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29 05:57朱贤林
湖南文学 2009年5期
关键词:县长办公室

朱贤林

1

这夜,有些深了。月亮郁悒地悬挂在半空,有云朵不时在她的身旁掠过,使一地月华时有时无,时隐时现。月色淡而白,如水般从窗棂泻入,洒落在床沿及床脚的地面,好像一匹从天空中漫天飘荡而下的青白色绸缎。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那个唐李,一定是喝高了,躺在床上说醉话。一句喝高了之后的醉言,也能够留传千年,也只有他李大仙人才有如许造诣,后无来者呀!这会儿,姚生就这样胡思乱想地仰躺在床,一丝儿睡意也没有,眼睛怎么也闭不了,合不上。那夜喝高了的李仙,一定是独卧在床,无人陪伴,孤寂难耐,所以也就只有如此这般地呆望天空,又死盯月光,辗转反侧,于是,才会像自己今夜这样,看看天上,又盯盯床边,才会有了那连篇醉话。李老头儿一夜难眠,得有不朽醉话传世,而自己,一夜难眠,却唯有无边无际的烦苦与无聊。姚生的心里,真是烦躁透了:自己身体好好的,竟然要安排我去那医院而且还是省肿瘤医院看看,究竟干什么呢?难道……,姚生不敢往下想。

隔壁那户结婚的人家,原来尖锐嘶嚎着的音响也静了下来,想是闹新房的人们都走了,只留下了那一对新人,在洞房。音响哑了之后,也没有听见传来什么“咯吱”的响动,姚生想,那一对人儿,此刻会在做什么呢?洞房之夜啊,多么诱人、多么圣洁、多么令人激动的时光!他们不会什么也不做吧?不过,现在的人,不管年轻还是不年轻的,他们真正的“洞房”,绝大多数是留不到这“洞房”的夜了的!不,不是绝大多数,在现在这个唯利至上的浮躁时代,应该是全部,是所有的人。没有人会将那个“动人”、“圣洁”的时刻,保留到这所谓的洞房之夜了,除非是一对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的笨姑傻郎。

自己曾有个哥们,与前来跟他相亲的女人,不是相见不到十二分钟,就将她弄上了床么!那叫不叫当代高速度?那算不算“世纪快婚门”?姚生想着想着,不由得暗暗地笑了,心中的忧郁,也不由得轻了几分。说起来,自己的那哥们也并不是乱来,因为,几个月后,他们就结了婚;再几个月,就有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再后来,那女人所在的工厂倒闭了,女人下了岗,凭着年轻,也有几分姿色,到城里的一个高档宾馆当上了服务员;再大概一两年后,他们终归还是分了手。分手后,男孩儿归了男方,那女人,据说是跟了一个常住那宾馆的老板结了婚。到底是结婚了,还是只不过做了人家老板的女人,就连那哥们也说不清楚。据那哥们说,那女人倒是每个月都会按时或不按时地给他送来三百元的孩子抚养费,时不时的,也会半推半就地借机与他上一回床,比婚时激情更甚。

“这狗屁哥们!”

姚生竟然自顾着笑出了声。睡梦中的老婆,在被窝里狠狠地揣了一脚过来,一脚之后,又全无动静,原来老婆并没有醒。“神经!”姚生骂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嘴。他自己也弄不清是骂老婆踹了自己的那一脚,还是骂自己的胡思乱想。有风在窗棂上摸触着,弄出轻轻的微响,附带着传送来隔壁悠扬的鼾声。看来,那一对“新人'竟然已经熟睡。对于现在的新人来说,那事儿,早就熟了。结婚宴,洞房夜,现在只不过是一种公告程式,走走过场罢了,谁还会像自己结婚那会儿一样,那么地热着、焦着、盼着与在乎着呢。

姚生想到自己,心情不由得又沉重起来。

2

回首以往,按理说,姚生并没有心情抑郁的理由。想想自己这一路走来,三十多年间,实际上还算顺风顺水。

出生于农村的姚生,并没有受过挖地犁田、挑土担粪、插秧扮禾的农活之苦。他高中毕业后就当上了家乡村小的民办教师,过了三年的教师生活。而在三年民办教师的生涯中,除第一年是与那一群小屁孩们在一起之外,有两年是在县教师进修学校度过的。姚生在教师进修学校一结业,就恰逢高考恢复,因此,尽管中学读书时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但幸亏毕业后一直没离书本,在进修学校也多少学到了一些东西,至少是没有将学到的东西丢掉与遗忘。再说嘛,高考刚刚恢复的那会儿,全国的总体知识水平不高,所以,就在那一年,姚生得以考上了本省的师范学院,混上了一个本科文凭,跳出了“农门”。

