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

2009-10-10 04:29
当代小说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张霞和平音乐

尹 群

张霞嗓子本来不怎么好,唱歌呢该拐弯的地方就是拐不过来,就像一个刚学会骑自行车的人骑自行车一样,声音显得发直发硬,就是说没什么音乐细胞,却偏偏喜欢听音乐,喜欢听歌曲,张霞说她硬是被和平的歌迷惑住的。师范学校念书的时候,和平是校园里小有名气的业余歌手。男生寝室敞开的窗户里,经常传出乱七八糟的歌声,有人唱“我愿做一只小羊偎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皮鞭轻轻打在我身上”,有人唱“九九那个艳阳天睐哎咳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惦记着小英莲”,有人唱“妹妹找哥泪花流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心忧愁”,还有人唱“娘呵,儿死后你就把儿埋在那大路旁,让儿的脑袋向着东方”……几个人同时唱着不同的歌曲,你唱哥,他唱妹,有吵的,有闹的。张霞却能从那杂乱无章的混声里准确地分辨出和平的声音。和平的声音圆润浑厚,感情饱满,富有感染力,张霞不但喜欢听和平的歌声,连和平说话的声音也喜欢听。一听见和平的声音,张霞说就像听见了美妙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一样,心中总会荡起层层的涟漪。排队等着打饭的食堂里,男生们拿筷子敲着饭碗,把脖子上的青筋都唱得鼓起来。出来进去的,什么时候见着和平他们的人影,什么时候都会听到他们哼哼呀呀的歌声。有时候他们故意把挺好听的抒情歌曲唱得要多悲伤有多悲伤,要多难听有多难听,他们一点也不怕把自己的嗓子喊哑喊破,他们只想唱出让女生们把耳朵都捂上这样的效果。他们用这样说唱不是唱,说嚎不是嚎的歌声来宣泄不可名状的青春躁动。学校搞晚会的时候,只有和平能登台演唱,和平在台上唱,张霞在台下随着,和平唱完,张霞带头鼓掌,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那时正流行台湾校园歌曲,和平跟一个女生唱《外婆的澎湖湾》,俩人的二重唱每每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可张霞总对别人说那个跟和平唱二重唱的女生,说那女生唱的啥呀,难听死啦,我上去都比她口目得强。见到那女生张霞把脸往一边扭。可是别人都觉得那女生歌唱得不赖,当张霞说那女生唱的不好的时候。别人都笑。和平他们在学校的礼堂排练,歌声从窗户飞出来,如果想听的话,操场上本来可以听得很清楚,可张霞总要趴到窗户上去看,自己一个人感觉有点太露骨,就拉上一两个女生当陪衬。其实张霞是想看看和平跟那个女生到底练什么呢,怎么个练法。张霞恨不得自己上去把那个女生顶替下来。后来张霞发了疯似的跟和平恋爱了。上课坐一张桌,手在桌子下面,一会儿掐和平的腿一下,一会儿拉和平的手一下。吃饭吃一碗饭一碗菜,你吃一口我吃一口。看电影挨着坐,即使发的电影票不是挨着的,张霞电要跟别人换成挨着的。这么说吧,除了睡觉暂时不能在一张床上睡之外,张霞几乎一刻也不离开和平,想方设法跟和平呆在一起,一分钟也不许和平离开她视线的监视之内。毕业的时候张霞毫不犹豫地跟随和平分到乡下的一所中学。张霞家在外县,却能跟和平来到一个落后的乡下中学,足见张霞对和平是死心塌地的。

俗话说“舌头哪有不碰腮的”,俗话还说“勺子哪有不碰锅沿儿的”,两句话说的都是一个意思,就是说经常生活在一起的人,到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有个磕磕碰碰的小矛盾小摩擦。张霞跟和平结婚前看见别的小两口结婚没多久就因为一点点家庭琐事而吵架,爹长妈短地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男的薅住女的头发,打女的耳光,女的呢则让男的脸上挂彩,两张曾经被热烈地吻来吻去的脸蛋子,此时竟然变成了相互出气下手的好地方。可能是由于爱的激情在恋爱阶段就被毫无节制地挥霍一空,造成婚后的爱情急剧降温,直至冰冷如寒冬。就你本来应该属于你一生享用的财富,被你几年的工夫就挥霍掉了,剩下的大半生,你只能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婚姻不会真的是爱情的坟墓吧?张霞问和平,和平说我哪知道,我又没结过婚。张霞说真要那样。咱俩宁可不结婚。和平说不结婚哪行,你看哪个光恋爱不结婚?张霞说我不是怕结了婚咱俩也吵架嘛。和平说咱俩吵啥架?笑话。那都是没知识的人。张霞说咱俩要是吵架的话,我把指甲留得尖尖的,挠死你。张霞张着手到和平的脸上抓一把。和平在张霞的脸上捏一下,说放心吧大傻瓜,咱们肯定是对模范夫妻,一辈子也不打仗,不骂人,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孩子。张霞推他一把说去你的。

