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2009-05-21 08:52马燕婧
三角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疯子知音酸奶

马燕婧

这是一些听来的故事。

因为它们,我被连哄带骗地学了理工科。

清华大学的数学疯子有它的特色,其实文疯子更可怕。

所以,复旦大学的比较文学系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我一朋友姓黄的就在那里读研。

知音

小黄是八个学生中唯一的男性成员,因而颇得教授宠爱。每每上课总是殷勤嘱咐:“努力啊,小黄,我们就看你的啦!”“你可是前途无量啊!”而且这些教授说话的语气像读诗一样,那种感觉……

令人丧气的是他偏偏是全班最差的一个,因为本科学的是新闻,而且平时不爱看书。这下可好,天天看书看到发晕。班上实行读书分配制分到英国法国的小说的算走运,他却分到了苏联。这或许该怪他自己,面试的时候说自己喜欢看《耶尔绍夫兄弟》(其实那本书他根本没看过,我是听都没听说过),给教授留下了一个喜欢苏联文学的印象。苏联小说,以我的感觉,顶可恶,跟俄国小说不好相比。

班上几位女士,以小叶子为首——小叶子是个著名作家的女儿,对这个受到特殊对待的同学总是找机会挖苦,也是他活该,“腹无诗书气自短”。

某天,杨教授一只裤管高,一只裤管低,穿着两只不同式样的鞋子来上课了。抒情式的讲课开始了。“同学们,这××文学是多么的博大精深啊。”“你们要多看点哲学书,从苏格拉底开始,都是很值得学的。”“好呀,写得真是太好了!”“什么?你们竟然在看于丹的书,看那种垃圾,就不要来上我的课!”——说完这句话,教授愤怒地把那位同学的《论语心得》给撕了,往窗外豪爽地一扔,干脆利落:“多少钱?下了课赔。”

讲课的过程中,平均每十分钟照例说一次:“小黄,你一定要努力啊,你可是很有天分的呀。”如此反复数次后,小黄忍无可忍。无意识地脱口而出:“疯子。”

声音很轻,他自己都未曾注意,但全班瞬间的寂静让他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寂静,可怕的寂静,令人寒冷得颤抖的寂静。有种叫后悔的东西在他的心中逐渐流淌成一条黑暗的河流,水静,流深,汹涌成即将爆发的绝望。

迟钝的教授猛醒,停下了讲授。他似乎想起了那句引起风波的话,眼睛开始变成了搜索器,缓慢而优雅地搜寻着声音的来源。一种残酷的优雅。

小黄呆呆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色发白。他这个上课骂老师的毛病在中学里给他招来了不少麻烦呢。

杨教授的眼睛在小黄的身上停了下来。一缕可疑的微笑在他的脸上绽开。小黄也神经反射地笑了一下,笑容很快凝结在脸上,像冬天里的果子冻。

教授一个箭步冲到小黄跟前,抓住他的手,狠狠地握了两下。他用力摇晃着小黄的手,大声地说:“知音!知音啊。小黄。你真是我的知音啊!”小黄的脸变得像阿尔卑斯山那样白——受刺激了,虽然他认为教授似乎受了更大的刺激:而全班人的脸变得像暴怒的维苏威火山那样红——憋笑憋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杨教授的“偶像”是被人家称为疯子的。名字我不记得了,记哲学家的名字真是一种痛苦而又无聊的事。

小叶子后来跟他说:“小黄,下次到南京来玩啊,住我家吧。我爸要是知道你是著名的杨教授的知音,肯定特喜欢你。”

酸奶

著名的大学里总是藏龙卧虎。

酸奶事件发生的那天是一个灰色而多烟雾的下午,黄色又玫瑰红的黄昏。大片大片的树叶如同无数的蝴蝶在空中翻飞,黄叶被火烧成黑蝴蝶,那是忧郁的心被残忍地割成碎片,把悲歌洒满了天。一切回忆和往事都已随风飘散。冷风消融着回忆的立足点,以及它的各种清楚关系。如同一个午夜的疯子,摇撼一株死了的天竺葵。甬道上是寂寞的身影,只有寂静,只有孤独而悲伤的阳光抚摸头发。