大学毕业后,姚生在县里的一个中学当了教师。那时候,国家百废待兴,人才十分匮乏,不要说大学生,就是中专毕业生也是抢手货。不像现在,硕士博士毕业后,要找个工作也难。而那个时期,只要参加高考考上了,哪怕读一个中专,也是端上了“铁饭碗”,就算是国家干部,比吃国家粮当工人的,还高上一个档次。

姚生当教师两年后,顺应时代的潮流,便被调到了一个乡里当秘书,算是改行从政了。能顺利改行从政,当然还有其它的因素。姚生改行从了政,成为了正儿八经名正言顺的国家干部后,然后便是乡党委委员,副乡长,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乡党委书记,按部就班地一级一级、半级半级地向上爬着升着。一般每级(有些只能算作半级)历时三年或五载,不快,也不算慢,符合所谓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自然规律,尽管这芝麻不很茂盛健壮,有些孱弱矮小,但总算是花开向上的芝麻,一直在把花儿开着。比起那些青云直上,那些坐高速列车坐导弹火箭直窜云霄的,姚生自然大有不足。但是,比大多数只会啃书本,抱着专业不放的人,依照世俗的目光,那可是强得多了。况且,俗话说,好步不如慢行嘛!行慢而步稳,稳当向上升,希望总在前方!当了干部之后,总多多少少地有人供自己使唤,总多多少少地,除了工资之外,会有一些额外的进项供自己收获。总体来说,一直以来姚生的心情不好也不坏,日子过得不紧也不松,袋子里的钱包,不鼓也不瘪。

家庭方面,尽管姚生来自农村,毕业从教后,仗着大学生的香味,工作不到一年,就被学校校长那毕业于师范学校的女儿看中。女人五官周正,个头还比姚生高出三指,郎才女貌嘛。中专嫁本科,长短正合脚,姚生与校长的女儿第二年就结了婚。所以,当县政府到学校来选取人才、改教从政时,校长举贤不避亲,理所当然地推荐了自己的乘龙快婿。第三年,就如插下的秧苗要抽穗扬花,栽下的果树会开花结果,自然而然地便有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女儿。泰山大人给外孙女儿取了一个单名,日馨。姚生当然能体会到岳父的用心与祝福:是啊,家庭温馨,是每一个人所盼望的。更有一层意思,用乡音读来,姚馨谐音“要升”。那是理所当然:从政的人,谁不希望仕途通达,官运亨通?当然“要升”呀!

说姚生一路顺风顺水,有时候,他的心里也会生出不以为然的感慨。因为,从一个乡秘书,到一个乡镇党委书记,用了差不多三十年的时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啊!现时代的官场,是一个文凭与年龄并重的时代了。唉!升到一个乡党委书记,就已是“奔五”了,姚生不叹才怪。有“官谣”日:

人到四十二。

最后一道菜;

年过四十五,

想升白辛苦。

在县乡一级工作,“奔五”的人还有什么想头!也就在姚生快对“要升”失望时,没有想到,竟然喜从天降。有一天,县组织部将其叫去,告诉他经县委常委

会议研究决定,并报上级组织部门批准,让他升任县长助理。县长助理属副县级干部。一个非实职的副县级干部与乡镇党委书记比,从实惠讲难说会好,甚至可能还会差一些,但是,不管怎么样,就干部级别言,从“科”到“处”,可是一个大台阶啊!令姚生当时不知情的是,他的副县级,是因为他挡着别人的道,但是,他为人处事稳妥稳重,无大错可抓,资格又老,不得已才干脆送他一个人情,特批了一个本不存在的职位。县长助理,这可是中央组织部早已下文,不准设置的干部职位了。好在他挡着道的那人,是一个从学校毕业出来了三年的大学生,才当了两年的副乡长,因为他有一位既漂亮又会交际的姐姐,今年荣升为市委组织部部长的“首蜜”,所以,他就符合了干部“年轻化、知识化”的用人标准,于是,理所当然地被不拘一格破格升任为乡党委书记。这是题外之言,从略。

