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十里扬州路”韦小宝与扬州

刘　刚

韦小宝，这是江湖世界里一个不朽的传奇，是所有英雄侠客才子佳人美丽传说的终结。每每提到韦小宝三个字，就仿佛能看见这拖着辫子的小家伙脸上露着贼忒嘻嘻的笑站在面前。他的笑是那么地让每个人熟悉而又心惊胆颤，就像是照镜子时无意间发现自己脸上的雀斑和粉刺。

这位清康熙年间的“一代奇人”简直是古往今来际遇和运气天下第一好之人，有人概括了韦小宝的若干天下第一：随茅十八到天下第一大国的首都北京，去会满洲第一勇士鳌拜；和天下第一年轻有为君主康熙大帝结交，并成密友；被誉为天下第一个值得结交的人物陈近南收为门徒；任天下第一反清帮会——天地会香主；遇上神龙教，受教中第一号人物洪教主青睐；被天下武功第一的独臂神尼收为徒弟；会天下第一奸雄吴三桂；见天下第一美人陈圆圆；做欧洲第一大国——俄国苏菲亚公主的情人……要列下去，恐怕还有很多很多，但是最为重要也绝不能不提的一点是：韦小宝出生在当时天下第一繁华的城市——扬州。

扬州的名称由来已久，最早见于《尚书·禹贡》：“淮海维扬州。”其由来是“州界多水，水扬波”，遂以扬州为名。今扬州城在春秋时名邗城，只是禹贡所指扬州的一部分。秦统一中国，设广陵县，属九江郡，北周时改称吴州，隋开皇九年改名扬州，治所江都(即今扬州市)。扬州在古代一直是繁华之地，它南临大江，北据蜀岗，东依京杭大运河，与长江在此形成十字形的交叉，成为贯通南北的交通枢纽。

扬州雄富一方、三度繁荣，可说是丰饶始于西汉，富贵屈指隋唐，近代重称繁华。早在两汉之前，吴越之地的陶瓷、盐井就使得这块土地富庶异常。到隋唐时期，隋炀帝三次乘龙舟南下，“紫泉宫殿锁烟霞，欲取芜城作帝家”。而春草、归雁、回流、光汾、九里、九华、枫林、松林、大雷、小雷等“扬州十宫”当时更是天下闻名。唐初以后，扬州成为繁华的商埠和全国最大的港口，除京都长安和京都洛阳外，扬州和益州是最繁华的都市，有“扬一益二”、“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之说；尤其是中晚唐，扬州成为“雄富冠天下”的一方都会，市井喧闹，舟船拥挤，青楼聚集，酒肆林立。看看唐朝诗人们的诗章吧，张祜“十里长街市井连，明月桥上看神仙”，李白“烟花三月下扬州”，王播“如今再到经行处”，王士祯“绿杨横塘第几家”，王建“夜市千灯照碧空，高楼红袖客纷纷”……杜牧做淮南节度府掌书记，“供职之外，惟以宴游为事”，夜晚常在娼楼妓馆取乐，“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是何等的惬意!离开后他还常常“思扬州之欢娱”，自嘲“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明清以来，特别是清代，淮南盐商兴起，家资百万的富翁在扬州修建起大小园林，“处处是烟波楼阁”，扬州成为了东南沿海文化中心。这里的市井、酒肆、青楼、舟楫标示着它的烟花繁华，颂词作赋、诗文宴集、戏曲演唱、淮扬菜肴、酒楼花肆、茶园剧社、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吸引着芸芸众生人来人往。瘦西湖上“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乾隆六下江南，曾多次在扬州驻足流连，“明月莺花翡翠楼，繁华今古说扬州”；这里走出郑板桥、汪士慎、黄慎、金农等扬州八怪；走出无数贾宝玉一样的世家公子……然而，这里最亦奇亦幻、最真实典型的人物却是扬州丽春院妓女韦春花的儿子——韦小宝。

