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复活”记

2009-08-20 08:32
晚报文萃·开心版 2009年13期
关键词:王家复活抗战

冯 翔

王文川的战友们被重新发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墓碑,远在巴布亚新几内亚。这些参加过淞沪会战的抗战老兵,被日军俘虏,客死他参,不为人知。直到2009年,他们才通过一些航拍照片意外地“复活”。92岁的王文川是幸运的,经历了身份的几度变幻,他在两年前被发现,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日子,重新成为英雄。

冒香气的煮白米饭,红油豆腐,红烧鸡腿。

在北京市第四社会福利院的老人病房里,坐在轮椅上的92岁老人王文川胃口不错。说“您是英雄”,他点点头,神色漠然。提“团长”,马上开始拭泪,用青筋枯干的手。

抗战明星

尽管思维清晰耳朵也不背,但他和外人交谈仍有障碍,需要由儿子半诱导半转述地进行回忆。

“要不是因为挨着公共租界,有个大煤气罐,日本人早就用上重武器了。我们就完了。因为怕打到租界,他们使不开。”61岁的长子王家宾再一遍地转述:“当年我是机枪射击手,河南的老刘是装弹手。突然他不装了,回头一看,他脑子让日本人的子弹给打开了……”

这个头顶微秃的退休工人,说起抗战史尤其是淞沪抗战,头头是道且顺理成章。

发生在1937年的四行仓库保卫战,受到了国内国际舆论高度关注,包括王文川在内的“八百壮士”登上了他们人生的最高峰。接下来,他们成了租界里的明星,上海市民追捧的对象。

相关历史资料记载:上海沦陷后,坚守四行仓库的孤军服从命令,在租界调解下进入孤军营避难。大批上海市民蜂拥而来捐款捐物,大学教授义务教战士们文化知识,学校女生来为他们表演话剧,出租汽车公司来为他们免费培训……甚至有精神苦闷的社会青年专门来孤军营朝圣。

“我这辈子,最光荣最值得回忆的就是那四天,在上海,打仗。”年过九旬的王文川一字一顿地回忆说。

从“奴隶”到中尉

四年的“明星”经历后,王文川的人生迅速经历了一次由最高峰到最低谷的波折。

1941年12月28日,日军占领租界,“八百壮士”被俘,他们分别被押送至南京、杭州甚至万里之外的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地服苦役。

被押送至南京的官兵被强迫清理南京大屠杀时遇难同胞的上万具尸骨,被押送至巴布亚新几内亚的36名官兵后来只有十余名回到故土。王文川等87名官兵被送到安徽芜湖挖煤。

老人回忆:1942年冬,挖了一年多煤的他们冒着生命危险逃出虎口,徒步走了三个月,终于找到重庆的散兵收容所,根据提供的部队番号和互相证明,他们证实了自己的身份。

逃到重庆的王文川等“八百壮士”官兵,又成了名噪一时的抗战英雄。1945年10月,重庆警备司令李根固代表蒋介石,在重庆的俄罗斯大酒店设宴招待先后逃到重庆的70余名官兵,对他们均颁给忠贞奖章一枚,并从优待遇。王文川由上等兵升为少尉排长。几经辗转,他从重庆被派到北京的陆军总医院,任中尉军需官。

1948年,王文川认识了一位姓林的小家碧玉并结为夫妇。1949年,北京和平解放。陆军总医院被解放军接收,按照当时的政策,原官兵愿意留下的留下,不愿意的可以自行离开。王文川属于后者。他不识几个字,但有一手修理机械的好手艺,就由街道出面,组织他和几个人开了个门市部专门修理汽车,收入颇丰。

1951年门市部被取消,他被安排到北京机械厂做了一名车工。

历史问题

国民党军官中尉的身份,很快成了王文川的包袱。

在一份1969年3月5日写的“交代材料”中,王文川把自己写成一个在上海被抓走才当兵的卑微角色,对四行仓库保卫战一笔带过。

事实上他是个半文盲,这份材料出自于当时正在工厂学徒的王家宾之手。幸运的是,王文川最后没被定性为“专政对象”,仅仅是个“有历史问题”的旧军人。

即便如此,“历史问题”仍然不是个小问题。1969年末,刚工作9个月的王家宾被从他工作的一家生产望远镜的军工厂“清理”出来,理由是老子有“历史问题”,儿子就不适合在军工工作。这一待就是近10年。其间,他换过不少个街道工厂,最艰难的时候跟母亲去抬过城墙砖头卖。

即使日子再艰难,家里每添一个孩子,王文川都要擦亮皮鞋,带着全家去照相馆整整齐齐地合一张全家福。

灰溜溜的青少年时代过去了,兄妹五个都走上了工人和售货员一类的工作岗位。他们没有一个入党入团,甚至连申请书都不敢写,因为怕填“家庭成分”。王家宾填了参军志愿,最后无疾而终。

松动与遗忘

磨难岁月过后,中国悄然而坚定地发生T--些变化。

1988年9月11日,大陆宣布:今后对驾机起义的台湾飞行员不再予以重奖。四天后,台湾也发表了类似的文告。两岸关系进一步缓和。也是在这个月,“八百壮士”在大陆的幸存者之一,当年被送往巴布亚新几内亚服苦役的一名士兵在湖北蒲圻(今赤壁市)的《文史资料》发表了回忆文章。

这一年,因病退休的王文川继续在家养病,对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对门十几年的邻居连他的名字都说不上来。

对于王文川,四行仓库保卫战的经历,仍然是个秘密。

他很少跟孩子们讲这些。

几个女儿偶尔问过他当年打仗的往事,他眼一瞪:“干吗呀?秋后算账啊?”

