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2009-07-30 07:37常文军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队长皮带

常文军

冬天黑得早,电视里的新闻联播还没开始呢,天色就像泼了墨似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女人走进厨房把饭热在火上,顺手推开窗户向外望,楼下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寒风中时快时慢地摇晃外,其它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冷得动也不肯动了。女人使劲朝远处看,楼下还是没人影,寒风从院子里的一大片枯草上吹过,哗哗地响。女人这时打了个寒颤,把身子抽回来,边关窗户边想,男人出去都一个多小时了,按说也快回来了。

女人想到男人就有些揪心,因为男人的腿确实不行了。上午在县医院检查时,大夫拿着一张化验单直摇头,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还是换个工作吧。

女人回到客厅,用手理理有些凌乱的头发,顺手从茶几上拿过男人的棉裤做了起来。男人说井下冷着呢,风不停地在耳边呼呼刮着,躲都没地方躲。女人手巧,男人说女人做的棉裤比商店里卖的都暖和。

小小的客厅也有些冷。女人把腿放在沙发上,刚用薄薄的沙发垫盖上,就听见电视里漂亮的播音员用极为动听的声音说今天是大寒。女人想,怪不得这么冷呢,原来应节令。女人想到这时,手中的针动得更快了,结实的丝线像被梭子拽了一样在女人纤细的手指间穿来穿去,不一会,棉裤的一只膝盖上就布满了密密的针脚。

一个多小时以前?熏女人让男人到队长家说换岗的事。男人前年就说膝盖疼,有次到楼下挑水,男人的腿刚迈上台阶还没使劲呢,就软了,一桶水全浇在男人身上了,男人像落汤鸡似的站起来,脸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女人帮男人找出干净衣服换上,说,要不,找队长说说换个工作吧,都干快十年了,轮也轮到咱了。男人的嘴角动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女人原先计划调城里男人单位的,可结果是城里的男人调回了女人身边。起初男人调工作时,女人不愿意,女人说城里多好,当初不是说好在城里安家吗?男人听了有些无奈,把烟屁股按进烟灰缸里说,城里房子太贵了,城边的都八九万呢,咱根本买不起。女人想想也是,那么多钱,摞起来怕有一尺多高吧,他们就是一辈子也挣不回来。当然,八九万是十年前的价格了,如今,到底是四十万还是五十万,女人和男人都有意不去提它。只是女人看到别人在城里买了房子时,总是想起一句话,都说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想出来,可怎么只见想进去的不见想出来的呢?芽要真有想出来的,和他们换换就好了。

其实女人知道,男人回来后也换过两次岗,但都不到半个月又给换了回去。男人太老实,队长对男人说,煤库那地方还真离不开你,不过你放心,等有了合适人选,肯定第一个给你换地方。男人听了竟有些激动,回家后不住地和女人说着队长的好,说队长这样看得起咱,咱还能说什么?女人想想也是,队长为这事都跑到家里了,还能说什么?那天队长把胖乎乎的身子放在他家沙发上,吸了一根烟,然后在房子里转,说不错不错,屋子收拾得挺干净,就是小了点,交待不了未来儿媳的。女人和男人跟在队长屁股后面转,女人苦笑着说,也想买个大点的,可缺一样东西呀。队长重新坐在沙发里哈哈地笑,把粗短的脖子缩得都看不见下巴了。队长说,可不是,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没钱能叫经济吗?没钱什么也干不成。队长说着认真地瞅男人,要不这样吧,每月给你加三十元,行不行?男人满脸笑,说啥钱不钱的,队长心里有咱就行了。女人听了有些不满,说男人的膝盖疼,怕是风湿呢。可队长没接女人的话,队长只是对男人说,真实情况你也看到了,那地方真离不开你,别人去了准出事。还说,等有了合适人选,肯定第一个给你换。

女人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心想都快两个小时了,怎么还不见男人动静呢?女人有些不放心,把手中的棉裤放在茶几上来到厨房,照旧拉开窗子往下看了一会儿,终于发现楼前路口处果然有人往这边快步走来,道边的路灯把那人的影子照得长长的。女人心里一紧,扭头把早已冒着热气的饭从炉子上端下,然后再把头伸到窗户外使劲地看,慢慢地,那人拖着影子走近了,可是女人非常失望,因为那人紧跑几步,拐进了旁边的单元。女人有些无奈,回过身来看看仍旧冒着热气的锅,重新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往棉裤的另一只膝盖里填着棉花,这个死人,不会又被队长几句好话给打发回来吧?

