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三原

2009-05-27 06:16第广龙
天涯 2009年2期
关键词:三原嫂子户口

第广龙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还是个单身汉,有空闲爱四处跑动。史三原的住处去得最多。那时我俩都在陇东矿区,但不在同一个单位,不过,马岭川上的两个单位之间相隔不远,走路也就十多分钟,我经常去。史三原虽然成了家,老婆娃娃却还在老家农村,和我一样,也是个吃食堂饭的。我去了,到吃饭时间,史三原端回来两碗素菜,上面架着馒头。我俩蹲到地上,一口馒头一口菜,吃完了,给碗里倒进去些开水,端着倾斜几下,碗也洗了。喝的汤也有了。

我和史三原认识,是在矿区的一次文学创作学习班上。开始一两天,相互说话少。慢慢熟悉了,问史三原哪里人?史三原说我说个谜语:一个和尚抱两个西瓜。我猜不出来。史三原就启发我:和尚是不是光头?我说是。西瓜是不是圆的?我说是圆的。史三原说这下知道谜底了吧?我说不知道。史三原就笑,边说边笑:多明白的,不用脑子。就是三原啊!你想,一个圆加上两个圆,不就是三圆——三原,陕西三原县嘛。

史三原是个热闹人,我虽然性格内向,但我喜欢和热闹人在一起。哪里有史三原,哪里的热度就起来了。我听别人说,在七十年代初,史三原在矿区的报纸上发表过不少诗歌,是有名的文化骨干,登上万人大会的台子念过诗呢。但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没有记住他的哪怕一句诗。史三原的诗,似乎过于平淡了,似乎和起伏的生活不相称。印象中开始还在一起交流,学习班办了一个月,结束后,心里还热着,再过上一段日子,我们的话语中便很少涉及文学了。最多就是交换杂志看一看,再就是互相通报信息,掏钱参加诗歌大奖赛。那时候这类大赛特别多,只要参加,最差也能得个纪念奖的证书,章子比茶杯盖盖还大,比猪血还红。文学在我们的交往中还是留下了印记。我1981年在一个叫《崆峒》的刊物上发表了一首诗歌,得到了十四元稿费,这在当时算是很高的回报了。我用这笔钱买了一条的确良的裤子,穿了有半年,送给史三原穿,在其后的三年多,我总是看见史三原穿着它。

史三原给我带来的喜悦更长久。一天下午,我去找史三原,他说你照相吗,彩色的,俱乐部门口正照着呢。这之前,我只知道有黑自照片,见过彩色的,是照相馆的人拿颜氇描下的。我就挺好奇,就跟上去了。印象中花了八块钱,但我拥有了自己的第一张彩色照片。前几天,我翻看影集,还把这张照片看了看,照片上的我,穿一件劳动布上衣,站在一株苹果树前,脸上带着生硬的微笑。我不由心生感慨:那时候,自己多年轻啊。

在矿区上班的人,日月都过活得艰难。出多少力,流多少汗,能把嘴糊住,钱挣不下。大概在1983年夏天,史三原跟我说,他和另外三个人,把单位上的农场承包了,工资不少,种下的粮食,还给折价提成。看史三原兴奋的样子,我也不好说啥。那些年,矿区有农场,下属单位,也有各自农场。办工业的办农业,走的是“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路子。

史三原他们承包的农场,说起来也不算远。秋天,我约了两个都熟知的,挡了一辆班车,坐了半个多小时,在一个叫曲子的镇子下车步行。镇子南边的塬上,就是史三原他们承包的农场。

我们从一条土路往塬顶上走。正是半阜上,太阳在模糊的天际挣扎,空气潮湿阴冷。走山路,心不能急,当地人都是背着手,慢慢悠悠,跨出一步,落稳当了,再跨出一步:这样走,人不累。我仗着年轻,几乎是跑着攀爬,把一股股尘土都惊起来了。可这样小跑了不到五分钟,气喘得厉害,嘴干,喉咙眼咽一下,也干。就弯着腰,两手扶着膝盖定不动了。歇了一阵子,我吸取教训,也背着手走。这样走走停停,眼前不再是土崖遮挡,一个巨大的平展展的土塬呈现在面前。走进去,风刮得猛烈,乡路两边的白杨树叶子已经枯黄,哗哩哗啦像泼水一样响。一路看到的,全是平整过的田地,农家的院子在远处,像结了冰给冻住了一样。塬顶上的风,直往脖项里钻,我收缩身子,拿手臂交织着把自己抱紧,吃力地迎风走路。

