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伦

杨昌龙 西北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发表外国文学研究论文多篇，出版有外国文学论著。

1

公元前五世纪的古希腊。

绶克西斯（Zeuxis），一个德高望重、精神矍铄的老年画家，童颜鹤发，须眉斑白。满脸皱纹，线条生动，活像刻出来的一般。一身亚麻布长袍，颇具希腊古朴风范。

他的画室里，琳琅满目，挂满了他的各种画作。他从其中取下一幅刚刚完成的新作，一边端详着，一边健步走出屋外，把它挂在宽敞院落的一棵树上。

画上画着一个孩子，孩子手里捧着一只盘子，盘子里堆着几串儿葡萄，水灵灵、圆溜溜、像是刚刚摘下来的，皮儿外，还蒙着一层浅白色的薄霜。有深兰色的，紫红色的，浅黄色的，粒粒晶莹剔透，颗颗鲜亮饱满，都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芒。

他又走回去，站在画室门口，回过头来，远远对着画幅，端详着、审视着。

忽然，听到几只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声，他仰头一看，竟然是他的画儿，招来了几只喜鹊，从树上飞落下来，想要啄食画中盘子里的葡萄。他呆呆地看着，正在若有所思。不料，被矮墙院外的几个路人发现了，有人喊道：

“快看，快看呀，鸟儿竟然信以为真，想吃画儿上的葡萄了！”

“画得真好！谁画的？”

“你不知道吗？绶克西斯呗，他是名闻全希腊的大画家！”

“你看，站在屋门口的那位老者，就是他！”

这时，已经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惊奇地指点着、观看着、大声议论着，而且，一起热烈地向着老画家鼓起掌来。

一个青年向他竖起大拇指，高声喊道：

“绶克西斯先生，尊敬的老画家，您画得太好了！”

老画家向大家招招手，歉意地说：

“谢谢诸位的称赞，但我还是觉得不算太好。”

“为什么呢？”那个青年，满脸困惑，不解地问。

“你想想看”，老画家走下台阶，又来到树下画前，指着画上的那个孩子，慢悠悠地说：

“如果我把他画得再生动些，画活了，有了生命和气息，那鸟儿还敢飞下来吃葡萄吗？”

“唔——”，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片惊叹声，更加敬佩老画家的见识了！

“人，才是绘画的中心。我正在构思一幅新作，它才应该是真正的好画呢。”

“什么画呀？”大家惊奇地问。

“当然也是画人喽。画出来，再请大家品评吧。”

说着，他转身回屋，右手在自己胸脯上划着十字，边走边小声地虔诚地祈祷着：

“祈愿艺术女神缪斯，保佑我，能顺利完成这最后一件‘理想美的艺术杰作吧！”

2

绶克西斯坐在画室。

大画桌上的笔筒里，插着一大把画笔；笔筒边，横七竖八地躺着几支黑、红铅笔；桌面上，散乱地堆放着好几本书籍，有赫西俄德的《工作与时日》、《神的谱系》、无名氏的《希腊神话和传说》等等。蜷曲的书角和翘起的书页，显然说明他已经翻阅过无数次了，许多地方都夹着书签。

他手捧《荷马史诗》，刚刚读完一遍，正在掩卷沉思。

老画家一心想把海伦的形象画出来。因为海伦是希腊最美丽的女子，海伦形象是对女性美的经典歌颂，是所有艺术家心目中“理想美”的崇高典范。倘不把她的具体形象留给后世，他觉得对不起历史，既有愧于后代，更说明自己无能。

“我一定要把她画出来！”

3

绶克西斯老头，坐在斯巴达街头，面对一个15、6岁的少女，进行素描。这个小姑娘，略显清瘦，身材苗条，亭亭玉立，稚嫩之中，透出一种初显成熟之美。她有大而明亮的眼睛，长而上挑的眉毛，高而带点鹰勾的鼻梁，鲜红而可爱的两片嘴唇之间，微笑着露出两排整齐的、洁白如玉的牙齿，一条下垂的白纱，挂在她那极其优美的半裸体身上。她在略显羞色地微笑中，做出一个可人的姿态，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周围几个过路的男女和孩子，边欣赏、边围着画家，看他挥动画笔，在膝盖的画板上勾勒轮廓……

雅典城郊，一个农场的葡萄架下。一个丰满妖娆的少妇，约26、27岁，已经发福的躯体，稍显肥胖。但她那白皙的面庞，红红的嘴唇，微露出雪亮的牙齿，尤其是那清澈而迷人的双眼，像一池明净又深邃的春水，在长长的睫毛之下，闪闪放射出湛蓝的光彩，很有勾人魂魄的力量。她灵巧地扭动身躯，一会儿站起，做出一个摘葡萄的动作，一会儿又坐下，摆出一副闲散优雅的姿态。老画家手持画笔，站在那里，眯缝着眼睛，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她，不时在画板上，刷刷地勾勒出几笔生动的线条……

迈锡尼的闹市，一家舞厅里，一个20岁的姑娘，专业舞蹈演员，在翩翩起舞。她金发碧眼，睫毛浓密，腰肢纤细，脖颈修长。她不胖不瘦，身材匀称，高高挺起的胸脯，荡漾着青春的活力；白里透红的脸庞，洋溢着生命的阳光。她一会儿柔媚似水，含情脉脉，在舒缓曼妙的音乐声中，显示其优雅的魅力；一会儿又疯狂旋转，节拍紧凑，在急风暴雨式的旋律之下，展现她超群的技艺。蹲坐在地上的老画家，一边欣赏，一边手持画板，勾画出她的美妙形象……

他回到家里画草图。他画好一页，撕毁一页，画好一页，又揉掉一页。工作台旁边废纸篓的里里外外，丢满了他不断揉成一团团的作废底稿。

老画家一脸茫然，眉头皱得更深了。

“我临摹生活中的模特儿，有数百个，从中挑出来最中意的五幅。我原以为：把这五个最美的希腊美女，每人身上最美丽的部位，集中在一起，肯定就是一个完整的海伦——一个‘理想美的形象了。但是，每每画成之后，无论怎么看，都不理想，都不是我心目中那个理想的海伦。”

4

公元前八——九世纪；古希腊的斯巴达王宫。

国王墨涅拉俄斯，因国事出访不在家，王后海伦主政。

王宫里，地毯绚丽，窗帷低垂。腥红色的台阶，层层通向高处。最高处的平台上面，是金光闪耀的精美御座。御座顶端，是金黄和碧绿色图案组成的华盖。华盖之上，为蓝色天空和雪白色的云冠衬顶。好一副壮丽豪华的气派！

