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舞的蝴蝶

2009-09-28 09:55陶丽群
民族文学 2009年9期
关键词:胡蝶老刘公公

陶丽群(壮族)

“胡姐,收了?”

“收了。”

“天还早呢。”

胡蝶从粥铺里直起腰,她的两只手油滑光亮的,喷着一股勾人食欲的酥香。她刚才收拾铺子时不小心磕破了一瓶香油。香油是给来她的胡记粥铺吃粥的客人拌豆腐备下的,才开两天,刚才不小心碰翻落地了,胡蝶连忙心疼地蹲下身子双手拢地上淌了一摊的香油,油全滑掉了,没拢得一星半点,倒沾了她一手。胡蝶正丧气地收拾地上粉身碎骨的油瓶子,隔壁卖凉粉甜酒的陈秀林拖着腔和她打招呼了。也许是常年卖甜品的缘故,陈秀林说话的腔调总是甜腻腻的。蝴蝶从纸筒里呼地拉出一条卷得跟一挂猪大肠似的卷纸来,擦抹掉双手上淋漓的香油后,才抬眼望天上的太阳。少说也该有五点了吧,但五月底的太阳仍高高地悬着。

胡蝶看了两只盛粥的铝桶,大米粥桶已经底朝天,玉米粥桶却还剩有三五碗左右,下粥菜也只剩一小碟焖茄子了。茄子这菜刚焖出锅时,紫的皮白的肉,很馋人的胃口,但放久了就变成黑乎乎一团,讲究的人看了就败胃口。因此,每天盘盘盏盏里剩的,大都是变了色的茄子。胡蝶想这变色的焖茄子和玉米粥正合了公公的胃口。

胡蝶说:“差不多了,也该收了。”她边说边收拾炒菜的铝锅和桌子上的空菜碟。陈秀林挪过来往她的粥桶里看,说:“粥不还有嘛,怎么就收了?”

胡蝶说:“收了,这几碗留着回家喝。”

陈秀林说:“今天我见你公公担了两回粥,你这粥铺赚火了今天。”

胡蝶说:“你整天嚷米价豆价上涨了,好像光给你涨似的。茄子都涨到两块五一斤了,我可不是赚火了,赚得满心都是火气呢。”

陈秀林瞄了一眼剩小半碟的茄子,惊叫起来:“啊?这黑乎乎的狗屎堆也卖到两块五一斤?这不跟抢钱一样么?”

胡蝶说:“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几个能跟你比?一心一意守个甜酒摊子给自己赚嫁妆钱,连伙食费都不用掏。”

陈秀林两年前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家里又没门路帮她找个体面的事做。她在市场上晃了半年,按她的说法是在“考察市场”,末了看上商场下的饮食行。这饮食行并非酒楼饭店,而是以卖凉茶凉粉,豆浆油条,汤圆粉丝等为主的小商小铺。胡蝶的胡记粥铺只经营粥,不像别的摊子挂卖凉粉的幌子还经营豆浆油条。每天凌晨五点半,从五金公司退休回家的公公就起来生火熬粥,一锅玉米粥一锅大米粥。到七点半胡蝶起来,公公已把熬好的粥分别盛在两只擦洗得锃亮的铝皮桶里,正冒着一团团香喷喷甜滋滋的热气。熬粥也是有讲究的,火候和时间不够,熬出的粥一过了午后便粥水分明变了味了。胡蝶一直熬不好粥,胡记粥铺的粥一直是公公起五更生火熬的。胡蝶担着粥,公公踩着装了洗切好的蔬菜和锅碗瓢盆的小三轮,八点半准时到胡记粥铺。公公帮胡蝶引了火炉后就回家了。胡记粥铺的下粥菜一般都由胡蝶来掌勺,公公说他一个白头的老头子往菜锅前一站,谁还敢来胡记粥铺喝粥?其实公公人挺整洁的,菜也烧得好。婆婆去世得早,他怕找了后妻薄待儿子,一个人把才上初中就不幸丧母的儿子抚养成人,公公操持繁琐家务的细心与耐心并不比女人差。但意志过人的老子却教育不好自己的儿子,开家电维修的儿子周新荣四年前把一个来找他修理电视机的乡下姑娘一并“修理”了,他铁了心要离婚娶乡下姑娘,公公一怒之下把儿子赶出家门。周新荣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后脚刚出门前脚就把乡下姑娘接到修理铺一同吃住了。胡蝶死了心,顾不上儿子年幼,离了。那年儿子周建林才小学六年级,现在都高一了,尚显稚嫩的嘴唇上长了一层浓密的茸毛,说话的声音也变得粗声武气的,有点小男人的模样了。儿子平时很听话,从不给胡蝶生事,学习成绩也不错,胡蝶非常欣慰。离婚后公公彻底把周新荣赶出家门了,并把早年五金公司职工宿舍搞房改时买下的两间平房房产过户到胡蝶的名下,声言房子以后归胡蝶所有,孙子和他是借媳妇住的,媳妇哪天看爷孙俩不顺眼了,爷孙俩就搬出去找他处住。

“这个孽障,他敢沾了这两间房子,我就是到了地下也要爬出来剥他的皮!”

公公暴跳如雷地说。他鳏夫当了大半辈子,养出的儿子却朝三暮四,他觉得自己的老脸都给这个畜生糟蹋尽了。离婚后胡蝶就靠经营粥铺与公公八百多块钱的退休金过着精打细算的平淡日子。公公与儿子,在变心的丈夫给她致命一击时,成为她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四年的光景变成了一层厚实的茧子,柔软地包裹住胡蝶往昔的心伤。每天傍晚从粥铺回到家,公公基本上把晚饭做好,儿子上初中后就住校了,到周末才回家。胡蝶边吃饭边和公公说粥铺一天的收成。她和公公相处得如同父女,邻居们说,周广户丢了混账儿子,得了孝顺女儿,值了。周广户是公公的名字。胡蝶是在离婚两年后的一个傍晚,一次和公公在饭桌上谈粥铺时,谈着谈着,给一股莫名而来的落寂淹没了。从那时起,胡蝶就开始迷恋上广场夜晚的舞场了。每天晚饭后,胡蝶就仔细清洗去一天的灰尘,换上黑裙白衫,配半高跟的人造革皮凉鞋,融入广场璀璨的灯火与优美的音乐里。胡蝶是在一次收粥铺晚归时发现广场的舞场的。那天收铺子时天已经黑透了,她蹬着小三轮路过广场时,广场上的热闹劲一下子把胡蝶给迷上了。偌大的广场给五颜六色的灯火打扮得如同新嫁娘般光彩夺目,一帮年龄不齐的女人踩着或舒缓或昂扬的曲子翩然起舞。她往常五点左右收了铺子后回家,一整晚就在电视前消磨掉了,她怕出来了招惹闲言碎语,毕竟是个离婚的女人。胡蝶实在没想到这个新建的广场夜晚是如此蓬勃生辉。趁着广场边上一群女人曲终休息,胡蝶靠上前去拉住一位跳得汗津津的胖大姐问:

“大姐,你们这是单位组织的?”

胖大姐喘着气说:“什么单位,没单位。你看哪场舞好你就赶哪场。”胖大姐上下打量胡蝶,又看她身后的小三轮,说:“做买卖的?”

胡蝶说:“卖粥的。”

胖大姐说:“没来过吧?”

胡蝶说:“才头一回见呢。”

胖大姐说:“晚上干吗去了?”

胡蝶笑了,说:“能干吗?还不是看电视消磨时间。”

胖大姐抹了把脸,说:“你也来吧,看你这面相也该奔四十了吧?我们这年龄得自己找点乐子。跳舞好,既锻炼身体又畅快心情,你看满场子的女人,乐得多自在。”

胡蝶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我不会,走路都不利索,跳舞还不得摔跟头了。”

胖大姐说:“来了就会,明晚你来,我教你,但你得换身衣服,你这身卖粥的不行,跳舞也得有跳舞的样子,哪有你戴袖套穿凉鞋跳舞的。”

胡蝶落寞的夜晚从此有了打发的去处。邻居们看着黑夜里胡蝶走出家门时轻盈的脚步,忧心地对周广户说:“周大爷,您这孝顺女儿看来也要飞了。”

周广户开明地说:“还能让她守我这糟老头子一辈子?她要是寻好了人家我就把她当女儿嫁了。”

周广户其实是碍于面子而在邻居跟前说了违心话的。他是怕胡蝶撇下他们爷孙俩的,那个埋汰周家先人脸的混账儿子是不想指望了,一年前那个乡下女人给他生了女儿,儿子喜滋滋地跑来给他道喜,这是儿子被他赶出家门后第一次回来见他,满以为老子会念在新添的孙女面上给他好脸色,岂料周广户一句话绝了他美好的念头。

周广户鄙夷地说:“野娶偷生的女人和孩子也敢回来提?!”

儿子灰溜溜地走了,自此再没回来过。胡蝶是个仁义的儿媳妇,把他当父亲孝敬,毕竟不是亲生骨头,年纪也还轻,她要是想再建立新家,周广户是没有理由拦着的。儿子给赶出了家门,儿媳妇眼看着也起了走的心思,周广户一时心乱如麻。他心疼身边既没了父亲眼看着又要没了妈的孙子,无论如何,周广户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从他身边带走周家的这点骨血的。他小心翼翼地仔细观察黑夜盛装而出的儿媳妇,发现她除了跳个舞娱乐外,并没有想走的念头,每晚十点准时回家,第二天八点半准时到粥铺,对他的孝敬对孙子的关心也没有丝毫改变。周广户放心了,同时也体谅了儿媳妇的孤寂。慢慢地,周广户竟也宽心了,希望胡蝶再寻个可靠男人成家,毕竟她还不到四十,往后的日子还长啊。自己的混账儿子都娶妻生子享福去了,他凭什么不希望胡蝶也过上好日子?周广户当然没有把这层心思透给胡蝶,他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儿媳妇要有那层心思他透不透都白搭。

胡蝶把粥桶和菜碟收拾干净后稳妥地码上小三轮,蹬车离开粥铺了。她前几天因为身上正“倒霉”,腰酸腿疼的,晚上就没出去跳舞。今天身上终于干净了,她有点迫不及待的。胡蝶路过广场时满眼温情,一股愉悦舒坦地淌过心底,通身暖洋洋的。她回到家时公公才淘米做饭,见她回来赶紧放下铝锅过来帮她卸下小三轮上的锅桶。

