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

2009-08-31 07:45
读书文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像章宣传队

余 斌

“宣传”一词是外来语,从日语“宣伝”而来,日语中该词又是对西语propagandar的意译。我们这边的解释和洋人有点不一样。《现代汉语词典》里给的解释如下:对群众说明讲解,使群众相信并跟着行动。这样的释义不仅带有政治意味,而且保证了该词的正面色彩,因为“群众”一词本身就有一种正面性,里面包含着绝大多数人的集合体值得信任的假定。西语里的解释有点不一样,比如《牛津英汉双解词典》对propagandar的释义,除了“(观念)的宣传,(信息)的传播”之外,还有一条,基本上是贬意:“为某(政治利益)服务却(常作)貌似不含偏见的宣传。”另有propa-gandist一词,可以译做“宣传家”,干脆说是“常作贬义”。

我费功夫去查字典,是后来的事。还在知道确切含义之前,正经点说,我在上小学时即已是“宣传”中人,到中学老在起劲地干出黑板报、贴墙报、刻钢板之类的事,也还属于“宣传”的范畴。于此我绝对是后知后觉,或不知不觉,或自以为先知先觉。其实听过“反革命宣传”、“希特勒的法西斯宣传”等说法,但我对“宣传”的理解绝对正面,不像现在的小孩,听到“宣传”就起腻,差不多就当广告解,而广告,照某些人的诛心之论,就是让你上当的。

想当年“宣传”二字岂止是正面,简直近乎神圣。从事宣传的人多少都有一种优越感,因他隐然已在“群众”之上。我上小学时即已是宣传队中人。毛主席有言:“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毛主席所谓“宣传队”,乃是从“义理”上说的,我们的宣传队则专攻“辞章”,也就是唱歌跳舞。

我上小学时,大大小小的单位都有宣传队,工厂、学校、部队乃至机关,都有。所谓群众文艺,“文革”之前肯定也有的,但肯定没有那么普遍和高度的组织化,并且不多的娱乐色彩也让位于政治,什么“合唱团”、“舞蹈队”之类的名字都消失了,一概称做“毛泽东思想宣传队”。

宣传队规模有大有小,小的如小学里的,大多也是“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七八条枪”我指的是常备的家伙之简陋,比如乐器之类。我们小学的宣传队,乐队的基本配备是锣鼓和手风琴。小提琴,钢琴,都有“资”的嫌疑,也没人会摆弄;再者宣传队大多数时候街头演出,四处游击,到演出场地多是靠两条腿,真有那些,或是携带不便,或是不合时宜———比如小提琴,在街头咿咿呀呀地拉起来,就不大对景。大概与演出形式相应吧,那个时代风光无限的乐器是手风琴,背上身就走,到时候可充抵一小乐队,合唱、小合唱、独唱,乃至舞蹈全指着它伴奏,笛子、二胡之类虽也是当时的流行乐器,却要几件合起来才敌得过,所以拉手风琴的人是令人羡慕的。通常这人就是音乐老师。不会拉,就是背着也好,走在路上就引人注目,比打旗的人更甚,此所以大家都抢着背手风琴。

宣传队常让我联想起街头卖艺的江湖艺人,则与一套锣鼓家伙有关。卖艺的每到一地,总是嘡嘡嘡小锣敲上一圈,把人招来。“文革”起后街头卖艺已是销声匿迹,代之而起的是清一色的宣传队,也是到哪里就先是一通锣鼓。当然相似也就仅此一点,宣传队的阵式要大得多,同时也严肃得多。通常都是列队而行,一面红旗先导,到了地方旗往地下一插,往往还有一人扯着旗子的一角让旗展开,旗上除“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字样外,另有一行小字,写单位名称。待有人围观了,便有一报幕的走到前面,当胸捧着红宝书,丁字步站立,朗声宣布某某单位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汇报演出“现在———开始———”。

红卫兵造反的高潮已经过去了,在他们手里成为时尚的一套行头,草绿色军装和武装带却还流行,除非演出节目有具体的要求,标准的服装就是这。工厂的宣传队又另当别论,要突出工人阶级特色,也是因地制宜吧,好像通常就是工作服,外加脖子上一条白手巾。不管绿军装还是工作服,与街头艺人相比,当然都显出正规。

宣传队里的人,都称宣传队员。至少在小学,这是特殊的一群。每每正上着课,或是在读报学习,喇叭响起来,称宣传队全体队员到礼堂集合排练,班上便有一两个人起来,欢天喜地或是神态矜持地走出去,好像是领袖的选民。枯燥的课就此豁免,全班人目送他们,羡慕不已,因为知道他们要去唱唱跳跳,比在教室里枯坐自由得多,而且男男女女,好不热闹。