扬州有的是传奇浪漫，有的是烟花繁华。但与江湖里其他主人公不同，更与杜牧、贾宝玉们不同，韦小宝却是出生在一种穷困低贱的现实环境中。他没有受过教育，大字不识一个；甚至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他只是丽春院里一个人老色衰的妓女的儿子。在这样特殊的环境里，他尽学市井各式各样的生存之道：溜须拍马，阿谀奉迎，阴谋诡计，贪污舞弊，三面讨好，四面通吃……在生存第一的原则下，不存在轻蔑侮辱，不存在道德尊严，不存在人格贵贱。他为了自保和生存而不择手段，并且总能在这种适应中自得其乐。说他目不识丁，却又机巧善变；说他不会武艺，却又逃功精妙；说他卑鄙无耻，却又对康熙有点忠，对天地会有点义，对吴三桂的恨又表现出一点节。但若以此推断韦小宝就是忠孝节义者，那就大错特错了。他能骂尽东西南北所有坏话，扬州地道的“辣块妈妈”，妓院中“婊子”等各种行话；用尽江湖各种各样下三滥手段，什么石灰撒眼、床上钻裆、胯下捏阴……而在与沐剑屏、方怡一起面临危险时，也只有“对不住啊对不住，管她什么方怡圆怡”，自己开溜再说。韦小宝生性懒惰，虽有陈近南、九难这样一流的师父，学会的也只是“神形百变”和逃之夭夭的功夫。他面对惊险，靠的就是一张嘴、一串计谋和一点运气，最后便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韦小宝能在康熙、神龙教、天地会等各种势力争夺中游刃有余，八面玲珑。他的惊人奇遇、不世奇功和一长串显赫光辉的头衔，并不是因为他胸有大志，而只是他的生存之道，“无意插柳柳成阴”。韦小宝本来只是一个流浪厮混于市井间的小流氓、小赌棍，如果说他有什么理想，那便是“在扬州丽春院旁开一座像样的妓院”，那座妓院至少要与丽春院一样，甚至更富丽堂皇，进而再开上丽夏院、丽秋院、丽冬院……韦小宝并不隐瞒，自始至终都是。在全书最后出现的那最精彩的一笔，顾炎武等一群名士鸿儒劝起韦小宝自己称帝，他百般推说不得，终于道出了自己的“老实话”，从心里喊出了“老子不干了”：“我这吃饭家伙，还想留下来吃他妈的几十年饭。这家伙上面还生了一对眼睛，要用来看戏看美女，生了一对耳朵，要用来听说书、听曲子。我如想做皇帝，这家伙多半保不住，这一给砍下来，什么都是一塌糊涂了……”

鹿鼎记是逐鹿中原，是问鼎中原。江湖上人人都为着自己的目的在拼命厮杀。然而最后的结局却是，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被奸人害死，一世英名、一身武艺尽归尘土；大汉奸吴三桂处心积虑，经营多年，仍不免功败垂成；神龙教教主洪安通武功盖世，亦只有在众叛亲离的疯狂中死去……大家绞尽脑汁想要得到的《四十二章经》却被韦小宝一人收齐。这个扬州妓院的小混混几乎得到天下所有好处。“侠士高人尽归隐，不才小宝称至尊”，这是历史的荒谬，也是人生的荒谬，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他还活着；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可惜死了，历史的神圣光辉和人世的庄严外表在天地会青木堂香主、神龙教白龙使、一等鹿鼎公、通吃侯韦小宝身上遭到彻底的解构。

的确，韦小宝不学无术，但是他却在扬州市井活生生的大课堂里学习成长。他从一出场满口秽语的大骂，到接下来使尽下三滥的手段，到学着戏里的人物大讲义气，到后来的奇遇奇功……全是戏里唱的，书中说的，妓院、赌场里听到看到的。这个烟花扬州、市井传统大熔炉里孕育的精灵虽然基本教育都没有受过，却知道汉奸是绝对当不得的，对吴三桂的立场是相当的强硬；知道关云长千里送嫂，阿琪是不能“胡天胡帝”的，而几回三国故事、“分钱分女人”两句口号便在异域俄罗斯平息了一场宫廷叛乱……扬州城的吃、戏、诗、文，诗文是文化，吃是文化，戏也是文化。这里的戏曲演唱，徽调、昆腔、京腔、秦腔、梆子腔……文戏武戏，古今曲目样样皆有。这些说书、曲目，韦小宝只是稍得皮毛，便横行无忌、四面通吃开来。

