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清纪

2009-07-23 01:48南孤寒
中学生博览·文艺憩 2009年6期
关键词:族长族人乌拉

南孤寒

外婆曾经站在孤崖山的顶端,看着日落东海,拉着我的手说,莫依,你的生命即将结束。你清澈的笑容将会融化在这碧水青山之间。这一切都是定数,你注定要为玺族的生存牺牲性命。我伟大的乌拉可达神。请你微笑着离开。

那一年,我五岁。

我叫莫依。我的外婆是莫蓝惜。她是我们部落里最年长的护钵使者,也是整个部落里除了族长最令人尊敬的长者,别人都叫她莫老夫人。今年她一百零八岁,这是我们部落里最古老的岁数,也是几百年来惟一一位到了五十岁而没有死的玺族族人。于是在族人眼里她就是神。

可是我知道外婆她不是。她只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寂寞的女人。

外婆喜欢一个人坐在阳光充沛的院子里看鸡鸭成群觅食。她脸上的表情如此淡然,温暖,就像春天里轻轻掠过的细风,叫人心生安详。我总喜欢躲在竹门里安静地看着她,心里会莫名地伤感。似乎她在我的眼中正在一点一点地变老,由一位美丽的少女刹那变成一位身体佝偻的老人。过程清晰,时间极速。外婆长长的白发散在她的青衣衫上,有着野杜鹃一样的香气。她就像小院外那青山中的一株百花,有她的清俗。亦有她的妩媚。在我眼中她现在备受摧残的容颜要比年轻时的娇美更叫我喜欢。因为她眉宇间总是有着那道淡淡的忧伤,令人疼惜。

我深爱着我的外婆,她是这个世上我惟一的亲人。

小七是只乌鼠。乌鼠在我们玺族是被禁止饲养的。但在这间竹屋里是没有关系的,因为这里除了我和外婆,别无他人。小七是只特殊的乌鼠,因为她混身雪白。而且会水,这在千百年来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最主要的是,它曾经救过我,也是由于这一点,外婆才肯宽容我收养它,不然按照玺族的族规,我早已被处以斩足令。

外婆说曾经有个男子答应过要和她一起在山谷中厮守,可是最终她只能一个人在他们约定的地方闻花香听鸟语。尘世的是与非,在她眼中都似这山中偶然的浮云。一过而过。一失即失。

这一年我十岁。

我有着和族人不同的头发。玺族千百年来人人皆生得一头乌黑的秀发,然后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成白色,越老越白。外婆的头发是至今族上最白的,如千年积雪般叫人敬畏。而我的头发是蓝色的,长及腰间,十岁之前还不是特别明显,但就在那年我的母亲死去以后,我的头发开始一天一天地改变。起初只是几根黑色变成淡蓝,后来突然在一夜之间变成满头蓝发,并且生长极快。

蓝色是玺族中最为禁忌也是最为恐惧的颜色,所以那天以后我被族中的长老视为妖人。族长连同族中十一位长老站在我的面前,不停地看着我蓝色的头发,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抚摸。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愤怒和恐慌。其中一位最年长的长老嘴里还会不停地说,是他……是他……我听到族中的男女老少站在我的屋外齐齐举起手中的红缨撕心裂肺地冲族长呼喊:杀死她!杀死她!

在族长叹息了一声之后,我被他们用烈焰锁捆绑到祭祀台。那里早已燃烧起了熊熊烈火。祭祀台是用来惩罚那些罪大恶极的人的地方。全族人单跪在祭祀台前,口念大悲咒——

仁慈的神啊,仁慈的乌拉可达。

请宽恕我吧,请宽恕燃烧中的篝火。

将一切无知的达玛都归于尘土。

将一切尘土中的飞烟都埋葬我怀。

让我为你祷告。

让你为我重生。

(乌拉可达:玺族人信仰的神。长有四日八足:传说通前生知后世。禅坐于金钵中。被玺族视为最为珍贵的宝物,故每一代都会选出护钵使者保护金钵。那是除去族长之外最令人尊敬的地位,是每个玺族族人最向往的。

