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的“伪照片”举隅

2009-07-04 05:03
读书文摘 2009年6期
关键词:陶铸画册林语堂

散 木

当下的一个热门话题是夙有“仁义礼智信”丰富传统精神资源的中国。现在竟为“诚信”缺失(在不地道的商品经济环境下,居然几乎成了稀缺资源)伤透了脑筋。别的不说,就说摄影,一个“华南虎”事件闹得全国上下沸沸扬扬。那么,值得探究的是:以求真为目的的人类活动,如摄影术、照片史以及与胶片工业有关的影视业,如何在某种特殊的目的和意图下,竟成为造假作伪的行当?(如当年人们看电影,经常在正片前要看新闻纪录片。人们将之称为“新闻片子”——取“新闻骗子”的谐音罢了)不要看这种追究没什么意思,其实,这说小可小,说大可大,一如不久前“两会”结束,温家宝总理在会见中外记者时再三强调“解放思想”(这四个字已伴随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走过了30年)。并说要有“独立思考、批判思维、创造能力”,无疑,这三种观念和能力的前提和基础都只能是我们一贯所说的“实事求是”——求真、求实。

或许也是因此感受到了时代的潮流和当务之急,在摄影领域,著名摄影家李振盛(前《黑龙江日报》摄影记者)、许林(《人民日报》资深摄影记者)等都公开撰文,承认自己有过造假的经历,如李振盛的文章《我40年前造过假照片——为维护伟大领袖的光辉形象和“最高指示”的完整而造假》、许林的博客文章《40年新闻摄影回眸与自我批判》等。李振盛先生说:当年自己“当记者很无奈”,如“面对自己拍摄的一些本来很正常的新闻照片,却要按照似是而非的‘政治标准去进行一番非正常的修改,不达到标准,就不能通过审稿关。更甭想见报了”。那时突出政治是比天还大的任务,谁要是不自觉修改有欠缺的照片就甭想见报。用当时的话来说。“这样既适应了政治需要,又体现‘忠不忠见行动的精神”。因此,他拍摄的著名“摄影作品”《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等,就只能是“作品”了。即“依照当时宣传方面的要求。这张照片的画面中存在着‘严重的政治问题:其一,照片前面的人们振臂高呼口号时。高举的拳头正巧重叠在后面的两幅毛泽东像上,这种‘挥拳打向毛主席的效果。是对伟大领袖的大不敬行为。其二,照片中人们所举的毛泽东像是红漆木制镜框镶着的,用黑白胶卷拍摄,冲洗出来的照片就变成‘黑框了,这是绝对不行的!敢给毛泽东像‘加黑框,该当何罪?其三。照片画面里人们高举的‘最高指示语录牌上文化大革命中的‘大革两个字,被前面挥舞的小彩旗遮挡了。仔细一看成了‘文化‘牛命。此外。‘要字被遮住了下边的‘女字,变成了个‘西字。如果这样见报。起码也会被定为‘恶毒窜改最高指示。像这样的新闻照片。是不可能见报的。如果一不留神儿见报了。必定会招来红卫兵包围报社。兴师问罪。怎么办?要想见报就得加工修改。”他还回忆说:“自‘文革开始以来,我们干摄影记者这一行的人逐渐适应了在为政治服务的前提下,对新闻照片进行加工的一套程序。这套加工修改的方法并不复杂:用黑白颜色的水粉调制成适当的色调,在照片上涂抹描绘,先涂抹掉那些影响画面完整的不该有的影像,诸如:重叠在毛泽东画像上的拳头,遮挡标语牌的三角小红旗。再把毛泽东画像上的衣服画出來,还要把那个‘黑相框抹涂成白色的宽边。再把标语牌上不完整的字写上去,用毛笔在照片上描来画去。一直修改到满意时为止。”当年类似《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作品”,李振盛还有《“五七战士”与贫农大娘一起学“毛选”》等。