胡蝶提着粥桶说:“爸,留了几碗粥给你。玉米粥,好消化,养胃。”

公公这些日子胃不舒服,吃干的东西胃就难受,消化不好,胡蝶每天留下几碗玉米粥带回来给他当晚饭。周广户听了赶紧进厨房提个小铝皮锅出来盛粥了。

“往后能卖就卖,卖一碗是一碗,别留着。人老了,吃人参都不中用。”周广户嘱咐胡蝶。

胡蝶说:“几碗粥能卖几个钱?给你买的胃药得按时吃了。”

周广户说:“都吃了,十几块钱不吃可不浪费了。今天我转到不央去了,买了五斤苦瓜,五斤茄子,灯笼椒也买了三斤。都是地里现摘的,每斤要比菜市场里便宜一毛五,明天的下粥菜就有了。”

不央是离县城五公里左右的一个小村庄,那里的农民以种菜为生。胡蝶说:“爸,往后别去了,天热,别赶去捡这个便宜。”

周广户说:“不央的老齐家今天起鱼塘,上几天他就邀我去尝尝他养的鱼了,顺路就弄点新鲜蔬菜回来。粥这营生薄利,进的米菜便宜一毛钱就多赚一毛钱……今晚红焖罗非鱼,老齐这个老家伙养的鱼净喂草,那个味呀,地道。”

不央村的老齐胡蝶认识,早先和周广户在五金公司,退休后回乡下老家安度晚年去了。他和周广户交情很深,老家里一上新鲜的瓜果蔬菜,他就拿报纸包好带上县城来给周广户尝尝鲜。老齐私下里怜惜胡蝶,背着周广户问她有没有新打算。胡蝶知道其实是公公托老齐探她的心思,她有些落寂地说,这一老一小的,我走了他们怎么过,公公无论如何是不见周建林他爸了,我要走了他们爷孙俩怎么过日子?周建林这孩子是他爷爷的命根子,我要是走了,恐怕得跟周新荣那样,连见一见孩子都难。老齐说,你就不会找个倒插门的?我看你公公是个明白人,他不会拦你的。胡蝶说,齐大爷,您老糊涂了,周新荣再怎么浑到底是他儿子,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随,还能随外姓的?招个倒插门的这不是要把他们爷孙俩赶出门么?老齐就叹息,把周广户的混账儿子周新荣又数落一番。

胡蝶听说晚饭有鱼就满口生香了,仿佛浇着鲜艳番茄酱配碧绿葱段为作料的红焖罗非鱼已摆在眼前。她一向对鱼这道菜情有独钟,煎的焖的炖的蒸的,那瓷白的嫩肉令她百吃不厌。掌管家里伙食开销的周广户知道胡蝶爱吃鱼,一个月里总有一两顿鱼肉,多吃是舍不得的。如今的物价天天涨,罗非鱼前两年才四块钱一斤,两年光景就涨到六块五一斤了。每次买鱼,周广户总是选在黄昏时分去。那时候鱼摊子里的鱼早就不精神了,鱼贩子担心落下的鱼过夜了会一命呜呼,那就连本都捞不回了,所以池里剩下的几条奄奄一息的鱼就贱卖捞回本。周广户就奔这鱼去了,他每次总能买到比早上刚开市时每斤便宜上块八毛的鱼。鱼贩子们记得周广户,并且知道周广户是给孝顺儿媳妇买的鱼,每次总是从池里捞出精神头还算好的鱼给他,称时也足斤足两。每逢此时周广户就愈发对儿子失望了,天底下的好男人一碰一个是,怎么就自己的儿子浑呢?捎带他连自己也骂上了,子不教父之过,儿子的混账还不是给自己惯出来的。周广户想着,愈发觉得亏欠胡蝶了。每次烧鱼,他总是精心烹制,讲究火候与姜酒味精的搭配,仿佛一盘色香味俱佳的鱼肉就能抵消掉他周家对胡蝶的亏欠似的。

周广户烧了红焖罗非鱼,一盆芥菜汤,一碟炒青瓜,端上饭桌时胡蝶正好把粥铺的盘盏碗筷都刷洗干净了,明天的下粥菜也已洗好切了套上保鲜袋子。她甩着手来到饭桌前,看见桌上只摆一副碗筷,公公惯常坐的桌前却空荡荡的。

“爸,你不吃晚饭?”胡蝶冲厨房里说。

“胃不舒服,你先吃着,午饭我和老齐吃过头了,还没觉得饿。”周广户一边收拾厨房一边说。

胡蝶说:“吃了胃药又喝酒,药还能管用?”

周广户说:“嘿,老哥俩碰面哪里能不喝两杯。你吃着,别留菜,我喝碗粥就行,今天荤腥吃多了,见油的胃就翻腾。”他从厨房里端出一小碟辣椒放到胡蝶桌前。胡蝶爱吃辣的,周广户从集市上买了两斤土辣椒,洗干净晒干水,爆油淋上,冷却后连油带辣椒灌进麦乳精瓶子里封好。吃的时候筷子挑出几颗,切碎放进垫了少许水的锅里滚沸,加上少许酱油,麻油,葱花,就行了。这种土辣椒个小性烈,爱吃辣的人最喜爱了。周广户和孙子吃不得辣的,辣椒是单独给胡蝶做的。胡蝶挑着肥嫩的鱼肉点上味美的佐料,直吃得满口生香热汗淋漓。吃着吃着,心下不免有些忧戚了,再好的饭菜一个人吃还不是只吃得着味,情致就没法吃出来了。一家人一天里就像散落的羊,只有到了傍晚归圈时才能聚在一起,脸对脸地吃上一顿热饭热菜。这样的晚饭既能吃得到味道,也能吃得出情致,那才算是一顿正正经经的晚饭。儿子上高中寄宿后,胡蝶的晚饭就很少吃得出情致了。她往饭碗里淋了点辣椒油搅拌均匀,把剩下的小半碗米饭扒完。她没收拾桌子,只收拾自己的碗筷,往饭桌上罩了一个纱罩盖住汤菜,留饭桌给公公。胡蝶洗干净碗筷从厨房出来时,屋子里的光线也一寸一寸暗淡下来了。她在光线完全退出去前洗完澡回到自己的房间。公公的房门紧闭着,门缝里也黑灯瞎火的,估计是睡着了。胡蝶从衣橱里取出黑色喇叭裙白色纺纱短袖衫仔细穿上。鞋子是半高跟的黑色皮凉鞋,鞋带非常细长,可以在脚踝处来回绕两圈。这套行头是介绍胡蝶到广场跳舞的胖大姐帮她挑选的。买鞋子时胡蝶很看不上这双中看不中用的鞋子,她嫌鞋跟和鞋带太细,穿着它挑粥一使脚劲它还不得绷得断筋断骨了,得买双实惠点的,既能跳舞又能站粥铺的。胖大姐就嘲讽她说,我看你裙子也不用买了,就穿你卖粥的裤子上舞场得了,你也不能穿裙子卖粥,那样多不合算。胡蝶一咬牙,将鞋子买下了。穿着鞋子磕磕绊绊地跳了几场舞,胡蝶就找到感觉了,觉得这鞋子派上的用场不多,但它在舞场上却不可或缺。她的双脚很均匀,不白净但算得上圆润,套上舞鞋她便有一种站立云端的感觉,很令她陶醉。

胡蝶出门前,用塑料袋装了些公公从不央村带回来的新鲜瓜果,她想给胖大姐尝鲜。胖大姐挺关心她的,好多次都动了给她说媒的念头,但都给胡蝶回绝了。胖大姐遗憾得直拍大腿,她说可惜了那男人,要样有样要个头有个头,胡蝶要是看上了,往后的力气活都不用她动手了。仿佛胡蝶要雇苦力似的。胖大姐是个实在人,她看上的人估计也是秉性憨直的,胡蝶每次只能遗憾地婉言谢绝了。胖大姐捏着胡蝶饱满的胳膊说,可惜了这副身材,正是好享用的时候,你就不想男人?胡蝶笑得惊天动地的,说胖大姐,你什么话都说得出口?胖大姐不屑地说,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又不是旧社会裹小脚的妇女,瞟一眼男人都要上纲上线的。女人想男人还不是和男人想女人一样,瞧你这副猪脑子,你就留着你这厚实的屁股带到地下给蚂蚁享用去吧。胡蝶又笑得惊天动地的,但这回她没笑得那么底气十足了,而是笑得凄凄怨怨的。胡蝶到达广场时,那里已经一片灯火璀璨了,伦巴的探戈的拉丁的快三慢四一片歌舞升平。胡蝶一听到舞曲,步伐就变得轻盈起来,轻车熟路地穿过一场场舞,朝胖大姐她们的舞场走去。她们的舞场在射灯塔下,那里光线充足,观舞的人也最多。胡蝶到她们的舞场时,却发现平时她们跳舞的场地给一帮夕阳红占了。她举目四望,终于在广场边上看见胖大姐醒目的红枫叶裙了。胡蝶心里一阵欢喜,穿过跳舞的女人们朝胖大姐走去。胖大姐一瞧见胡蝶赶紧撇下手里的舞伴出了舞场。

“相男人去了?这几天都不见影子。”胖大姐笑吟吟地打趣胡蝶,一眼看见胡蝶手里的袋子,说:“哟,别是来发喜糖吧?”

