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这些记忆叫遗忘

2009-06-12 05:18冯雪梅
视野 2009年9期
关键词:野蔷薇数学课思念

冯雪梅

想起我的青春岁月。

因为留下的痕迹不多,我的青春岁月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成一副完整的骨骼。青春来过,然后死掉了,然后腐烂,现在只剩下骨骼,这骨骼也将腐烂,我的青春迟早会无处可寻。很多时候,以为会刻骨铭心的其实很快就灰飞烟灭。这样说并不是说我不珍惜我的青春,恰恰相反,我对它视若珍宝,可这又怎么样呢?没人能阻挡时间的洪流,就像没人能追及风的脚步。何况,青春于我,如握在手心的一把碎玻璃,每一个侧面都锋利如针尖如刀刃,每一转侧,都要流血,都要痛。

10岁仓皇,我启程得如此猝不及防。

我确定我的青春岁月从10岁开始。10岁的时候第一次尝到思念的味道,那是怎样的一种牵肠挂肚啊。惶惑地恐惧着,恐惧地惶惑着。只知道这种牵肠挂肚是不对的,不对到怎样一种程度并不明了,越不明了越是惶惑和恐惧。每当抬头看见碧蓝的天空,每当清凉的风拂过脸庞,我都羞愧得要流泪。世界是如此纯洁美好,我的脑子里却塞满罪恶的念头,真不配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上。疯狂的思念并不妨碍我取得好成绩,因为功课的确太简单了。因为无师自通地拼命压制思念,我显得格外安静;又因为满心羞愧,我显得特别羞怯。虽然只是一字之差,在大人看来,我已经是个非常懂事的少女了。这样我拿着优异的成绩,怀揣不可告人的罪恶,被动地早早步入了青春时代。外在的乖觉和内心的自卑反差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心过早地沧桑了。每当夕阳在山,我凝视着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就会遥想我的18岁,觉得它像来世那么不可企及,黑色的绝望就随暮色一点一点覆盖整个世界。我相信自己不会活到18岁了,那太遥远了。

12岁迷茫,我蜕变得焦灼。

我们生活得太自在。我的意思是我们完全在放任自流的状态下成长。不要误会,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我只是想,成长着的女孩就像一只玻璃器皿,玲珑剔透,折射着优雅迷人的光线,甚至有点冷艳和拒人千里之外;其实,她脆弱、敏感,经受着外界各种各样的侵扰和伤害。12岁的春天,我被自己的身体惊吓了。好多年来,我刻意回避这个话题,因为我为自己的这个年龄羞愧。忽然就发现了血。以为哪里受了伤,细心地察看,却找不到伤口,而这比找到伤口更可怕。不明所以地被血弄脏衣服,却没人发现。掩饰着,如同做了贼一样,莫名的委屈让我欲哭无泪。难以肩齿的怪异和羞耻,像只不受欢迎的野猫,匍匐在我12岁心屋的瓦脊上彻夜聒噪,让我不得安宁。我分明听见聒噪声里,我残剩的那点10岁之前的纯净和无忧,一丁点一丁点地风干了,粉碎了,随深夜的风飞走了,我的身体里除了俗不可耐的五脏六腑就是流淌不止的暗黑死血了。因而关怀和呵护成为需要。母亲的介入让事情变得简单了好多,可是,听完母亲的教导,我伤心得更加无以复加。还有那么漫长的岁月需要度过。需要在这种周期中度过?我霎时知道了什么叫厌世。18岁根本不是一个界线,不论18岁与否,我都得遵循规律地活着,这比思念更让人绝望啊。