至于许林先生。更是痛慨于自己当年“摆拍”的经历(如“名作”《南泥湾五七干校》等),他回忆说:“1953年新华社曾有记者提倡‘抓拍,反对摆拍,但遭到了批判。那时提倡‘本质真实,反对‘现象真实。当时国外的记者就开玩笑说。中国照片真‘完美。”许林先生还发现如今又有新闻照片“摆拍”回潮的现象。而且雷同化、概念化的照片大有泛滥之势,因此。他更加感到有必要“公开清算和批判自己”。“以实际行动捍卫‘抓拍的理论和实践效果”。

“文革”时代,为了现实政治的需要,又有一些照片被“换头”或“切头”的事例。当然。此时“造伪者”的动机却是更加复杂了。他们有的是出于无奈的好意,有的则是“理所当然”的书写历史的不二法则。

历史是惯常有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反讽性和吊诡性的,就在“个人崇拜”的狂潮臻于顶峰的不久,历史的无常又显现了出来,曾经高喊对最高领袖要服从、崇拜到“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一句抵一万句”的第二领袖却出了“背叛”乃至意欲杀害最高领袖的事件,此之后,几乎一夜之间,“永远健康”的影像消失了。直到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大概是最近几年吧,在北京中国革命军事博物馆举办的一个展览会上(“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新中国成立以来国防和军队建设成就展”),完整的“十大开国元帅”的照片才得以与世人相见。以至于那位元帅的女儿不由发表感想云:

多年来,我内心里确实非常沉重。“九一三”事件后,关于我父亲在革命战争时期的战功,被尽可能地抹去了。我曾经到解放军画报社,想花钱把我父素的照片洗出来。在指挥平津战役的将领合影中,他们把我父亲抹掉了。我找他们说,这不是原来的照片,历史就是历史,我要原来的照片。

原来的照片,原来的历史;现在的照片,现在的历史。这是如何纠缠不休的?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历史(包括历史照片)?当然,所以成了“原来”的,抑或“现在”的,不是没有缘由的。从“原来”到“现在”,有恶意的篡改,也有“出于无奈的好意”。

所谓“出于无奈的好意”,有一个例子当年是广为人知的,这就是“文革”期间著名的“换头术事件”,即陶铸被毛泽东提升为“第四号人物”之后的照片事件。

“文革”之初,陶铸是位居毛泽东、林彪、周恩来之后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文革”小组顾问。在一幅1966年天安门城楼上的领袖照片中,周恩来在讲话,陶铸则立于毛泽东的右侧,毛的左侧则是林彪。由此可见其地位。此前,陶铸由邓小平推荐,从广东调至北京,在中央工作,但很快,他就与中央“文革”小组的那批人搞不到一块。如在派“工作组”的问题上。他居然会支持刘少奇、邓小平;在中共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上,他也没有按照江青的授意去揭发和批判刘少奇,相反,他倒是支持和配合周恩来保护了一批老干部。特别是对介绍和提议让他来中央工作的邓小平。陶铸更是用心良苦:当时他分管宣传口。在审查国庆十七年的新闻照片时。他指示必须要有邓小平的头像,结果,新华社进行了技术处理,即在天安门城楼上的领导人之中,隐去了一位领导人的头像,换上了邓小平的头像(这一幅照片已很难找到,估计不久就查封了)。对于此事,后来《陶铸传》(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319页)中说:当时“陶铸依然真诚地按党的原则办事。他认为:刘、邓即使有错误,

也是认识问题,况且刘少奇仍然是国家主席,邓小平还是党的总书记。因此,在他主管的新闻宣传上,一如既往地把刘、邓作为国家领导人来对待。例如,这一年国庆检阅的新闻照片,按规定照例要有一张毛主席和刘少奇主席两人在一起的一张。这次依然循章办事。审稿时,陶铸发现没有邓小平的镜头,当即指示新华社一定要有邓小平的照片。新华社的同志就遵照陶铸的指示,以技术处理做了补救,他们将一帧照片的一位同志隐去,将小平同志的照片移补过来,这就是后来被‘四人帮列为陶铸的一大‘罪状,大肆渲染轰动一时的所谓‘换头术事件”。陶铸夫人曾志也在《陶铸在最后的岁月里》的文章中回忆说:此事之后,“主席与少奇的那张(照片),江青也子虚乌有地指责是陶铸拼接成的”。

