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因不明

2009-07-31 01:00王小虎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俊杰雨水学校

王小虎

“江大组长,这可是你新官上任的第一次表现机会哦!”

一个短暂的“兴趣小组报名”会议后,梅河小学的办公室,成了一个个炒黄豆的热锅。秀捏紧喉咙,挑起眉尖,掀开嘴角,滑溜了黑眼乌珠,斜着江雨水。她是学校里上班最早,下班最晚的人,课间也几乎不离开教室,很多副课都成了她的语文课,不过每次考试,一准是她垫底。江雨水不同,除了课表规定的时间,他很少赖在教室里。学生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

面对秀的提醒,江雨水“嘿嘿”着,右手五指在大腿上滑动,方圆、饱满的脸,还像是看不出深浅的梅河,虚无的笑就成了六月里的河水,苍白着。

“乖乖隆的咚,韭菜炒大葱。”辉老师教数学,口算自然快,“一个数学老师教两个兴趣班,一学期30节课——光上课费就得1800元!”

热锅里马上被倒进了一杯水。

“做牛做马一学期,也拿不到这么多奖金!”

“还有每个学生10块钱的回扣呢!那不2000好几!”

“这可是我老婆在服装厂半年的工资!

“我们江组长可不稀罕这几个钱,是吧?”秀又总能将话题拉到江雨水身上,“光一个寒假,也不止这几张票票吧?”

江雨水每年寒假都去街上写对联、卖烟花,动员学生买。到哪身上都揣着一本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些数字,那是他曾经买过和将要买的彩票号码。他也的确有财运,看次去摸奖,花十块钱就摸到台彩电,别人见了眼红,有人怂恿他再去摸,结果这些人的心里更不平衡了:他又摸到台彩电!几年资本积累后,他就在梅河边买了个小码头。

“小江挣的钱,不比学校在兴趣班上得的钱。”辉老师的话在梅河小学就是天平上的支点,立马分出事情轻重。

“我们也得体谅学校的苦处,”江雨水赶紧接过辉老师的话,从正面引导,“就说我们学校吧,一千多点学生,每个月光水电费、文印室的耗材费就得两三千,还得接待检查工作的上级领导,和来取经、交流的兄弟学校……”

一年前,各个学校还可设些兴趣班、补习班,挣些钱补贴学校的开支。可上面根本不体谅学校的苦楚,个别家长一反映。马上取消了这些班级。一个学校正如一户家庭,开门就要钱,正如老师们戏谑:酒是要喝的。烟是要发的,工作可以一般点,只是要有特色的,菜可以普通点,地方菜要有的……

面对困境,校长们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联系了社会上的各种培训班。社会力量办学的名义招生。梅河小学自然也与时俱进,由“大耳朵”校长联系,并召开了校外兴趣小组报名动员会。梅河小学的正副校长都姓陈,教师们形象地称呼为“大耳朵”、“小耳朵”。

“刚才‘小耳朵怎么没参加会议?”说到会议,有人敏感到了这个细节。

“这还用说,‘小耳朵没得到好处畦!”江雨水敏感到,刚才为领导多说了好话,有人反感,就想用这句话挽回点人气,可所有嘈杂声戛然停住,每个人都低头批改起作业本。

春寒料峭的风悄没声息,从门里掩过来,江雨水的后脊梁上凉飕飕的,触了电似的扭转头,副校长陈贵平已站在背后的门边。

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江雨水这样想着,陈副校长眯细着镜片后面的双眼,似乎看了他一下。

他们是从小到大的同学,小时候相互打过架,也帮对方跟别人打过架,师范里同吃过一个饭盒。

“这次收取兴趣小组费,一定要在学生自愿的原则上,认真做好家长的思想工作。”陈贵平微笑着散了圈烟,说完这句话,转身离开时,那微笑凝固在江雨水试探的眼神里。

江雨水像是掉进了浆糊缸,全身燥热,就轻轻走出办公室。清寒的风拂得他打了个冷噤,这才发现,春雨已稀稀疏疏地弄湿了人们的视线。

“憨子!”秀在作业本上使劲打了个红叉,大声“呸”着:“连儿子都是别人的!”又赶紧伸长脖子,望外面看了看,关上门低声笑了:“这憨子,别又躲在门边偷听我们说话。”