但那炮火连天的岁月打下的烙印却一直依稀可见。

1980年代,家里人试图寻找一些能证明父亲身份的纪念物,他们都记得——“文革”初期,王文川把王家宾叫来,拿出一叠照片和纪念章、勋章,父子两个偷偷趁夜在空地上挖了个坑将其埋掉。不过,事隔多年,王家的寻找行动也没有什么结果。

就这样,社会的风气一边在不断地松动,王文川一边被继续习惯性地遗忘。1987年,28名“八百壮士”幸存者参加淞沪抗战胜利50周年纪念活动;1995年,中央电视台在《抗战将士谈抗战》节目中播出了对“八百壮士”之一、当年谢晋元勤务兵的访谈,并与周恩来的秘书童小鹏的访谈同时播出。

战友们“成名”的消息并未传到王文川耳中。他继续着平常的生活,那些年,他的儿女纷纷历经下岗、离婚、重病等人生波折,至今小女儿还在领取社区的年终困难补助。

2007年的春节,妻子的离世意外地启动了王文川的“复活”。

复活记

2007年2月,王文川的老伴去世。在收拾遗物时,女儿王秀英撬开柜子发现了一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只有两寸左右大小。隐约可以看出,那张照片是被齐脖子部位剪过的,能看出下面仿佛有一点军装的领子。

“我爸爸以前打过仗,我仿佛知道一点。这回一问他,他才说:我以前在上海淞沪抗战打过日本人,还在四行仓库守了四天四夜。那张照片是我妈剪的,怕文革惹祸……没过几天我在电视上抽冷

子看到个老头儿,重庆的那个杨养正,说他是当年的‘八百壮士,我一想,这有什么呀,我爸爸也是啊!”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王家人隐约领悟到了,老人的昔日历史可能为他找回迟来的尊严和荣誉。

他们先是在网上搜到,网易在2005年纪念抗战60周年做了个“寻访抗战老兵”的活动。从那一年开始,北京市西城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每年春节都去看望慰问赵登禹的儿子赵学武。赵登禹曾任国民党29军132师中将师长,七七事变后不久阵亡,至今北京西城区还有一条以他名字命名的马路。

王秀英打电话给网易,对方惊诧地反问她:活动两年前就结束了,怎么才打电话来?

王家人又找到卢沟桥抗战纪念馆。对方听完愣了,问了一句话:“您想干吗呀?”他们自己也被问住了。

终于,上海淞沪抗战纪念馆的电话拨通了,对方的积极态度让他们吃惊。2007年3月7日,纪念馆的馆长汤明德、副馆长沈建中来到北京,他们对王文川的身份予以了肯定。

王家人的努力终于等来了另一个层次上的承认。2007年5月30日,《北京晚报》率先刊登了小半个版的“北京寻访到抗战英雄义守四行仓库王文川战士”。随后,包括电视、网站和杂志在内的媒体纷纷跟进。王家的墙上也挂起了一幅毛泽东手书:“八百壮士民族革命典型”。“说白了我们就是想营造社会影响,”王秀英承认。“要是没有报纸没有网站没有电视台给老爷子这么宣传,我们哪儿能这么容易争取到政策?”

恢复抗日英雄身份的王文川,迎来了自己人生的又一个高峰。对这段生活的美好印象,他认为仅次于“当初在上海打鬼子那一段”。

街道、社区逢年过节来家一趟给送束鲜花和生活用品,询问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九十大寿又到王府井给他做了一身红色唐装。去年七一党建,社区办了个“党旗进社区”,他还是受邀出席的对象之一。“我看出来了,这老爷子特爱照相。别人给他照相,他特高兴。”社区书记李桂珍说。

王文川每个月的养老费用为4500元,其中3000元由政府支付。

恢复英雄身份的王文川,和那座当年他曾为之浴血奋战的城市联系渐多。2007年,他和几位参加过淞沪抗战的老兵受邀重访上海,受到热烈欢迎。

2009年春天,王文川的战友们被网友在几张巴布亚新几内亚的航拍照片中发现——他们已经变成了斑驳的墓碑,引起海峡两岸关注。大陆民间随即掀起将老兵接回家的热潮,中国外交部也表态对流落他乡的孤军遗骸高度关注。

王文川也在等待他的战友回来。1941年被俘虏时,他们还都是国家年轻的士兵。

“等骨灰接回来,上海!上海方面肯定邀请您去。这是肯定的。还让您去谢团长的墓上看看。咱都能去上。可您一定,一定一定得把自己的身子骨,把自己的精气神养好。这样才能放心让您去。知——道——吗?”儿子俯在他耳边大声说。

“嗯、嗯。”老人点了下头,又点了下头,嘴角向上裂开。这是他能做出的最近于开心的表情。

(摘自《宁波晚报》)

猜你喜欢
王家复活抗战
My Favorite Photo
王家新的诗
巨人复活传
巨人复活转
单子伊 王家璇 潘铭泽
小熊当当找复活蛋
我们家的抗战
我们家的抗战
也无风雨也无晴
抗战音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