姚生的烦恼与忧愁,就是来自荣升副县之后。县长助理,尽管不是实职,但既已明确为副县级。那么,正常的副县级待遇,当然就可以享受了。姚生工作的那个县,在副县级的享受中,有一条就是一年一次的免费全面体检。这不,就是这体检,就是这第一次免费享受的体检,给姚生带来了此刻这般无边无际的烦恼与忧愁。

3

“姚县,有件事得向您汇报。”那天下午下班前,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位姓刘的副主任到姚生的办公室,笑嘻嘻地对他说。自从县长助理的文一发,在组织部的安排下,姚生立马就进行了乡书记职位的交接,然后,就搬进了县政府大楼二楼毗邻秘书科的一间办公室。在官场,有一条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只有正职在公开场合称呼副职,才会标准地喊出职位来。比如县长叫姚生,就会叫姚助理。而同级干部以及职位相对较低的干部,称呼副职,一般都会将副字隐去。姚生现在当一名县长助理,就实权而言,也许比一个乡镇党委书记还有不如,但在面子上,大家都会叫他“姚县”,以示尊重。至于心里的恭敬,有没有脸面上显示出来的那样,那就只有天知道,那人自己知道。姚生心中透亮,明白现在自己只有一个虚名而已,实质性的东西,还真不一定就当得他一个县办副主任,他口称汇报,只不过是客气罢了。

姚生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笑着说:“呵呵,老弟,坐,坐,别拿我开心啊。姚生看着他的样子,并没有要在他办公室停留的意思,知道他似乎还有其它的事急着要办,或是急着要往其它的地方去,于是,很顺乎地收住笑容,接着说,“刘主任,不用说汇报了,有什么指示,只管吩咐就是。”

刘副主任也就干脆就坡下驴,说:“姚县,是这么件事。根据安排,明天是全体县级干部去人民医院接受体检。所以,明天您起床后,请别急吃着早饭,县办会派车,在七点钟左右,去你家接你。”“哈哈哈,你看我这身体,还用体检吗?”姚生说着,拍了拍已在渐渐凸起、初具“将军肚”雏型的腹部。“这是惯例了,每年一次,完全免费的。这可是对领导的身体健康负责啊!领导的身体,关系着全县人民的福祉,我们这些搞服务的,可不敢大意呀。这是对党对人民负责,也是对领导个人负责。呵呵,姚县可一定得去才行。”刘副主任尽管急于开脱,但该说的话,说开了,就还是得说到位才行。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职业潜规范,也是一种职业习惯与能力。做不到这些,你就无法在那个叫做“官场”的处所混下去。为了表示近乎,不失时机地表演近乎,也是一种混迹官场的职业能力。说着说着,刘副主任还故作神秘,煞有介事地走近一步,将头靠近前去,脸上露出诡谲的笑容,放低声音对姚生说:“姚县,入院的护士,听说,可是……,呵呵,只怕你从明往后,就会迷上体检呢。”

“你呀!哈哈哈,我明天在家等就是。忙去吧!”姚生一边说着,一边扬起左手,拍了拍已走到身边的这位刘副主任的肩膀,总算放他走了出去。有人说,人的脸,就犹如机器的仪表盘,你的身体状态与心中心思,全体现在脸儿这仪表盘上呢!看着那副主任离开的背影,姚生回味着刘副的表情,想着他刚才那急于要走却又不能即走的样子,脸上的形情,真的就仿佛仪表的指针,在急剧地左右摆动,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了,心中暗暗地忍不住笑了起来。心里说,不玩你,你会不知道县长助理也是县副呢!