胡蝶把袋子塞给胖大姐,拍着肚子说:“哪还有闲心相男人,身上不正来事么。我公公今天去不央看他以前的老同事,摘点新鲜瓜果回来,我挑几个脆嫩的给你尝鲜。”

胖大姐张开塑料袋子,摸出一根黄瓜擦也没擦,就咔嚓地咬上了,边嚼边含含糊糊地说:“嗨,县城里什么新鲜的买不到?留着卖粥不更合适,你还跟我费这个心呀。”

胡蝶说:“不费几个钱的,我公公在不央买的,比县城里便宜多了。”

“瞧你一口一个公公的,他还是你公公么?他是你哪门子的公公?你这个女人啊。”

胡蝶抿嘴笑了,胖大姐拽了一下胡蝶的胳膊,下巴朝她努努,高声大气地说:“唔,相好的来了。”引来不少观舞的人朝她们看过来。胡蝶就看见老刘清瘦但挺拔的身影从嘈杂的舞曲和人群中朝她们走过来。胖大姐早先提醒过胡蝶,说老刘退休前是某局的领导,得防着他。

“见过世面的男人没哪个不是花肠子的,他老婆瘫了,晚上还有心思出来跳舞,能是只什么好鸟?”胖大姐说。

老刘不仅舞跳得好,难得的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口气依然清爽。胡蝶曾和几位上了年纪的男人跳舞,他们和她说话时喷到她脸上的陈腐口气熏得她头昏脑胀的,害得她过后两天吃饭都没胃口。胡蝶和老刘跳了一年多的舞,倒也没见他有什么不规矩的言行。跳舞时逢胡蝶要与人磕碰了,他还会暗中用手劲拉她一把,胡蝶心领神会,巧妙避开。胡蝶心底下想,老刘倒算是个能体贴女人的男人。因为胡蝶和老刘是固定舞伴,胖大姐就打趣他们是相好的。

胖大姐朝老刘挥手:“这边,哎,这只花蝴蝶飞回来了。你们俩真像约好的,不来都不来,来了全踩着点来。”

老刘说:“这几天患感冒了,我要来了这舞场里的人可不全给我传染上了。”

胖大姐惊叫起来:“我说不是,胡蝶不来你也不来,胡蝶身上……”

胡蝶赶紧捅了胖大姐一把。胖大姐明白自己差点失了口,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可不像是串通好的?胡蝶不舒服你跟着感冒了,她要是头疼你老刘可不就跟着脑袋发热了。哎哟看这舞跳的,不仅能健身,还能通电呢,可别给电迷糊了!”

老刘伸手拧了一下胖大姐肉乎乎的胳膊,也开起玩笑:“我要电就电你了,小胡可比我小一大截,我要是电了她老天不容。”

胖大姐打掉他的手,像个男人一样拍老刘的肩膀,直把清瘦的老刘拍得摇摇晃晃的,她哈哈大笑:“净废话,砍头的……”

踩着舒缓的舞曲节奏,胡蝶在老刘的臂弯里闻到他身上的香皂味,慢慢地,那奇妙的感觉便又在胡蝶身上弥漫开来,她的手心也渐渐潮湿起来,老刘稍稍使了手劲,把胡蝶更近地拢进自己的怀里。

他在胡蝶的耳边轻声说:“别紧张,瞧你手心又冒汗了,放松,这地方光线暗,没人会注意你。”胡蝶把头偏在老刘的右肩膀上。老刘的手臂很有力,既能把胡蝶拢得更近自己,这力又把他们固定在一定的距离上,观舞的人看起来他们就像其他跳舞的人一样。胡蝶微微喘着气,温热地喷在老刘的耳边。老刘握紧她的手,舞步也放慢了,他把胡蝶领进了跳舞的人群中,避开边上观舞的人直视的目光。胡蝶在老刘耳语般的轻声抚慰与声情并茂的音乐陪衬下,她搭在老刘肩膀上的手和握在老刘掌心里的手同时对老刘施加了力气,浑身随之流淌过一阵暖流,她情不自禁地轻声沉吟:嗯……老刘趁着身边跳舞的人多,停下舞步,两个人保持跳舞的姿势站着,他搭在胡蝶腰上的手分明感觉到这个女人轻轻的颤抖,他停下舞步,是想让胡蝶感受这美妙的时刻更长久些。他们就这么站着,半分钟后再度随着音乐起舞了。老刘什么也没说,把胡蝶领出了起舞的人群,在边上缓缓跳舞。胡蝶搭在老刘肩膀上的手和握在他掌心里的手渐渐松弛下来,气也喘均了。

老刘轻声问:“好了吧?”

胡蝶没有回答,她觉得老刘实在不该这么突兀地问,好比她刚刚吃完一顿烹制特别讲究的炖鱼,想再喝一碗味美的鱼汤顺一顺喉咙,不料喝到的却是醋一样,不仅令她难以下咽,也把吃鱼时的畅快心情给破坏掉了。他该像以往那样什么都不问,让她慢慢享受愉悦,直到那美妙的感觉完全退去。这是她和老刘共同的秘密,秘密就该心照不宣,彼此默契,点破就索然无味了。胡蝶不由得回想起她和周新荣的欢愉。胡蝶在夫妻之事上并不是个主动的女人,虽然渴望周新荣在和她欢愉之后抱抱她,但她每次总是很失望地看着周新荣翻身而起。终于有一次,胡蝶实在忍不住了,伸手轻轻拉一下周新荣的手,已经坐起来的周新荣回头仔细看她,并不问。胡蝶感觉自己的脸颊发烫,仿佛她要求的不是自己丈夫的温存而是别个不相干的男人似的。周新荣倒不算太木,从妻子亦羞亦盼的眼神里明白了她的热切,他重新躺下了,把还沉浸于缱绻激情里的妻子揽进怀里。周新荣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只是抚摸妻子温热光滑的脊背。胡蝶非常感激丈夫的善解与沉默。她觉得这种欢愉过后静静的搂抱比欢愉时更令她心醉!周新荣从此每次都会主动把妻子搂进怀里。

如今他把他的怀抱给了别人了。胡蝶伤心地想,在略显伤感的音乐烘托下,她几乎落泪了。

胡蝶是在和老刘跳了几个月的舞后,发觉她能够在和老刘跳舞时产生这种美妙的体验。胡蝶第一次有这种体验时,把老刘吓得不轻,仿佛自己真和这个女人干了苟且的事情。当时胡蝶感到浑身轻飘飘的,酥得差点倒在老刘怀里,舞步也变得滞重了。老刘感觉到胡蝶的颤栗和轻声的呻吟,非常吃惊,再看明亮的射灯下她沉醉的神情,马上明白这个女人正在体验不同寻常的快乐,随即把她带进人群中,以免别人看见她异乎寻常的神情。事后胡蝶羞愧难当,好多个晚上都不敢出去跳舞了,怕碰见知晓她秘密的老刘。但过不了多久,她就熬不住了,每天早晚路过广场时心底都会涌起一股热切的冲动,广场变成一块令她心驰神往的魔幻之地。犹犹豫豫地,她又走向这块能给予她的生活里失去了很久的激情与快乐的魔幻之地。胡蝶不再与其他男人跳舞了,只和老刘一个人跳舞,她不愿再让其他男人知晓她的秘密了。其实胡蝶也不知道她和其他男人跳舞是否也会产生那样的美妙激情,但无论如何她都不愿尝试。她觉得那样有点对不住老刘,像夫妻之间的事情,只能夫妻两个人品享,虽然她和老刘并未做下什么。而老刘仿佛也看出了胡蝶的心思,除非碰到熟人,礼貌地邀请对方跳上一支舞,大多数的晚上都和胡蝶一起起舞,虽然胡蝶并不是每次和老刘起舞都有那样美妙的感受。曲终人散去,私下里他们并未有任何联系,胡蝶对老刘持重的人品愈发赞赏了,她对这样的交往非常满意。

令人忧伤的缠绵舞曲戛然而止,四周也随之沦入一片黑暗里,广场顿时嘘声四起。停电了。胡蝶和老刘的舞步给硬生生地绊住了,两个人在黑暗中保持着跳舞的姿势,老刘揽在胡蝶腰上的那只手稍微使了劲,仿佛想趁着黑夜把胡蝶搂进怀里,但犹豫了一下,终于放开胡蝶,叹息地说:“停电了,怎么在这个时候停电了?”

胡蝶说:“停电还能看时候么,说不准是哪条线路短路了,你看全城都黑了。”

他们说着话,也在黑暗里散了。胡蝶寻着胖大姐的大嗓门来到她身边,胖大姐正在大声埋怨:“这帮天杀的,拉电匣也不看时候,早不拉晚不拉这个时候拉,撞着你妈的鬼了呀。”

旁边一个老家伙打着腔调说:“这时候拉才好,趁黑搂个抱亲个嘴鬼都不知道,哈哈哈。”

胖大姐也笑了,骂道:“你这老张头,可别亲到你儿媳妇那里了,回头老子给儿子戴绿帽子。”

周围的人乐坏了,哄然大笑起来,原先舞曲悠扬有序的广场在黑夜里仿佛乱了音符的音乐会,琴瑟失和变得乱糟糟的。胡蝶刚才的畅快心情全给破坏了,她没等来电,沮丧地回家了。

儿子周末回来给这个平时略显沉闷的家带来了活跃的气氛。儿子才上高一,但学校管理得很严,跟备战的高三没什么区别,一周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才能休息,儿子一般在学校吃过午饭就回家了。每个周六,一大早,周广户便会起来赶到菜市场,买刚上市的上好猪排和蔬菜。孙子爱吃红焖猪排。周广户在做红焖猪排时,在里头放了嫩姜片,临起锅前调慢火,放上一小撮水嫩的葱段,让滚热的汁水浸透葱段后就关火起锅了。周广户烹制红焖猪排时,孙子会站在他身后,撸起袖子,仿佛随时准备给周广户打下手,实际上他什么也做不了,周广户什么都不让他插手,爷孙俩就站在火灶边相互斗起嘴来,这是周广户最为开心的时刻了。混账儿子走了,这个孙子仿佛是他心里的一盏明灯,照拂得他的心暖融融的。

这个周末孙子却回来得比以往迟了。以往吃过午饭孙子门板似的身子便会堵在门口,扬着有些浑粗的嗓子朝黑洞洞的门里喊:公公,糟老头子!可今天午饭都过好久了,周广户在门口张望几回,仍没见孙子的影子。莫不是学校有课给耽搁了?周广户自言自语地说。他早上已经买好了猪排和饭豆了。他打算在红焖猪排时放上一把饭豆,慢火煨上个把小时,饭豆也就该焖烂了。近来他越发觉得胃不舒服了,吃药也没见好,见了油腻他就觉得有一只手在肚子里搅翻他的胃,直搅得他想把五脏六腑吐个精光。他想,老了,胃不经折腾了,上次和老刘喝过了头,胃给喝伤了。荤的菜吃不下,他在红焖猪排里撒上一把饭豆,让饭豆吸点荤腥,那样饭豆就等于半道荤菜了。

一直到下午两点多,孙子才拎着背包晃进院门。周广户背着手站在家门口,眼里露出欣喜,却瞪着孙子:“上哪去了?家都不知道回了?”

孙子过来揽住他的肩膀,歪着脑袋盯住周广户看:“公公,你这脸怎么了?灰了巴唧的。”

周广户摸了一把脸,说:“你别打混混,上哪去了这半天?我看你越来越没正行了。”

孙子说:“我拐到粥铺去了,帮我妈卖了半天粥。”他抚了一下周广户的胸口,说,“公公,你就把你这颗老心放好吧。”

周广户放心了,脸色缓了下来,逗孙子说:“想你妈了?嗬,有没有惦记我这糟老头啊?”