我被选中,是因为在音乐课上学歌学得快。那时学校里教唱歌沿用的可能是部队里的法子,不教简谱,更不用说五线谱,就是老师唱一句,下面跟着学一句,所以后来我一直是倒着来的:如果我会唱某支歌,我就能把谱子哼出来,换种说法更准确,是将多来咪替换歌词,安到已唱会了的旋律中去。

因为别无所长,我一直属于宣传队里的鸡肋,大多数时间是在合唱队里充个数。让我佩服的是我家隔壁的小三子,他高我一年级,是队里的台柱,用梨园行的话说,就是文武昆乱不当。“文”的,快板书、对口词都能来,唱更不用说;“武”的,主要是跳舞时的高难动作,比如翻跟头、劈叉,他都会。还能演样板戏,要上就必是主角。有一回排演《白毛女》扎红头绳那一段,让他扮杨白劳,他不干,因这里面要给喜儿扎辫子,他对老师说,我只会扎扫帚,不会扎辫子。这显然是托辞,真实的原因是担心扎辫子的疑似男女暧昧招来嘲讽。虽然他后来还是演了,并且尽可能地对低他一年级的女生表现出父亲对女儿的情感。

最奇的是说对口词。小三子五六岁时喜欢学家门口一结巴子说话,后来真弄成了口吃,平日一句话常要卡壳几次才能说囫囵的,到了台上说起对口词来,一递一句的,绝对口齿伶俐,从不打楞。

对口词、三句半是宣传队演出中常见的样式,现在似已绝迹了。前者是赞美、颂扬,后者则偏于调侃幽默,讽刺挖苦。有段对口词,大约就叫“镰刀”吧:一个男生手持镰刀从舞台一侧跑到中央,往起一扬,道:“镰刀!”有一女生便应声从另一侧奔出,也是扬起镰刀喊:“镰刀!”一个说“它的刀口最亮”,一个说它是工人制造,“它的钢火最好”……交替着往下说,是另一型的排比句操演,也可说是革命化的“赋”。说到贫下中农的勤苦,劳动的光荣,最后好像是归到要将修正主义的脓疮“全割掉”。我对这节目印象深刻,盖因这又是小三子的拿手戏,且又是和一女生一对一的说,宣传队里男女同演虽是寻常事,一男一女的演起来则注定要受编派,其功用类于今之绯闻,虽小学生亦乐此不疲。“绯闻”在任何时候都是具有杀伤力的,小心眼里的妒嫉、艳羡也会由此不经意地流露。常有人演出完了之后冲着小三子边比划边嚷:“镰刀!镰刀!”这是赤裸裸的暗示,小三子马上满脸通红,恼羞成怒地撵着人打。

我背词还算快吧,问题是配合词句的动作,怎么也做得不帅,此外长相也寒碜点,所以像对口词这样的节目,想也别想。我上过两回三句半,内容都是挖苦刘少奇邓小平的,所谓极尽嘲讽之能事,用不着扮帅。都是四个人表演,一人身上带件家伙,从第一人到末一人,依次是鼓,大锣,小钹,小锣。四人轮着说,说一句便将手里家伙敲一下。一轮说完,咚咚锵咚咚锵敲锣打鼓地在台上绕一圈,转回来站定了,再往下说。这里面头一个是定调子的,开头炮,当然重要,最末的一位只说半句,承前而来,前面却都是铺垫,他这儿类于歇后语歇后的几个字,略等于相声的抖包袱,出彩处全在这里,非同小可。词儿我都记不得了,下面这一段自然不是那时的,不过何为三句半,可见一斑:

性感美女露得多(哐哐)

让我看了直上火(哐哐)

慢慢走到我门前———

路过。(咚)

我都是去第二个,无关痛痒,其地位与大观园里的“二木头”相当。不过我别无怨言,因为这已经是一种抬举。我的更大的麻烦是在跳舞上,下个腰、翻个跟头什么的,我都做不了,劈叉就更不用说。练下腰,身子后仰两手贴脚后跟撑到地下去,就觉腰要断了,手还没着地,身体就已歪倒一边。翻跟头、劈叉在业余宣传队里则属高难动作,有这两手的铁定是跳舞的主力,许多节目结尾都是一个集体造型的定格,多是一人劈叉而双手张开上举,例必居于前排的中央,其他人或弓箭步,或手指前方,呈众星捧月之势。