嗯,我讲话怎么变得像学比较文学的人那样?快住嘴。(命令自己)

这个寂寞的身影就是小黄,他在不明智地吃了一盘昂贵而咸得要死的炒饭后去买一盒酸奶。人烟稀落的银色黄昏,小店里弥漫着冷冷的薄雾。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老头子拿着一盒酸奶正仔细端详。他的头发乱莲蓬的,头屑雪花一样点缀其间,裤子上还沾着泥巴。

小黄知道那个工人模样的人估计是个教授。他有礼貌地等着他先买。可是教授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拿着酸奶盒子一动不动。他猛一抬头,然后脸上露出了傻傻的笑容。

“来,同学,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帮孙子买酸奶。这盒子上怎么全是中文?我看不懂呀。”

小黄于是头一次作了一个中文翻译。中翻英!他疑惑地眯起眼睛,教授是个中国人吧。

教授还未远去,小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自言自语起来:“拽什么拽!”

买好酸奶回宿舍,巧遇迎面而来的小叶子。小叶子打扮得很时髦,脚趾甲涂成了亮晶晶的蓝色。小叶子笑眯眯地说:“你跟那个著名的教授很熟嘛。真够了不起!他在美国的××大学当了很多年的教授,还出版了好几本英文的书。”

小黄顾不上欣赏桃花一样鲜艳的小叶子,转头拔足狂奔。他认真地道了歉。教授似乎没听见,自顾自地扬长而去了。

小朴

小朴是小黄的室友,也是该宿舍头号用功的人。他是写作班的,是王安忆的学生。每天看书看到凌晨三四点。不怕把命玩丢!至于他的性格嘛,和该系的各位教授有一拼。也许他老了以后,就是他们那样。

某星期天,小黄有事要出去,临走前对着小朴的耳朵殷勤嘱咐:“我妈今天要来,帮我接待一下。”小朴睡眼朦胧地点了一下头。小黄放心地走了。

八点钟黄妈打来电话:“你是小朴吧,我带了很多东西,来接我一下。”

“啊!你——已经来了。这么快呀。”

“没能进来呢,在门口。”

“哦,是吧,好呀。”小朴挂了电话。

黄妈在门口左等右等。连个鬼影都没有。一个小时过去了。黄妈叫传达室的帮她看着点东西。开始提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吃力地向宿舍楼走去。

一路上无数学生与她擦肩而过,没有一个帮她一把。

只见小朴穿得像马克·吐温笔下的汤姆,索耶,过长的头发蒙在脸上,光脚穿一双拖鞋。(那时天气已经挺冷的了。)他僵直地靠在宿舍楼冰冷的大门上,似乎站着睡着了。天!这就是他认为的——到门口来接。为什么他不干脆站到他那个宿舍的门口呢?

这毫无生气仿佛大门装饰品的活僵尸突然抖了一下:“哦。你来了。”

“帮我搬点东西吧。”

“好的,唔。”小朴僵硬地说着,手上却不动。

他耐心地等着黄妈跑了N趟把所有的东西搬过来,然后再看着她把这些东西搬上四楼。小朴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像一个飘动的幽灵。

到了宿舍,黄妈坐下,累得大口喘气。

小朴慢条斯理地发话了:“你干吗要来呀?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我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享受的。”思想政治课开始。

黄妈打断了他的话:“小朴你先睡觉吧。”

“太——好——了。”小朴往他的床上一歪,打起了美妙的呼噜。连杯茶都没倒给黄妈。

晚上小黄回来了,第一件事自然是逼问小朴。

小朴一五一十地交待了,连个安慰性质的谎都不会撒。

小黄暴跳如雷。接下来嘛——

没素质的事我就不说了。

研究比较文学的人的确是一些疯子。不过是比较可爱的疯子。

我还是庆幸我的同学都是理智而冷静的人,未来的工程师可不能疯疯癫癫。

写这篇文的时候小黄正在听王蒙和王安忆的讲座。

他问我在干什么。

我说我在写文章,并且借了学长的账号在国大上网。要知道,我凭着南大的学生证根本不能进NUSOPEN。

“你?你能写出什么玩意儿?关于什么的?”

忽略他渐渐变得骄傲的语气,我豪爽地回答:“私人日记,内容无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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