14岁叛逆,我张扬得无着无落。

尽管蚤子啮人,我依然宿命地披着这袭华美的袍。因为这是我选择之外的事。仿佛一觉醒来,我的眼睛变得如孙悟空的火眼金睛一样雪亮而且挑剔。终于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早恋。拙笨的爱就像一把粗糙的梳子,把我油光水滑的少女情怀搅得纷乱如麻纠缠不清。烦了,痛了,却抽刀断水水更流。一下子,我成了千夫所指。大家不约而同做我工作。母亲把我关在屋里,骂得狗血喷头。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断了,断了。男孩子最终退学走了。我无法恢复以前的平静生活。我开始逃课。逃班主任的数学课。他讲的课加大了数学的枯燥程度。仿佛他的沙哑声音是一块砂纸,把数学磨来磨去,只剩一个干燥的核心。一群孩子,硬吞磨下来的木屑,脖子抻得老长老长。然后还得伸出牙齿,啃那些更为坚硬更加难以下咽的核心。我浮躁的心性在数学课上成了一只爬虫,在我的大脑里爬上爬下,爬左爬右,把大脑搅成了一团糨糊。我彻底成了白痴。班主任渐渐对我熟视无睹。我只好自卑地消失。班主任当然发现了我逃课,让我担任数学课代表。我把头皮硬成地壳,才勉强答应。好在,班主任很快请假半年,我一次作业也没替他收。吉人自有天相啊。我对数学却从此有了免疫力,中学阶段再没及格过。我逃课其实也没处可去,没事可做,经常一个人爬到学校附近的小山上游荡。发现过一大片野蔷薇,到现在为止,我再也没见过比那些野蔷薇更美的白蔷薇。那像妖艳女子水中的容颜一样绝世凄美和热烈的花朵啊,陪伴我度过了多少孤独惨烈的午后和黄昏!一直想再去看看初中的母校和那片花,可是母校在我们毕业那年秋天拆迁了,学校旁边的小山盖成了石灰窑。触目惊心的废墟和铺天盖地的石灰粉湮没了我蜿蜒曲折的青春归途。所有的恩怨都成了孤魂野鬼,无处凭吊。是不是那些年少的伤痛根本不曾有过?否则,我为什么找不到痕迹?可是找不到痕迹,我的心为什么会痛?说起初恋,说起数学,说起野蔷薇的时候?

16岁自闭,我沉默成蛹。

糟糕的数学成绩没有成为我升高中的绊脚石,却使我的中考成绩先天不足。像我这么骄傲的人是不屑于和见分眼开的老师同学计较的。我用沉默的细丝把自己缠绕成僵硬的蛹,拒绝所有的空气。高中三年我没有一个朋友,毕业后也从来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我对自己说,我没念过高中,没跟那51个男孩子女孩子共用过一间教室,共用过一间餐厅,共同听过同一个老师讲课。高中里惟一和我相亲相爱的是书。各种各样的我能找到的书。学校所在的镇上有文化站,站里有图书馆。所谓的馆就是两间平房,一个长辫子姑娘。可这已经足够了。我的课余时间都在这里度过。毕业时,我的借书证已经换了两个。长辫子姑娘已经变成了短头发妇女,不再细心温柔美好善良,却依然热情。可是高考结束,我去站里还书时,文化站的牌子已经找不到了,图书馆的两间平房被一些人占了,在开会。我木木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出来一个中年人,问我干什么,我说还书。他说,还什么书,改革了,没有图书馆了,知道不?我说不知道。他说,那你走吧,知道不?我退出来,绕院子走了一周。院子很乱,到处是野草,好像《聊斋》里狐女鬼女散去后的坟场荒屋一样。没发现短头发妇女。那本没处退还的书一直在我手里,是本小说集,我有时拿出来翻翻,心里说不出的奇怪。为什么这么多事不能善始善终?

19岁涅槃,我的青春从此不再复生。

青春随着一场高考草草收场。我们的青春在一张考卷上迅速苍老、风化。迈出考场的一刹那,我们青葱饱满的青春岁月迅速苍白瘦削,时光的大书翻过的不是一页而是整整一章。下一章或许是天堂或许是地狱。或许根本就没有下一章了,高考让一些人的生命成了一次性消费。每当说到青春,我的记忆到高考就戛然而止。仿佛那一次压缩了我所有求学生涯的考试同时压缩了我凌乱不堪的年少时光。我的学生生涯告一段落,我的青春也宣告结束。我愿意从此开始新的生活,不管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再不愿像一颗长不大的果子,因为青涩而不堪重负,就让我沐浴着酷热的阳光和暴虐的风雨勇敢地成熟吧。我愿意以另一种更主动的方式接受生命中无法避免的磨难,只为快点走出这仓皇迷茫和绝望。

青春的风来得如此匆促,又潦草地收场,我傻傻地任它摆布,像只宿命的陀螺,被裹挟,然后被抛弃。抚摸那细小却深刻的伤痕,我吝惜自己的无辜。就把这些记忆叫做遗忘吧。让更加流丽的日子一点一点把它们覆盖,直到僵蛹破茧辫直到酒酿放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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