孙子说:“惦记,惦记你的红焖猪排了。”

周广户叹了口气,说:“就知道惦记你这张嘴。说说,到粥铺干吗去了?是不是学校又收钱了?你小子,肚子里的筋筋道道我还能不清楚,帮你妈卖粥去了,我看六月天都能下霜花了。”

孙子说:“真没事,就是顺路拐进去,你看你把我想的。”孙子撒谎。他其实是看上了一双德尔惠运动鞋,打折后还要三百多。孙子不是爱比吃穿的年轻人,可脚上穿的这双都穿两年了,并且粘了两回胶水。他的同学哪个不是有两双名牌轮换着穿的。孙子要是跟周广户开这个口,周广户便会叫孙子脱下鞋子,仔细查看后该补的补该缝的缝,那是没的说的。他可以大清早花贵的价钱买新鲜上好的猪排给孙子焖红排,但在穿戴上则严格要求,只要不露不冷干净暖和就行。

“好好的年轻人,穿得跟解放前的地主似的。”他常常这样数落孙子,所以孙子就直接上粥铺找他妈去了。

祖孙俩进屋子后,周建林一眼瞥见饭桌上的药,拿起来一看,问周广户:“公公,这胃药是你的?”

周广户沮丧地叹气,摸摸肚子说:“唉,老了,哪哪都是毛病,往后就得拖你们娘俩过日子了。”

孙子走到周广户面前,把周广户的脸捧在双手里仔细端详,周广户的脸给箍得歪唇斜眼的,他掰开孙子的手,揉着脸说:“祖宗,你就不能轻点,你当我这是小姑娘的嫩脸蛋啊。”

孙子嘻嘻笑说:“公公,你这脸色可真不怎么好。莫不是又和齐老头子贪杯喝坏了胃了?”

周广户给孙子戳到了痛处,苦着脸教训孙子:“什么齐老头子?该叫齐大爷!把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现在的学校真不像话,温良恭俭让的礼数全都当废铜烂铁扔掉了,净教出一班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孙子没在意他的数落,包往饭桌上一搁就把手往神堂上伸。神堂上有供神的瓜果。周广户赶忙抽出插在神堂上的鸡毛掸子往孙子手上敲,叫起来:“祖宗,冰箱里头有,神堂上的东西你也敢摸。”

孙子缩回手溜进厨房,他说:“那果不是敬祖宗嘛,你整天都叫我祖宗,不给我吃给谁吃?”

周广户一听,乐得两撮眉毛都拧到一起了。

胡蝶没到五点就回到家了。一般周六她都收摊比较早,而且也不去广场跳舞了,她得多留点时间陪儿子。在她心里,再也没有比陪儿子更重要的事情了。儿子中午晃到她的粥铺,那武高武大的身板和两道浓黑的眉毛,胡蝶看着心里就洋溢起蜜一样的甜。

晚饭周广户弄了几样菜,有孙子爱吃的红焖猪排,也有胡蝶爱吃的豆腐炖鱼。周广户在豆腐鱼汤里放了葱段,浓白的汤汁上漂浮着嫩绿的葱段,看着就勾人食欲。另外周广户还素炒一碟白菜,一碟苦瓜。炒苦瓜时他先用滚开水焯了一遍,才用热油猛火爆炒,炒出来的苦瓜依然保持下锅前的翠绿和略带点苦味的清香。周建林帮公公把菜从厨房一一端到饭桌上摆好,又从碗柜里取出碗筷摆好了。等周广户洗干净手坐到饭桌前,周建林就把他惯用的酒杯和一小壶酒端到他面前。胡蝶迟疑地说:“爸,你停几天,等胃疼好了再喝吧。”周广户疲惫地点点头,让孙子把酒杯和酒壶端走,给他盛来一碗玉米粥。胡蝶起身要把玉米粥热一热,被周广户摇头制止了。

“粥凉了正好,消消暑气。”周广户说,端起粥碗就响亮地啜了一口。

孙子说:“公公,你都赶上老母猪吃潲了。”

饭桌上,胡蝶和孙子给周广户夹鱼和猪排,周广户都捂着碗拒绝了,说他的胃进不了荤腥的,他只舀了猪排里焖得烂软的饭豆和着粥吃。这么好的菜不能喝酒,周广户直在心里埋怨他的胃:老都老了,怎么突然变得娇贵起来了,莫不是吃久了粗茶淡饭嫌弃了?周广户不免有些沮丧,但他看见胡蝶和孙子吃得津津有味时,多少有些宽慰了。吃过晚饭,胡蝶收拾了碗筷,又把早上泡的衣服给洗了,洗切了第二天粥铺用的吃菜,套上保鲜袋子放进冰箱里。以往这些周广户都会帮胡蝶做,但孙子回来了,他就不做了,他和孙子坐在客厅里,孙子看电视,他看孙子,和孙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偶尔拿出当公公的架子,瞪着眼训上两句,这个时候是周广户最惬意的时光了。孙子,那可是他的命根子。

胡蝶忙完了,又洗了澡,已经是晚上十点,公公已经睡了,他一向早睡早起。儿子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碰上放音乐的就摇头晃脑跟着哼哼。他看见胡蝶闲下来了,才不紧不慢地对她说:

“妈,他卖宵夜,就在你的粥铺里。”

胡蝶正拿着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儿子没头没脑的话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她说:“谁啊?”

儿子嘟着嘴说:“还能有谁。”

胡蝶明白儿子在说谁了。自从周新荣和她离婚后,儿子就再也没叫过他爸爸了,提到周新荣时儿子总是淡淡漠漠的一声“他”。儿子的话让胡蝶感到意外,她已经很久没见到周新荣了,每个月给儿子的抚养费他都是按时打到胡蝶指定的账户上来的。刚离婚那年,周新荣每个月都会来粥铺拿钱给胡蝶,顺便坐一坐,问问老人和孩子,脸上带着讪讪的笑。胡蝶看透了他的心思,这个浑人是心里有愧,想借关心慰藉抱愧的心。胡蝶就把存折的账号给他,不用他每个月都辛苦跑一趟了,直接打到账号上就行。周新荣果然非常难受,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胡蝶心想,你还想心安理得地过日子?那岂不让你活得太滋润了。如今,他可不是真活得滋润么,白天开家电维修铺,晚上开宵夜摊。想到以前还和周新荣是一家时,他一关了修理铺回家就摊手摊脚等吃等穿的模样,觉得很心酸。看来周新荣早就不爱她了,瞧他现在拼命挣钱养家的劲头,胡蝶何时享受过?

“你怎么知道?”胡蝶有些气短地问儿子。胡蝶卖粥的那排铺子,白天晚上都营业,只是铺主不同,做的生意也不同。

儿子说:“下晚自习出来吃宵夜时见的。”

胡蝶说:“他招呼你了?”

儿子说:“还用得着他招呼我。”

胡蝶说:“吃了得给钱,别丢我的人。”

儿子含糊地答应了。胡蝶本想和儿子好好说会儿话,但儿子告诉她的消息坏了她的心情,她进屋去给儿子拿了买鞋的钱,并多给他二十块零用的,儿子笑嘻嘻地央求她:“妈,能不能多给点?你瞧我寒酸的,从没从口袋里掏出过五十块钱,我的同学可都是一百一百的。”

胡蝶一听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委屈,这委屈迅速化为怨气,撒到儿子身上了:“钱钱,你就知道和我要钱,你能和你的同学比么?你的同学有爸有妈供着,你爸在哪里,你爸养别人去了。”

儿子被胡蝶一通没有来由的火气吓住了,他垂头把玩遥控器,紧抿的嘴唇上有一层淡淡的软软的绒毛。胡蝶想起儿子中午在粥铺里快乐的笑脸,此时儿子的脸上满是委屈。她的目光又落在儿子陈旧的运动鞋上,心疼了。她和儿子的父亲生育了他,却没能给儿子守住他的父亲,使儿子过一种亲情残缺的生活。她欠儿子的,但儿子从没埋怨过她,儿子的懂事和快乐仿佛明亮而温暖的阳光,驱散了她心里的失落与惆怅,她有什么理由把心里的怨气撒到儿子身上?胡蝶又心疼又愧疚,蓄着泪眼进了房间,拿一张崭新的五十元出来递给儿子,儿子没接,依然低头玩弄遥控器,胡蝶满心怜爱地拨弄一下儿子的头,嗔怨道:“拿呀祖宗,还跟你妈较上劲了,长本事了你。”

儿子这才抬头冲她笑了。

第二天胡蝶还没起来,儿子就敲门了,她披头散发地起来给他开门。儿子每个周日早要返校上课时都会进来和她说一声。他进来后从背包里摸出胡蝶给他的五十块钱给她。

儿子说:“妈,公公给我零花钱了,这钱你留着,我要去学校了。”

胡蝶一把拉住儿子,轻声问:“公公和你说了什么?”

儿子说:“没说,就给钱。我得走了,不然迟到了学校关大门了。”

胡蝶嘱咐说:“去吧,在学校可别惹事。”

儿子嘟哝着说:“知道了,怎么老说我会惹事。”

胡蝶关上房门,有些自责地想,肯定是自己昨晚冲儿子发火时公公在里屋听见了。人老了心思多,指不定在心里想胡蝶是在指桑骂槐呢,这是什么日子?这是什么日子哇?胡蝶心酸地想。

一整天,天都灰蒙蒙的,一连数日兴致勃勃激情高照的太阳,仿佛伤了元气似的,气数弱了不少,躲到灰蒙蒙的云层里歇气去了。这种不明朗的天气最容易招人犯困,它不似艳阳高照的晴天或者大雨倾盆的雨天那样分明,这两种品性明朗的天倒使人神清气爽,而不似既没有阳光也没有雨的阴沉天气,这好比一杯温吞吞的水,冷热不明没有脾性,令人寡然。这种天气饮食行里的生意也寡淡多了,仿佛不好的天气坏了人的胃口似的。午后,一溜食铺看过去冷冷清清的,没几个食客。陈秀林擎着勺子搅动玻璃缸里的凉粉,沉在缸底的蝌蚪似的凉粉被搅得快活地游动起来。陈秀林叹气说:“这天让人犯困,难道你们也犯困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弄出来可不是让你们趴缸底睡觉的,你们得有点精神头,给我招呼客人啊。落到客人的肚子里可比你们变馊了落到猪肚子里强。一缸子呆头呆脑的蝌蚪!”陈秀林说着拿勺子在玻璃缸口上清脆地敲上一勺,仿佛在给招呼不来客人的凉粉一记警告似的。胡蝶正对着两桶粥发愁,眼看下午了,桶里的粥还没过半呢。饮食行的小老板们也个个没精打采的,时不时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一副要把太阳从云层里望出来,还他们晴朗天气里时生意兴隆的模样。

陈秀林发完牢骚,挪过来看胡蝶的两只粥桶。胡蝶有点不悦,心想,未必你要和我较劲,看我的粥铺比你的凉粉铺败兴你才高兴了?陈秀林看完粥桶又看了胡蝶,她看见胡蝶一脸厌烦的神色,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确实有些招人不舒服,于是讨好地说:

“胡姐,你的粥铺一向红火,今天怎么了?连你的铺子都冷冷清清的,我们还不得打包回家呀?”

