分子的一员,能入乎其内,刻画典型的迂腐的当代知识分子的心理活动,又从那个身份脱离出来,清醒地看到他们身上过于清高和缺乏现实感的实质。在文中无情地揭露了出来。

诚如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人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黄建国在他辛勤耕耘的小说园地里,出入自如,并且能深入浅出,自觉地展示小农意识的非理性,揭开底层社会那么一层温情脉脉的面纱,直视隐藏在深层的国民劣根性。正如他自己所言“在情感的深处我用悲悯这样一个词儿也可以,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热爱。”

黄建国作为长安大学人文学院的教授,又曾兼任女友杂志社文稿总监,更是一名优秀的小小说作家,业已出版两部短篇小说、微型小说集:《蔫头耷脑的太阳》和《谁先看见村庄》,其中多数作品表现了他与故乡、与底层割舍不断的情感,带着某种宿命论的观点。有着某种悲情色彩。他获得首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并得到合理的评价:

他的作品深入到民族的深层次文化心理中去,传达思想及生命的细微之处,重趣味,更重意味,意味涵盖趣味。黄建国小小说语言精美,极见功力,尤其心理描写和对话的运用,扩展了生活的空间,并给读者留有想像余地。情节平淡中见波澜,不着痕迹地起伏着。黄建国小小说质朴而逼近生活,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虽写小人物却有沉重之感,道出了生活的种种滋味。

雷达说他是一位“特别擅长运用短篇小说的体制来思索生活、官说生活的作家”。并认为他尚未被文坛完全认知。总体上而言,依本人陋见,黄建国的-作品现代性不够强,描写新旧文化冲突的力量不够,所以感觉不到强烈的现代气息;他较常用极端的方式来表现沉重,如《北陵》梆子的自杀,《雪地》里无辜婴儿的牺牲,《还粮》中秃社变作鲁智深般勇力掐死同伴咪娃。但是他坚信文学对于社会有疗伤的作用,尽管是缓慢的、潜移默化的。正是出于对底层天生的热爱,他保持永远的评判精神,睁开清醒的、悲剧性的眼睛,继承鲁迅先生的事业,一肩挑起,就不曾放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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