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

董本杰

我说这个老太太爱骂人，最爱骂的是儿女们，有时候也骂老头，不过老头也不是善茬子，于是两个人就对着骂，一个在东屋，一个在西屋，互相的把八辈子老祖宗都翻腾出来。不过还好，俩人这一辈子没少吵架没少骂杖，却不怎么伸手，顶多摔几回茶缸子，扔几回水舀子，过后再捡回来。摔瘪的地方老头拿外面垫着木头墩子用木头棒子敲打敲打还继续用，就是掉点漆。

老太太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很少，不过老太太却并不孤陋寡闻，汤林苗圃，南山道北，东院丢了条狗，局里换了领导，都知道。姑爷从外地回来一家人挺高兴，老丈人喜欢姑爷，爷儿俩沏一大壶茶水坐在窗下那对掉了色的人造革的老沙发上喝水聊天，电视开着吱吱呀呀地放着节目，但老丈人跟姑爷并不怎么看，两个人更愿意随便地聊些什么。窗外上午的阳光很明媚炫暖地照进屋里，把那些湿漉漉的茶痕亮晃晃地摆在有些变形的木头茶几上，烟灰缸是个发黑的扁圆的罐头盒子，玻璃杯上面有发红的茶渍，这些并没有不洁净的感觉，只是让外面回来的姑爷觉得温暖，觉得自在。“你在公司的工作怎么样?行不行?长远不?”“还行，公司还算挺好的，想长了干就长远。”“保险什么的都给交不?”……姑爷还没回答，丈母娘在对面的小板凳上把旱烟卷在罐头盒子里磕一下说：“交，咋不交，现在哪嘎达都给交三险。国家有规定的，单位不给交都得挨罚……”

电视里在演篮球赛，巴特尔上篮被帽，姑爷说了句：“巴特尔太笨，不灵活。”老丈人说：“年龄也是大了，前些年巴特还可以。”丈母娘在那边说：“前几年也不他妈咋地，跑老美国BNA混几天啥他妈没捞着回来了，人家美国队那些人天生人高马大的，你跑那混去不是扯犊子吗……”老丈人说：“滚吧，你他妈知道啥啊!啥他妈你都明白!”

老太太养着一头猪，八九只鸡，还有两只大鹅。家里的菜地不少，老头每年都不少种菜，白菜、萝卜、土豆的年年都不少收，老太太每年秋天收了菜以后都会把前院的后院的房顶扔上很多白菜帮子萝卜叶子，晒干了冬天喂猪和鸡鸭。十冬腊月的时候老太太每天都要在大锅里煳菜叶子，满满的一大锅，锅盖上压着个菜墩子，屋里满是热气，塑料布的门斗里面湿漉漉地混杂着猪食和鸡粪的味道。老太太弓着腰在雾里穿梭，一会抱一抱柴禾进来，一会端一盆猪食出去。那头猪好像老远就能闻到老太太的味道，老太太一出门那头猪就会把头伸出猪圈老远地注视着老太太的举动，一发现猪食，立刻就会骚动起来，把猪槽子撞得嘎巴嘎巴地响，连猪圈都会被它那个硬脑袋撞得有些晃动。那头猪的毛有些发土黄色看起来很硬，像一头野猪，脾气也特别的大，吃食的时候老太太用棍子搅拌猪食，那头猪就会发怒，使劲地咬那个棍子，有一次突然仰起头冲老太太咬了一口，把手咬了个口子，老太太抡起棍子给猪两下子，嘴里骂着：“这个野猪崽子，饿死鬼托生的!”

每年的十二月份也就到了杀猪的时候，每到抓猪的时候老太太都会一个人待在最里面的小屋里，盘腿坐在炕头上抽烟。煳猪食的锅已经刷得干干净净，里面烧着滚开的水。老太太每年都养一头猪，每年的这个时候她都自己坐在炕头上从那个木头烟盒子拿颗卷好的旱烟，划根烟火点着抽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角的皱纹像是一道道的锁，锁着老太太内心里的什么东西，让心里的那些很复杂的情感变成眼中的平静，和眼前萦绕的轻烟。厚厚的蓝布棉裤上面还有猪食的痕迹，手上被猪咬的地方还没好利索，贴着发黑的打了摺快要脱落了的胶布。