达玛:玺族人因为信仰乌拉可达,所以自称达玛。)

在我将要被烧死的时候,外婆出现在他们面前。外婆长及地面的满头银发在烈火的近旁发出红色的光晕。

我看到所有的族人单跪在外婆面前,眼中的敬畏如同看到乌拉可达复活一般。我听到族长起身站在外婆面前,低低沉吟道,仁慈的莫老夫人,樱花终会归去,肤雨即将来临。蓝色的灾难将患满大地,让篝火再次燃起。

外婆说,放过她吧。仁慈的族长,让我把她带走。我愿意以生命赎她犯的罪,让我来为玺族祈祷。

我被外婆带走的时候看到族长身后的十一位长老忧伤的眼睛。那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浩劫将要袭来,他们却无能为力。

外婆虽有救我之意,实则将我软禁。

直到十五岁的时候我遇到了族里的一场浩劫,才知道我的存在如此悲悯而沉重。那年,族人在莫圣节的那晚受到了来自外族的骚扰。

当时我同外婆身处孤崖山,族长亲自来请外婆去主持莫圣节,但看到我的时候明显多了一丝不安。族长虽然对我的蓝发十分恐惧,但毕竟是看着我出生的。并且,十岁之前他对我是宠爱的。记忆中我的亲人里,除了早逝的母亲,就只有外婆。我的家族中,没有一个男人的形象烙进我的脑海,于是那时特别渴望族长的拥抱和亲吻,粗犷中带着细腻,像阳光一般温暖。

母亲死的那晚,族长第一个发现我的头发由黑骤然变为蓝色,他万分吃惊。却似乎明白了什么。莫圣节是玺族千万年来最神圣的节日,所以族长还是为我披了一件斗蓬带我一同参加。

那晚在族人举行完礼仪围在火堆欢舞的时候,天空的东南方亮出灿烂的烟花。年幼的孩子并不知道那代表什么,看到璀璨的烟花在空中绽放都心喜若狂。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躲在斗篷里感慨它的美丽。然而族中的老人却惊恐万分。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是天仁族向我们进攻的信号。

也就是那晚,我看到了纯生。

十二岁的时候,我在族中遇到一个人。她的头发异常漂亮,乌黑发亮,阳光照射时如同珍珠一般。但是她左边的脸上有一大块黑痔。像一只调皮的黑蜘蛛。她似乎异常自卑,因为从没人愿意主动跟她讲话。

她叫流白。她的父亲不幸在一场祸乱中死去,现在她孤独一人生活在秋铭山的洞穴。

我应该是感激流白的。若不是那天她用护眠术催断纯生的剑,我想我早命断莫圣节了。

天仁族在莫圣节那天向玺族进攻是有目的的。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知道我身处何地,更别提找到我。但天仁族动用整族的力量欲将我铲除,却让我困惑。

当时玺族看到天仁族冲杀进莫圣节的圣地时并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我反倒看到长老们眼中流露的巨大恐慌,像是看到死神来临。我听到他们嘴中默哀——樱花终会归去,肤雨即将来临。蓝色的灾难将患满大地。直到看到纯生那满头蓝发,我才知道他们为何称我为妖。

纯生手持铭雪剑穿过恐慌的人群径直冲向我的时候,我在斗篷下闻到他的蓝发在风中飘逸的清香。像春天的栀子花盛开时的味道。从小我就迷恋这种纯纯的清香。那一刻,我很想伸手去抚摸他长及腰间的蓝发。可惜就在我伸手的时候,那把犀利无比的天仁族族剑就在那刻骤然断裂,像一块腐朽的铁,落在纯生的脚下。

虽然隔着斗篷,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他的眼中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凶气,那是一汪平静如水的眼睛。就在铭雪剑