显然,这对已经与陶铸闹翻了的江青以及中央“文革”小组的其他人,则不啻是意外得到的一个“倒陶”的把柄。不久,江青等开始向陶铸发难,认为他执行了“刘、邓路线”,并在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时有意安排在报纸和电视上出现刘、邓的照片:毛泽东也用非常严厉的语言批评陶铸“很不老实”,再加上这时又获得了陶铸是“叛徒”的诬陷材料,这也就让一贯痛恨“叛徒”的毛泽东痛下决心。于是,继刘、邓之后,又搞掉了第三个“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也即“中国最大的保皇派”——陶铸。

陶铸不经意之间为一张“换头”的照片,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然而,就在“走资派”纷纷坠马之后。即在中共“九大”召开之后,林彪集团和江青集团却开始了暗斗,这两个获得了权力再分配既得利益的军人和文人的“左倾”集团逐渐势如火拼。当时新华社要刊发一张照片。那是毛泽东、林彪、周恩来的三人照,常常以“老娘”自称的江青却强令将照片上的林彪、周恩来剪去,另换了自己在上面,显然,那意思是明摆着的。这事被林彪的夫人(“林办”主任)叶群知道了,于是为了某种目的,她将这照片的原件珍藏了起来,并复制了三份,分别放在自己和黄永胜、吴法宪之处。

此后。过了十年,历史又揭过了一页,——那是毛泽东逝世后在天安门举行的追悼大会,在1976年第10期的《人民画报》上,但见主席台上默哀的领导人行列中,居然空空荡荡缺少了四人,照片下方的说明文字,那四人是用x的符号加以说明的,如果不知内情,这简直是不可理喻的。当然,这也是文字和图片“开天窗”历史的一页,但揆诸当时的历史,明眼人就会一眼看穿——不就是从追悼大会到《画报》出版的中间,有一个“时间差”么。即1976年9月18日,再到1976年10月6日(这个日子开启了后来被人们称为“红十月”的伟大运动——“粉碎‘四人帮”)。短短二十几天间天地翻覆,原来还在照片上的“四人帮”。却已经不得入图矣。后来,《人民画报》还不得不发出一封告各地邮局和读者的说明书(作为珍贵的史料,这也可以入出版史了):

《人民画报》由于发行数量较大,印刷时间较长,每期画报均提前两个月发稿。第九期《画报》是7月15日发稿,第十期《画报》是8月15日发稿的。所报道的内容大多是4、5、6、7月间的国内、国际情况。

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了王洪文、張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反党集团,全国人民欢欣鼓舞。我们即遵照中央指示精神将第九期、第十期中有“四人帮”形象的图片撤销,或修去其形象,并删去他们的名字,予以重印。因此,发行时间又推迟了很久。至于其他一些问题。难以一一修改重印。现作为资料发给订户。请原谅。

人民画报社一九七六年十二月八日

可惜的是。人类有图片和照相术以后,其技术已是一日千里,但当时中国的新闻照片技术似乎还处在中世纪时代。比如这一幅修改过的照片,为什么人们会一眼看穿?就在于其破绽实在太突出了,如果用了合成技术,任何拼接的痕迹都不会露出马脚,比如美国影片《阿甘正传》中有美国历史上几位总统的镜头,似乎还有肯尼迪、约翰逊会见阿甘的场面(如阿甘脱裤子给总统看他在“越战”中受伤的疤痕的镜头)。真是天衣无缝,让人惊为“直面历史”之作。

其实,上述的伪照片都是基于政治需要而炮制的,它需要在一定历史场景中去考察、理解、诠释(又如出于反对“修正主义”的需要,原来在欢迎行列中曾经出现过的赫鲁晓夫,也不见了)。接下来的一些经过修改过的照片,也是在上述的政治背景下被“创造”出来的,或者也是其中的几个例子罢了,不过,笔者对它们的兴趣更多了一点,因为它们都与我们认知和理解中国现代思潮、抑或现代文学史是大有关联的。