憨子,在当地人的土话里就是“疯子、神经病”的意思。

的确,江雨水总是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第一次参加市里的教研活动,他不断跑到主席台上给领导添水倒茶,结果一不小心把开心倒在了领导手上。在学校的业务学习时间里,还经常跟“大耳朵”辩论。期末复习期间,别的老师都在声嘶力竭地循循善诱着,他会突然让学生走出教室,到操场上去抓蝴蝶……

江雨水做生意后,钱越来越多,叫他憨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仿佛这称呼是他用钱买来的。时间一长,用以佐证他是“江憨子”的材料也更加丰富和形象,名声就差了。有次他请办公室里一个刚毕业的女孩看电影。她竟然当众说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如果说江雨水是臭水沟里的一只“癞蛤蟆”,那么陈贵平就是大海中一条轻快曼妙的七彩鱼。下班后,江雨水会帮母亲清点好一天下来挣的钱,准备好第二天要用的零钱。这时,陈贵平在陪教导主任打篮球,然后他们会坐到对面的小吃店里,叫上“大耳朵”一起喝酒。“大耳朵”喜欢喝酒,酒量大,酒文化也深,很多棘手的工作他都能放在酒桌上搞定,而酒量大是陈贵平的另外一个特点。然后,陈贵平会呆在办公室备课、批作业,有时也帮着教导处抄抄写写。

不过两年,陈贵平做了年级组长。接着人事变动,教导处的椅子空出了一把。“大耳朵”在教师会议上说,这把椅子是留给有思想、能发展的年轻人的,并且要由全体教师进行差额选举,

会议结束,江雨水就拉着陈贵平去报名,陈贵平笑着拒绝了。

那年暑假,江雨水总往教工住宅楼钻,拎点桔子、苹果什么的,与同事们唠嗑,征求他们对教导处工作的意见。私下里,有很多人已经开始笑呼他为“憨子主任”。

就在民主投票的前一天,陈贵平报了名。封闭的投票箱被拎到校长室,十分钟后结果公示:陈贵平胜出。

那晚陈贵平本来答应跟江雨水喝酒的,临时说有事,走了。知情人说,他跟“大耳朵”在城里喝得酩酊大醉,又去KTV飚歌。

不久,陈贵平和梅镇长的女儿结了婚——那是个小学没毕业、义黑又胖的矮女人,再没过多久,他便坐到了副校长的位置上。

当别人在背后议论陈贵平的是非,对他的爱情观进行点评时,江雨水总是听得特别仔细,苍白的脸色会有些健康的红潮。也会在人们议论得索然无味时,适时地渲染下气氛,已使这个话题得以继续。对陈贵平的工作,他非常支持,比如陈副校长安排代课,常常被老师们以种种理由拒绝,因为大家商量好,尽量不代课,逼迫学校提高代课金。江雨水却主动接过陈贵平的代课单,惹得别人骂:这憨子,一节课一块半钱,他也抢。当然,陈贵平也很帮江雨水的忙,刚开学没几天,就力挺他做了中年级的年级组长。

“一到六月梅河的水就会涨的,”陈贵平曾单独这样对江雨水说,“聪明的鱼儿就借涨水的机会从水塘游到河里。”

刚做了年级组长的江雨水,也想做一条聪明的鱼,努力往上游。

组织学兴趣班报名工作,就是江雨水第一件要努力的事情。他知道一个普通老师不知道的秘密:这个培训班的老板,是陈校长的老舅子。

短短三天,江雨水班级的报名率就达到了百分之百,被陈校长作为典型进行了表扬。

“这人啊,还是要做领导——”秀捏起喉咙用假声对大家说:“干劲就是足!”