断裂的时候,我听到他空苍的声音对我说,谢谢。

没想到十四岁的流白竟然有这样的护身之术。

出乎意料,纯生长有和我一样的让人恐慌的蓝发。那一刹那,我对他有莫名的亲切。

战争在开始时就已经结束。族长和外婆在站离我百米远的地方同样露出震惊的面容。这样的结果反倒没让他们感到喜悦,只是更加恐惧。我隐约听到族长轻轻地说,真的是他。

我想我就是在那一刻爱上纯生的,一个孤单的蓝发背影映射在夕阳的余晖里,微显寂寞却倔强。

可是在我想念那种味道的好多年里,却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然而就在我躲在孤岸山的东海边想念一个和我有着一样蓝发的男子的日子里,看到了他。

那个让玺族闻风丧胆的人,并没有让我感到可怕,他却让我感到莫名地吃惊,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散发出无助的忧伤,像寂寞的天窗,只打开一扇绝望和迷茫。

他出现在我眼前的那刻,小七不知为何突然像受到惊吓一般苍茫逃离我的怀抱。在我抬头见到他的时候,他对我说,我是来带你走的。我并不清楚他的可怕之处,甚至他对我说话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亲切。

我确实应该感到亲切,因为他是我的外公。外婆苦苦等了一百多年要陪她一起在山谷中厮守的男人,他叫南孤燕。

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也有蓝色的头发。并且从来没有想到,他就是母亲曾经告诉我的那个被玺族在祭祀台惩罚的蓝发人的孩子。

外婆看到他牵着我的手出现在她的面前时突然泪流满面,冰凉的泪水像决堤的湖水从她的内心汹涌流出。我看到外婆紧紧地拥抱着他对他说,你没有食言。那是一个寂寞的女人对一个深爱的男子最真实的告白。他抚摸着外婆雪白的头发像对待一个孩子般温柔,可是他却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就匆匆离开。

十四岁那年,孤崖山上下起了五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外婆激动地如同一个少女,拉着我的手奔出门外。在院中微笑着翩翩起舞,虽然她已百岁,但除了她的白发,似乎无法看出她的苍老。外婆说,这是她这一生遇到的第二场雪。

雪在玺族是上神恩赐的圣物。我猜想也是外婆的吉祥之物。因为外婆告诉我她偶遇第一场雪的时候还是少女,在她逃避外祖公为她同普清族年轻的王的订婚礼时她看到一个手持女人画像的男人独自站在孤崖山下的青花森林中。青花森林在玺族的族谱记载是禁地。从来没有人踏进靠近青花森林周边五十里以内的地方,就连路过它都小心翼翼不言不语,以虔诚姿势慢慢走过。

这座森林并不大。方圆不过五十里,之所以叫青花森林,是因为这里葬着一个女人,她长着满头蓝发,名字叫做青花。

外婆为了躲避外祖公的追寻只得深入这座禁地,偶遇的那个男人就是现在带我离开的外公。

南孤燕带我到的一个地方居然是秋铭山的一个洞穴,那是流自居住的地方。我在流白的洞穴里看到了青花夫人的画像。那是一个长相动人的女子,淡蓝色的头发下面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像是落入凡世的仙女。

在我看到流白守着青花夫人的画像时,顿时明白她为什么会护眠术。

流白的父亲死的那年,她开始偷偷一个人跑去青花森林寻食觅居她知道青花森林是玺族的禁地,可是当她被亲人与世人抛弃的时候,她也同样是个禁地。那是一个孤独的飘泊之旅,直到她看到一个蓝发老人。在那以后,流白拥有了非常人的护眠术,因为,她要守护着一个女人的画像。

南孤燕站在青花夫人画像面前沉默不语,可是我看得出他的心里有多痛。那个年已过百的老人,他带着使命活在这个尘世,活在离孤崖山百里之外的秋铭山,与心爱的女人不能厮守,但是,站在秋铭山却可以清楚地看到孤崖山上的一切,甚至是我同外婆居住的那个竹笆小院。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南孤燕一直没有离开过外婆,至少,在他的心里他们一直守候在一起。