影像的故事,不限于政治人物,也涉及许多文化人。甚至是外国人。“文革”即将结束时,1976年8月。由北京鲁迅博物馆编辑、文物出版社出版的大型画册《鲁迅》曾是当时出版界的一桩盛事。由于这部画册收集了几乎所有存世的鲁迅照片——114帧,因而备受人们的瞩目。不过,受到当时具体的历史场景的局限,曾与鲁迅合过影的某些人。比如周作人、林语堂、孙春苔等,就似乎不宜出现在这本画册中。于是,我们还可以看到在这本画册的“后记”中。就有如下的文字:“个别照片有所剪裁”。当然,这主要发生在与鲁迅合影的照片中。

1、周作人。周作人图像被摒弃和隐匿的原因无须多说,这本画册的第29帧“在北京世界语会”(1922年5月23日)就是一张被分割的照片,其目的在于把周作人去掉:第30帧“与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等合影”也是一张被分割的照片(原照图26,即鲁迅日记1923年4月15日:“午丸山招饮,与爱罗及二弟同往中央饭店。同席又有藤冢、竹田、耀辰、凤举共八人。”)但这本画册中的8人合照却只有6人,没有了“二弟”和连带的藤冢,也是意在去除周作人。此后,人们就难得一见周氏兄弟的合影了。

2、林语堂。林语堂与鲁迅曾经有过亲密的交往。1926年北京“三一八”惨案后,经过也是难友林语堂的介绍。鲁迅南下开始了他后半生的生涯。显然,他们之间友谊的发生是基于他们相近的思想和文学观,或者说是“和而不同”。后来。他们还都是“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会员。此后由于一次聚会时鲁迅的误会(林语堂当时以为是“鲁迅神经过敏所致”)。以及“中国民权保障同盟”内部的分歧,特别是杨杏佛遭国民党特务暗杀后林语堂未能参加在万国殡仪馆举行的追悼入殓活动,鲁迅不屑于林语堂的胆怯和为人,与林语堂的关系逐渐冷却和疏远。再后来,两人相互间的志趣大异。也就各为参商,不再往来。用林语堂的话来说,“鲁迅与我相得者二次,疏离者二次。其即其离。皆出自然,非吾于鲁迅有轩轾于其间也。吾始终敬鲁迅;鲁迅顾我。我喜其相知,鲁迅弃我,我亦无悔。大凡以所见相左相同,而为离合之迹,绝无私人意气存焉”。至于两人何以竟志趣大异,林语堂说得好:“《人间世》出,左派不谅吾之文学见解,吾亦不肯牺牲吾之见解以阿附,初闻鸦叫自为得道之左派,鲁迅不乐。我亦无可如何。

鲁迅诚老而愈辣,而吾则向慕儒家之明性达理,鲁迅党见愈深。我愈不知党见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鲁迅之死》)然而,鲁迅和林语堂之间的破裂和分离。后来更被有意识地放大处理了,于是,在这本《鲁迅》画册中,林语堂先是在第42帧“向厦门大学辞职后与‘泱泱社青年合影”中神奇地消失了,而且他竟然变成了厦门南普陀坟茔中的一块石头,这真是人类照片史上难得一见的“大变活人”。此外,在这本画册中,林语堂又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上海总会同人与萧伯纳的合影中“蒸发”了。