海伦坐在王位上，芳龄二十四岁，仪态万方，美丽无比。然而她高高在上，只有个轮廓，影影绰绰，被一团金色的光环包裹着，谁也看不大清楚。唯有丰满的面庞、圆润的双肩、和外露的臂膀，微红中透着雪白，闪耀着一层粉白色的、薄雾般的光芒。

她虽贵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仍感到浑身慵懒，了无乐趣。皆因久居深宫，仆役成群，长期养尊处优，一切都满足之后，心情处于一种厌倦烦闷状态。现在，又独守空闺，无人陪伴。在百无聊赖中，正想趁丈夫不在家、无人管束、以便找点快乐、让自己身心轻松轻松的时候，忽见贴身侍女潘塔丽丝走上前来，跪在下面报告：

“王后陛下！今有俊美的亚细亚王子帕里斯，带着武士，来到库拉特岛上，不知有何贵干！”

海伦王后，出于新鲜好奇，很想一睹这个外国王子的容颜。于是安排一个女奴，在家照顾幼小的女儿，自己则带领着一群侍女，借口到月亮女神神庙举行祭祀活动，要去看个究竟。

5

库拉特岛上，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神庙。

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接受首席参将的建议：为顺利完成父王的嘱托，交涉姑姑的回国事宜，避免节外生枝，要首先请求女神的保佑。

珀吕达玛斯特别强调：

“主帅，您的夫人俄诺涅，临行前专门嘱咐我：为了使您远离女色诱惑，必须先到圣洁的月亮女神神庙，虔诚祭祀，求她护佑。”

帕里斯离家不久，还记着贤妻语重心长的管束，便听从了首席参将的安排。

为表示对女神心怀敬重，他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头戴金冠，身穿长袍，脚蹬马靴，加上风华正茂，一派潇洒英俊，颇具王子风韵，显得卓尔不群。在一群武士的簇拥下，进庙杀牲祭献。他恭恭敬敬地跪在祭桌前，口中念念有词：

“神坛的主宰、宙斯的女儿、太阳神阿波罗的姐姐、妇女和儿童的保护神、我心目中最圣洁的女神、阿尔忒弥斯，我虔诚地匍匐在您的脚下，请求您保佑我，顺利完成父王交给我的任务。”

当他正在高举双手，向上天祈祷时，忽然看见一个不凡的女子，身后紧随一个贴身女仆，最后是一大群侍女，从庙门外，款款移步，走了进来，也要向女神行跪拜礼。

只见她：身材高大，但不瘦削；体态丰盈，但不肥胖；浑身披金戴银，尽显华贵，但自然怡人，赏心悦目，没有半点矫揉造作；虽然花团锦簇，光华耀眼，但色彩款式，繁简浓淡，都搭配适中，妆扮得恰到好处。王冠上的珠宝，如灿烂的星光；脖颈上的项链，如鲜艳的花朵。她的整体形象，则像一轮光华四射的太阳，但她浑身耀眼的奇光异彩，仍遮不住双目勾魂摄魄的力量和脸上白里透红的美丽。她动作轻盈，步态优雅，被一群花枝招展的侍女们簇拥着，款款向前走来。

面对这样一个令人着迷的倩影，任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目瞪口呆。帕里斯忽然抬头，不觉一震，早已将妻子的关照、对女神的敬意，忘得一干二净，全神贯注地只顾注视着这个女子了。但是，在门外明亮阳光的逆向映衬下，只觉得她的整个身体，似乎被一个巨大的光圈包裹着，从庙内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见那美轮美奂的轮廓：一个高大光鲜的身躯，一双白皙耀眼的臂膀，一副妩媚动人的姿态。仿佛围绕着她那女神般的身影，闪耀着一圈五彩光环。简直就是美神爱神，突然降临到人间。

波吕达玛斯，眼前一亮，浑身震颤，赶紧凑到主帅帕里斯的耳边，谨慎提醒式地悄悄报告：

“快瞧，这就是海伦！你可要小心啊！”

帕里斯早已惊呆了，压根儿就没听见参将在说什么。他那已经高高举起的、伸向上天的双手，开始不自觉地、慢慢地低垂了下来：他心中无限惊奇，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漂亮的女性！

这时，他父亲委托给他的重要使命——姑姑返国、对策计划——先礼后兵，以及簇拥在他周围的那一大批能征善战的武士，都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了，忘记得干干净净了。

他只觉得：他和武士们漂洋过海，长途跋涉，只不过就是为了得到海伦！

6

帕里斯经过打探，知道国王墨涅拉俄斯出国访问，不在家里。

他认为，这是天赐良机！

在紧急商议中，首席参将说：

“抉择重大行动，必须瞻前——记住我们的主要使命；也要顾后——想想它，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可怕后果！”

但帕里斯的主意已定，他力排异见，大声叫道：

“勿忧‘前瞻，也不必‘后顾，我只要‘现在！”

他断然否定了波吕达玛斯的忧虑，鼓起了第二参将埃涅阿斯的狂热，并许诺用抢来的珍宝，奖励各级将领和众多士卒。

“突袭王宫，劫持海伦！”

他的决定得到了大家的支持之后，便带领军事参将和全队武士，来到斯巴达王宫，通报王后，说有要事求见。

海伦王后，虽有疑虑，但仍忍不住暗怀欣喜，便吩咐下来：依照对待异国特使的特殊礼遇，安排在豪华宽敞的会客厅里，接见帕里斯和副将埃涅阿斯。

帕里斯一进客厅，就闻到了一片奇异的香气，弥漫在四周，他深深地做了一次呼吸，心想：这些芳香，肯定是从海伦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她正值风华正茂、春情洋溢时期，这种肉体的馨香，叫人迷醉，惹人联想。他满怀渴望的、一条腿跪下，对坐在主位的王后说道：

“首先，我代表我的父亲、特洛伊的普里阿摩斯国王，向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美丽的王后海伦问好，并致以最崇高的祝福！”

讲完礼仪要求的客套话后，他就起身走近王后，弯下腰来，俯身向她，用力吮吸一口那芳香的气息，然后，激情充沛地歌颂起王后海伦来。那言辞的甜美、眼神的灼热、情意的浓烈，都使海伦热血沸腾，心跳加速，她已经情醉意迷，几乎不能自制。

帕里斯早已看出：海伦的神魂已经颠倒，信念已经动摇，是动手的时候了，便振臂一呼：“为了海伦！”同时抢上前去，用强劲的手臂，把她抱了起来。

埃涅阿斯和等候在门外的武士们，立即冲进了王宫，抢掠了财富，也劫走了王后的随身女仆潘塔丽丝。

海伦实在没有料到，帕里斯会这么冲动。当他抓住她的胳膊、要抱起她的时候，她只觉得，他是一个既彪悍又可爱的勇士，叫她难以抵挡，一时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也做出了一些反抗的动作，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仅仅是一点姿态，是为做给身边卫士和男女仆人们看的。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倒是并非不愿意地、跟随帕里斯、到了他的舰队。就这样，无信而薄情的海伦，欲拒欲从、半推半就、实属心甘情愿地归附于帕里斯的怀抱了。