胡蝶淡淡地说:“我一碗粥连下粥菜才两块钱,你一碗凉粉就卖两块了,怎么打包你都不会亏本。”

陈秀林自讨没趣,怏怏地朝饮食行对面的菜市场望过去,突然走过来碰碰胡蝶的胳膊:“胡姐,你看。”

胡蝶朝菜市场望过去。午后的菜市场冷冷清清的,菜贩子们有的打盹,有的埋头数零零落落的菜钱,有的菜贩子干脆把塑料布往摊子上一盖,回家睡午觉去了。零零散散的几个买菜人散布在偌大的菜市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菜贩子讨价还价。这不是买菜的高峰期,买菜的几个人又大都是斤斤计较的老太婆,所以尽管有生意,菜贩子们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胡蝶看见周新荣在一摊大白菜铺前,正跟菜贩子讨价还价,身上一件下摆皱巴巴的灰色格子衬衫仿佛搭在衣架子上,现出富余的宽松来。他的脚边立着一只大提篮。真是碰鬼了,周新荣居然会出现在菜市场,唾沫四溅地跟菜贩子争一分半毛。儿子说他晚上卖宵夜时,胡蝶就觉得这个男人骨子里有几分下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不过,偏要出去伤筋痛骨地瞎折腾,不是下作是什么?现在居然还灰了巴唧地在菜市场里讨价还价了。那个女人是何等能耐,居然能把从未进过厨房的男人调教得既掌勺子又进菜市场。周新荣可谓是脱胎换骨了。天晓得他是不是满意脱胎换骨后的日子。胡蝶看周新荣那窝乱糟糟的头发,一丝鄙夷从心底冒出来。周新荣买好了菜,提着沉甸甸的大提篮走出菜市场。他抬头朝饮食行的胡记粥铺望,看见胡蝶正站在粥铺里冷冷看他,周新荣就把大提篮子放在菜市场里的过道上,趿拉着拖鞋噼啪噼啪地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讪笑。胡蝶看周新荣皱巴巴的衬衫下摆和沾满黑腻腻污垢的拖鞋,不禁又心酸了。毕竟十几年夫妻,是块石头都焐暖了,况且是曾经抵足而眠给过她无限温存的男人。虽然他背她而去了,可过去的温存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看在过去的温存上,胡蝶也没必要鄙薄这个男人。胡蝶笑了,心酸的笑。周新荣看见胡蝶笑,似乎松了一口气,原先的讪笑变成有些艰涩。陈秀林说:“周老哥,你这是来看人还是来喝粥呢?”

周新荣答非所问地说:“来看看。”

陈秀林说:“嗬,来看看?主人你不当来当看客了。”

胡蝶拉过一条长凳给周新荣,对陈秀林说:“伶牙俐齿的,往后你婆婆有得受了。”

陈秀林以为戗了周新荣几句白胡蝶会感激她,没想到受奚落了。正好她看见一只苍蝇落在凉粉缸上,于是气鼓鼓地挥起勺子响亮地敲了一下凉粉缸,说:“敲死你这没头没脑的,敲死你这没头没脑的。”

周新荣坐下了,他说:“买点烧卖菜,晚上就接你的铺子卖宵夜,你还不知道吧?”

胡蝶给他倒了一碗温水,淡淡地说:“这铺子也不是我,谁交钱谁经营,生意好吧?”

周新荣说:“好不好,挣个吃喝吧。”

胡蝶说:“像个男人了,知道心疼女人,晓得顾家了。”

周新荣笑了,笑容里浮着愧意,说:“家里还好吧?”

胡蝶说:“建林还好,他公公胃不舒服,不怎么吃得下饭。”

周新荣不安地看胡蝶:“吃药了吧?你给买药了?”

胡蝶不满地看了周新荣一眼,周新荣赶紧说:“嗨,我这不是急的,没责怪你的意思。”

胡蝶说:“怪得了我吗?你这当儿子的,撇下老子儿子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我就是派个冷脸冷饭给他都比你有心多了。瞧你多上心现在,在家里时你连油罐盐罐都不知道放哪,现在都会进菜市场了。你爸可能都没吃过你煮的饭菜吧?我都替他可怜。”

周新荣神色慌张地朝陈秀林那边瞥了一眼,小声地说:“你看你,我不就说急了嘴么,你就数落个没完。”

胡蝶说:“怕数落你还眼巴巴地来干吗?回去过你的清静日子吧。”

周新荣垂着头,吱吱地转桌上的茶碗,一副失魂落魄模样。乱糟糟的头发可能因为晚上炒菜时给油烟熏了,一缕一缕黏糊着。往昔他们还是一家人时,周新荣傍晚从修理铺回到家,胡蝶都要他洗头洗澡,说他把修理铺的油味都带回家了,弄得家里也像个修理铺似的。周新荣洗干净了,换上裤子白衫,挺干净的一个男人,如今……胡蝶心软了,眼前这个男人拘谨邋遢,看起来日子过得并不太顺。离地三尺有神灵,他背信弃义,神灵在惩罚他了,让他品尝生活的苦头了,用不着她再冷嘲热讽的。胡蝶从玉米粥桶里舀一碗玉米粥端到周新荣面前给他,又端出一碟酸豆角,笑着说:

“天天烧卖,大鱼大肉的,尝尝我们老百姓的玉米粥。”她把筷子塞给他。周新荣也笑了,端起粥碗就一阵呼噜,他把头从碗边抬起来时,一碗粥已经底朝天。吃相也变了,看来只有舒服日子才能惯出从容的架子来。胡蝶心酸地想,轻声问道:“再吃一碗吧?”

周新荣把碗递给她,胡蝶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周新荣埋头喝着,脸就皱起来,他偏过身子,后背对着陈秀林的铺子,眼泪落进粥碗里。胡蝶默默看着他,从纸筒里抽出一条白纸放到他面前的桌上。周新荣放下碗,拿纸胡乱抹了一把脸。

胡蝶说:“有什么事么,来粥铺?”

周新荣说:“没事,就过来看看你。”

胡蝶说:“粥还喝不喝?”

周新荣赶紧捂住碗,连连说:“不喝了不喝了。其实也不饿,就想吃一碗你给盛的粥。”

胡蝶白了他一眼,说:“我欠你的?都这时候了你还不忘来消遣我,你怎么不消遣你家里人?瞧你够疼家人的,连买菜都舍不得让她买。”

周新荣尴尬地笑了,说:“建林,他学习还行吧?”

胡蝶说:“行啊,亏你还记得这个可怜孩子。”

周新荣垂头说:“他不也是我儿子么,我怎么不记挂他?当初让儿子跟着我,你不让。”

胡蝶说:“我可不愿让我儿子受后妈的气。”

周新荣叹气了,说:“她那人,性子软,没你想的那么多心思。”

胡蝶哧地笑了,说:“那是我性子不好,要不你怎么连老子儿子都不要奔她去?”

周新荣沉默了,半天站起来说:“我回去了。建林他晚上会出来逛街,我担心他和社会上的小青年混,你说说他。”

胡蝶暗暗吃惊,学校不是禁止内宿生晚上出来么,儿子怎么还出得来逛大街?她气恼地说:“你在哪见的他?”

周新荣说:“就这地方,和他几个同学。”

胡蝶记得儿子前不久对她说晚上在粥铺见他爸卖宵夜的事,她不满地说:“他不是你儿子么?你就不能说说他?”

周新荣伤心地说:“他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人。”他朝菜市场过道里的大提篮瞥一眼,说:“我得回去了。”胡蝶没说话,周新荣默默地走了,胡蝶叫住他:

“有空回去看看你爸,你不要我们母子就算了,你真连老子都不要了?”

周新荣点点头,走了。他心里想,我回去了他乐意见我么?在大街上照面他眼睛一瞪就走人,就差吃人了,我还回去干吗?周新荣不禁一阵黯然,心里空落落的……

胡蝶为了逮住晚上出来瞎逛的儿子,晚上跳完舞便急匆匆地赶到饮食铺子旁边的单车保管处,和守单车的老太婆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一连守了几个晚上,终于守到儿子。儿子和他的同学摇胳膊甩膀子地进了周新荣的宵夜铺,一个女人赔着笑脸给他们让了桌子。这个女人胡蝶认识,胡蝶是在周新荣的铺子里把她给堵住的,一副怯眉怯眼的样子,胡蝶和周新荣离婚后再也没见过她。周新荣笑着过来招呼儿子,儿子绷着脸说了什么,一会儿四碟炒粉热腾腾地端到他们面前,女人又给他们端来汤水,四个年轻人吃完喝完后,嘴巴一抹,走了。胡蝶愕然了,儿子他们吃了东西居然不给钱,看样子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她腾地站起来,招呼都没打就撇下老太婆走了。

胡蝶在周新荣的铺子前把儿子他们给堵住了,儿子见她,害冷似的把头一缩,他对跟随的同学说:“你们先回去,我妈找我。”同学知趣地走了。儿子拉住胡蝶的胳膊,说:“妈,你怎么在这?”

胡蝶气恼地说:“我不在这我怎么看见你白吃白喝的强盗模样?我缺你吃缺你穿了?你是我儿子么?我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儿子?周建林啊,别人瞧不起你妈,你也来踩你妈的脸。你白吃喝多久了,嗯?说话呀?”