男人刚才出门时,女人再三咛嘱男人说,不管队长说什么,都要坚持换,对了,把医生上午的话也说给队长听,知道吗?男人抬头看看女人又赶紧把目光移开,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可女人听得出来,男人的回答一点底气也没有。女人只好叹口气开导男人,说如果实在不行,你就低三下四地求。男人摇着头,说长这么大从没和谁低三下四地说过话。女人想急,但最后还是笑了,说这话你敢再说一遍?男人也咧着嘴笑,说不敢了。

男人之所以不敢再说,是怕女人揭他“短处”。有次女人和男人吵架,女人说你就不会对我说些好听话?男人却一本正经,说他从来没和谁低三下四过,还说男子汉大丈夫,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没半点含糊的。女人听了拿男人开心,说不会吧,我就见过你和一个女人低三下四过。男人见女人显得很认真,就愣在那里仔细地想,想了半天也没想起到底和哪个女人低三下四过。女人说,再想想,十六年前,和那个女人低三下四过没有?男人听后又想了几分钟,肯定地说,没有,我说话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就是往回调工作也这样,厂长不想放我,说要不把老婆调来吧?我说不行,买不起房子。再说,厂长也不是女人呀?女人听了忍不住笑,说再往前回忆回忆,想想到底和哪个女人低三下四了。男人这回想都没想,说肯定没有。真没有?真没有!女人说要真忘记就算了。说完从沙发上站起来准备往外走。男人急了,一把拖住女人,你说我到底和哪个女人低三下四过?女人知道男人认真了,就说,还能和谁?和我呗。男人这时突然明白了,说那也叫低三下四?女人说,就差跪在人家面前了,不叫低三下四叫什么?

女人说的是男人跟在赵婶后面到她家相亲的事。这事男人都快忘了,可女人记得清,还常常想起那事呢。女人只是一个人想,想着想着就笑出声来。十六年前的男人跟在赵婶后面进了她家屋,呆呆地站那里搓手,脸红得不用化妆就能演关公。赵婶说,还同学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站着可不行。母亲也赶紧说,快坐下,快坐下。母亲拿出茶杯准备倒水,赵婶没让,一把拉了母亲往外走,母亲小声说,还没看清长什么样呢。赵婶的话却说得老高,赵婶说都什么年头了,年轻人自己愿意就行,你看了也不管用,是不是?母亲一边应着是,一边回过头来看了男人好几眼,男人的头低得更低了。

男人低着头坐在对面床上,两只手不住地捏着床头的枕巾,一会儿捏住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放开一会儿捏住,一句话也不说,也不敢看女人一眼。女人倒是胆大,用一对丹凤眼盯住男人不放,把男人吓得更不敢说话了。女人这时说,你要不愿意就说句话。说完,站起来装出要走的样子。男人这时急了,猛地抬起头,一连说了好几个我愿意、我愿意,让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男人后来对女人说,当初你要不问那一句,说不定现在我还打着光棍呢。女人却不这样认为,女人说,要不是我妈,我才不会嫁你这老实疙瘩呢,是我妈相中了你,我妈说,嫁他吧,你看他多老实,嫁他肯定不会受气。男人听了有些伤心,可一扭头发现女人捂着嘴在偷笑,一下子明白了,伸出胳膊想抱住女人,可女人比男人灵活得多,身子一扭,呵呵地笑着跑开了。

女人想到这里心里也笑,牵得全身有点颤,一颤,手指就被针狠狠地扎了一下,生疼。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计,用嘴吮吮手指怪着自己,都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想这事?

电视里正张灯结彩地演着什么晚会,一个男歌手把话筒伸向观众,大声鼓动着一起唱、一起唱,自己却屏住呼吸听。女人最烦这个,心想连个歌也不能好好唱下来。上个周日儿子回来时,电视里也是演这个节目,当时女人也这么想,可是儿子喜欢,儿子把书放在一边,动也不动地盯着电视看。

女人不知咋的突然想起了儿子。儿子像男人一样有副好噪子,可学习不行,老师都找好几回了,说你家儿子虽然聪明,但光凭学校不行,家长也得帮着点。上个周日儿子从学校回来,女人还说起过这事,儿子不服气,照样紧盯着电视机,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抱着成绩不放呀?现在连工作也找不到的大学生多的去了,你看人家歌星多好,根本不用念书,会唱歌就行,比大学生挣得多得多!