韦小宝只是一个小人。他虽然有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遇和复杂的经历与人事关系，但是在他的世界里，本只是一片小天地，只有妓院里的母亲、“哥哥”一样的乾隆、“父亲”一样的陈近南，只有赌博、发财、开妓院一样“通吃岛上的梦”。韦小宝的识人标准是“男人笑眯眯，不是好东西；女人面孔红，心里想老公”。他带走了七位如花似玉的夫人，可说是来自社会各个阶层，代表着不同的政治势力与社会文化背景，有世家的丫环、有强盗的师妹、有前朝的郡主、有反贼的女儿、有江湖女侠、有康熙的御妹、有卖国者的妻子。然而在他，婚姻与爱情两回事，妓院里只有一套评判标准。韦小宝在官场、江湖和妓院间游走，这一切生活场景无论贵贱，伪饰和面具剥落后本质却都是一般的扭曲。他将皇宫当成妓院，将官场当作赌场，“不文不武不学，有招有术有为”；流氓与皇帝、江湖与江山，在他都是一样。从小厮混的妓院、赌场的生活场景，是他的观念和行为不知不觉的准则和依据，是他的价值体系和行为方式的支柱。金庸说韦小宝“这个小家伙”最大的特点是“讲义气”和“适应环境”；倪匡说韦小宝是“一面镜子”，“人人在韦小宝这面镜子之前，都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韦小宝好的一面，倒未必人人都有，但是他坏的一面，却人人难免。”韦小宝的生存生活之道就是一套妓院、赌场和书、戏哲学，就是一套中国历史和中国文化的生存哲学，不幸的是他仅是稍会一点皮毛。韦小宝的生存寓言将中国文化中很多秘而不宣的东西撕裂开来……他是一个真小人。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红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作瘦西湖。”钱塘诗人汪杭的诗中，一个“瘦”字最能道出扬州之色。杭州素有“销金锅儿”之称，杭州如丰满秀美的雍容少妇，扬州却似修长清丽的窈窕淑女。在“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瓜州上，是“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的长相思，是瓜州渡头杜十娘怒撒金银痛骂负心郎李甲投江自杀的传说……这里是扬虚子，是扬州八怪，是扬州瘦马，是瘦西湖……这是一个盛极繁极，也是一个荟萃着精华与糟粕，融汇着各种各样史不可载的文化城市。

扬州的“瘦”与韦小宝的“小”契合得是如此的天衣无缝。

扬州景色秀丽如画，每年春风浩荡，平林葱葱，绿满扬州。扬州多柳，名副其实的“绿杨城郭”，堤柳含烟，花木秀毓，“西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扬州多水多桥，有“二十四桥明月夜”，还有瘦西湖畔的虹桥、长堤、五亭桥；扬州园林之美可比苏州，清人所谓“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不分轩轾”，个园便是最好的代表。

韦小宝当然不是什么英雄，但他也不是一条恶棍，他不是君子，可也不是什么坏人。他的故事里的传奇、浪漫、喜剧、虚幻、写实、荒诞、夸张、幽默、悲剧和反讽等注解着中国文化中极其复杂的方方面面。这个扬州妓院里的小孩活生生地笑时，不禁让人想起西方那位挺枪刺风车的骑士脸上满足的表情。盲目的堂吉诃德将高高在上的骑士们拉下马来，清醒的韦小宝则让人从江湖侠客美丽的梦中惊醒。金大侠一面在刻画这个中国文化的怪胎，一面又在为侠义精神唱出最后的挽歌，然后把它亲手埋葬。

扬州有春秋古运河，南北朝大明寺，唐代石塔，宋代平山堂、观音山、四望亭，元代莲性亭，明代文昌阁、文峰塔，清代史公祠、五亭桥，扬州市井俚语道“走进扬州城，唐宋元明清”。然而，当韦小宝走出扬州城时，我们照样看到“唐宋元明清”，看到“汉满蒙回藏”，看到中国文化的影子，看到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