儿子嘟哝着说:“不就吃他几碗炒粉吗?他不是我爸么,我吃他的也该。妈你那么生气干吗?”

胡蝶近乎咆哮起来:“你还有理了?白吃多久了?怎么就撑不死你?”她扬起手臂,狠狠拍了一下儿子的头,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打,毛孩子暴起来了,他大声嚷着:“妈,你干吗打我?我吃他几碟炒粉怎么了?我明天还来,我天天来吃。”

胡蝶气极,一阵噼里啪啦往儿子身上打:“我让你吃我让你吃,你吃去吧撑死你……”

正在掌勺的周新荣本来没注意到人来人往里的胡蝶,直到他铺子前热闹起来,他才吃惊地发现他们母子俩,赶紧奔过来把胡蝶拉开。饮食行里的吃客们一时纷纷别过头来看热闹。

周新荣说:“你打孩子干吗,不就吃个炒粉么?”

胡蝶哼了一声,说:“周新荣,你这时候装什么好人?不就是你告诉我他来吃你的?你不就怕他把你的摊子吃垮么?你得养老婆孩子啊,哪经得住他吃。”

周新荣也气恼了,说:“你这说的什么话?他不是我儿子?我是想让你管管他。”

胡蝶说:“我这不是管么?我管他不再来吃他老子的饭了。给,吃多少开多少,别给我丢人,天下除了你妈,没人给你白吃的。”

胡蝶把一张百元的票子递给儿子,儿子没接,胡蝶心里的委屈就翻江倒海的,嗓子发紧了,她说:“周建林,你行,你行啊,我再也不用苦撑苦熬地守着你了,你想吃谁的吃去吧,我不管你,我也学你爸,找我的好日子过去,你爱上哪上哪吧。”

胡蝶把票子塞给儿子,抹着眼泪走了。周建林慌了,转身把票子响亮地拍到铺子里的饭桌上,那个怯眉怯眼的女人赶紧捡起票子拉住他,周建林白了她一眼,甩开她的手追胡蝶去了。

“妈,你别这样。”儿子紧随着伤心抹泪的胡蝶说。

“妈,我不吃倒便宜他,他养别人都行,凭什么我不该吃他的?”胡蝶哭出声来,过往行人都莫名其妙地看他们。

“妈,这几年他哪还像我爸,心里哪还有我?我该吃他的。”胡蝶索性蹲在路边蒙着脸哭起来,儿子在她身边急得团团转。

“好了妈,往后我不去他那摊子吃了,我保证不去了。我还不稀罕吃呢,那女人炒菜爱放盐和醋,菜不是酸就是咸,常给他骂……妈,我这次月考英语拿全班第二呢……妈。”

儿子弯腰拉胡蝶的胳膊,胡蝶拍掉儿子的手,站起来了。儿子个头比她高了,刚才浑小子在他老子的宵夜铺里一副招惹不得的痞气样,在她面前却气馁了,证明他心里还是挺看重她这个妈的,胡蝶心里大感安慰,又听儿子说他英语月考考得好,心里的火气已消了大半。她抹干眼泪,装作气鼓鼓地说:“你还知道我是你妈?你不是翅膀硬了,能飞能刮了。”

儿子挽上胡蝶的胳膊往回走,嬉皮笑脸地说:“看你说的,你不是我妈谁是我妈。”

胡蝶说:“你少给我油嘴滑舌的,我和你爸那是大人的事情,往后你少掺和,他怎么样都是你爸。”

儿子沉默了。

胡蝶说:“他每月都给你抚养费,我都攒给你了,留着你往后读书用。”

“听见没有?”

儿子赶紧说:“听见了妈,你真是的,和几碟炒粉较上劲了。”

胡蝶站住了,扭头看儿子,说:“那是几碟炒粉的事么?弄不好你爸当是我指使你去吃他的,瞧你这副猪脑子,净给你妈丢人。”

儿子赶紧推胡蝶走,说:“知道了妈,我保证不去吃了。”

胡蝶说:“在学校你也得给我好好呆着,晚上我要是再见你出来晃,我就撇下你改嫁去,守着你这没出息的费我的神。”

儿子笑了,搂着胡蝶的肩膀说:“妈,你还能嫁人?哎哟,你可别找个比我公公还老的老头子,你还得像伺候我公公那样伺候他。别到头来给自己找个爸,那可麻烦了。”

胡蝶笑了,儿子的话让她很宽心,至少对她“再嫁”没表现出强烈的反对,胡蝶还有什么可想的,有这么一个儿子足够了。她半真半假地逗儿子说:“妈要是真嫁人了,你还认不认我这个妈?”

儿子说:“认,认,哪有儿子不认妈的。你就告诉那大叔,就说你带个快娶老婆的儿子一起出嫁,看他消不消受得起。”

胡蝶爆发出一阵大笑,惹得路人纷纷回头奇怪地看他们,儿子白她一眼,说:“妈,别人会认为我有个神经病妈的。”

胡蝶哈哈大笑,伸手掐了儿子一把,说:“哪个大叔消受得起你这个拖油瓶呀?你生生把你妈的青春年华给耽搁了。”

儿子说:“你还青春?那我还光屁股呢!你看看你的手,跟老树皮似的。”

胡蝶瞪了儿子一眼,说:“你这吃的穿的还不是从我这老树皮手上来的。”

儿子赶紧说:“知道,知道的妈,你这人真是死脑筋,不经逗。”

胡蝶说:“逗你个头,有你这么逗妈的?几点了?你还不回学校去。”

儿子说:“还不是你给耽误的,那我回学校去了。”

胡蝶拨了一下儿子的头,说:“还不快去,就知道寻你妈的乐。”

儿子往回走了,胡蝶朝他喊:“晚上别再出来了。”

“知道了妈,真是的。”

周广户的胃病越来越严重了,干饭和油腥的都吃不下,连玉米粥也只喝小半碗,他说多喝两口胃就饱胀得难受,人也见瘦了。早上起来帮胡蝶熬粥也显得力不从心,腿脚乏力,使不上劲。胡蝶就没让公公再帮她蹬小三轮了。午饭过后趁着粥铺客少,胡蝶把粥铺托给陈秀林帮看回了家。周广户正躺在懒人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咿咿呀呀起劲地唱京剧,周广户却看得有一搭没一搭,没精打采的。周广户听见进门的脚步声,缓缓欠起身子,看见是胡蝶,疑惑地说:“落东西家里还是粥完了?”

胡蝶说:“中午客少,我回来带你看看胃去。你这胃病都一个多月了,吃药也不见好,得去医院好好检查。”

周广户一听要去医院,马上骨碌从懒人床上爬起来,摆手坚决地说:“不去不去,不就是胃病么?养几天还不好了,别花那个钱。你忙粥铺去,小胃病还能死得了人。”

周广户话说得响亮又急,费不少力,他气喘吁吁的,脸上呈现出一层灰暗来。他说什么都不愿去医院,背着手出了家门。午后白花花的阳光一下子刺得他老眼昏花,头嗡的一响,眼前一片发黑,差点摔倒,他赶紧扶住门框撑住了,片刻后眼前才渐渐明朗起来,他沮丧地在心里叹气:唉,老了,不服老真不行了。胡蝶见公公背着手出门,就进厨房倒了一碗凉开水,周广户差点昏厥门口她并不知晓。她从厨房里出来,见公公神色疲惫地躺在懒人床上,迟疑了一下,公公不等她开口便说:“你忙你的去,好好的看什么病,没病也给看出病来,你忙粥铺去。”胡蝶见实在劝不动公公便回粥铺了。

一连几天晚上,胡蝶都没在舞场上碰到老刘,她不禁有些落寞地想,老刘毕竟只是她的舞伴,她不能对他有太多的奢望了。于是便应邀和一个看起来挺整洁的四十多岁的男人跳上了。她觉得整洁的男人至少品性可靠些,在跳舞时不会把手“放错”地方。胡蝶对一些手脚不安分的男人非常反感,那些男人仿佛不是来跳舞,而是来占女人便宜似的。今晚这个男人一带她进舞场就和她说上了,他一开口,胡蝶立刻头晕脑胀的。这个男人的嘴里有一股浓烈的蒜味,这么浓的蒜味绝不是只吃了放蒜的菜而留下的,而是生嚼了蒜头才这么浓烈。胡蝶非常恶心地别过头,男人热乎乎的口气就直喷到她的耳际了。她想今晚回去一定要洗头发,她无法带着一头染过这么污浊气味的头发入睡。好不容易曲终人散,胡蝶逃一般地离开男人,她心情沮丧地退回舞场边上,却看见老刘站在场边不住地往人群里张望。老刘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灰色裤子,清爽的衬衫把他衬得很精神,胡蝶心里莫名其妙地惊喜起来。老刘看见胡蝶了,他笑着说:“刚才我在边上看见你了,一脸的苦瓜相,哈哈。”

胡蝶有些埋怨地笑说:“怎么几天都不来?迷上别的舞场了吧?”