“嘿嘿,我就在班上随便说了下,谁知道家长都跑来交钱……”江雨水虚虚地瞄了下所有老师。

“别谦虚了。江大组长,”秀嘴角翘起尖尖的不屑,“你也去我班上随便说下吧,拖了你这个领导的后腿,我心里好难过!”江雨水的脸部表情在虚实之间停顿。秀班上报名的人数最少,会议上被陈校长点名批评,当时江雨水就低下了头,作为年级组长,他当然有责任。

“秀你也真够倒霉的!怎么就摊上史俊杰这祸害。”辉老师整理了下刚批完的作业本,帮秀说了句公道话。

史俊杰是梅河小学的名人。“比木头还木!”教过的老师都恨得牙齿发痒,考试分数从没超过个位数,“简直就是猪八戒妹妹和孙猴子的私生子!”光这些也忍了,哪个老师哪年不遇上这样的学生?关键是他卖猪肉的父母,你放任不管史俊杰,他们一大早上站在校长室门口,说老师怎么不负责任。那就管管吧,他父母又跑到教育局,说孩子家作超过教育部规定时间,还要举报老师变相体罚。更让老师头疼的是,这两个杀猪的利用卖猪肉的时间,和买猪肉的家长们交流孩子的学习情况,哪个老师骂学生了,“比我们杀猪的还猪!''哪个老师打学生了,“比我们杀猪的下手还重!”一听说学校要收钱,马上又动员家长们别交:“比我们一个猪肉摊子交的钱都多,整天乱收费!”

就说这次兴趣小组的收费吧,史俊杰的父母不但向家长宣传上级文件精神,还鼓励孩子在班级里做同学的工作,“别交钱!这些钱全被老师们……”

你说遇上这样的学生哪个老师不头疼?可江雨水不这么想,越是困难的时候赵是能体现一个人的工作能力!于是,他趁下课的间隙溜达进了秀的班级,一眼就捉到史俊杰,正揪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的头发,将他们的嘴往一起凑。

“史俊杰!”史俊杰抬头看到江雨水,松开手想跑,被江雨水一把抓住。

“你又不是我老师,你凭什么管我!”还没等江雨水开口,史俊杰就伸出手指,在江雨水的手背上挠了几道血痕,

“我今天还就管定你这个小畜生了!”疼痛使得江雨水的脸泛红。

“你先让娇娇给你生个儿子再来管我吧!江憨子!”

犹如一只被宰杀的猪,绝望的嘶叫在喉管里咕嘟了几下,微红的脸在刹那间的黑紫后,只有无血的苍白,一层黄表纸覆在了江雨水的脸上。

娇娇原来是江雨水的老婆。

刚毕业那几年江雨水眼界高,一般单位的女孩子他看不上眼。中学一个音乐老师死心塌地要跟他好,他却整天往银行钻,有事没事跟柜台上的小丫头闲搭,不到两个月又跑财政所送情书。结果不但一个没追到,还落了个“花憨”的绰号。最后学校里的女孩也不愿跟他交往。只好把要求放到了最低:一是人要漂亮,说这话时,他心里想着陈贵平,再就是要有钱。

镇上有个开石矿的三老板,做事说话没天没地。大家都叫他“三脬皮”。这“二三脬皮”就把粉嫩嫩的娇娇介绍给了江雨水——娇娇很早就在梅河街上开皮鞋店,银行里有一笔存款。

结婚大半年,娇娇生了个“大胖头”儿子,怎么看这“大胖头”都不像江雨水,倒有点像“三脬皮”。刚开始别人也只是当作玩笑话取乐,没人作真,有次“三脬皮”喝多了酒,说那真是他儿子。陈贵平告诉了江雨水,回到家江雨水就给了娘俩几耳光,拖着满脸泪水的娇娇离了婚。

这些事也没谁当着江雨水的面提,史俊杰却如“皇帝的新装”里的孩子,让江雨水无法再如鸵鸟般躲藏。

他抬脚给了史俊杰一下。

事情发生在周五下午放学前,飘洒着细雨的天空。就如蒙了层黄表纸。

周一早上,史俊杰的父母找到了校长,一个拿着杀猪刀拍打着陈校长的办公桌,另一个用哭死人的声音咒骂:“没屁眼绝代的江憨子……”

史俊杰住院了。说是小肠气发作。这病在他襁褓里时就有,由于不严重就一直没开刀,也没见发过。

“杀猪佬也只不过想赖点钱吧?”江雨水听从学校安排,在外面躲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他在小饭馆里对陈贵平说:“花钱消灾吧……”

“杀猪佬说,学校聘用神经有问题的憨子做老师,以至于打坏了学生。”吊扇低低地压在陈副校长头顶,慢悠悠地在他脸上更替着片刻的明亮和黑暗,“我估计陈校长会让你待岗,化解家长的怨气,以免他们把事情扯到兴趣班的问题上去。所以不只是赔钱的事。”