3、孙春苔。1976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鲁迅》画册,包括1977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鲁迅》画册等,还不约而同地动了一番手脚,即把有鲁迅与孙春苔(孙福熙)合影照片中的孙春苔一律隐去,这却是为何?原来近代以降,浙江绍兴的人才可谓不得了。除中国文化界的周氏三昆仲之外,绍兴孙氏兄弟也令人刮目相看,鲁迅又与孙氏兄弟多有交往。就说新文学出版家和社会活动家的孙伏园的弟弟孙春苔。他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中涌现出来的散文家,也是画家,他的《山野掇拾》、《大西洋之滨》这两本散文集就是鲁迅为之校订出版的,鲁迅的《野草》和译文集《思想山水人物》、《小约翰》则是由孙春苔设计封面和插图的。以这样的关系大概可以推想:要在鲁迅的文字和照片中找到孙春苔是不困难的吧。果然,《鲁迅日记》不必说了,几本鲁迅的影集如《鲁迅画传》、《鲁迅在上海》等等,当年在鲁迅的周围,都可以看到孙春苔的踪影。至于后来所以要把他隐去,今天推测起来,这一是孙春苔是1957年反右风暴中的人物,二是孙春苔与其兄孙伏园一样,与鲁迅的友谊都未能善始善终,这也是鲁迅一生中多见的故事了。而孙氏兄弟一个授人以柄的“罪名”。便是双双曾在国民党“改组派”的刊物《贡献》任职编辑,又与自由主义文人的“新月社”似乎有些瓜葛。这在“大革命”那个语境下,自然是罪过罪过了,于是,删去其人与鲁迅的合影,也是在“情理”之中了。如今,这些照片自然都已恢復了原样(所谓原版),比如鲁迅那张著名的“结婚照”(画册第5S帧“抵上海时与许广平、周建人等合影”)。即1927年10月3日鲁迅由粤抵沪的翌日。鲁迅与许广平、周建人、孙氏兄弟、林语堂的合影;此后的8日,鲁迅与许广平从共和旅店移居景云里。这便是两人的结合了。对此,孙春苔应该说是一个见证人。后来,孙春苔和林语堂两人莫名其妙地在这些照片上不见了。代之的,却是“鬼打墙”般的一片幕布。在“大变活人”的把戏里。他们变成了遁迹的空气,这倒仿佛邮市中的“错版”会身价陡增,历史照片的“错版”,也许大有收藏价值呢。

4、所谓“托派”的伊罗生(艾萨克斯)。在前述林语堂被“蒸发”的一张照片,即画册第78帧“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总会欢迎英国作家萧伯纳时合影”(杨杏佛摄)里,还人为地少了一个人——一个老外,即美国人伊罗生(《随笔》2007年第4期中薛忆沩的文章《两个“一分为二”的故事》讲的即是这一“故事”)。

关于伊罗生。李辉等翻译的美国作家彼得·兰德的《走进中国——美国记者的冒险与磨难》(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其中有《走在异域的先知》一节,就是描写伊罗生在中国的经历的。美国记者伊罗生,在中国革命最激烈和危险的20世纪30年代来到中国,当时他是《大美晚报》、《大陆报》的记者。后来与宋庆龄等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并在鲁迅指导下编选、翻译了中国现代小说集《草鞋脚》。当年他还创办了一家《中国论坛》,以同情和支持中国革命而著称,如当时深陷国民党囹圄的薄一波、刘澜涛、刘尊棋等,就是在《中国论坛》上得知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的消息。遂由刘尊棋用英文写信给该报并转给“同盟”以获取援助。1934年,伊罗生因为反对在刊物上发表支持斯大林反托洛茨基的文章,与上海的中共地下党发生了矛盾,结果被停止了经费资助。只好离开上海。赴北京与刘仁静接触,并写下了煌煌大作《中国革命的悲剧》。此后伊罗生离开中国,到“二战”时再度赴华,曾在重庆采访。——但未能获准赴延安采访。1980年,伊罗生相隔近四十年后再度访华。这是通过宋庆龄的邀请而实现的,此后他又写有《重返中国》一书。伊罗生在这一次、也是他最后一次的访华行程中,也留下了一些令他不快的感受,比如他行将离别时,特意给茅盾写了一封信。信中首先感谢接待方(中国作家协会)和友人的热情招待,他说:在中国的观光和与旧友的相会,不仅使他了解了几乎一个花甲之后友人们的经历,也“使我能站在另一个不同的高度上重温将近五十年前发生的事情”。然而,伊罗生又向当时兼任《中国文学》主编的茅盾提出了一件令他不悦的事情,他在信中说:他发现最新一期的《中国文学》上,有一篇麦金农等写的关于史沫特莱的文章。文章附有一张老照片(案:这幅照片又见于1980年第11期《人民画报》),这张老照片他在上海参观鲁迅纪念馆时也发现有同样的一幅。不过。后者中却有着他当年的身影。伊罗生感到非常奇怪,因为在北京时戈宝权也曾给他看过这张老照片,那也是一张“原始版”的,上面还有《中国文学》所刊登的照片中不曾出现的伊罗生和林语堂二人。伊罗生因此十分敏感地觉察到:“由于政治上的原因,我们成了认为不存在的人。”于是,他在给茅盾的信中有些生气地说:《中国文学》上发表的照片“根本不可能是从你们的档案中找到的。它很可能是写关于史沫特莱的文章的作者提供的。我希望能问一下作者这张照片是从何处、什么时候得到的。以及作者所知道的有关这张照片的情况”。他还说:“我自己非常愿意得到这张修过版的照片的底片。”至于这一张“原始版”老照片的历史背景,是1933年2月17日“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上海总会在宋庆龄寓宅宴请萧伯纳,当时有八人与会,除主、宾之外有六人作陪,即鲁迅、蔡元培、杨杏佛、林语堂、史沫特莱、伊罗生,当时他们还在宋宅的阳台上合影,那是杨杏佛的作品。这张照片后来经过技术处理,删去了伊罗生、林语堂二人,成为“修过版的照片”。有意思的是,《鲁迅》画册的“照片说明”中引用鲁迅的日记,偏偏将这次聚会记为与会者“七人”,即“同席为萧伯纳、伊(?)斯沫特列女士、杨杏佛、林语堂、蔡先生、孙夫人共七人”,伊罗生和史沫特莱竟然“合二而一”;在1976年7月再版的《鲁迅日记》中,又分明去掉了“伊(?)”。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伊罗生这个人了。对此。伊罗生说:“这种由于政治上的原因而抹掉照片上的人物的创造发明在斯大林的苏联和共产国际是常见的。有人告诉我在‘四人帮时代也有这种做法。如果有人说。有哪个中国人认为必须用这种方法修改这张照片的话,我将会感到万分诧异。但我认为必须调查这件事。以便把问题搞清楚。”伊罗生如此较真。显然不仅仅是一时的冲动,他还在信中对茅盾说:“从内心来讲。我询问这件事并不是寻求对个人的修正。我并不