在一处土房前的空地上,停了一台农用机器,可能是播种机吧。冬小麦通常在这个季节播种。有两个人蹲在地上,猫着头拾翻着。农家院里不会有这么大的铁家伙。看其中一个,估摸就是史三原。我喊了一声,果然抬起一个头,哎了一声,身子半站起来了,两只手还吊着,手上沾满了油污。真是史三原,当年在农村把地还没种够,把工人皮剥了,把农民皮又贴上了。

史三原一边拿一团棉纱擦手,一边把我们让进房。一进去,立时热腾腾的。地中间生着铁炉子,这也是农家不会有的。农家是土炕,农家的热气都在炕上呢。史三原的房子里,也有炕,能睡一个人的土炕。靠窗还摆了一张旧桌子,带两个抽屉的那种。上面乱放着一只红塑料壳的暖瓶,一大一小两只碗,两个似乎包着中药的纸包,因为我闻见了一股甘草、苦杏仁的味道。有桌子,却不见个凳子,史三原就说,看乱的,这些天忙着种麦子了,看乱的。我们就坐到了炕沿上。三个人坐上去,把炕沿都占满了。史三原就站在地上跟我们说话,我硬拉他,几个人都挤着坐下了,身子和身子紧挨着。史三原说,把炕压塌了,晚上我就得睡地上了。看他手粗脸糙,头发乱着,手指甲黑的,脸小了。我感到,史三原人变了,人又没变,还是一个心大的人。在史三原的眉目间,我就没看见个苦。

中午,史三原留我们吃饭。先把凉馒头放到炉盘上烤热,又拿一个碗,朝里头撕进去了几片麻布一般的黑颜色的薄片,倒上开水,泡涨了,就是汤。我们捏着馒头,谁要喝汤了,端起碗喝上一口。我喝时,看着泡涨的一团,到嘴里好像没啥味道,就问是啥?史三原说,紫菜么,你连紫菜都不认得。这样,我在史三原他们的承包农场第一次见识了紫菜,喝了紫菜汤。

史三原他们的承包农场,我就去了这一回。再想去的时候,史三原又回单位上班了,原当钳工,和机床、和铁疙瘩打交道,不和土疙瘩打交道了。当时订的是三年的承包期,但第二年有了变化,主要是矿区把一些农场移交给了当地,承包不下去了。史三原说,这一年多也没白辛苦。我问落下了啥,说落下了两麻袋麦子,吃一年都吃不完呢。

这中间我随野外队搬迁,一次次深入大山,和史三原见面,也就是矿区组织的文学活动。这样的活动,通常每两年会有一次。平时,见面就减少了。我所在的野外队在元城时,一天,突然说有人找我,一看,竟然是史三原。这让我十分吃惊,就像当年我去农场让史三原吃惊一样。因为,从他所在的马岭川过来,得走整整一天。那天,我陪着史三原到元城乡赶集,一边说话,一边在街上走来回。一百米长的街道,挤满了人,路边全是卖货的,卖吃食的。饿了,吃清汤羊肉。好像还吃了一种小吃,叫油糕,是粘黄米做的,心心裹进去了红糖,用油炸了,搁在油锅上的架子上。五毛钱一个。捏在麻纸里咬着吃,边吃边吹气,要不烫嘴。

史三原是专门来看我的,我没有啥好招待,觉得过意不去,史三原也不介意。条件就

这样,改善不了啊。晚上,野外队找不下空铺,就错着身子,我头这边,他头那边,在一张单人床上睡。天亮了,史三原就回单位了。

又过了近两年,我换了个单位,又回到了马岭川。就听说,史三原的老婆从农村来了。而且,要长期在矿区住下去了。史三原这种情况,叫半边户,意思就是一方吃商品粮,一方是农村户口,这种家庭在矿区特别多。家里人来到矿区,享受不上福利,分房、看病、吃饭,都沾不上公家的光。但人是活的,办法是想出来的,是逼出来的。这类人家,就在单位外围,或者一片洼地,或者半山坡,用破砖烂瓦盖起临时房子,一栋一栋的,一排一排的,形成一个又一个半边户村落。日子长了,这些人也找单位诉苦,单位也觉得可怜,就给补助些烧的煤炭,也把房子给维修维修。史三原的临时房,就在他单位后面的半山坡上,两间,一间大,住人,外头一间小,做伙房。记得我第一回去是春节,特意买了鞭炮,在门口炸了一阵子。史三原两个娃,大的是女子,小的是儿子。都还小,我一人给了一个红包。