姚生自信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三十年来摸爬滚打在基层,饿过胀过,累过闲过,醉过醒过,乐过怒过,就是没有一次感觉身体不舒服过。在姚生的心里,觉得接受体检,意义全在于表示对一种待遇的享受,一种级别的认同。

第二天早晨,姚生记着体检的事,六点半就起了床,洗漱出来,老婆已将早点摆上餐桌。姚生习惯性地拿起一个馒头,就往口里塞。“滴滴,”楼下响起熟悉的汽车喇叭声,姚生知道是接他的车子到了,猛然想起昨天县办刘副主任交代的不要吃早餐的话来,不由自主地赶紧将馒头一咽,囫囵吞下。馒头经过喉管的时候,就仿佛将一颗直径大过软管很多的钢球,强行推着在软管里面通过一样。可以看到馒头经过的喉管处,有球状的高高凸起,向下滚动。急急地吞下馒头后,姚生抄起放在客厅玄关上的公文包,站定,稳了稳心神,便若无其事地往楼下走去。做领导,最需要注重的,就是自己在人前的形象,与在上级领导心目中的印象。他不能让别人知道,昨天被人叮嘱过的事,他今天竟然忘了,哪怕表露出一丝儿迹象也不行。

体检十分顺利,大约两个小时就全部完成了。

其间,每一位领导,都有一位专门的导检护士陪同。陪同姚生的导检护士,姓郑,身材高挑,玉腿颀长,确实算得上年轻漂亮。尽管比起书记县长们的导检护士,在年纪上可能要大上几岁,但也绝没有超过三十。导检护士的脸上,一直恰如其分荡漾着羞羞的微笑,玉手会时不时地拉引一下你的或手或肩或腰等处,让你顺利地到达各个体检室,准确地摆出正确的体检姿势。陪检期间,郑护士的高跟鞋缓缓敲在医院大楼走廊里的水磨石地板上,发出轻轻的叮咚叮咚声,入耳有点宛若扬琴轻奏,清亮脆爽,悦耳动听。其每边脸庞的眼睑下方,有数颗大小不一的雀斑,不规则地星罗棋布着,竟然感觉平添了几许动人的韵味。

4

姚生对自己的身体是有着足够的信心的,但是,烦躁的情绪却是挥之不去。天空中,一大片黑云无边无际地压过来,将月色完全遮蔽,恍然间如有幢幢魔影在漫天飘舞。房中忽然暗了下来,一切都彻底堕入深邃的黑暗之中,犹如此刻躺于床第之间的姚生的心情。

体检之后,在当天姚生便与郑护有了电话来往。晚上,在县城最好的K歌厅“天上人间”订了一小包。在进入歌厅时,姚生看到门前不远的停车场上,书记与县长的座驾赫然入目,心中嘿嘿一笑,于是,进入包厢之后,与应约而至的美人,便放心大胆地“天上人间”了一番。在水乳交融、神魂颠倒的“天上人间”的过程中,从郑护的口中,姚生得知,她们那批人,是医院特意招聘的导检导诊护士,专门为各级领导与其他VIP用户作导检导诊服务的,身兼护士与公关的双重职责。她们除了需要毕业于医护,医院还要对她们进行仪容仪表礼节方面的培训。人院之所以绩

效双佳、兴旺发达,自然有她们的功劳在其中。姚生心想,也许,这就是她们医院兴旺发达的法宝,也说不定。了解了这些之后,姚生与郑护“天上人间”起来,也就更为旷达与尽兴。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当在路边的暗影下抱别美人,目送载着美人的的士没入黑暗之中后,心中忽然感觉兴味索然,刚才的兴奋与激情,刹那间就荡然无存。人嘛,就是如此奇怪的一种动物。所以,当此后郑护不时电话相邀时,姚生尽可能地借由推托,十难赴其一二。而最近的一次赴约,姚生则纯粹是将郑护当作了自己发泄郁闷的工具,心中全然没有了“天上人间”的快感与情趣。