存在着因为一张照片而被抹杀掉的危险,而且原始照片在上海以显著的地位陈列着。但目前中国正处在与过去的实践不同的伟大的转折中,在过去曾有对人的真正的或象征性的损伤。中国目前正转向实事求是。”

一如薛忆沩先生在《两个“一分为二”的故事》中所说:通过一张老照片中一个“反动文人”(林语堂)和一个“托派分子”(伊罗生)的“失踪”,历史就这样被篡改了,当然。“被篡改的历史无疑也是一种历史,甚至是一种更深的历史。因为被篡改的历史更深化了我们对历史的感觉和认识”。如此说来,伊罗生就毕竟是“老外”了,他陌生于即使是在“转向实事求是”的岁月中,在中国仍然有着许多的各类的“凡是派”。伊罗生早有“托派”的嫌疑,这在“凡是派”看来不啻就是“敌人中的敌人”了(关于“托派”以及中国的“托派”,那是需要另外来介绍和分析的了),于是,伊罗生还对茅盾解释说:“情况的确是这样。在那张照片拍过不久,我和林语堂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我们与那种政治以及和共产国际的那种政治方法分道扬镳。如果有人对这一小小的事实。对这些小人物感兴趣的话,那么我们可以调查并讨论这些以往的分歧,弄清来龙去脉。”这就是说:伊罗生认为自己与林语堂并不是同一类的人。同时,他也不否认自己与“那种政治”——其实就是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政治以及“共产国际的那种政治方法”——“斯大林式”的专制主义都不同的。不过,在当时,这些“分歧”还真是不易澄清的。于是,伊罗生在即将离开中国时。就不免有所遗憾或者怅惘,他对茅盾说:“就我个人而言,能应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重访中国,使我感到莫大的荣幸。我曾多次听说在新的领导之下,中国正朝着每个人都有更充分的自由思考和寫作的目标前进。我的确希望你们全体人都能在这条道路上快速前进。正是怀着这种希望我才写这封信请您注意这个问题。”后来,茅盾给他回了一封信,在信中茅盾是这样解释的:“《中国文学》杂志今年第十期刊登了一幅经过篡改的关于鲁迅、萧伯纳等人的照片,为此我深感遗憾。您在来信中说得很对,那张照片并不是来自我们杂志的档案中。而且篡改照片并不是我们的现行政策。您在上海已看到的那张未经篡改的照片陈列在显著的地方。可以证明这一点。”茅盾还说:那张修改过的照片并不是文章作者提供的,它出自新华社,而新华社又是根据那本1976年出版的《鲁迅》画册翻拍的。让人困惑的是,现在还有许多图书和刊物一直在引用、翻拍那本很成问题的《鲁迅》画册。

