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王

三　哥

陈大王原来叫什么名字,很少人知道了,街上老老少少都叫他陈大王。

据说,陈大王是抗美援朝的英雄,在战场上还救过无数人的性命。是真是假,没人考证。

陈大王目不识丁,仗打完后,就回到了家乡。回来后的陈大王一下就变得牛皮哄哄的了,谁也不在他眼里,谁也没他狠。他可以指着你的鼻子骂,你他妈算老几哦!你狗日的有美国鬼子能啊?老子一样打得他屁滚尿流。陈大王是英雄,英雄就得喝酒。喝了酒的陈大王真的像大王,谁都要听他的,不然他就会发酒疯,叫你后悔一辈子。

文革时期,武斗闹得厉害,陈大王哪派都不入,哪派都有他的影子。谁要是请他喝酒,他就去,给一挺机枪,叫他抱着向对面的反对派哒哒哒地扫一梭子。陈大王不怕死,谁都怕他,他就越发地牛匹哄哄。晚上,他随便钻到哪家去,都可以叫人家老婆陪他睡觉。混乱的年代,陈大王真的出尽了风头,正因为他太出风头,导致所有的女人都不敢给他做老婆,怕被他喝了酒一下把脑袋给咔嚓掉了。

历史又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像无头苍蝇似的人都回家了,种地的种地,做生意的做生意。陈大王眨眼间孤单寂寞,人们仿佛把他给忘了。他知道凭自己是没法扭转眼前的局面,他就找乡政府,天天去找,中午就在政府的食堂吃饭,弄得乡长书记掏钱给他买酒喝。

陈大王被立为五保户,自己家锅灶都没有,一天两顿吃馆子,欠下比孔乙己不知要多几百倍的酒钱。政府的一点补贴杯水车薪,陈大王又是个很要面子的英雄,餐馆的老板也不敢催他的账,任他吃喝。街上几家餐馆联名向乡政府写过陈大王的情况报告,希望能解决英雄到处欠账的问题。

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种田的都跑街上修房造屋做生意了,政府又引进几家大企业。小街就像发酵的白面,一夜间膨胀了若干倍。我也在街上开了餐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迎来八方的亲朋好友,也迎来了陈大王。

陈大王头发蓬乱,背也虾子似的弓了起来。他说,我付现钱,不会欠你一分。我只能对他友好地笑,我也不敢得罪他。陈大王一年四季都背个草绿色的军用布挎包,我说的草绿色是包本来的颜色,现在的包早已被各种油污重新粉刷过了,即使是一流的画家也分辨不出包的颜色来。他包里装个玻璃酒瓶,里面永远都有酒;包里的花生胡豆是他的下酒菜,有时候还有几片卤牛肉卤鸭子什么的。

陈大王裹着破棉袄,寒风把他的鼻尖冻得像根红萝卜。他进来先叫我给玻璃瓶子灌满烧酒,然后自己找个位子坐下来点菜,一般都是猪耳朵、卤牛肉、卤鸭子之类的便于带走的凉拌货色。今天他却要吃鱼,他说,好久没吃鱼了,在朝鲜的时候,经常到河里抓鱼来烧着吃,那野味香得美国鬼子直流口水,开着坦克来抢。陈大王的记忆里只有在朝鲜的日子,其他时候好像不存在或者并不属于他。今天,陈大王吃了很多,醉醺醺问过我多少钱后便摇晃着出了店门。门外是通向县城的大道,车辆来来往往。我送他到门口说,小心点,慢慢走。他说,我还不走,还没付你钱。我愣愣地不知道说什么,看着他走上公路,躺在了路中央。我赶紧跑过去,以为他喝醉了。他挥手赶我走,说,走远点。街上一下出来很多人,一辆装货的大车开到他面前吓得大叫一声刹了车,司机下来想搀扶他到路边,结果被他踹了一脚。谁都认识是陈大王,就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强行拉开他。车两头都堵上了,有人问,你老人家要怎样才起来嘛?陈大王说,你们先把酒钱给我付了再说。

陈大王这招真的有效,从此,他经常在街上躺着拦车要钱,搞得怨声载道。事情引起了乡政府的高度重视,召集了全乡各大小企业,开了个专门研讨如何解决陈大王酒钱的紧急会议。最后一致通过,不论企业大小,各管陈大王一月的酒钱。乡办公室将决定打成文送到了各家餐馆。

陈大王真够威风,从此再没有欠债的烦恼了。不知他从哪里弄来一只野狗,整天跟在屁股后面,他喝醉了还要叫餐馆的人将狗喂饱。他给狗取个名字——迪威尔。说是他在朝鲜战场抓的俘虏的名字。迪威尔几下就长得油光水滑,陈大王却衰弱得很厉害,那颗蓬乱的头经常龟缩在破棉袄里,走路也要靠根棍子了。

我在店门口扶着他,问,今天想吃点什么?他说,要是朝鲜战争再多打几年,说不定我也是个干部呢。我笑了,说,你老现在不也是干部吗,干部说不定还没你舒服呢。他说,这都是我不要脸争来的,就像在战场上不要命一样。我问,喝点什么酒?陈大王一改以前的豪气,说,不喝,不想喝。把迪威尔给我喂一下。

陈大王说话很累,坐在椅子上直往下滑。眼眶深陷下去就像两口枯井,怪吓人的。迪威尔吃饱了偎在他脚下,伸着舌头望着陈大王。他用手拍拍迪威尔毛茸茸的头,说,我们回家。

春天的风是轻快的,舒畅的春风却吹来个令人感叹的消息——陈大王死了。陈大王死后,迪威尔一直在他的坟前叫,几天几夜,后来,死在了陈大王的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