体检的结果,应该是在当天下午或第二天就出来了的。可是,姚生本人却没有看到自己的体检表,也不知道自己体检的结果。开始,姚生以为也许本来就是这样子,并未在意。

由于前一天“天上人间”费力甚巨,回家后,对老婆应以应酬太累,所以,直到天亮尘根勃如,才得以顺利交了家庭作业。老婆仍处在老公升职的喜悦之中,老公应酬有累,自然在可理解之内。于是,对姚生的晨作,是有喜无怨。只不过对姚生来说,第二天晨作之后,走在上班路上,虽然强作兴奋,依然甚觉疲惫,脚步显得从未有过的拖沓沉重。进入办公楼时,电子钟恰好奏响整整八点的蜂鸣,姚生抖擞精神,昂首挺胸,令脸上挂着若有还无的微笑,让身边过往之人,熟人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向他们打着招呼,而对于并不相识之人,则只会感觉其面善与亲切。侧目掠向门廊两边镜墙中自己的映象,壮里带帅,挺拔而不失稳健,姚生自觉很是满意,阔步走过宽敞的门廊,向着自己二楼的办公室踏步而上。可是,就在他抬腿踏上第一级楼梯时,平常轻松上下的楼梯,竟然膝生软酸,仿佛有腿不胜力的感觉。“怪了!”一种不很舒服的情绪,涌生于姚生的胸腹之际。这种感觉让姚生特别不爽,那着意保持的若有还无的微笑,骤然消逝。楼梯之上迎面而立的正冠镜中,嵌入一张沉重狰狞的脸庞,凝滞的双目射出阴郁的毫光。这形象,让姚生惊醒过来,镜中的脸庞,于瞬间换作沉静的笑靥,挂上惯有的似有似无的微笑。

“姚县,早啊,早上好!”县办的刘副主任声音甜爽,笑意弥漫。当时,他正从楼上往下走,显然,他是早已到了办公室。姚生尽管到政府大楼上班不是很久,但是,他已经注意到,这位刘副主任,每周至少有三到四天,总会在大多数人,尤其是书记县长走进办公楼时,他已从楼上往下走,一副忙于去办事的“样子”,很是正宗。大多的次数,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刚刚上楼,立马返身而已。姚生对刘副的作派,心下作笑,脸上并不表示。对刘副的郑重其事的问早,姚生应了一声早,继续迈步登楼,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开门走入,姚生感觉办公室出奇地整洁,显然是有人已经打扫过了。会是谁呢?姚生想。一般来说,只有书记县长的办公室,是肯定有人负责清洁卫生工作的;副书记与常务副县长的,大多也有人会自愿去打扫,一般的副县长,则要看其分管工作的情况而定,至于助理与助调甚至正调,办公室的卫生,基本上只得由自己去做。今天倒是怪了,竟然会有人提前将自己的办公室也打扫了。他望了望窗外,朝霞灿烂,阳光明媚,太阳显然正自东而升。

姚生正沉缅于奇怪之中,只见常务副县长手提公文包,大步走了进来。

“姚生啊,怎么样?”一边说着,一边眼睛向室内四周扫射,一边热情地向姚生伸出手来,口中继续说道,“办公室将你的办公室安排得还好吧?要是有什么不满意,还需要添什么,你只管说,我叫办公室去置办。”

这位常务比姚生小三四岁,资历上也嫩一些,但他既然摆出如此热情的姿态,姚生口里赶紧答着蛮好的蛮好的,双手赶紧伸出紧紧地握了握常务的手。常务将公文包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张开右臂,将姚生紧紧地搂了搂,满脸笑意地说:“别见外啊!要什么,只管提,我们兄弟,说什么咧!”口中的热气,直喷于姚生的脸上,痒痒地难受。姚生只得一边谢谢一边坦然承受。临出门时,常务还不忘返身一笑,对姚生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忙一会儿去先。

“这是怎么嘛?”姚生满身满脑的疑惑。

5

窗外的夜天,依然黑浸无比。乌云完全没有开散的迹象。有微微的夜风,掠过窗棂,在某页铝合金窗页没有碰严的缝隙间,擦出若有若无的呻吟。身旁的妻子,发出细细的鼾声,仿佛是在与窗外微弱的风吟在应和。姚生将侧睡的身体翻正,仰面向上,在黑暗中睁大着双眼,继续着心中的忆想。

当常务副县长走后,姚生将自己的身子,完全沉入宽大舒适的老板式皮椅中,心情怪怪地思索着刚刚离去的常务的姿态与表情。隔着暗红胡桃木老板桌、一张供来人相对而坐的工作椅的对面墙上。竟然挂着一幅与政府县级领导办公室不很相宜的油画,画框里的那位中世纪欧洲美女,在一袭轻纱之后,正悄悄地对着姚生微微而笑。