帕里斯的船队，带着海伦，满载财宝，起锚返航，来到一个世外桃源似的荒岛上，有众武士们的伺候和保卫，他们二人完全浸沉在“新婚”的欢乐中，两人都忘记了自己的家庭和祖国。

7

海伦的丈夫、斯巴达国王、著名武士墨涅拉俄斯，整整三十岁，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正是生命的精华年代。他的外在声誉，是航海名将，战场上的英雄；回到家里，就厮守着海伦，除了国事，从不离开她一步。所以人人都知道：他的家庭观念极强，视海伦为唯一珍宝。

当他闻讯赶回王宫，看到他挚爱的王后海伦，竟然被人劫持，贵重财物，也被抢掠一空，几乎气得发疯！他横眉倒竖，怒火万丈，发誓要夺回妻子，向特洛伊人报仇雪恨！

他一刻不停，扬鞭催马，直奔迈锡尼城邦，去找他的哥哥阿伽门农商量。

阿伽门农，三十五岁，身躯高大，手执王杖，仪表威严，满脸的络腮胡须，是赫赫有名的迈锡尼城邦的国王。听完弟弟的话，剑眉紧锁，怒不可遏，胡须一扬，大吼一声：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但是，他立刻冷静下来，对弟弟说：

“想要远征特洛伊，绝非小事易事，只靠咱兄弟二人，势薄力单，永远不会实现。”他张开五个手指，举在眼前，慢慢握拢，紧紧攥成一只有力的拳头，斩钉截铁般发誓说：

“必须动员各个城邦，共同举事，团结一心，才能成功！”

墨涅拉俄斯也默默点头，深表赞同。

一提起打仗，阿伽门农首先想到：“必须师出有名。用什么理由，动员大家参战呢？”

他忽然想起：当年，希腊大地的各国王子，都曾举剑起誓，要用自己的鲜血和武器，保卫海伦和她的丈夫，不受侵犯。如今，他们都已继承了王位。现在，到了他们兑现自己庄严承诺的时候了！

“墨涅拉俄斯，还记得从前，你向海伦求婚的事件吗？”

“当然记得！刻骨铭心的盛事，怎么会忘掉呢？”

8

原来，当年的海伦，刚刚长大成人，美貌过人，闻名遐迩，各路王孙公子，都是著名武士，前来向她求婚。他们先后来到斯巴达王宫，匍匐在老国王廷达瑞俄斯的脚下，诚恳地表达自己的热切愿望：人人都想娶海伦为妻，唯盼老国王恩准。

老国王为难了。他知道：因为他的女儿太美了！如果选择其中任何一个王子做女婿，必然会遭到其他武士们疯狂的嫉妒和仇恨，因此十分担心给女儿海伦造成婚姻的悲剧。

老国王的心头压着一座山，茶饭不思，愁眉不展，被精明的奥德修斯发现了。

奥德修斯，是密刻奈城邦的国王，是廷达瑞俄斯的忘年交、好朋友，正在斯巴达做客。他三十二岁，个头不高，宽胸阔背，寡言少语。但是，他好动脑筋，聪明过人，向以足智多谋，闻名遐迩。每遇坎坷，眉头一皱，眼珠一转，便计上心头。在他面前，没有迈不过去的塄坎儿，没有破不开的难题儿。

他看到老朋友，为女儿婚事，闷闷不乐，忧虑沉重，便心生一计，拍着老国王的肩膀，拉他到一旁，悄声说道：

“老前辈，别发愁，这是件好事呀。丑女愁嫁，美女也愁嫁吗？”他悄声附耳地给老国王提了一个聪明的建议。说完，他大声笑道：

“如此安排，既合乎人情，又顺理成章，你何愁之有啊！”

老态龙钟的廷达瑞俄斯一听，茅塞顿开，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满脸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老菊花，一下子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便手捋胡须，嘴角带着微笑，沉思良久，然后大呼一声：

“来人！”传令官立即跪在国王脚下。

“有请所有前来求婚的各国王子，到议事厅集中，我有要事宣布。”

斯巴达国王的豪华客厅，坐满了各国的王孙公子，个个年轻英俊，穿着精美讲究。为了海伦，互相之间，明争暗斗，争相比美，大有不共戴天、几乎要大打出手之势。现在，应招围圈而坐，仍然怒目相向，互不服气。

老国王坐上主位，发话道：

“各位可爱的王子，你们都是我尊贵的客人。我知道，你们个个武艺高强，人品高尚，才貌双全，家财万贯，都怀抱真诚愿望，前来求婚。我真希望，我有成打成打的美丽的女儿，让你们人人都如愿以偿，都能成为我的好女婿。可惜呀，我只有一个爱女海伦。许婚给任何一个王子，都要使其他人失望而归，我于心不忍，也于心不安啊。怎么办呢？我提出一个前提条件，请诸位认真考虑，做出明确抉择。”

“快快请讲！”大家都有点急不可耐了。

老国王庄重严肃地说道：

“所有的求婚者，首先必须，在我面前，跪地表态，举剑起誓：决心用你们的鲜血和武器，保护被我选做女婿的人。凡愿意这样做的，请向前走一步。不愿这样做的人，现在就可以退出求婚者的行列，带着我奉送的谢礼，回家去吧。”

由于海伦太美了，人人都渴望成为她的丈夫，也都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众武士的保护对象，所以竟无一人自愿退出。并且都立即跨出一步，跪倒在地，把剑举过头顶，不约而同地表示：

“我愿接受，并且对天发誓：我心甘情愿，以鲜血和生命，保卫海伦和她的丈夫，天神在上，绝不食言！”

老王十分高兴：因为自己心仪已久的未来翁婿，再也不怕被任何因未选中而怀恨在心的人所危害了。于是，他放心大胆地做出决定，声若洪钟地说道：

“我选择阿伽门农的弟弟墨涅拉俄斯，做我女儿海伦的丈夫！”

紧接着，就在为女儿海伦举办的豪华婚宴上，老国王又郑重宣布：

“我年事已高，自愿退休。我的王杖，自即日起，交由我的女婿、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执掌！”说罢，便把镶满珠宝、金碧辉煌的龙头权杖，捧在手心，郑重交到墨涅拉俄斯的手中。