女人听了有些担忧,埋怨男人说,你下班后总是睡觉,顾过儿子学习吗?男人听了也觉得对不起女人,说我先帮你洗衣服吧,下午开始辅导儿子。女人到底心软,一听男人这样说,脸上立刻有了温柔,说还是去休息吧,上班不出事,比什么都强。男人这次没听女人的话,男人坚持帮女人洗了衣服,只是儿子从同学那回来时,男人早躺在床上睡着了。

男人两天一倒班,连个休息天也没有。男人说,现在煤价正高呢,矿长在会上说了,现在不加班什么时候加班,难道要等煤炭没人要时再加班吗?不过,男人后来倒是说起了儿子的事。男人说,还是好好挣钱吧,班上老张家儿子没考够分,听说升高中要交两三万呢。女人听了也高兴不起来,说还有房子,现在的年轻人找对象,谁家姑娘不是把城里买房子的事挂在嘴边?芽可现在房子多贵,不吃不喝也买不起。男人不言语,男人有时也后悔。男人想,当时把女人调进城里就好了,城里房子那时还不到十万呢。可男人这话从没和女人说起过。好在女人想得开,女人手一挥,说管它呢,只要全家人身体好就行。男人想想也是,只要身体好就行,身体要是垮了,钱再多又能怎样?

说起身体,女人转了话题,说,要不,再找队长说说换个地方?不到四十腿就疼,怕是风湿呢,都说那病不好治。男人一听,马上不说话了。

男人一直在现在这个岗位和几次事故有关。男人从城里调到煤矿的第一个班就让女人牵肠挂肚了老半天,因为女人等了整整二十四小时还不见男人回家。女人在家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急得骑了自行车到矿上打听。矿上人说,没事,井下埋皮带了,全矿停产,正清煤呢。女人又问,什么是清煤呀?危险不?矿上人不多理她,说反正是没事,先回去吧,先回去。女人站在黑洞洞的井口旁等了半天,也不见一个人上来,只好回去。女人在回来的路上有些后悔,早知道这样,千不该万不该让男人调进煤矿。男人当时调工作时,女人单位也缺人,女人想让男人调她们单位来,为此女人还找了厂长,厂长也同意,说现在正缺技术工人呢。可是男人不同意,男人说还是调煤矿吧,工资高点。女人说煤矿多危险,四块石头挤一块肉。男人却笑,说在一个单位多不好,要是倒闭了,全家没饭吃。后来女人打听了好几个附近的矿工家属,都说没事的没事的,现在煤矿可安全呢,人在很厚的铁板下干活,一点事也没有。女人这才半信半疑地依了男人,但令女人没想到的是自己单位还真倒闭了,后来同事们闲下来都夸女人考虑得周到,说当时要调一个单位就惨了。女人听了也随大家一起笑,说哪跟哪呀,全是男人做的主。

男人调回来的第一个班整整上了二十四小时。女人看着筋疲力尽的男人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填饭,心有些酸,说什么是埋皮带呀,上这么长时间班。男人说,皮带是拉煤用的,好几里长呢,皮带不停地转着,把各个工作面出来的煤一直送到了井下的煤库,煤库其实是一个很深很深的坑,可是煤库满了,看护皮带的人又睡着了,皮带拉的煤越推越高,就把自己埋了。女人有些没听明白,想再往详细处问,可看着男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只好改了话题,说清煤危险吗?男人说危险倒是不危险,但很累,拿大锹不停地铲呢,比以前单位上一礼拜班还累。女人有些紧张,说不会经常埋吧?男人想想说,谁知道,不过听队长说今年已埋好几回了,每次都这样清。队长还说有次埋得厉害,皮带差点断了,皮带要断了可就坏了,听说拉断的皮带射出时会打伤人呢。

女人听了不说话,赶紧让男人休息,然后开始收拾碗筷。男人醒来后说,队长一直为这事发愁,说老挨矿长臭骂。男人还说,队长人不错,就是脖子短了点。女人也为男人担忧,说那怎么办?男人笑笑,说以后不会埋了,今天下班时我和队长说,我去看护那部皮带,保证不睡觉。女人看了男人一眼,说行吗?男人一抬脖子,说怎么不行?