翻跟头则是动态,热闹得很,在调动观众情绪上极有效的。我不知道各个宣传队都大翻其跟头,是不是与样板戏的影响有关。传统京剧里的武戏,到样板戏里似乎很能派上用场,《智取威虎山》《沙家浜》《奇袭白虎团》《杜鹃山》《平原作战》乃至《红灯记》,到最后必是歼敌,总有好一场打斗。至少对小儿而言,这就是高潮戏,而高潮来临的信号,便是翻跟头。———编导总会有所安排,不拘长途奔袭,攀悬崖越峭壁,或是翻墙头,其他动作之外,也都要用翻跟头来表现。一时之间,滚翻、空翻、侧翻轮番地上,就像在搞技巧比赛。安排肯定也是有讲究的,最精于此道的肯定放在最后,他上来就不走了,原地连翻上几十个后手翻,连接速度极快,在舞台中央转成一个车轱辘,翻到临近尾声,下面掌声已是响成一片。

业余宣传队,翻跟头上也是小儿科,大体上就是侧手翻。但就这我也始终学不会,只好看着同伴大展身手。有翻跟头的节目,通常安排在最后,也是视为高潮之意。不过也常见街头或台上的演出,一开始就锣鼓齐鸣,不由分说大翻跟头,这是要先声夺人,好比垫场戏。在台上,好借此让台下安静,在街头,则比单是锣鼓更能聚拢人气,吸引目光。此外好像锣鼓一敲,旗子一舞,跟头翻将起来,就特能制造“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的氛围。

我们队里有一人跟头翻得特棒,街头演出经常是他沿着围观人群的里圈转着圈翻一串跟头,马上就有人鼓掌、叫好。所以一度凡有街头演出,他就打头阵。有次出了点事故:街头演出,虽也挑地方,并且稍做打扫,为劈叉之类的动作预留地步,场地不平,杂物未净的时候还是有的,他翻得正起劲,一手着地,恰在一块玻璃碴上,痛得叫出声来,站起来看时,已是嵌在肉里,血渗出来。他一边抽凉气,却不当回事,抠出碴子找块手帕包起来,后面有他的节目,还接着演,老师劝阻也没用。过后对人说,他这也叫因祸得福。正愁讲用稿翻不出新花样呢,什么帮人推板车,搀扶老人过马路之类,早就写滥了,现在有现成的了,标准的“轻伤不下火线嘛”!

我在宣传队也有过一次“轻伤”的经历,却不是手,是脚。原本跳舞没我什么事,我只有在差不多全体演员都登场的舞蹈(报幕时常常含混地定性为“歌舞”)里才有上场的机会。无奈有段时间排得节目太多,能者多劳到无法分身了,而个别舞蹈动作的确简单,也便让我顶上去。

是个黑人舞蹈。宣传队的所谓舞蹈通常都是就着一首现成的歌,配着歌的内容做些动作,再摆些造型(第一句歌词我记得,“亚非拉人民要解放”,表现什么,可想而知,只是不知为何选了非洲兄弟做代表)。这节目就是跳舞的人两腿间夹了鼓———叫做“非洲战鼓”的———敲击几下,而后弃了鼓,跟着节拍两手一会儿向上杵两下,一会儿向下杵两下,两条腿则一直曲着,时不时有节奏地狠跺地面。很久以后我才想起,这动作有些像是模仿大猩猩,也不知动作怎么设计出来的,非洲人当真都曲着腿呈罗圈状吗?挑剔点,就要说有歧视的嫌疑,然而曲了腿顿足,恰是要表现压迫之下,非洲兄弟的怒火和力量的。

很不幸,有次演出,我一脚跺在了一枚钉子上。这舞在水泥的舞台上演过,地下硬,不敢使劲,那一次却是地板的台子,跺脚因此特别地无保留。我还记得那是一枚图钉,原应该并不是尖端朝上的,一脚下去,跺个正着,不知怎么就粘在脚上,疼得厉害,却还接着跳,这下不唯不敢跺脚了,还要尽可能装着没事地踮着脚。事后没去查看,台上应该有我的血迹吧。其时的表情一定不是要求的愤怒,而是痛苦了,不过看不出来,因为一张黑脸,只看见两眼珠在转动。

我对这舞印象深刻,倒并非因为自己挂彩,而是因为化妆。演出的准备,无非服装、化妆这两项,服装最简单化妆却最最麻烦的,就数这节目。五六个男生都是黑非洲的打扮,服装就一条白色短裤。后来在图片、电影上看到过真实的部落黑人的装束,往往仅一小块布挡了私处遮羞———不能称做裤,因为比古人的牛鼻裤更原始。但我们没有,而且太写实了也有点不文明,故演出服就用街上买来的白短裤———通常称做田径裤的。赤膊、赤脚,好像是简单了,但化起妆来却等于换肤,要用棕黑色的油彩抹遍全身,除了短裤遮住的那一截。这太费时了,而且油彩也耗不起,好像只有一次汇演才这么干,通常都简化,只象征性地把脸弄黑,单是这样,也就够费事的了。于是脖子以下白生生的肢体上扛一黑脸,像是面具,要对此有一生动的想像也容易,———类于现今女子做面膜。