5、李济。也是在这本《鲁迅》的画册中,人为删去了老照片上的另一个人物,即“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上海总会的盟员、考古学家李济先生。当年鲁迅在上海的照片,有一些就是与“同盟”的杨杏佛和李济等合影的。但在这本画册中。如第81帧“与杨杏佛合影”,杨杏佛被保留了下来。李济先生却不见了,所以如此,我想大概是考虑到他后来去了台湾地区。

6、画册《鲁迅》,人为抹去的人物还有记者姚克等。

姚克,原名姚志伊,字莘农,早年毕业于苏州东吴大学。是戏曲家吴梅的学生,他还有文学家、翻译家、电影评论家等多重身份,其中,最有名的一是缘于他与“文坛杀手”、“四人帮”之一的姚文元是亲戚关系(即姚文元的叔祖父。1982年,姚克曾在我国台湾《传记文学》发表有《“四人帮”中的二位舍亲》一文)。不过,姚克根本不曾沾过姚文元的光,相反,曾由他编剧的电影《清宫秘史》,在“文革”之初莫名其妙地让刘少奇头顶了“卖国主义”的帽子而百口莫辩,姚克自己也因此“声名狼藉”,只得定居大洋彼岸的美国遥望祖国而已。二是说来有缘,姚克曾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滩文坛的活跃者。那时作为电影评论家,他的一个同道唐纳与演员蓝苹相爱(当时姚克的恋人则是著名演员上官云珠),后来两人情感发生波澜,成为此后被人议论不断的话题,而蓝苹抵达延安之后,易名“江青”,并主演京剧《打渔杀家》,从此声名爆起,由此又发生了许多故事。而当年最早将《打渔杀家》译成英文并介绍到海外的人,即是姚克。

在上海,姚克与鲁迅有过许多接触,他还很受鲁迅的赏识。1932年底,姚克与美国记者斯诺共同把鲁迅的小说《阿Q正传》译成英文,随后又将《呐喊》译成英文,他们还合作编译了一部中国现代短篇小说集《活的中国》。1936年10月鲁迅逝世后,姚克参加了守灵和全部治丧活动。当时他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写了一副挽联,并与斯诺一同署名,即:“鲁迅先生不死。译著尚未成书,惊闻殒星。中国何人领呐喊;先生已经作古,痛忆旧雨,文坛从此感彷徨。”在今天保存下来的照片中(当时姚克与欧阳予倩等与上海明星电影公司联系,为鲁迅的丧礼拍摄了纪录影片),还可以看到他与友人为鲁迅扶柩下葬的场面。

姚克与鲁迅交往有四年多的时间,期间鲁迅在自己的日记里提及他多达近百处,至于两人的通信,也十分可观。说到拍照,当年斯诺完成了《鲁迅评传》的撰写后。想得到一帧鲁迅的近照,经过姚克的传达,鲁迅先是拿出一些姚克认为“远未反映出先生的性格与神韵”的照片,随后又接受姚克的建议。一同赴照相馆留影。1933年5月26日下午,姚克陪同鲁迅赴南京路“雪怀照相馆”拍照,其中一张是鲁迅的单身半人像(最早刊登在1936年底伦敦出版的《活的中国》的扉页上,鲁迅逝世后,上海万国殡仪馆供人吊唁的巨幅遗像就是由这张照片放大而来的),另外一张,即是鲁迅与姚克的合照(据说鲁迅与人的合照甚少。双人的合照,更可能仅此一张。鲁迅1933年8月31日将此照片送给了姚克),后来画册《鲁迅》发表这张照片,由于上述“可以理解”的原因,在“为斯诺编译《活的中国》所摄之一”的标题下,只有鲁迅一人的立像了。

(选自《历史学家茶座·第14辑》/王兆成主编/山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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