习惯于~进入办公室后,就拿出包来摆置在桌上的手机,嘀嘀地响了两下短信提示声。姚生欠身拿起,有些烦烦地打开,短信只六个字:“想你了!你的郑。”倘若平时心情好或是无聊的时候,姚生多少会因这六字甜上心头,尽管心里有些不耻,但还是会马上如脉脉痴男,回上十倍二十倍于六的温情短信。在年轻美女前展示自己的柔情款款,往往是如姚生这般具有一官半职,而官职又并不很高的中年男人最醉心做的事情。也许,在这些人的心灵深处,就是想证明自己并非只是一个只晓得逞胯下三寸之勇的鲁莽粗男。可是,今天的姚生,实在没有心情,不由自主地将手机往身前的桌上一掼,手机在空中划出一条低平的抛物线,落向红色胡桃木的桌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手机落向桌面的一刹那,正好办公室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姚生这才想起,常务走时,门是由走出门去的常务带上的,自己并未与惯常一样,送人至门外。官场潜规则,对进自己办公室的官阶或排位在自己之上的人,离开时,主人必须起身送至门外,道完慢走再见,然后,再在返身进门时,将门轻轻搭上。“见鬼了!”姚生正心中暗暗嘀咕一声,进来的人已经开了腔:

“怎么嘛,小姚?想换新的,也不用摔坏旧的呀!”语气半真半假,似诙似谐,进来的竟然是县长大人。显然,在进门的一刹那,他正好看到了掼手机的一幕。姚生赶紧将掼完手机后正若沉入椅中的身体,由向下运动改为向上,反常的运动使得身体有些失衡,椅子被猛然提起的身体碰得向后退出几寸,弄出一阵椅脚擦地与椅子摇晃的混响来,姚生血气上涌,满脸通红。

“郑县,您好!”姚生赶紧离椅,紧跨几步,向前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郑县长平伸过来的右手,“您见笑了。没有嘛,县长……”姚生明显有些语无伦次。

“开玩笑嘛,小姚。郑县一边说着话,一边抬起左手,用力地拍了拍姚生的肩膀。然后,很自然地,握完手后的右手,顺便拿起被姚生掼在桌上的手机,放到眼前看了看,说:“小姚,还是1860呀!确实早应该换代升级了!呵呵。”“用着挺好的。刚才是……,”姚生不好意思地还想解释下刚才不雅的举动,郑县已经将机子交还姚生,哈哈一笑,说:“没事没事。说来

也是,只要没有毛病,用起来顺手,也就行了。再说1860,看相也还蛮好。”于是,姚生打住想要解释的嘴,只一边嗯嗯地应着。大多的时候,领导与你说话,领导自有属于领导的行事风范。一般来说,领导与你说话,主要是指令式的阐述,若无特殊的提示,作为下级,你只要带一双耳朵,静静地认真地恭谨躬身作好听众,就行了。

“小姚啊,新的工作岗位,还习惯吗?”县长继续说。

姚生赶紧回答还好还好,谢谢郑县关心。见郑县进来后又是握手,又是看自己的手机,一直在站着说话,姚生欠身往旁边的红木沙发与茶几旁让,说:“郑县,坐坐吧?”

“八点半要开常委会,不坐了不坐了。小姚啊,放轻松些,工作慢慢来,熟手就好了。”不待姚生再说,郑县边说边往外走。

送走郑县,掩门落座。姚生的心里,更为七上八下了:先是常务,接着,又是县长!常务副县长、县长要是找助理有事,会叫秘书来通知助理前往他们的办公室,乃为常例。根本不会反过来,亲自来一个助理的办公室,说道什么事。况且,刚才他们来办公室后,也没有说到什么正事,没有作什么正儿八经的“指示”,反倒是情形热乎,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关心来。

不合常理呀!

难道说,天嘛,是有什么高人出来关照,自己马上要坐直升飞机,青云直上到什么高位去,被消息灵通的他们嗅出风儿味儿来了?要知道,灵通的信息,是一个官场中人能立于不败之地的重要保证。姚生竟然一时想入非非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的!姚生猛敲了一下头,心里说,自己工作这三十多年来,一直在打着手电寻找“靠山”,挖掘“关系”,可是,却一丝儿影子也没有发觉呀!