还有一物不可不提,是每人在胸前佩戴一毛主席像章,这是点睛之笔,表现非洲人民对伟大领袖的向往和热爱。打着赤膊,像章却往哪里戴?不知是谁想出的点子,先把像章别到一块胶布上,再往胸前粘好。这创意是基于真实,据说非洲兄弟就是将像章别在肉上的。这就更见得对主席的感情之深。

要做出逼真的效果,胶布或伤湿止痛膏必须取得较小,而像章要大点的,否则胶布从像章后面露出来,便露了馅,———较专业的术语叫做“穿帮”。但这又产生新的问题,即粘在肉上的面积太小,大的像章太重,弄不好会脱落下来。有次文艺汇演,有个小学演类似的节目,也是一样的化妆,有个演员粘得不牢,再加动作剧烈,又有汗水浸润,演出时像章就掉下来,掉下来还滚动,在台上滚了一个半圆的弧,跳舞的人分神地下,担心一脚踏在像章上,自然阵形大乱。我们在台下窃喜,因为竞争对手的出洋相。却不知他们回去之后如何发落。

我老在犯嘀咕的则是另一问题———想到别针从皮肉里穿过,即有寒毛倒竖之感。有个同学将信将疑,拉我一起去问宣传队的老师;非洲人真的把像章戴在肉上?回道,当然是真的。再问,不疼吗?答:他们不怕。非洲女的戴好大的耳环,不也扎洞?那么他们是一直戴着,还是有时———比如洗澡时———取下?这最后一问老师未答。当时我们听了是否信以为真我已记不得了。照理说我们对领袖的爱戴之情与非洲兄弟相比只有加倍,他们不怕疼,我们反而怕,要玩假的?不过好像从来没有人建议来真的。只是有人想把效果制造得更逼真,说这样戴像章是要出血的,可以弄点血迹在胸前,岂不更见出对毛主席的热爱?但不知为何,这主意没有被采纳。

倒是那个和我一起去问老师的同学,私下里曾经有意来一回真的,当真捏着像章后面的别针就要往身上扎,一面手抖着龇牙咧嘴倒抽凉气,一面还说,有什么?不就跟打针一个样?———就疼那一下。我提醒他,打针是扎一下就拔出来,这可是要戳进去还要再穿出来的。他听了手抖得更厉害,没了勇气,结果放弃了。看来这事也得一鼓作气,三思而后行肯定不行。

到临了,我对我们的舞蹈,确切地说是戴像章一事,究竟有几分事实的依据,有多少是基于全世界人民心向毛主席的推理与关于非洲原始、野蛮的模糊想像的混合,也没能闹清楚。我曾经有过的疑问是,他们也有自己的领袖吧,就像越南有胡志明,而刚果总统是毛主席接见过的,怎么不戴这些人的像章?要说毛主席是伟大导师,那前面也还有马恩列斯哩,他们只有巨幅画像竖在天安门前,像章是没有的。但这只是一闪念的事,注意力不会在这事上长时间地逗留,真要弄清楚,我就不是宣传队里起劲的一分子,而是思想家,至少是思想者了。

我自觉在宣传队里受“重用”,除了参演上面所说的非洲舞之外,还有一次是被选中参加另一节目,也算是舞蹈,名为“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有好多回,这节目都放在演出的最后,是压轴戏。有个同学向我说过如此安排的理由:不是说要“祖国山河一片红”吗?就剩台湾是白区了,台湾拿下来,事情就了了,所以放在最后。这话不知是听老师说的,还是他自作聪明,我当时一听之下,有茅塞顿开之感。能在这节目里露一小脸,也算幸运,仿佛打台湾自己也与有荣焉。不过与前一次不同,这一回我于满足之外,又有点泛酸,因为我所参加的节目,除非大合唱,都是清一色“男人世界”,非洲舞固是如此,这一回近乎全武行的,又是一帮男生。在其他同学心目中,宣传队差不多相当于演艺界,演艺界则又以浪漫闻名,我自三年级到五年级,在宣传队混了也有好几年了,连和女生拉个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枉来一场。话虽如此,我还是很卖力。