史三原的老婆人高马大,说话有动静,性子杠直。对不满的人和事,哪怕是自己的娃,也用“瞎种”、“死鬼”、“狗日的”来指责。我把史三原的老婆尊称嫂子,我觉得,嫂子是个好人。吃了嫂子做的麻食,手擀面,我更觉得嫂子是个好人。嫂子骂人的时候,史三原只是嘿嘿笑,是一种习惯,接受,认可乃至喜爱的嘿嘿笑。史三原常年在外,老婆一个人拉扯娃娃,如今在一起生活,史三原是幸福的。这幸福,也包括老婆的唠叨和暴躁。

但也遇到了新难怅。原来史三原一个人生活,省吃俭用,每月给家里寄一回钱,加上地里打下的,两头都凑合。现在老婆娃娃来了,农村老家的地撂下了,要吃要喝,开支加大,靠一份死工资,就补不齐日子的长短了。一个星期天,我到单位的门口买烟,看到史三原推个自行车,后座固定了一口白色的木箱子,正吆嚼着卖冰棍。见了我,热情招呼,硬给我塞了一根。还说好吃着呢,吃吧,豆沙的!史三原说,你们单位人多,娃娃也多,星期天过来卖冰棍,一阵子就卖完了。卖一根冰棍挣一分钱,一天挣好几块呢。夏天天热,卖冰棍。天凉了,史三原又摆开了地摊,卖袜子、帽子、娃娃衣裳,都是从县城批发来的,属于廉价的消费品。一块塑料布铺地上,把这些东西摆满。剩下的留到蛇皮袋里,被人挑选走一些,就掏出补上一些。马岭川一线有五六个乡镇,逢集的日子不同,这些乡镇旁,又都有一个矿区单位,增加了人口和购买力,集日还是很热闹的。史三原就骑着自行车,或者坐班车赶集。看神情,看模样,他也就是个快乐的商贩。一次在我们单位门口集市上,我陪着史三原坐了半下午。五点以后,人渐渐散去,我俩抽着一烟,闲扯着说了就过的话题。史三原说,干这营生,对日子是个修补,翻不了身,但有一个总比没一个强。冷清的街面上,史三原和我蹲在路牙子上,身影一点一点暗淡下去。

断断续续,我和史三原交往了快十年光阴。其间我成了家,有了孩子。史三原也来过几次,见我老婆,叠音叫名字最后一个字,叫得亲切。1990年,我又一次更换了单位,到了庆阳县城,住上了四十多平方米的楼房。这之前,我住在一间土房子里,春秋两季,房梁上下落一种黑色尖尾虫,咬一口,起五分硬币大的肿块,痛痒钻心,使劲抓挠,破了皮,逾月不愈。住房对面,有一问自己修的伙房,里头老鼠泛滥,连菜刀把都给咬烂了。于是我把毒鼠强抹到切成片的土豆上置于案板下,一夜杀鼠二十八只。如今睡到砖房里,连着几天,我半夜醒来,心里高兴,不由哼唱流行歌曲。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我是多么容易满足啊。史三原也说,你这下把人活成了。

我到庆阳城工作半年后,一天下午,我想写一首表现落叶的诗,还想写出新意,但不知如何下手,便抱着头发呆。突然有人拿脚踢门,思路打断了,我气呼呼开开门,却是史三原。比以前瘦了,脸膛黑红黑红的,进来就嚷,快给我倒水,渴坏了。咕噜咕噜灌了两杯子,抹抹嘴,出一口长气,这才和我说话。我才知道,他也换了个地方,到新疆塔里木去了。是矿区组织劳务输出,他报名参加了。三年时间,一年有两个假期,一个月工资能多出三百块。史三原说,去好着呢,不是啥方气活,主要是看护料场,比那一年种麦子强多了,也比卖冰棍、摆小摊强多了。我听了,为他感到高兴。毕竟是顾家顾生活,只要老婆娃娃别饿着冻着,出去闯荡一番,身上缺不了啥。这天,史三原跟我扯了半下午,我留他吃饭,他说还要去一个老乡家去,说吃老乡家的长面去,就急急走了。走时,给我留下一瓶子酒,是新疆伊犁出的白酒。我平时不喝酒,也没有酒瘾,有一天烧鱼,需要些料酒压一压腥,就拿出这瓶子酒倒了些。我随意尝了一口,感到一种绵软的醇香。这以后,晚上看电视,无聊了,就倒一杯,慢慢品着喝。一个来月后,我竟然干嚼着把这瓶子酒喝光了。