墨涅拉俄斯跪在地上，庄重地接过王杖，虔诚地低头谢过。

从此，墨涅拉俄斯继承了王位，成为斯巴达的新国王。

9

阿伽门农，以当年的誓言为理由，以对海伦的保证为根据，派出多路使节，奔赴各个盟邦，痛陈帕里斯的罪责，阐述夺回海伦的重要，游说攻打特洛伊的责任，保证平均分配各种战果。动员大家，出钱出力，团结协作，积极参战。让人人都懂得，这样做，不仅使个人留名青史，也会让希腊联盟威震世界。于是：

来自迈锡尼城邦的阿伽门农，自愿带来100条战舰；

来自斯巴达城邦的墨涅拉俄斯，自愿带来60条战舰；

来自密刻奈的奥德修斯，自愿带来12条战舰；

来自阿开亚城邦的阿克琉斯，自愿带来50条战舰；

……

雅典联盟共聚集了1186艘战舰，动员了十万兵力，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海陆兼具的“希腊联军”。这支军队，以阿伽门农为统帅，以各路国王为战将，以踏破伊利昂城为标志，以抢回美女海伦为目的。气势磅礴，浩浩荡荡，横渡爱琴海，去远征特洛伊。

于是，欧亚两洲的历史上，最早的、也是最著名的特洛伊战争爆发了！

特洛亚人和它的盟邦，面对敌人兵临城下，也组成了威武雄壮的大军，积极备战，严阵以待。

赫克托耳，普里阿摩斯国王的长子，帕里斯的哥哥，是特洛伊军队的统帅。他三十一岁，身材高大，头盔闪亮，雄壮威武。他立下破釜沉舟誓言，怀抱忠贞不渝铁志，为了保家卫国，决心与远道而来的侵犯之敌，决一死战。

双方会战在城外海滨。兵械互击，杀声震天，两军相搏，声如雷鸣：被杀者的哀叫，杀人者的怒吼，混淆在一起，真是惊天动地，令人神皆惧。

有时候，希腊战将，占据了上风，身后军团，如上涨的潮水，汹涌澎湃，势不可阻，一直冲到伊里昂城下，直逼得特洛伊人，紧闭城门，靠着坚固的城防，才能挡住敌人；但过后不久，特洛伊人，又反攻得手，掩杀过来，赫克托耳，冲锋在前，无数将士，紧随其后，希腊军队，又如退潮之水，败退回来，只在自己的沙滩营前，才得以稳住了阵脚。

双方进进退退，反反复复。进一波，地面上遗留下了一层尸体；退一阵，沙场上又覆盖上了一片血海。真叫尸骨成山，血流成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就这样，一直打了九年，双方都死伤了无数战将和兵士，仍然战局不明，难分胜负。

战争进行到第十年，战场仍未位移，两军还在伊利昂城外的海滨地带，虎视眈眈，扎营对峙，谁也不愿后退一步。

因久战无果，经双方谈判，做出决定：既然战端是因海伦而起，就由海伦的两个丈夫，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单独格斗，以决定胜负。谁得胜，谁就将海伦带回家去。

10

与此同时，伊利昂城的后宫里，普里阿摩斯王的小女儿拉俄狄克、海伦的小姑子，快步来到海伦房间，以尖利急促的声音，向她通报最新消息：

“快去看啊，我的嫂子！现在大兵团的群体战斗，已经停止，只让你的两个丈夫、帕里斯和墨涅拉俄斯，两人对打，谁胜利，你将归谁所有！”

这几句话，一下子使海伦紧张起来，她急忙从织锦机上下来，内心慌乱，矛盾重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她知道：这场战祸，因她而起。倘若现任丈夫帕里斯取胜，前夫墨涅拉俄斯必死无疑。对此她深感羞愧，也灵魂难安，这种结果她无法接受；倘若前夫墨涅拉俄斯得胜，现任丈夫帕里斯则不会生还，也会使她内心不宁。这种结局也会使她痛苦。因为这场格斗，无论划上怎样的句号，都直接关系着她的命运，她比任何人都更关心谁胜谁败。所以，她怀着极其焦虑、极其痛苦、极其复杂的情感，慌忙戴起银白色面网，遮住了一对泪眼，疾步走出王宫，登上伊利昂城垛。她非要亲眼观战、看个究竟不可。

城头上，聚集着前来观战的普里阿摩斯国王和特洛亚人中的七个长老。长老们都是德高望重且富有智慧的人物。虽然他们年高体衰，不能参战，但在国务会议上，在国家大事的决策上，却具有远见卓识。他们平时闲谈，就对这场战争的缘起，难免怨言纷纷。现在他们在国王面前，仍然放开嗓门，公开表示不满：

“一个女人，一场大战，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啊！”

“仅为这个女人，使特洛伊无数青年，丧失了宝贵生命，太不值了！”

“还是把海伦和她的财物，送还回去吧！”

“对，让她走吧。否则，她还会给我们的子女，带来更大灾难的！”

……

可是，当他们从高处看见，海伦在贴身女仆潘塔丽丝的陪伴下，快步走来时，人人都哑然失语，个个心跳加速，只顾着呆呆观看：她那雪白的臂膀，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她的面罩，能遮住双眼，但遮不住她内心焦虑的神色；这种神色，从身材高大、姿色柔美的女性魅力中散发出来，更呈现出一种难以抵御的俘获力量。海伦的美丽，让这些老帅们，无不感到惊讶，他们纷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道：

“啊，多么标致的美人啊！”

“难怪，只是为了她，特洛伊人和希腊人，浴血奋战，各不相让，甘愿遭受这么多年的战争之苦！”

“她不是神采美丽得如同女神一样么？”

然而，老将们的人生经验丰富，仍然是有理智的，还是压抑着惊艳之心，坚决地移开了眼睛，在叹息中，做出了冷静地判断：

“算了吧，不管她有多么美丽，还是让她和希腊舰队，一起回到她的故乡——那个出产美女的地方去吧。不要让我们再受她的诱惑了，不要我们的子孙再遭她的祸害了！”

听到这些议论，本想看到格斗结果的海伦，浑身不自在，在焦虑之上，又加上了一重被指责的羞愧，只觉得浑身火辣辣的，两颊发烫。便一转身，低下头，又飞快回到后宫、她的房间去了。

