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来了

2009-07-03 04:24
湖南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阿华肉块小鼠

邹 萍

阿华告诉我,家里进来了一只小老鼠,因为最近搞卫生总是在不同的地方扫出老鼠屎,一会是一楼客厅的沙发后面,一会是厨房的柜子里面,还有二楼的浴缸脚下,书房的门后面,很小的黑屎球球,占据了两个巴掌大的地域。今天这里清扫完,改天又在另外一处发现,凡是阿华清理过的地方,很长一段时间老鼠都不会光顾那儿,这只不知道如何入侵家宅的小鼠和我们玩起了游戏。起初我没当一回事,一只老鼠有什么,它今天偷着进来吃点香的喝点辣的,明天说不定哧溜一下就从来路上逃之夭夭,何况还是那么一只小鼠,它还真能在你干净明亮的家中繁衍生息不成。我告诉阿华,把家中能吃的东西都收藏好,该装冰箱的装冰箱,装不进去的一定要封好口,书柜的门也要特别注意,尽量别留漏洞,老鼠饿极了很有可能会把书籍的纸张当成美味的干粮。

这样布置一番后,满以为小老鼠找不到吃食会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可是它好像认准了我的家,不慌不忙地躲在暗处,以一种悠闲注视着我的起居饮食。我吃饭的时候,一定是它最专心的时刻,它的五官和所有的毛发都毫无例外伸张开来,它小心地捕捉我可能发生的错误,诸如掉落在地上的饭菜,还要准确地记住这些骨头、菜渣的去向,然后选择一个我绝对不可能发现它的时刻,非常惬意地享受。万分悲哀的是,被一只老鼠这么认真地注视却无从知晓,直到有一天上午,我匆匆回家换衣服(因为中午有一个重要的应酬),这只匿藏家中三个多星期的小鼠与我撞个正着,当时它沿着二楼的楼梯扶手往下出溜,开门的声音并没吓着它,而是与我的眼睛对视把它吓得掉在地上,它掉在地上不要紧,尾巴一扫,四个爪子划拉着就跑没了影,我本能地去追打,脚却没站稳,差点摔在门边,我努力保持身体平衡的刹那,瞧见逃走的小鼠幸灾乐祸地望了我一眼,滴溜溜的小小的鼠的眼睛,狡黠而肆无忌惮,甚至充满嘲讽:你看我在你的家中多么舒服,所有的白天都是我自己的,所有的夜晚只要我愿意都可以骚扰你。

老鼠这种眼神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太熟悉了,那个时候的夜晚,除了纳凉,一年的大部分时间是与屋子的黑夜为伴,已经不记得要不要写作业之类的事情,与我印象最深的是老鼠。它们总是在你经意或不经意之间,由你的眼皮底下穿梭而过,很多时候,一对窥视的鼠的眼睛会让你惶恐不安,他们在你最意料不到的时刻或地点,突然就那么鼠眉鼠眼地对着你,细而长的尾巴随意地弯曲在它的身后,班驳杂硬的毛透露出一种凶悍。物质匮乏的日子里,老鼠特别恋着我们的家,我们所有能吃的东西,不是挂起来,就是盖起来,那个时候是没有冰箱一说的。老鼠最大的本事就和人斗智斗勇,它总可以用它的方法弄到赖以活命的食物。每当夜深人静,悉悉簌簌,忽东忽西,鼠的声息就游走正在你睡梦的边缘。可能你一翻身,一只鼠的爪子正在拉扯你床下铺着的草垫,还有床底下的木头箱子也被许多的鼠们从不同的方向啃咬着。终于有一天,箱子和箱子里的书,成了鼠的育婴堂。

其实在很多年前,我就学会了用一种非常特殊的方法与藏匿在我家中的老鼠们进行斗争。那个年代,猪肉是奢侈品,一家人一个月也吃不上几斤肉,每当外婆端出一盘瘦肉炒辣椒,我就悄悄留很小一块在碗底,乘人不注意,用纸包起来,等天黑透了,一家大小都睡着之后,搬张小板凳坐在房屋的中间。我把那块舍不得吃的肉放在脚底,然后翘起脚板,屏住呼吸,专心致志地等待老鼠的出现。一块肉的诱惑,在那个年代没有一只老鼠能抵抗,五分钟之内,隐藏在黑暗所有角落的鼠们都开始积极地准备着。最先挑战肉块的是一只躲藏在床底下的老鼠,中不溜秋的个头,瘦精精的身子,一步两回头地向我脚下的肉块接近。我不明白它为什么老向黑黢黢的床底下回头,它应该盯着肉块不放才是,除非它的后面有一群老鼠在威胁和监督着它。这只不太心甘情愿却又被逼无奈、饥饿无比的鼠,在迂回和小心中窜向肉块,当它衔起肉块的刹那,我一脚踩下,“噗”的一声,这只鼠很快就结束了它偷着吃的命运。打扫战场的时候,那块谗人的肉块依然在泥地上静静地呆着,旁边是一小滩死去的鼠的痕迹。