老刘赶紧说:“哪儿啊,家里头有点事情,脱不开身。”

胡蝶认真地看老刘一眼,发现他面瘦了,便不再问。舞曲再响起时,她和老刘便滑入舞场。两个人几天不见,仿佛都有些迫不及待似的。老刘把手搭在胡蝶腰上,手臂一拢就把胡蝶拢得贴近胸前,他身上清香的香皂味使胡蝶一阵眩晕。她暗暗吃惊,莫非自己真对老刘动心思了?她不讨厌老刘,这是肯定的……不行……

“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不会是想我吧?”老刘开玩笑地说。

胡蝶给老刘说中心思,她脸一热,也开玩笑地说:“想呢,怎么不想?你不在舞都跳不高兴了。”

老刘爽朗地轻声笑起来,两个人不再说话了。老刘知道胡蝶只有在悠扬婉转的舞曲中才能获得激情迸发的愉悦。一曲《一剪梅》慢舞下来,胡蝶双颊泛红双眼明亮。舞曲再起时,却是昂扬的快三《我的中国心》了。这样的舞曲活跃了舞场,使人跳得兴奋,却坏了胡蝶的情致了。老刘赶紧找胖大姐央求:“老胖,放支慢的吧。”

胖大姐睨了他一眼,说:“我正减肥呢,想跳支带劲的,发发汗。”

老刘说:“减肥光出汗哪行?得减油啊,你每顿饭少吃上几口不就行了。”

胖大姐说:“这张嘴本来就是拿来吃的,哪能亏待它?我宁可多动动,也不忌口。”说着她起劲地抡了一圈肉乎乎的壮手臂,仿佛要抡下几斤肉似的。

老刘苦着脸说:“你就放支慢的吧,我这两天感冒,身子还软,跳不起带劲的。”

胖大姐白了他一眼,嘟哝着走向播放机换碟子:“一个男人弱不禁风的,躺倒给你估计你都支不起帐篷。”

老刘哈哈大笑。舞曲再起时是慢三《真的好想你》,缠缠绵绵的很催人情绪。老刘和胡蝶又一起相拥起舞了。这次老刘把胡蝶带离明处,舞步也慢了起来。胡蝶的手在老刘的掌心里慢慢潮湿起来,浑身暖融融的,仿佛在酝酿着澎湃激情。她闭上双眼,脸颊发烫,气也喘得沉了。老刘觉察到胡蝶微妙的变化,搭在她腰上的手暗暗使了劲。他在心里惊叹,这个女人真是奇了,连跳舞都能让她感受到欢情,她该有一种怎样醉人的风情啊!老刘这么一想,不免心潮澎湃了,情不自禁把胡蝶往怀里拉,老刘真实的怀抱使胡蝶暗涌的激情骤然喷涌而出,她在老刘的怀抱里轻轻颤栗起来。片刻后老刘拍拍她的腰说:好了,好了。他把胡蝶从怀里拉出来,胡蝶闭着双眼,脸上一片动人的光芒。他们在慢舞里轻轻移步,胡蝶渐渐平静下来,老刘捏她的手,说:“小胡,你对老哥不公啊。”

胡蝶羞涩地笑着说:“怎么不公了?”

老刘说:“你把老哥当做木头人了。”

胡蝶说:“这是怎么说的?我还能和木头人跳舞么?”

老刘说:“怎么不是?老哥一年多来给你多少乐趣,你可没给过老哥呢,你不当老哥是木头人是什么?”

胡蝶不说话了,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刘说:“小胡,我们跳舞这么久了,你该知道老哥不是轻薄男人。你跟着老哥吧,我绝不亏待你,哪天你想嫁人了,老哥绝不纠缠你。”说着他又把胡蝶往怀里拢,胡蝶立刻感觉被硬邦邦地顶住了,她一激灵,从老刘的怀抱里挣出来,和他保持跳舞的距离。老刘错理解为胡蝶是担心给别人瞧见了,在她耳边轻声说:“跳完这支我们去旅馆。”胡蝶没答应,也没拒绝,在心里悲凉地对自己说:往后这舞不能再跳了,这舞场也不再来了。

回家的路上,胡蝶没有走以往灯火通明的大路,而是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巷慢慢往家走。这条小巷路灯很少,相隔大老远才孤零零地立着一杆路灯,因此小巷显得很幽暗。一对老夫妇大约是散步回来了,在胡蝶的前面手拉着手慢慢走着。胡蝶流泪了,她想她实在是个倒霉的女人,周新荣这个混蛋可把她给害苦了,夫妻路上把她丢下了,儿子老子全扔给她,仿佛她前世欠了他似的。要不是他背弃姻缘她能大晚上出来跳舞么?她能去舞场上找那见不得人的温存么?她能给比她大一大截的男人打主意么?胡蝶愈想愈堵心,非常难过,泪水落得更欢了。前面那对老夫妇忽然停下来,老妇人低头看自己左脚的布鞋,老头子蹲下身子脱掉老妇人脚上的鞋子,往地上磕磕,这才给老妇人穿上,老妇人走了几步,夫妇俩又手拉手往前走了。胡蝶终于忍不住,委屈地轻声哭起来。

胡蝶晚上不再出去了,周广户认为她是在担心他的胃病。他的胃病确实越来越折磨人了,他常常感到恶心,多喝上两口粥就胀一整天,喝急了还会呕吐。他吃不下东西,人也瘦了,腿脚越发使不上劲,就连早上起来熬粥他都感到吃力。胡蝶又一次劝他上医院看看,他坚决拒绝了。医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真查出个好歹来,也白费钱,这家全靠胡蝶挑了,孙子读书开销一日比一日大,他实在不能再给胡蝶添负担了。他虚弱地对胡蝶说:“你该上哪上哪,别在家里憋着,我这胃不碍事,人老了毛病就多了。”胡蝶知道公公想偏了,只好顺着说:“爸,我看得真上一趟医院,这么久了也没见好。”

周广户说:“你别操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不知道?这阵子也不见老齐来,这个老东西。上次在不央他跟我说不央有个老郎中,草药捉得好,我这胃病要是吃上两服估计也就好了。医院里的西药又费钱又不管用,还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中药好哇。”

胡蝶说:“明天我抽空到不央找齐大叔去,给你弄几服回来。”

周广户这次不拒绝了,他说:“嗯,你搭个三马仔去,估计就两块钱车费。到了不央你就打听五金公司退休的老齐家就行了。”胡蝶答应了,第二天中午把粥铺托给陈秀林就搭三马仔去了不央。在村口下车时,她嘱咐三马仔师傅等一阵子,一会儿她还得往回搭。三马仔师傅说等久就耽误生意了。胡蝶说不耽误,要不回去这趟她多给一块钱得了。师傅答应了,嘱咐她快去快回。胡蝶在村口打听老齐家时,正好碰上老齐老婆。这个农村妇人警惕地上下打量胡蝶,问她找老齐干吗?胡蝶赶紧解释了,老妇人这才欢喜地把她往家里带。老齐的家落在村子中央,一栋外墙刷着白粉的二层楼房。邻居们的楼房窗户大都是老式的玻璃,而老齐家的全装上亮闪闪的不锈钢窗,使他的家在楼群里非常醒目,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胡蝶赞叹地说:“大姐,您家的日子可真红火。”

老齐老婆舒心地笑了,说:“嗨,农村人,哪比得上你们城里的,这房子可费了我们大半辈子的血汗呢。老齐,老齐,来客人了。这个断头的,说不准又上哪里喝去了。”

老齐老婆边走进院子边喊。老齐没出来,却从敞开的家门里嗖地蹿出来一只大黑狗,威风凛凛地直扑到她跟前,把胡蝶吓得大叫一声。老齐老婆给了狗一脚,狗唔地叫一声。

“瞎了你的狗眼,主人你也敢扑。那老东西呢?上哪去了?”

老齐老婆呵斥狗,招呼胡蝶进家门,老齐从里屋出来,看见胡蝶连忙让座,吩咐老婆赶紧烧火弄饭去,胡蝶赶紧拉住老齐老婆,把来意和老齐说了。老齐吃惊地说:“这老东西,上次那顿酒就把他弄成那样了?年轻时他就是吞块土疙瘩都能长力气呢。嗨,这段时间忙鱼塘的事,也没得上去看看他。上医院看过了?确实是胃病闹的?”

胡蝶说,公公不愿上医院,叫她来捉两服草药。老齐生气了,说这头老黄牛,走,我跟你瞧瞧去,想办法弄他上医院,得确定哪出了毛病才能对症下药,他能知道什么?他就心疼那两个钱。老齐吩咐老婆收拾点鸭蛋给胡蝶带上,胡蝶要拒绝,老齐老婆说:“鱼塘里养的鸭,只喂谷子,下的蛋味道地道,你带点回去尝尝。”不由分说就进了厨。老齐换好衣服戴上草帽,他老婆从厨房里提一塑料袋沉甸甸的鸭蛋出来给胡蝶。

胡蝶不好推辞,谢过老齐老婆,和老齐出门了。到了县城,老齐劝胡蝶先回粥铺去,他说我先到家里看看,问问他到底哪不舒服。这个人我知道,小病小灾他是不放心上的,能让你去捉草药估计老东西是扛不住了,我得好好问问他。胡蝶只好答应。一到粥铺,便看见陈秀林站在粥铺里忙着舀粥盛菜,粥铺里三张圆桌子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人。胡蝶看出来了,那是一帮搬运工,他们蓝色的制服上印有“宏昌搬家”字样。陈秀林一看见胡蝶便尖叫起来:“快点快点,哎哟,又粥又菜的,你这粥铺麻烦死了,快点。”

胡蝶进了粥铺,接过陈秀林手里的粥勺,笑着说:“你不是一直羡慕我的粥铺红火么,这么一会儿就烦了?”

陈秀林说:“麻烦,太麻烦了。喏,那个,喝两碗了,那个,那个也舀三回了。”

胡蝶打断她说:“行了,他们会给清的。两块钱一碗粥,这帮男人还能欺负女人这两块钱。”

喝粥的男人们听了,附和说:“是啰,你一个姑娘这么精明,哪个婆家敢高攀你?”

陈秀林说:“大哥,实在剩了就找你去了。”

一帮男人哈哈大笑起来。刚送走粥客,老齐就到粥铺了。老齐担忧地说,周广户这回看来真有问题了,可不像胃病那样简单。他不仅觉得腹胀疼痛,还便血了。我看了他的腹部,皮肤发黄油亮,像是有些腹水。我看不能由着他了,明早我还过来,弄他上医院。我老婆外甥在医院内科上班,我这就找他去,有熟人方便些。

胡蝶忧虑地说:“要不要告诉周新荣?”