11

城下的战场上，希腊联军和特洛伊军团，已经停止战斗。大队人马，分站两边。双方做出决定：只让两个丈夫，一决雌雄。现在，抓阄开始了。

赫克托耳站在中间地带，以‘中人身份，将双方选用的石子，放到他的战盔里，经旋转摇荡之后，帕里斯的石阄蹦了出来。就是说：帕里斯获得了打击对方的优先权。

帕里斯紧张地武装了起来：他在身边武将埃涅阿斯的帮助下，披上金光闪亮的铠甲，背起黄铜铸就的盾牌，扣紧裹护小腿的胫甲，系牢前后结实的胸甲，挎上银钉嵌柄的利剑，再把做工精致的帽盔，套上他那漂亮的头颅，加之顶冠上英气逼人的马鬃，摇撼出震慑人心的威严，显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最后，他对自己的副手埃涅阿斯，低声耳语了一阵之后，操起一杆枪矛，向前跨出了几步，等待着墨涅拉俄斯的到来。

按照同样的程序，墨涅拉俄斯也披挂完毕，大步走进两军之间的空地。他们相距不远，站定在自己队前的指定位置。一对一的格斗开始了：

帕里斯首先掷出长矛，矛尖飞向墨涅拉俄斯的战盾，但结实的战盾，顶弯了矛尖；该墨涅拉俄斯出手了。他满怀复仇的愤怒，奋臂投出枪矛，击中了对方的盾面，也捅开了他的胸甲，但帕里斯猛一侧身，躲过了这可怕的死亡。墨涅拉俄斯立即拔出铜剑，高高举过头顶，奋力砍向对方的头盔，只听得当啷一声，铜剑折成了两段，脱手掉到了地上，仍然没有击倒对方。墨涅拉俄斯没有气馁，又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对方装饰着马鬃的头盔，奋力拉转过来，要把帕里斯拖进希腊军士之中。因为盔带紧系着头盔，紧紧勒住帕里斯的脖子，使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眼看着墨涅拉俄斯就要得手，谁知盔带突然脱了钩，帕里斯如金蝉脱壳一般，又逃掉了这可怕的一劫，墨涅拉俄斯手里只抓住了一顶空盔。看到又一次落空，墨涅拉俄斯生气地一挥手，把空盔扔给自己的将士，又转身扑向对手，这一次，他决心用铜矛，结果帕里斯的性命。不料，对方军阵中的埃涅阿斯，指挥士卒，突然施放出一阵浓烟，一时看不清帕里斯的所在，就在这个要紧当儿，帕里斯飞快钻进烟雾，逃走了。

阿伽门农，直气得胡子撅起老高。作为希腊联军统帅，立即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举起手中的武器，大声吼道：

“狡诈的帕里斯，弄虚作假，耍花招骗人。主神宙斯的天眼，会看得清清楚楚，他绝不会饶恕你们！事实表明，胜利属于希腊勇士墨涅拉俄斯！特洛伊人，按照契约，必须交出海伦和她的全部财物。否则，就是你们不守信誉，普里阿摩斯国王自食诺言。我们希腊联军，必将血战到底！不获全胜，永不收兵！”

说罢，他帅旗一挥，希腊将士，如狂涛巨澜，在一片喊杀声中，冲向敌阵。

12

在双方混战中，帕里斯正和得摩勒翁交手。

帕里斯一枪投出，得摩勒翁早有提防，身子一闪，躲了过去。帕里斯再将背弓，迅速转到胸前，搭上一箭，飞速射来，得摩勒翁未及躲闪，应声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帕里斯取得胜利，十分得意，又一眼看见希腊战将菲罗克忒忒斯，便搭箭开弓，向他射来。但他不知，菲罗克忒忒斯，是希腊联军中著名的善射手，出箭神速，远处敌人，还未见他，就已丧命。帕里斯一箭射空，还未回过神来，只听见菲罗克忒忒斯，声如雷鸣：

“帕里斯，偷走海伦，战祸之根，你小命休矣！”话音未落，嗖地一声，正中目标，只见帕里斯，下身血流如注，双手紧捂小腹，气绝身亡。

13

拂晓时分，天色开始发亮，特洛伊人，已处在全面崩溃之中。战斗虽近尾声，但残忍的屠杀仍在进行：

王宫里，残垣断壁，烟火弥漫，哭声震天。希腊战将和士兵，各自搜索自己喜欢的战利品。

墨涅拉俄斯，手提宝剑，来到后宫，寻找他的妻子，在海伦的房间，正碰见普里阿摩斯王的小儿子得伊福波斯。他在帕里斯被杀死之后，又将海伦占为己有。他一看见墨涅拉俄斯，惊恐万状，赶快逃跑，刚到门口，墨涅拉俄斯眼疾手快，不容分说，剑起头落，将他杀死在门槛上。……

墨涅拉俄斯搜查了王宫的各个角落，始终不见海伦的踪影。忽然看见海伦从斯巴达带来的贴身女仆潘塔丽丝，正躲在大厅门后，瑟瑟发抖。经她的眼光指点，在一个酒柜旁的暗角里，终于找到了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浑身颤抖如筛糠的海伦。

当墨涅拉俄斯，第一眼瞥见海伦那惊恐的眼神时，由于嫉妒加仇恨，胸中怒火，蓦然升起。他正要举剑将她杀死，忽然觉得：海伦的泪眼，比她的笑眼，更为勾魂；她带泪的面庞，如雨露中的玫瑰，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美丽。一种恻隐爱怜之心，便油然而生；旧时的柔情蜜意，也从潜伏状态中，浮现了出来；再加上，他想到家里的小女儿，哭红了眼睛，伸着小手向他要妈妈。在这些情感因素的促使下，他紧握宝剑的手指松弛了，重新为海伦另一种悲戚的美貌所打动。顿时，胸中的怒火便平息了不少。于是，手指一松，利剑也不觉“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但是，当他听到屋外希腊战士们，那些纷乱、雄劲的叫战声时，一种羞愧感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只觉得：自己站在不贞的海伦面前，竟然不像一个勇士，而像一个懦夫；不像一个复仇者，倒更像一个奴隶、一个崇拜者，又一次驯服地、不光彩地拜倒在她的美貌和石榴裙下。

“不！”墨涅拉俄斯不由的羞愧得喊出声来。

胸中火，熊熊燃烧；心底恨，滚滚雷声。他大声吼道：

“是的，她很美，她太美了！但是，美是不能分割的。全部占有她的人，我，宁可把她彻底毁灭，也绝不同任何人分享，哪怕只是一点点！”

于是，他又硬起心肠，拾起宝剑，正要向海伦砍去时，阿伽门农，抢上一步，用手一挡，夺下他的利剑，丢在地上，双手抓住他的两肩，边用力摇晃，边愤怒地大声训斥道：

“糊涂的弟弟，你不该杀死你的合法妻子！为了她，我们遭受了多么大的苦难！比起帕里斯，她的罪孽轻多了。现在，帕里斯、他的家族和臣民，都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已经用他们的生命，偿付了一切。没有必要，再让海伦，丢掉性命！”