老太太没什么文化，认识的字没有煳在锅里半锅土豆多，却很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半拉大夫，是凡自己能治的病都用一把镇痛片来解决，从来不去医院。镇痛片子解决不了的就用火罐子，拔得脑门子后脖子都是血印子。实在不行的病就在半夜烧几张黄纸念叨几句，然后挺几天就继续喂鸡喂鹅了。那年夏天老太太的腰疼病犯了，几天下不了地，风湿膏镇痛片用了不少，还是不起作用。老头叫来车逼着她去医院。老太太死活不下地，说：“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就是风湿死不了，医院的大夫懂个屁，不去，去那花冤枉钱!”老头气得在外屋骂：“没人他妈管你，早晚你得犟死!”又过了两天老太太病得越发严重了，却还是不肯去医院，老头和儿女急了，找来车硬是把她拉去了医院。拍了片子一看医生很惊讶：“这老太太腰间盘突出很厉害啊!年轻时候盆骨还骨折过吧?都这样了怎么才来?!”老头想了半天说：“没骨折过啊!”老太太接过话说：“年轻时候在生产队从马车上摔下来过，家里躺了一个多月，没检查过。那时候谁知道这个!能动弹动弹就下地干活了。”

附近的邻居都喜欢跟老太太聊天，一到夏天老太太家门口两边的长条凳上经常会坐满人，东家的大娘，西家的大婶，前院的盲流媳妇，后院的独眼寡妇等等，都会坐那里家长里短地聊天。谁家有个大事小情或者谁有个窝心堵肺的事情想不开的，都会第一时间来找老太太说说，商量商量。大家对老太太都有着十分的信任，老太太对左邻右舍的老邻居也有相当的感情。平时里家里做点好吃的炖只鸡，或者腊月里杀了猪，老太太都会用二大碗装上满满的一碗对着屋里喊：“四啊，去把这碗给你王大爷端去。”再不就是“三啊，把这些肉给盲流子家孩子送去。”有一年夏天老太太回了山东老家半个多月，回来时候一下车，来接站的大女儿嘴快对老太太说：“妈，我王大娘没了!”老太太顿时腿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瞪着眼睛问：“怎么着?啥时候的事啊?!”“就是昨天的事儿。”老太太眼泪噼里啪啦地就掉了出来了。嘴里念叨着：“咋整才走半个来月这人咋就没了啊…走时候还好好的呢?!……哎呀她王大娘啊!你咋不等我回来啊!……”

最近些年家里就剩下老头老太太两个人了，儿女们都常年在外地打工做生意，每年只有春节一个来月儿女们会回来，老太太年纪也越来越大了，腰腿的病不少，疼起来还是不爱去医院，每天出去上厕所就拄着个二齿子，慢慢地走；猪早就不养了，干不动了；鸡鸭还有几只，这几只鸡鸭拖累着老太太也支撑着老太太，“没这点事撑着也就没个奔头了，也该他妈撂挺了!”。其实老太太是有盼头的，那几只鸡鸭也不是就为了自己有个事做才养的。老太太的盼头就是过年，都说孩子才盼过年，其实老太太更盼!她从不要求自己的孩子回来看她，却知道孩子们春节一定是会回来的。每年年前老头就把养了一年的鸡鸭杀几只冻在院子里的那口大缸里，那口大缸在春节前总是满满的，里面攒着夏天的速冻豆角，秋天的速冻熟苞米，收拾干净的大鲤鱼，还有家里养的鸡鸭等等。

春节孩子们都在家的时候很少听到老太太骂人了，原来孩子在家的时候每天家里都是老太太的骂声和敲锅摔瓢的声音。“四啊，给我滚外面啦把当院子扫扫，一天就他妈知道出去野，不要个脸的玩意!”“三啊，放桌子吃饭，就他妈知道自己往嘴里扒拉，谁都不管!……”

老太太现在不骂了，盼了一年好容易把孩子都盼回来了，孩子们也都懂事多了，在家的时候都抢着干活，然后坐在老太太的炕头上跟自己的老母亲说着外面的事情，说着自己的生意、工作和家庭的事情。老太太还是抽着旱烟盘着腿坐着，眼角的皱纹像打开的锁，把心里的高兴和满足都挂在眼角上。

(摘自《档案界》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