老齐沉吟着说:“你是不是手头紧?手头紧我可以帮你先垫补,看样子住院是免不了了。周新荣那混账我一提老东西就来气,我看先检查了看看病情再说吧。”

胡蝶答应了,说钱的事情她还能应付。她难过地说:“齐叔,就靠您给帮忙了,医院那头我没什么熟人。”

老齐说:“嗨,我和老东西一辈子交情了,别说见外的话。你也别太着急,我这就去医院看看去。”

送走老齐,胡蝶心神不宁地坐在粥铺里想了一阵子,她把钱箱里的大票子收起来后锁好柜子就出了粥铺。这回她不再好意把粥铺托付给陈秀林了。她得去找周新荣,不管怎么说他们是父子,断了骨头连着筋,有他在公公身边,说什么都比她强。胡蝶搭上三马仔,朝三里亭去了。周新荣的修理铺就开在三里亭。自从周新荣搬出去后,胡蝶再也没去过那地方。

修理铺还是老样子,只是门面显得更旧了,漆白漆的招牌上几个“家电维修”的红漆字褪色了,原来鲜亮滋润的字体变成了陈旧的暗红色,风吹日晒带走了它鲜润的风采。胡蝶站在修理铺门口,看见周新荣埋头坐在修理桌前,正操着电烙铁小心翼翼地焊电视机上的某个零件。修理铺里乱糟糟的,非常拥挤,靠墙的几张旧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等待维修的家电。胡蝶非常吃惊,她看见铺子里的一角安放一张床,四周用花布围了起来。花布没拉严实,毯子和两只枕头还有一些小孩的衣服凌乱地散在床上。床前有一辆小孩三轮车,一边的轮子脱了,歪在地上。这间铺子有一间卫生间,但没有厨房。卫生间的过道上摆着两只大提篮,估计是装晚上的烧卖菜的。周新荣一家住铺子里?上哪烧饭呢?胡蝶有些心酸,她没见到周新荣的老婆孩子。

“新荣。”胡蝶站在门口朝周新荣打招呼。周新荣闻声抬头,看见胡蝶,非常吃惊,赶紧断了电烙铁的电源站起来。

“进来,进来呀。瞧这乱的,像个猪窝。”周新荣给胡蝶让座,胡蝶坐下后,他却不知所措地站着。胡蝶笑着说:

“你也坐吧,我有这么可怕?瞧你这副模样仿佛我讨债来似的。”

周新荣也笑了,回到修理桌前坐下,说:“怕倒是不怕,只是没想到你会来。”

胡蝶打量了一眼铺子,说:“家人不在?”

周新荣说:“小孩热感,她带孩子打针去了。”

胡蝶说:“有三岁了吧?”

周新荣嘿嘿笑,说:“两岁零六个月了。”

胡蝶有些酸溜溜地说:“你这个爸爸可真不错,记得准啊。”

周新荣没说话,只是笑了。

胡蝶说:“你爸,胃不好,老齐说可能得住院才行。老齐到医院找熟人去了,明早带你爸到医院去,我来告诉你一声。”

周新荣从椅子上站起来,紧张地说:“爸他怎么了?上次你不是说只是胃病么,怎么闹到住院了?”

胡蝶委屈地说:“他就说是胃不舒服。要不是老齐来劝他还不肯上医院呢。我能做什么,劝又劝不了,说白了我现在是你家什么人嘛,我能做什么。”胡蝶说着眼圈红了。

周新荣赶紧说:“我没怪你我哪能怪你呢,我明早一早就回家去,说什么也得去医院检查检查。老齐和爸爸一辈子交情,他最了解我爸了,老齐要是觉得他不好,多半就真是病了。”

胡蝶忧心地说:“他吃不下饭,老觉得胃胀。吃不下东西,人也瘦了,有好些日子了。”

周新荣重新坐下抚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满脸愧疚,两人一时无话可说。胡蝶看了一眼墙角的床,说:“你们,住店铺里?”

周新荣点点头:“住店里,孩子小,她妈得带着,没事做,没什么收入。出去租房子开销太大了。”

胡蝶叹了口气,说:“怎么烧饭,这个地方?”

周新荣说:“嗨,煤气罐煤气灶搬到屋檐下不就烧上饭菜了。她那个人,脑子简单,不计较这些。”

周新荣一听,腿软了,蹲到地上蒙着脸嚎起来,胡蝶要拉他起来,却怎么也拉不动。老齐气了,喝道:“嚎什么丧?好看啊?你到他床头去嚎,提前给他哭丧算了。”周新荣这才止住了,胡蝶把他拉起来,三个人回到病房前,老齐回头瞪了周新荣一眼,周新荣赶紧把湿漉漉的脸收拾干净,这才神色凄惶地进了病房,却看见三个躺在床上的老头在闲聊,看见他们进来,全都噤声了,直直地盯住他们。老齐走过去坐在周广户床边,他拍了一下周广户的胳膊,说:“嘿,老东西,是胃溃疡,不怕,但得在这里窝一段时间,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周广户张着嘴看老齐,又看儿子和胡蝶,儿子泪光闪闪,胡蝶一脸凄愁。老齐干咳一声,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什么。周广户慢慢闭上双眼。

周广户吞咽越来越困难了,连孙子喂他的粥都吃不下,勉强咽下两口后便翻江倒海吐个精光。在这当儿,同病房里的两个老头又“走”了一个,周广户越发烦躁了,他面如死灰地大骂儿子是个孽障,把他整日和要死的人关在一起,这不是存心也把他当成要死的人么?他终于在一次撕心裂肺的呕吐中吐出两口猩红的血后,粗暴地打翻了孙子手里的粥碗,周新荣跑出病房绝望地哭了。周广户说什么都不愿呆在医院,他说就算是等死也要回家等,死在家里他觉得舒坦,弄不好在家里呆着他还能多活几日。他拒绝吃饭,也不愿用药了。老齐和周新荣跟主治医生商量了一下,就把周广户接回家了。周广户一回到家,就安静了,也彻底绝望了。他耍了个心眼,要是儿子死活不愿意他出院,就证明他的病还有治,这院一出,就说明没指望了,就是真等死了,治不好当然就出院了,在外头是死在家里也是死,儿子当然愿意他死在家里了。周广户弄明白了,也就平静了,绝望的平静。他能吃就吃下一口半口,能睡就睡上一会儿半会儿。出院半个月后,周广户终于滴水不进了,整日昏睡,睡醒后就扭着一张脸呻吟。周新荣心如刀绞,抚着父亲因为腹水而肿胀的腹部轻声呼唤父亲,周广户不吃不喝地折腾三天后,忽然清醒地对儿子说饿了,周新荣赶紧让胡蝶去端玉米粥,老齐却在厨房里神色悲凄地对胡蝶说,赶紧到学校去把周建林叫回来,老东西不行了,也许就是一天半天的光景了,他这分明是回光返照了。胡蝶惊慌得手里的粥碗落到地上摔个粉碎。她匆匆收拾后就出门搭三马仔往儿子的学校赶去。胡蝶一路忧伤地想,公公要是走了,往后可就没人再帮她熬粥了,也没人给她精心烹制红烧鱼了,往后这日子就全靠她一个人撑着,管教儿子……她伤心地落泪了。到儿子学校时,三马仔师傅转身和她要车钱,看见胡蝶满脸泪水,惊慌地说下去吧下去吧,不要你钱了。胡蝶抹干泪,掏两块钱给他,并叫他等一会儿,她还得往回搭。三马仔师傅迟疑一下,答应了。胡蝶在门卫那里说明来意,老门卫赶紧给她叫人去了。三马仔师傅倒好车,关切地问她是不是孩子在学校出事了?胡蝶摇摇头,说孩子没事,孩子的公公不行了。三马子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叹气说:“这年头可真难见你这样的儿媳妇,还能为公婆掉眼泪。老子不疼儿子疼孙子,得让他见见孙子再走,不然他到那边都惦记。”胡蝶点点头。儿子穿着宽大的短袖衫,仿佛一只蝙蝠似的朝她飞奔过来。儿子长高了,心却还小,见妈就扑棱棱地跑过来。儿子跑到她跟前,扯住她的胳膊满脸惊慌地问:

“妈,是不是我公公……”

“你公公想见见你。”胡蝶赶紧说。

儿子松了一口气,母子俩上了三马仔。胡蝶没让师傅往回开,而是去了周新荣的修理铺。儿子不解地问她去那地方干吗?胡蝶淡淡地说,接人。

周新荣的修理铺敞开着门,店铺里的地板上爬着那个三瓣嘴唇的小女孩,她旁边的地板上泅着一摊水,显然是小女孩尿了,铺子里头的卫生间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和浆洗的声音。儿子站在门口愣愣地看着小女孩的三瓣嘴唇,胡蝶走进铺子里,把小女孩从地上抱起来,扯掉她湿漉漉的裤子,抱着光屁股的孩子走到卫生间门口。一个女人正弯腰在里面冲洗衣服呢。胡蝶敲敲卫生间的门,女人在哗哗的水声里吓了一跳,转身看见胡蝶,赶紧拧了水龙头,满脸水珠地看胡蝶。

胡蝶拍着怀里的小女孩说:“洗衣服呀?”

“嗯,坐,坐吧。”女人惊慌地往身上胡乱抹湿漉漉的双手,低声答应。胡蝶抱着孩子走出来,女人默不作声跟在她身后,她看见周建林一脸冷漠地站在店铺门口,眼神有些虚了。胡蝶把孩子给了女人,女人赶紧扯条裤子给她套上了。

“周新荣他爸爸快不行了,”胡蝶说,女人给孩子穿裤子的手哆嗦一下,抬头惊愕地看胡蝶,“你带上孩子过去看看他吧,你是他们周家的媳妇,这孩子是他的孙女。”女人惊愕地点头,抖着嗓子说:“我收拾一下,你等等我。”她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抹了一把脸,又找一套体面衣裤给她穿上,这才和胡蝶出了修理铺,拉下卷帘门。在三马仔上,女人抱着孩子流泪了,她满脸泪痕地说:“姐,你的日子都给我搅了,我实在没脸去见老人……”胡蝶伸手拍拍孩子。

他们进家门时,看见老齐正在堂屋里急得团团转,周新荣则在里屋带着哭腔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唤父亲。老齐看见胡蝶带回来的人,愣了一下,立刻明白了,他说:“快,进去吧。”

周建林有点怯了,拉住胡蝶,胡蝶拍拍儿子的手,轻声说:“进去吧,你爸爸在里面。公公疼你,他不会吓着你的。来,抱你妹妹进去,让公公见见。”胡蝶从女人手上抱过小女孩递给儿子,儿子怯怯接过去了。

“你也进去吧。”胡蝶对女人说,女人含泪点点头,跟着周建林进去了。

房间里传来周新荣惊喜的呼唤声:“爸,爸,您看看,孙子孙女都回来了。看看孙女,您还没见过呢,都两岁多了,叫周建园,哥哥建林,妹妹建园,林园,叫着顺口。来,让公公摸摸你的小手。爸,您孙子孙女的全了……方英,这是爸,你叫爸爸……”

胡蝶和老齐在堂屋里默默坐着,老齐说:“小胡,你也该进去。”

胡蝶摇摇头,心酸地说:“齐叔,他们才是一家人。”

胡蝶站起来,走出家门。七月初的阳光明亮地照拂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盆葱葱茏茏的朝天椒,那是公公不知道从哪弄来的苗种上的。他说爱吃辣的人吃朝天椒才上口,朝天椒个小,但辣劲十足。此时,有一只蝴蝶误把朝天椒当成一盆鲜花,扑棱一双金色的翅膀,围着朝天椒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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