他没有食言。

青花夫人是南孤燕的生母。而她的死,则是为了还玺族的债。因为她亵渎了玺族最伟大的乌拉可达神。

玺族一代最伟大的族长同天仁族的青花夫人在乌拉可达的祭祀堂生下了妖人南孤燕。所谓妖人,因为他长了满头蓝发,而青花在生下他的那年头发也慢慢由黑变成蓝。族中的长老一致认为是伟大的乌拉可达显灵惩罚异族结合的征兆果不其然,就在第二年,玺族遭到了千年来未遇到的旱灾。在后来的三年里,饿死了无数的族人。

长老们用烈焰锁将青花夫人捆绑到祭祀台的时候,伟大的族长终于因挣扎和无奈而跳入焚烧青花夫人的火海里。那一刻,天降大雨,族人虔诚地单腿跪在祭祀台前,听到在雨中熊烧的火海里青花夫人绝望而愤怒的声音,她说,你们一定会受到惩罚。然后,她在火海里痴痴狂笑,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大笑,在倾盆大雨中飘荡不散。

很多年后长老们看到我的蓝发时,似乎又听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大笑在他们的耳边响起。所以,他们呼喊着要将杀死我。

南孤燕带我到秋铭山来祭祀她的生母。他要用我的血洒在青花夫人的墓前解除诅咒。因为那个诅咒让天仁族同玺族几百年来纠结不清。

南孤燕苦苦等候我满十八岁时将我带来秋铭山,原本他是打算将我直接送到青花夫人的墓前取出我的心脏的。可是他并没有这样做。流白偷偷告诉我,她从来没有见过南孤先生如此悲伤过,深夜的时候他总是独自站在青花夫人的画像前泪流满面。眼泪划过他苍老的容颜,那是一个老人刻骨的痛。

我知道我是必须要死的。就像外婆说的,这一切都是定数,请你微笑着离开。

可是我并没有死在南孤燕的手上,就在南孤燕举起暮寒剑的那刻,一个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暮寒剑刺穿他的身体,顿时鲜血流淌满地,染脏了我白色的裙。

那个替我挡剑的人就是纯生。

纯生的蓝发遮住他的眼睛,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他闭上眼睛的时候,我只听到他用悲,恫的声音对着天空中的飞鸟说,请叫我纯生。那是一个人内心绝望的声音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救我。也许,这样他才快乐,就像天空中远逝的飞鸟,带着他的灵魂解脱,去寻找他的快乐。

他秀发的栀子花香味依旧那样迷人,我抚摸着他的满头蓝发,泪流满面。

后来我才知道他出现在青花森林是为了寻找一幅画像。那是天仁族赋予他的使命。

南孤燕绝望地独自离去,带着他的无奈与悲伤

再次看到外婆是在天仁族与玺族发起战争的那天,外婆独自一人站在强大的天仁族面前,我知道有太多事无法用言语说清,可是我看到那个男子用剑指着外婆时还是用法摧断了他手中的剑。就在我运法准备结束他的性命时,外婆却告诉我,那是我的父亲。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第一次用噬月法对付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清楚地记得,母亲死的那天夜里绝望与痛苦将她吞噬。那样一个美人,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用剑刺进自己的心脏。她看着我泪流满面地闭上眼睛。她说,依依,请宽恕你至爱的母亲,请原谅这一切。于是,她抛下我独自离开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与父亲相见的那刻,他却离我而去。我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有时候,死并不可怕。

外婆常常这样对我说,当花为人开,一切都显得那样赏心悦目,暗香扑鼻。所以在我五岁外婆发现我的第一根蓝发时就知道这一切皆是定数。她只能希望我微笑离开。

我站在祭祀台上,那里早已燃烧起了熊熊烈火。

我死后的很多年,孤崖山成为族里另一个禁地,从没有人再靠近过孤崖山半步。该结束的都结束了,该开始的,正在慢慢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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