人这一辈子,苦难的日子,一秒钟一秒钟过,别的日子,大都平常,吹一阵子风,十年,二十年就没有了,就过去了。人这一辈子,总会交结一些人,对胃口的,有相同爱好的,来往得长久,但能维持二十年关系的,不会太多。这是磨出来的,这是等出来的。史三原就是这样一个朋友。有忍受,有不甘,有挣扎,和我一样,一步步熬着日月,朋友的温暖,冬天的热炕一样伴随着。

在我的印象中,史三原最大的一个举动,便是给两个娃娃买户口了。半边户要想翻身,得有个户口,这就跟重新选人家出生了一次一样。史三原的老婆娃娃这些年一直在矿区生活,娃娃在矿区学校上学,但把书念出来靠啥谋生看不见路。转机出现在1995年前后。当时,矿区所在地的两个县,为了增加财政收入,便以给矿区半边户办实事好事的名义,有针对性地卖户口,一个户口一万块。许多人都去排队,银行的存款都被提空了。史三原听到消息,也来找我商量。我说,机会难得,赶快行动,连老婆娃娃的户口,一起给买下,把心口子上的疤给剜了。史三原存了些钱,跟性命在一起放着,自然不敢全拿出来。他找我商量,是想确定买一个户口还是买两个,首先考虑的是儿子,根本就没有考虑老婆。我听了就说他,怎么能把嫂子拉下呢,别让嫂子认为你有二心。史三原说,是你嫂子自己说不管她,说只要娃娃好了,大人没有户口,无非就是不给分配正式住房,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临时房还不是照样住人。当时,社会上企业停产的、倒闭的不少,有工作也常常保不住,保住了工资还拿不全。而原来农民都摇头的矿区工作,倒热门起来。主要是稳定,而且还在往前头发展。但是,矿区年年招工,半边户子女轮不上,顶替政策出来了,半边户子女不让顶替。所以这一开始卖户口,史三原首先想的是自己年龄大了,办个早退手续,让初中毕业的儿子有户口,就可以把他的班一接,也算了一个心思。至于女儿,就再去农村,找个人家出嫁了,也算个交代。听到这,我记得我发了火,把史三原收拾了一阵子。我的理由是,女儿、儿子

都是你史三原的骨肉,不给嫂子买户口,你两口子商量着定,但要给儿子买,就必须给女儿买,不然以后后悔不说,女儿一辈子埋怨父母,你史三原背着罪啊。

后来,史三原买了两个户口。后来,女儿上矿区技校,学了两年,分配了工作。后来,儿子顶替,在史三原站了半辈子的车床旁当上了学徒。

史三原成了闲人,我倒很少见到他了。再后来,我沉浮于人世,又一次换了单位,到矿区最远的一个工区谋生。距离远了,见一次面不易,挺想的。前些日子,听说史三原在城里买了房子,钱还是女儿和儿子拿的。我就惦记着抽时间去看他,看嫂子。史三原的女儿和儿子,差不多也快到婚嫁的年龄了。

附记:2007年12月10日,我在渭河边一个布局奇大的小区见人就打听,还按压居民楼的门铃询问,终于在6区16栋1单元502号找到了史三原。我和他已经快十年没见过了。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一眼认出了我。史三原的相貌几乎没有明显变化。都六十一岁的人了,腰挺直着,走路稳当。我吃惊的是,史三原于2003年开始信仰基督教,并说这是他目前生活的主要内容。而且,他没有中断写诗,拿出一个本子,手抄的,整整齐齐三十多首,全是赞美上帝和耶稣的。嫂子依然说话大声,心里不存事,受史三原影响,也一起读《圣经》。史三原劝我也进教堂,说死后可以复生,可以到天堂呆着。我顺着史三原的话,说了一阵子一知半解的宗教。一个四岁多的小女孩一会儿在房子里跑,一会儿安静在桌子边看图画书,一问,是史三原儿子的孩子。这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史三原的女儿儿子还小着呢,原来两个娃娃都结婚成家了。儿子在陕北野外巡线,没回来。儿媳妇在成阳工作,下了班,坐一个钟头班车才能回来。女儿把家安在银川了,回来少。不论咋说,史三原人精神,心情平静,娃娃有出息,总算过上了冬天有暖和,夏天有凉快的平常日子,我由衷高兴。在史三原家里坐了一会儿,嫂子要擀面,我没让擀,我说,我要请老哥在外面吃一回饭,面条留到下一回!嫂子要看孙女,没一起出去。我们出去,在外头吃了一顿火锅。出门时,史三原给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的礼帽,我就想起原先在冬天,他喜欢戴鸭舌帽,怕把头让风吹了。馆子里热气弥漫,人声嘈杂,吃着喝着,我在想,这以后,我和史三原又能来往了。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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