男人的话是真的,在后来的好长时间里,果然再没听男人说过埋皮带的事,只是男人说膝盖有些疼。队长说可能是关节炎,井下就数煤库那地方风大,过几天给你换个地方吧。女人听男人这样说,心想队长这人还真是不错。没过几天,男人笑哈哈地回来了,说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其它地方就是比煤库暖和得多。

女人见男人高高兴兴地咧着嘴,自己也觉得幸福得不行,把头紧紧靠在男人胸上,一脸灿烂的样子。可是没过几天,男人又是一天没回来,女人跑到矿上问,说是又埋皮带了,正清煤呢。女人听了只好回家等。女人清楚地记得,队长就是那天来到家里对男人说那些话的。队长说,那地方还真离不开你,你说那么冷的地方,别人也能睡着觉?

女人没说话,女人把一件旧大衣翻出来让男人带到井下,男人摸着厚厚的大衣,说,这下不怕了。等女人把家里收拾干净时,男人正在床上睡得呼呼响,只到前年男人挑水时摔了一跤后,女人才又提起换岗位的事。

队长又一次来到家,说,真离不开你呢,你还是呆煤库上吧。

女人不同意,说世界这么大,还没听说过离了谁地球不转呢。

队长有些无奈,苦笑着说,连我都不知道该怪谁了。

女人嘴硬,没好气地说,怪谁?怪我家男人上班不睡觉吧。女人本来还想加几句别的话,但被男人拦住了,男人揉着膝盖点头,说,我去,我知道别人都不愿去那,那太冷了。队长放了心,说知我者,老弟也。

队长走后,女人一边给男人捶腿,一边说我都成按摩师了。男人不说话,男人已经睡着了。可女人知道,男人是到必须换地方的时候了,都好几年了,就是颗煤粒,也该挪挪地方了。可是男人直到现在还在老地方,以至队长退休时还专门跑到家里,说他能当这么多年队长多亏了男人。队长还说,找新队长说说换个地方吧,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女人时不时就会想起队长这句话,并且,时不时让这话在自己肚里翻过来倒过去地折腾。

棉裤已经完全做好了,可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女人不住地走进厨房往外面看,楼下除了几盏昏暗的路灯在寒风中无精打打地摇晃外,其它一切都像得了关节炎一样动也不能动了,寒风从院子里的一大片枯草上吹过,哗哗地响。女人猛地关上窗户,女人有些急了。

女人拿出手电,又找了厚衣服穿上。女人准备去找男人,男人还要上夜班呢。

男人今天本不想去找队长的,男人说,新队长太年轻了,整天嘴里喷着酒气。

女人也犯愁,说不找人家找谁呢?要不,咱也拿几瓶酒去试试?

男人摇头,说队长现在工资高得很,也不缺那几瓶酒,我看可能性不大。

女人还在坚持,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今天早上起来,喜鹊一直朝我们家阳台叫呢。

男人不信,说这么冷的天会有喜鹊?肯定是乌鸦。

女人不依男人,说你才是乌鸦呢,连乌鸦也不如。男人听了努力地挤出一丝笑,一连说了好几个是喜鹊,是喜鹊,说得女人也像喜鹊似的有了笑容。

女人刚锁好门,就听见楼道里有人上来。

女人用手电照照,是自己的男人。女人一下子高兴起来,赶紧把刚锁上的门打开,屋里的亮光和热气从门缝里冒出来,竟让女人有些不适应。

男人关上门,坐在沙发上一句话也不说。

女人问,怎样?

男人说,早上叫的果然是乌鸦。

女人停了停,队长怎么说?

男人一脸无奈,队长说不行,说老队长都说了,别人到那肯定埋。

女人有些火,问还说什么了?

男人迟了半天才开了口,队长说都老同志了,更得爱岗敬业,给年轻人做出榜样才行。

女人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地把饭重新热了一次端在男人手上,然后站在旁边看男人大口小口地往嘴里送,看着看着,眼睛便有些湿,对面的男人也变得模糊起来。

女人背过身来擦擦泪,想了想,试探着问,要不,咱也埋一回皮带?

男人把手中的碗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揉了几下膝盖,然后低下头一声不吭。女人清晰地看到,男人喉结一动,几粒泪珠扑簌簌滚下来,跌到面前的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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