哥哥的手，有力地摇撼他的肩膀，像要把他从噩梦中摇醒似的。浑身颤抖的墨涅拉俄斯，从愤怒的峰巅，逐渐冷静下来。另一种感受和悲悯的思绪，也慢慢地回到了他的心头。

他的心底深处，本已为海伦之凄美所动，加之昔日旧情复萌，本来就不忍心伤害海伦。现在经哥哥这么一讲，正中下怀，等于给了他个顺水而下的台阶，他便脸上带着余怒，显出极不情愿的样子，但在心里面，却暗暗感激哥哥的及时搭救。

他一句话也不讲，只猛一扭头，又拾起了地上的利剑，一把拉起海伦，向他的战舰走去。

那个贴身女仆潘塔丽丝，颤颤怯怯，低头不语，紧随其后。

14

天已大亮，晨光灿烂，天边的朝霞，像染上了一片殷殷血色。

伊里昂城里城外，差不多都平静了下来。特洛伊人，除了伤残者，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希腊联军的官兵，随心所欲地掠取特洛亚财富，他们将战利品搬到自己船上：有黄金、白银、青铜、宝石，也有兽皮、香料、花边、药材，各种珍贵的豪华用品，还有被俘虏来的妇女、儿童。

各路战将获得了各自的女俘：

阿伽门农，手拉着普里阿摩斯国王的女儿卡珊德拉，走向自己的战舰；涅俄普托勒摩斯，带着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马克，从城门洞中走出；奥德修斯，得到了王后赫卡柏。老王后抓着自己糊满尘土的白发，踉踉跄跄地走着，拉俄狄克等小公主跟在后面；王宫侍女们混杂在公主们之中；走在最后的，是无数特罗伊平民妇女和孩子们。他们都一边走，一边痛苦地哽咽着和悲泣着。

在烟火狼藉、一片哭声、遍地瓦砾、高低不平的路上，墨涅拉俄斯，铁青着脸，紧紧抓住海伦的手，急急地走着。

海伦呢？沉默着，低着头，眼睛只敢看着地面，脸上泛起羞愧的红晕。当她想到，在丈夫的战舰里，等待她的命运时，禁不住颤慄失色。她心惊胆战，浑身发抖。很快用黑色面网，遮住了面颊，急急地迈着小快步，紧跟在丈夫的身旁。

海岸边上，一字儿摆开各路战将的帅旗战舰。其他大小舰船，密密匝匝，在海边云集成一大片，似乎都已准备停当，只等一声令下，就起锚扬帆，纷纷回国。

可是，那些阿开亚人——墨涅拉俄斯的军士们，站在战舰上，并无胜利之后的兴高采烈，却在叽叽咂咂，大声议论，发泄着各自的不满：

“唉，我们背井离乡，远离父母妻儿，打仗十年，不就为了一个女人海伦，值得吗？”

“看看吧，”有人指着刚从岸边搬上甲板、准备运回家乡的无数骨灰罐，喊道：

“当年起锚远航时，这些弟兄，和我们一样，都是些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可是现在，都成了一罐一罐的骨灰了！”

“这个女人，罪孽深重啊！”

“我真想一刀宰了她！”

……

正在登上战舰的墨涅拉俄斯，也听到了这些愤愤的不平。他面对着在战场上为他拼杀的将士们，也不免心有愧感，不愿抬头。

但是，当海伦走上战舰时，军士们看见了她那雪白耀眼的臂膀，鲜嫩细腻的肌肤，香气袭人的脖颈和婷婷动人的体态，尽管由于面罩的遮掩，虽然看不清她那美丽动人的面庞，但是，吵闹嘈杂的声音，一下子完全消失，饱含愤怒的怨言，也戛然而止，整个世界，立即沉寂了下来。大家都眼前一亮，如同触电一样，只感到一阵眩惑，人人都被她的美色，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个时候，还是那些军士，却有人大声感叹：

“啊，她就是海伦？竟然如此高大，这般美丽！”

“她究竟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女神？”

“现在，我懂了：为什么所有的男人，都为她发疯！”

“啊！为了这样一个锦标，追随国王墨涅拉俄斯国王，航海远征，历尽十年战争艰险，也是值得的！”

也有人在心里，默默念叨：

“就是再打十年仗，倘能得到海伦，我也干！”

……

再也没有一个人，想要伤害海伦。

15

走进船舱，墨涅拉俄斯仍然余怒未消，放下手中的长剑，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船舱里，除了不敢近身、只站在舱门口的女仆潘塔丽丝之外，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海伦面朝墨涅拉俄斯，立即跪倒在丈夫的脚下，抱住了他的双膝。虽然她背对观众，看不见面目，但白皙的后颈，圆浑的臂膀，花纹美丽的紧身上衣，曲线凸显的跪地身姿，都叫人顿生怜惜之情。

她满怀愧疚的心理和强烈求生的欲望，编造了一席极动听的假话，用那种婉转感人的颤声乞求道：

“我亲爱的夫君，墨涅拉俄斯国王。我知道，你有权惩罚我，将你不贞的妻子处死。但是，请你想一想：十年前，那个黑色的一天，我，一个柔弱的女子，被人强行抢走，并不是我自己愿意离开斯巴达宫殿的。骗子帕里斯，用武力胁迫我，你当时不在家，没有丈夫保护我。我被迫来到了伊利昂城，当我每次要伏剑悬梁、企图自杀的时候，我的侍女潘塔丽丝，”她向门口一指：“不信你问问她。她总是阻止我，劝我要想到你，想到我们幼小的女儿。我也想：我的英雄夫君墨涅拉俄斯，一定会把我们救回去的！我只好在艰难的煎熬中，耐心地等待着这一天。”

说到这里，她（必定是）泪流满面，抬起头来，仰望丈夫，（从背后看，可以想象）两只眼睛里，充满着祈求宽恕的渴望：

“啊，这一天终于等到了。现在，请你随意处置我吧！”

墨涅拉俄斯，看着她那泪眼迷离的面庞，听着她那痛苦万状的哭诉，渐生怜香惜玉之心，满腹的怒气，也完全消失了。

他慢慢站起，将妻子从地上扶起来，说道：

“好了，忘记过去的事情吧，不必畏惧。你所犯的过失，我都不再怀恨了。”

他一边说着，一把将她揽进怀里，两个人都悲喜交集地嚎啕大哭。

站在门口的女仆潘塔丽丝，一直跟随着海伦，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她真佩服海伦的演戏才能。一边惊异地听着海伦诉说，一边心中暗想：