这样的捕鼠故事,一个晚上要上演无数次。一个又一个从床底或者柜子角落里遛出来的老鼠,为了一块难以到嘴的肉块,前赴后继,英勇就义。我至今都无法明白鼠的生存哲学,它在无数次的警告威胁和打击中,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表达着对诱惑的执着,还是那么狡猾奸诈地偷食人类。也许正因为偷食,它让自己沦为“四害”,成了人们必定扑杀的对象。鼠在所有的历史年代和经典文献中都和人类处于对峙状态,它侵占人类的居住空间,抢夺人类生存的物资,最重要的是它还将瘟疫带给本身就灾难深重的世界。人类对鼠的评价和描述从来都不吝啬憎恶,什么“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诸如此类。我们在珍爱生命、敬畏生命的全部的教育中,没有任何一个细节会关照鼠类,我们可以让蛇、蝎、虎、狼等数不清的动物和昆虫成为国家级保护物种,虽然他们不乏凶残毒辣,不乏掠夺,也不乏对人类构成威胁,然而保护它们依然成了大家的共识,也成了不可逾越的法的沟壑,这是因为他们进入了地球环环相扣的生物链条之中。鼠为何不能得到保护,不能成为值得人们尊重和敬爱的范畴,想来想去,还是要归因它与生俱来的贪婪。它吃着嘴里的、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最后还要千方百计地偷了东西藏在鼠洞里;鼠的贪婪还体现在毫无节制地一窝一窝下着鼠仔,它超强的繁殖能力令地球的生物链多次受到袭击;不仅如此,鼠还把自己的领地由沼泽湖泊、田野森林、扩张到楼堂馆所,以及我们每一个人无论舒适与否却绝对私密的住宅,可以说,人能够留下足迹的地方,鼠都尝试着去安顿自己,只有一处例外,那就是登月计划中尚未出现鼠的信息,毕竟广寒宫中的浪漫高雅不是鼠类的追求。

踩死一只老鼠,摆上夹子夹死老鼠,放上耗子药毒死一窝老鼠,这些都是非常许可的事情,我就是在这种许可中变得身手异常敏捷的。我有差不多五年的时间在那个有一个套房、两张大床的屋子里踩老鼠。肉是不可能天天有吃,老鼠也就只能在有肉吃的夜晚被我诱杀,一只又一只狡猾无比、伶牙利齿的老鼠,最终都逃避不了横死鞋底的命运。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等待、观察、捕杀使我变得尖利和果决,但确乎是捕鼠使我的少年充满了淡定和老练,也让我在日后的漂泊中多了些许把握时机的沉稳。

外婆离世之后,我和母亲辗转多处。住的房子越来越好,楼层也越来越高,黑夜里捕鼠的活却没法做了。也许是外面的世界更精彩,老鼠没必要冒着风险和人类保持那么近的距离;也有可能是我们更随和了,文明的程度有所增加,鼠本能地排斥这些东西;更多的可能是我们居住的空间越来越绝缘了,钢筋水泥和各种金属制品围护着我们,我们的那扇门,所有的时刻几乎只为自己敞开着,老鼠的自由行动受到了威胁,看样子,老鼠除了要生存还要不少的东西。

没有老鼠骚扰的夜晚,好像是电视走进了寻常百姓的家,以鼠的阴暗和机警,它肯定不愿意在不明就里的声响和光线中展现自我。真的,近二十年来,在我追着一集集连续剧的时候,从未见过老鼠的踪影。能用右脚准确无误地、无数次地踩死一只只老鼠的技能早已失传,厌恶老鼠的心态也埋没在一大堆繁杂的事物之中,关键还在于,我很少见着老鼠,只有偶尔在不起眼的阴沟里,或者更加不起眼的围墙转角边,它们很谨慎地倏忽而去。鼠的肮脏、阴险、狡诈和胆大妄为被正在富庶起来的生活而遮盖。

儿子来到这个世上很幸运,他绝对没有他母亲那种与老鼠相对抗的经历,他的夜晚也从来没有被鼠的行动所打扰。在儿子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阶段,一只鼠在他吃饭的桌边,睡觉的床下,看电视的沙发旁,读书的写字台周围窜来窜去的事件从未发生过。儿子与老鼠的交道是从“米老鼠和唐老鸭”的动画片开始的,那是一种可爱、顽皮和机智,还有关在旋转的小铁笼子里的白老鼠,也是他们这个时代的孩子们所能接受到的鼠的定义。打死一只老鼠对他们来说是一件不太可能的事情。你可以用人性、关爱、超越等一系列辞藻来形容这种伟大,但我总觉得是一种缺憾。毕竟老鼠的存在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你在老鼠存在的世界里不能真实而准确地认识鼠性,不能于任何需要的时刻置其死地,怎么说都不算完美,再加之追打老鼠的智慧和勇气不能融进他们的生命成长经历之中,怎么说都不是一件值得宽慰的事。