“那么,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姚生的心中,惶惑不已。

姚生拿起刚被县长策过一番的手机来,看了看时间。自有手机以来,原来流行的几大件之一的手表,可能大多被冷落了。姚生也不例外,有了手机,就没用手表了,嫌累赘,俗气。手机的时间显示已是八点二十九分。姚生站起身来,想找点事做。

6

天仍然黑沉着。姚生再次翻了一下身子,改回原来的侧卧。也许,仰卧久了,腹肌一直处于绷着状态,肚脐处有些难受的感觉。回想着这些天来的事情,姚生全无睡意。

那天,姚生想着找些事做。站起身来,看见办公室已不知道被谁弄得干干净净,想想目前组织上还没有明确自己分工什么,县主要领导也没有具体安排给自己什么工作,所以,不由自主地走出门,想着到隔壁的秘书科看看。尚未进门,听到那个刘副主任等几个人正凑一处说着话,声音不大,隐约听到“阴影……瘤什么的,可是,待自己一进门,就都猛然将话打住,竟然差不多齐声向自己打起招呼来,喊姚县您早。自己问他们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有什么好事可不要保密呀,他们却连连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姚生感觉没趣,随便没话找话地闲喧几声,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时间心绪全无,随手从侧面低柜里拿起一书打开,入目的文字为:

李太白酒圣,蔡文姬书仙,置之一时,绝妙佳偶。

古人也吃饱了饭没事干啊!无聊,胡扯谈!姚生气恼地将手中的书丢到一边,顺手又另拿一书,随便打开一面,看到的却是如许文字:“……她笑说她不是如法国普通女子那样容易献身的,须要经过良久时间的考验后,才肯……”

全是入不了自己心境的文字!

没奈何,姚生只得再次将书丢开。看到桌上有送来的一摞报纸,于是,从椅中站起身来,伸手拿起其中一份,再将身体重新沉入椅子之内,将报纸展开,举到自己的眼前:

瘤,有良恶之分。恶瘤者,人称痼疾,或谓之癌。然,恶瘤本非恶非癌也,因人之恶,遂成其恶其癌。世人不识,痛为一叹。病理之瘤,可以针药;而社会积瘤,方最可惧。

这人嘛,就是这样。一事不顺,事事不顺;一事心烦,样样心烦。这不?什么不好说,就知道说“瘤”!姚生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没来由地将报纸奋力掼摔了出去,报纸带着瑟瑟怪啸,飘落屋中。

稍后,姚生想想有些不妥,这有失一位副县职领导的身份呢。于是,便站起身来,走去将丢到了屋中央的报纸捡了起来。就在他将报纸放回到桌上时,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不敲而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分管党群的县委副书记。这位副书记进来后,又是一番习惯吧还好吧的关心与问候。副书记在关心一番之后,就往门外走去。在抬腿要走出姚生办公室的门口时,副书记像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快要迈出门去的腿收了回来,转身用手拍了拍正送自己的姚生,说:

“小姚啊,这样吧。反正你现在还没有具体的工作,我后天要上省里去汇报,你就陪我一起去,也顺便再到省医院作个身体检查。”

“哦。好,好的!”姚生赶紧回答道。姚生怔怔地站在屋中,许久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党群副书记早已走了,他才跳脚进出一句,“我,我有什么需要检查呀!”

姚生再次将身体换作仰卧的睡姿,把被中的双脚打开伸直,让整个身体放开放松得更舒服一些。无法入睡的姚生直瞪着双眼,紧盯着头上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似有数不清的黑影在倏忽来去。姚生的心情无法平静,精神无法收敛,眼睛就那么呆呆地睁着,怎么也闭不上……

天空中的月亮,依然没有挣脱乌云的纠缠,而隔壁,倒似开始有咯吱声传来。

结局

事实证明,姚生对自己身体的信心是准确的。姚生最后还是跟县党群副书记一起去省城,到省肿瘤医院作了检查,结果证明县人医体检报告中的胃部阴影并不存在(姚生自己心里明白,说不定就是那囫囵馒头作的怪,却不好意思说出来)。身体其它部位也没有肿瘤可疑。

但是,几年后,姚生死了。据说,还是死于胃癌。

有人说,姚生之死,也许是因为他对自己身体的信心,终究没有能够维持到底;也有人说,也许与自省医院检查回来之后,组织上出于关心,一直没有给姚生安排具体的工作,致使心情郁悒有关;还有人说,县人民医院本来先检查了出来,欲早些治疗就好了,可惜被省医院给耽搁了;还有人说,姚生根本就没有去省医院做检查,只不过是自己弄了一张假证明欺骗组织,结果自己把自己给害了;还有人说,

总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姚生,确确实实是死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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