“是不是天下美人，都善于编谎？海伦的假话，编得又圆又真，悲悲切切，凄怆感人，真让我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啊！但是，她之所以能骗过丈夫，丈夫之所以愿意宽恕她，她唯一的资本，还不都是因为她长得太美了？倘若她丑，或者不是“十分”美，只美到“八九分”，恐怕也要被墨涅拉俄斯杀掉，以其生命，答谢天下的！”

16

特洛伊战后，剩余的希腊将士，返航回国，海上历险，又是十年灾难。

海伦王后老死之后，据说：又被永生父神宙斯，将她变化成一位美女，重现人间，和一个名叫奥尔菲斯的艺术家结了婚。

奥尔菲斯，眉清目秀，风流倜傥，是古希腊的著名歌手，酷爱音乐，最善弹竖琴。因为他的妻子，天生丽质，绝代佳人，是他心中的唯一珍宝。所以，他常常废寝忘食，坐在家里，看着海伦，为她歌唱。歌声配合着琴声，和谐悠扬，美妙动听，唱尽了人间的幸福和欢乐。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天，海伦忽然患病不治，倒在音乐家的怀里死去了！作为恩爱的丈夫，他整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死神奉命，前来收押海伦时，奥尔菲斯紧紧抱住妻子的尸体，不愿撒手。但冥后之命，谁敢违抗？死神现形，面目狰狞，吓得奥尔菲斯当场昏厥过去。一觉醒来，妻子海伦已无影无踪。他知道：她已被死神押解而去了。

于是，他抱着竖琴，急忙出门，一直追到冥府，但冥府之门已经关闭，他只能天天坐在大门外面，泪流满面，弹着悲曲，唱着哀歌：描述妻子的美丽无双，颂扬妻子的柔情蜜意，哭诉自己的依恋衷情，痛陈失妻的人生无趣，苦苦恳求冥后放生，渴望她能早日还阳。

冥后珀耳塞福涅，听到门外的歌唱，深受感动，擦完眼泪，便答应了他的请求。她像宣读判决词一般地宣布道：

“奥尔菲斯，你仔细听着：无论海伦自己，怎样评价自我，但天上人间，自有公论。”

她庄重地指出：

“大家都知道，她是个绝顶美丽、惹祸生端、灵魂并不干净的女性形象，是美神爱神在人间的化身。她的出名，来源于她美；她的罪愆，是出自她美；她的福乐，也由于她美；因她不贞而引起的巨大灾难，却未受到应有的惩罚，还是因为她美。这说明：‘美在纯艺术、唯美派那里，在抽象的纯理论家那里，是超越善恶、超越是非、超越道德价值的。”

她语气一转，严肃地说：

“但是，完全脱离善恶观念、是非标准和道德价值的美，在人间的实践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对于海伦的人生行为，仍要用道德价值的眼光做审视，用善恶是非的尺度去衡量！”

她言辞犀利，态度坚定，继续道：

“人间不惩恶，阴间不能不惩恶。冥王负责惩罚男恶，冥后我负责惩罚女恶。因为地狱，就是惩罚犯罪作恶的地方。这就叫做：人不惩恶天惩恶，神不惩恶鬼惩恶。‘因果报应是道德律令，也是宇宙天条，无论在天庭、在地狱、在人间、在冥府，都永远不可废弃。所以，海伦死后，灵魂必须打入地狱！请你理解。”

冥后的口气，和缓下来：

“然而，海伦即使是一件美丽的珍宝，被多少人倒手了不知多少遍，外表那层美丽的镀金，恐怕也磨得看不见了。很难得，你还能如此地珍视她，深爱她，也真让我感动！”

她的声音，转为温柔，增加了不少亲切感：

“而且，你的歌唱，情真意切，辞语感人，音乐旋律也很动人。琴弦，就是你的心弦；你的心弦，也打动了我的心弦。因此，我愿满足你的所请：解放你妻子的灵魂，让她还阳。你领着她，回家去吧！”

奥尔菲斯，又惊又喜，感激涕零。他满脸泪水，赶紧跪到地上，连连叩头谢恩。

“不过！”

冥后提高了嗓音，特别叮咛道：

“按照冥府铁律：还阳回家的路上，你千万不许回头张望！勿谓我言之不预也。否则，她会落入地狱的第二层，永远不能还阳，真到那时，我也爱莫能助噢！”

这个艺术家，千恩万谢，如愿以偿。欢喜之余，竟未把此话太放在心上，只想急急忙忙领着妻子回家。

一路上，他都还牢牢记着冥后的告诫：不敢回头。当快要走到地狱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海伦叫他的名字，便想到妻子的美貌，一时不能自制，心中奇痒难耐，忍不住想看一眼。谁知刚一回头，她立即就被召了回去。

从此，海伦再也不能回归人间了。

17

海伦被送往哪里去了呢？第二层地狱。

地狱的第二层，是惩罚犯“色欲罪”的地方。许多罪魂，都被关在这里。

第一个，是“色迷娜”：她曾经是亚西里亚女王。此人骄奢淫逸，作恶多端，杀掉丈夫尼诺国王，篡夺了王位。只因她武功卓著，便荒淫无度，有恃无恐，继续为害一方。她的名言是：“我是国王，我就要做我愿意做的一切事。这是天经地义，不许批评。谁要违抗，格杀勿论！”现在被关押在这里，永远不能赎身。

第二个，是“悌陀”（Dido）：她是迦太基（Cartagine）的女始祖。丈夫刚刚死后，她就背弃了“永不再嫁”的盟誓，很快嫁给了爱奈亚。后来，爱奈亚又抛弃了她。她愤愤不平，也自觉羞愧，前往意大利后，便含恨自焚而死。大家都说：“她是个喜新厌旧的榜样。”也被打入地狱，永远遭受惩罚。

第三个，是“克里奥佩特拉”：她是埃及女王。先投身于凯撒的怀抱，后又甘为安东尼的情妇。因此，成了世界著名的淫荡艳后。所以，她是个臭名远扬，妇孺皆知的“王后中的荒淫荡妇！”因而身陷地狱，永远受人唾骂。

第四个，就是“海伦”。人人都知晓：她曾经是斯巴达国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因为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所诱惑，抛弃丈夫，另求新欢，引起了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大家都谴责她的罪恶：“只是因为她，让两个民族，血流成河！”虽经冥后特准，可以还阳，但又违反冥府律条，再也别想躲过地狱劫难了……