鼠在繁衍进化中很难加入与人类保持友好关系的基因,在一定的时机,鼠的肆虐变本加厉。去年电视上报道洞庭湖的鼠患,儿子这个时候才知道什么叫老鼠的集团性进攻,什么叫人鼠大战;湖边四周的庄稼被成群结队的鼠吞噬殆尽,数以万计的老鼠被铁锹木棒横扫,一麻袋一麻袋、一汽车一汽车地运往填埋地。很震惊的一个画面,儿子说;怎么这么多老鼠,人的力量好像有点渺小哟!这一年我的儿子二十一岁,是大学历史系三年级的学生。是这样一个画面告诉他鼠的恶劣、凶残和与人为敌,我想儿子的米老鼠情节也许得彻底改变了。

钻进家中的老鼠自从与我打了照面之后,三四天的时间都悄无声息,这个家伙在跟我玩游戏呢,说不定它在阅读和学习中早就知道我曾经和它的祖先较量过。我开始检查整个房间,发现立式空调与主机相连处有一个两指宽的缝隙,我叫阿华用抹布将其堵住,再反复刷上乳胶漆。家里一切老鼠能用来充饥的物品全部严加管理,连香皂都列入看守名单。我不知道鼠忍受饥饿的极限有多长时间,我每天临睡前都想象一下,这只进入我家中的小鼠正饥肠辘辘,它一定很后悔,怎么跑进这样一户人家,捞不着吃的,还出不去啦,所有连着外界的通道,包括下水道、门脚的缝缝都无法让它出去,垃圾桶里每天都是干干净净的,它真的很饥饿。一天半夜,我清楚地听见鼠的爪子在刚打过蜡的木地板上细细碎碎地响着,似乎有点犹豫不决,也像是有气无力,我随手摁亮床头灯,真是让我跌掉十副眼睛,那只小鼠拱着一颗核桃,吃力地朝卧室外运动着,光亮让它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它逃跑时凌厉的眼光着实叫我吃惊不小。看来小鼠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穷途末路,它仍然丰衣足食,而且长大了不少,结实了许多,它的生存意识及手段大大超乎我们的推断。

第二日我去查看挂在衣架上的盛核桃的袋子,并未发现异常,真不知道这鬼老鼠是怎样与我一起分享果实的。我决定要亲手结果这只打扰我生活近一个月的老鼠,我重操旧业,像几十年前的夜晚那样熄了灯,坐在厨房的中间,用一大块红烧肉做诱饵等待着……我什么都没等到,红烧肉油腻腻地蹲在厨房的瓷砖地板上,我的脚酸涩地悬了好几个钟头。难道老鼠对这么香的肉没有一点兴趣,这是一个无法破解的命题。阿华说去买点粘鼠胶,那样一准管用,可这东西不是超市能买到的货物,我得去打听,去转悠,估摸着菜市场能有,转了两家,也没见着,这事就耽搁下来。

最后这只老鼠竟是在我的扫把下毙命的。在一个非常阳光的上午,无意之中,我看见那只长了的鼠,从阿华正在整理的厨柜中窜出来,我抡起门边的扫把打过去,一个正着,老鼠被掀了个四脚朝天,它翻转身子还想跑,第二下打击已经来临,我的速度终究是比它快一点。它蜷在地上没了声息。老鼠的皮毛油光滑亮,绝不像几十年前被我诱杀的那些老鼠杂毛班驳,它在物质富饶的年代里满滋润的,难怪它能经受得住那么大一块红烧肉的诱惑。

消灭了这只滋扰家宅的祸害,我专门打电话告诉在外读书的儿子,没想到他十分吃惊;他说,家里怎么可能有一只老鼠;你怎么又就能一扫把打死它。我无话可说,突然想起去年因了一项大奖而结识的贾平凹先生,当时吃饭高兴,在座的纷纷请他测字,我也写一字给大师,说是为儿子所测,贾老师说这个字很好,青龙抬头,小河满,大河流。然后告诫,孩子虽然成材在即,但作为其父母,你们在关键处需多予提醒和把关。仅仅一字,一年后我才有所领悟;儿子勤奋上进,学业有成,但他的果决胆识和创新总觉得有些欠缺。其实不只是我的儿子如此,许多优秀的孩子都有这种通病,他们是富裕起来的我们教养出的独生子女。他们在我们提供的安全舒服、干净有序的环境中按部就班地成长,蛇虫鼠蚁的干扰当然不会存在,甚至来自自身青春在内的扰乱,也被我们精心地予以拒绝。这么多的呵护之后,是犹豫怯弱,是也无风雨也无情的安然,那种大是大非的果敢和勇猛,迅捷和坚定离他们越来越远,真是说不出的莫名担忧。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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