脆弱的酒杯从江雨水的手掌中滑落,散成无数片,先支离破碎出美丽的亮光,再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呻吟。

“贵平,我怎么办……”

后来有人传说,喝完酒后,陈贵平拎着很多水果,去了杀猪佬家,于是后来发生的故事,有了很多种版本的揣测。

第二天上午,江雨水去了市里的精神病医院,随后,梅河小学接到医院电话:经初步诊断,贵单位职工江雨水,患有偏执性精神病……

几乎是同一时间,杀猪佬打电话给省电视台的表舅,又去了教育局,说梅河小学一把手伙同亲戚,利用兴趣班收费。

省电视台来人,教育局也对事情进行了调查,不久陈校长病退。随后,市委市政府下达红头文件:一律禁止在编教师从事校外培训班、有偿家教等活动。

梅河水涨时,“小耳朵”成了“大耳朵”。

本想证明自己不是“憨子”的江雨水,因患“偏执型精神病”,被送进了精神病院治疗。

医学描述:此病以系统妄想为主要症状,妄想内容与现实生活有联系,多难辩是非,主要表现为被害、嫉妒、夸大疑病、钟情等:患病原因不明。

一年后,江雨水出院,他坐在陈贵平办公室,浑浊的眼神漂浮着:“陈校长,今年我教几年级啊?”

“你说我对你到底怎样?”陈贵平在淡淡的烟雾中望着江雨水,江雨水的脸色被一层淡黄衬托了,一直延伸到他的眼里。

“你的身体……不适合上班,只能请长期病假,工资照拿,”丝丝作响的香烟中,江雨水的五根手指将大腿当成琴键般,抽搐滑动着,“你还可是去做生意吧——家长们不会接受你。”

有人从校长室门口走过,听到一阵桌椅茶几的破碎声。

江雨水最终还是没上班,也没有去做生意,整天在梅河小学周围游离。到放学时,就早早地站在学校西边的公路上。那是条省道,每天都有上千辆车呼啸而过,遇到有人过马路时也从不减速。一到放学,几十个学生一下就涌在了路上。江雨水就在路口充当起了交通警察,左臂扎根红领巾,右手挥舞着自制的小红旗,边啷囔着“危险”,变指挥着过往车辆停下,再带着孩子们过马路。

有段时间江雨水没上路,后来大家都说他算到了,可知道躲不过,所以一个礼拜后他又站在了马路上。人们还说,江憨子跟雨水是有缘的,也怪他名字取得不好,五行水旺缺土,容易流失。

那正是六月的雨水天,也正是水塘里的鱼儿赶着机会往河里上的时候。天空就像是拉稀的肚子,雷声轰然地刚在东边响了一下,又粘不拉叽地滚到南边。天空如同被一层层纸钱蒙盖了,苍白的光无力地滤下。闪电就在上面恣意刻划着一道道伤痕。雷声紧随其后,跟禄蠹一样欢快地到处滚轧。

江雨水极其专业地指挥完孩子与车子,抹了把纸钱般的脸上的雨水,回身要走,一辆自行车从左边闯入他的眼里,右边是疯了般的喇叭声。

“史俊杰……危险……”纸钱被烧着了,细细的雨丝怎么也浇不灭,惨叫声、尖锐的喇叭声中尖锐的刹车声、雨水飘洒在空中的声音……

患有小肠气的史俊杰,连车带人被挡在了路边,代替他冲向车轮的是江憨子。

看到的人都都说,“江憨子”死得并不痛苦,抽搐了几下就没命了。

江雨水同志被追认为党员、烈士:局领导亲自主持召开追悼会:省电视台记者前来采访;陈贵平代表教师、史俊杰代表全体学生,向江老师、江叔叔致以最悲痛的悼词;学校东边的省道上也竖起了“前方有学校”的交通标志。

清明时节,有人看到娇娇给江雨水上坟,蝴蝶般的黄表纸在苍白的空中飞舞,她拉着儿子给江雨水磕头。

“娇娇儿子越长越像江憨子了。”见到娇娇儿子的人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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