这些罪魂，都被集中在此，正在遭受残酷的惩罚：这里没有阳光，一片黑暗，没有空气，不能呼吸，只感到：头晕目眩，既无助又无奈，身心悬空，可怕至极。只能听到悲惨的哭嚎，感到阴风的凄冷。一会儿，这边有人撞上悬崖绝壁，发出悲惨的哭叫；一会儿，那里又有人落入冰河，惊闻绝望的哀号。只觉得：好像来到大海的海面上，阴风千里，疯狂怒吼，幽魂飘荡，颠来倒去，既无静止的可能，也无减速的希望。而且，还有众多狰狞的魔鬼，站在周围，手执钉耙或魔鞭，严加看管，时刻监督。

她们至今，还处在这种可怕的酷刑状态中。

18

老画家绶克西斯，（和“序幕”中的他相比）衰老得更厉害了！他垂头丧气，几乎绝望，颤巍巍地站在画桌旁，摊开颤抖的两臂，摇着枯萎的头颅。雪白的长须更长了，同样雪白的长发也更长了。随着头颅的左右飘摆，长长的白发和同样长长的白胡须，也无奈地、无力地飘来摆去，活像一头完全失势了的白毛狮子。

他还有余力，深深悲叹道：

“我无能啊，真无能啊！我还是画不出来！”

他大声发问，以为海伦能够听见：

“海伦，你究竟在哪里？你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或者根本就不存在？”

他给自己回答，声音很低：

“她肯定不在书本里，不在文字中！”

他握着《荷马史诗》，双手背在后面，继续颤巍巍地在他那更加散乱的画室里，很无奈地走来走去。

“那么，她在哪里呢？”

老画家仰起头，回忆着，停止了脚步，声音仍然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在一生的绘画生涯中，只能偶尔遇见她，偶尔看见她那美的片段，美的幻影，刹那间，她令我浑身颤抖。这时，她只是忽然闪现一下，像一道耀眼的紫光，一声震耳的雷电，来不及定格，很快又消失了。”

突然，老画家把《荷马史诗》，用力甩在地上，大声怒吼道：

“海伦啊，你在哪里！我多么想见你一面。你也隐藏得太深了！”

他又颓然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啊，你这个天神般的、完美无缺的、理想中的美人！我渴望见到你的全貌。只要能看见一次，哪怕一小会儿，我都愿意付出我的全部财产！”

月夜里。他一下变得神色黯然，老泪长流。他用低沉的、祈求的声音，绝望地叫道：

“海伦啊，我愿用我的生命，换取一睹你的芳颜！哪怕一分钟。”

他几乎是一步一挪地走出房间，站在院子里，仰望上天：

“不！我向上帝起誓：我答应您，五秒钟，只给我五秒钟，行吗？”

还是那个庭院，月光惨淡，秋叶飘零，白云幽幽，夜风习习。除了那挂过画的树枝摇曳、依旧婆娑有姿之外，除了那几只曾经想吃葡萄的鸟儿，因夜至归巢、在窝里发出的叫声之外，一仍旧貌，毫无生息。

院墙外，空无一人，偶尔，远处有人匆匆走过，也不见回过头来望一望。天地间，是一片可怕的、坟墓一般的宁静。

这个可怜的老人，仰面长叹，对着万籁俱寂的上苍，双手合十，一下子跌跪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最后，他使尽仅有的一点力气，声气喑哑地悲嚎道：

“我心中理想的、天仙般的美女啊，我要到地府去了！我到艺术的地府去，仍要找到你！我要从那里，把你鲜活的生命带回来！”

他彻底绝望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巴，瘫倒在地，终于抱恨辞世！

19

“哈哈哈哈……”。

十八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孟德斯鸠，浓眉大眼，鹰鼻高翘，童颜鹤发，坐在自己的书房，背对满屋的欧式大型书架，顶天立地的书架上，堆满了古典精装书籍。他声音洪亮地发出了惊天大笑：

“要我说呀，绶克西斯，”好像绶克西斯就站在他的对面，正在洗耳恭听他的训斥和教导似的：

“你真是个大笨蛋！海伦不是一个人，她是一首诗，一支歌，一场香甜的美梦，一个绝妙的幻影！她像基督徒心中的圣母玛利亚，但丁笔下的圣女贝雅德，中世纪骑士朗斯洛特眼里的王后圭尼维尔……一样，都是理想化的女性美，也是人格化的理想美！你怎么能画出她来呢？”

他手举《荷马史诗》，摇晃着：

“荷马深解这一点。因而，他塑造的海伦形象，使用了特殊的艺术手段：避开正面描写，不做细节刻画，着重从侧面烘托，集中写她的美貌，所产生的巨大诱惑力量和惊人的客观效果，才写出了这个理想美的代表！”

他放下《荷马史诗》，又举起《神曲》，摇晃着：

“但丁也知道这一点。因而，像对待海伦一样，他对贝雅德的至圣至美，无法具体描绘，只能把她置于上帝身旁，放在云里雾里，朦朦胧胧地瞻仰，才使她成了“柏拉图式的爱情”的典型！”

他放下《神曲》，又举起《浮士德》，仍旧摇晃着：

“哥德更懂得这一点。因而，他描写魔鬼靡菲斯特，帮助浮士德，来到地狱中找到了海伦，还让浮士德和她结了婚、并生了儿子欧福里翁。也是把海伦作为美的化身，充分利用她魅力无限的客观效果，才成功写出来一个被打入地狱的‘女性美的海伦形象。”

他把三部书放在一起，双手举过头顶，更有力地摇晃着：

“他们都是全面启发读者（听众）想象的必然结果啊！”

然后，他把这三部书，又都丢到桌子上，好像一个教授，讲完课之后在做结论：

“所以说，荷马能‘唱出来海伦，哥德能‘写出来海伦，但你‘画不出来海伦！海伦只活在音符里，活在书本上，活在字里行间，活在你、我、他的想象中。

“因为通过烘托、想象，‘唱出来、‘写出来的海伦，是一种升华。升华的指向，是无限，是理想；而你通过色彩、线条，‘画出来的海伦，只能是一个具体的人物！

“然而，任何具体，都是有限的，也是局限的，所以你永远画不出来一个理想的、公认的美女海伦！”

他好像看见了：绶克西斯固执己见，很不以为然。便站起身来，又笑笑说：

“别摇头！你不信？好吧，我想你总该承认：金色的头发美，棕色的头发也很美；乌亮的眼珠美，湛蓝的眼珠也很美。你也知道：审美的个性化特征，独特的审美追求，对‘理想美的判断标准，绝对不会雷同！

那么请问：绶克西斯，不，不光是你，任何一个丹青高手，他能画出来一个：头发既棕且黄、眼珠既黑且蓝、性情既温柔又刚烈、让天下人都能认同的、一个具体的‘理想美的女性形象来吗？当然不能！——现在，你懂了吧！”

他低沉地加重语气，悲叹道：

“绶克西斯，艺术的悲剧啊！”

责任编辑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