的确也是个力气活。一开始就是翻跟头,耍旗子,领舞的举旗冲到舞台中央,左一挥,右一挥,大概是战斗开始的场面。这都没我的事,接下去的内容,我的记忆大体上是空白,总是一些不甚复杂的动作吧,否则我也上不去。我记得很清楚的是最后的造型:有一人跑到舞台中央弓箭步站立,我跟着冲过去,俯身埋头,抱住他的腰,后面又有人上来,如法炮制,只是身位一个比一个放得更低些,总有四五个人吧,形成一个斜坡,这时耍旗的那个就踏着我们的身体站到最高处,展开红旗挥舞起来。这最后的造型将舞蹈字面意思演绎得丝丝入扣,因为这首歌曲的最后一句,便是“一定要将胜利的旗帜,插上祖国的台湾!”排练之余我们还争辩:又没个标志,何以见得就占领了台湾呢?有的说,有歌词在那里,还不知道?有个说得更绝———我们的人梯不是电影里常见的吹号、竖旗的高坡,而是代表台湾的。合着我们在下面死扛着的人就是宝岛啊?!

这最后的造型有段时间成为我们宣传队的杀手锏,文艺汇演时,各支宣传队赌的也就是这一类的“绝活”,总得想法折腾出点新花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算是区里的先进,我觉得那时的汇演特别多,汇演时总有很多人,大约生活太单调,无事可干。不过有一大片地方是空着让参演的单位坐的,演出的群众性亦可于此见出:你身边全是着演出服,化妆得浓眉大眼的人,这里边“杨子荣”、“李玉和”、“小铁梅”等等,都是一望而知的。也许是看中我们的“苦劳”,那舞蹈过了好几关,不知在哪一级上,到当时的工程兵礼堂演出,正规的舞台,顶棚上的灯都打开,一上台就像全身赤裸,扛着毒日头,紧张得大出其汗。

为遭这几分钟的罪,我们练了不知多少遍。身体组成的坡面,当然凸凹不平,要登顶的那个不知深浅地冲过来,常踩的不是地方。冲得慢了,到一半趔趔趄趄就掉下来,冲得快了,踩了这个脖子那个后脑勺的事就更经常地发生。而待排练得较为熟练之后,我就成为苦力中的苦力。盖因舞旗的人最后要站立在最高处,组成人梯的人中间,第一个上身近乎直立,可供站立者,唯有一肩,我的背则构成高处的最大平面,上面的人一脚踏前人的肩膀,支撑脚全落在我的背上。他在上面挥舞的起劲,我在下面真是苦不堪言。

排这舞时我已上小学五年级了,层出不穷如雨后春笋的宣传队到这时似乎到了消歇的时候,慢慢就不再热闹,至少上中学以后,往常可见到的宣传队街头演出几乎没影了。“宣传队”也在被更具专业色彩的名目取代:好些学校的宣传队不再搞了,更精英化的“小红花”艺术团则开始名声大噪,区里有区里的“小红花”,市里有市里的“小红花”。

其时南京有一大一小之说,“大”指南京长江大桥,“小”即指市里的“小红花”艺术团,全国闻名,据说领导人或外宾来宁,这两样是必看的。小三子上五年级即到了区里的“小红花”,与区里各校的文艺精英一起,在“小红花”所在的卫东小学住读。普通学生没有住宿一说,这也就见出“小红花”的正规。小三子只“升”到了区这一级,而且放假回家,还是和我一起打打闹闹,不过在我们眼里,他就应该算是演艺界人士了,毕竟男生里如此这般的,就他一人。后来我们开玩笑说,他这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事情当然没这么严重,我们只能算是“解甲归田”吧。我在“宣传战线”上的工作则并未停止,只不过到中学后转入到出墙报、写批判稿的途径,也许倒是更接近“宣传”的本意了。

宣传队早成历史陈迹,要不是前些时候搬家搬出些老唱片,这些事不大想得起来。这摞唱片大约是“文革”后期的出品,塑料薄膜的,有一张的主打歌便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不知拿它们如何是好。原想一扔了之,都已归入要抛弃的物件里面了,恰遇到一朋友,当笑话说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唱片。他说千万别扔,这样的唱片跟像章语录似的,现在都算文物,在上海颇值钱哩。一听之下,贪心顿起。后来一想,却到哪里去找销售渠道?而且放在某个旮旮里,过不多久肯定忘得一干二净。遂决定取出来听一下,聊且怀旧,而后扔掉。不想根本没处放,———我的电唱机早处理掉了———其不合时宜若此。其实所谓怀旧,除了荒唐、虚假、滑稽之外,还能听出什么?

所以还是来痛快的,扔。

(选自《万象》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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