有副好嗓子的人都爱唱歌,不唱嗓子痒。每逢学校举办庆祝活动的时候,也是和平大显身手的时候,和平是这些活动的积极分子,是顶梁柱。像“五四”啦。“七一”啦,“十一”啦。元旦啦,这些节日都要搞庆祝活动,搞什么和平都跑不了,到最后想不唱都不行了。学生们都知道和平老师歌唱得好,他们把和平老师当成了自己心中的偶像,报幕员只要一报出和平老师的名字,台下的学生们就是一阵热烈的暴风雨般的掌声,唱完一首还不答应。一定还要再唱第二首第三首。流行台湾校园歌曲的时候,和平就唱《童年》,唱《外婆的澎湖湾》,唱《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后来流行《牡丹之歌》,再后来流行《十五的月亮》……反正流行什么,和平就唱什么。和平也真够神的,不会识谱,可不管什么歌曲,只要听过几遍就会。那时刚好流行《十五的月亮》,就是唱“军功章呵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那首歌,歌颂军人的,以往和平都是独唱,这次公社举办庆“十一”文艺演出的时候,教音乐的女老师主动提出与和平唱《十五的月亮》,说《十五的月亮》本来就是男女声二重唱,代表着军人和妻子。这主意立刻得到了全体老师和领导的赞成,都拍着巴掌说好。教音乐的女老师是中师刚毕业的,在师范学的就是音乐,歌唱的自然不错。唱二重唱跟唱独唱不大一样,唱独唱只要自己把歌曲练熟,别忘词别跑调就算成功。唱二重唱麻烦一点,不是简单地你唱一段,我唱一段,唱完拉倒。音乐老师像是给和平说戏,说二重唱讲究的是相互配合,讲究男女生眼神的交流,共同完成一首歌曲,把歌曲的思想内涵表达出来,感染观众。尤其这首《十五的月亮》,更需要这种交流,比如唱“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就需要两位歌唱者深情地对望。听音乐老师一讲,和平有点犯难,音乐老师鼓励他,说你有音乐天赋,乐感极好,接受能力比别人强。和平很高兴,就每天利用业余时间上音乐室去,跟音乐老师一起练歌,音乐老师用手风琴伴奏,竹笋一样的十根手指在黑色的键盘上灵活地跳动。下课的时候,歌声和琴声惹来一帮学生拥挤在窗外看。

张霞看见和平在音乐室跟音乐老师一块儿练歌。心里就有几分不痛快。有时候上音乐室喊和平出来,叫和平干这干那,故意把和平支走,意思是让和平少在音乐室待着。回家虽然心里不大高兴,开始也没表现得太明显,该做饭做饭,做好饭喊和平吃,饭桌上张霞一边吃饭一边说,我们组的老师说,你们家和平歌唱得真好,当老师真瞎了他这块料啦。我说,歌唱得好不好有

什么用,也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衣穿,咱是老师,管好学生教好课比什么都强。那些人。什么意思。张霞对组里的老师背后评论和平很不满的样子。不过张霞回家把这话说给和平听,其实就是提醒和平,有些老师已经对和平整天在音乐室里唱歌说闲话了,让和平注意点。和平没有听出张霞的话中有话,和平说我唱不唱歌跟他们有什么关系?碍他们什么事了?张霞说我可怕我们组的人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张霞撂下饭碗,撂下饭碗的同时脸也撂下了。和平没把张霞说的话当成张霞自己的话去理解,和平真的以为是有的老师背后评论他,所以和平没在乎。每天照样该唱唱,该练练。其实和平不仅仅是为了登台演出才这样练,主要是音乐令和平陶醉,使和平快乐。现在和平满脑子里都是《十五的月亮》的旋律,和平的脑子变成了一台录音机,一遍一遍不停地播放,不停地播放,反反复复,和平自己都控制不了这台录音机了,录音机的开关失灵了,想不播都不行。和平脑子里播放着歌曲的旋律,嘴上也自然跟着不停地哼唱,有时候直到走进教室上课那一刻才醒过神来,才住嘴。所以这种时候想把和平从歌曲的情境中拉出来是不容易的。

和平跟音乐老师排练的时候,始终放不开,不像自己独唱那样轻松自如。按要求和平跟音乐老师交流的眼神应该是深情脉脉的,是丈夫思念妻子的那种感觉。和平呢,无论音乐老师怎么开导,看是看了,就是眼神僵直生硬。音乐老师最后没办法,说行了,到时候你用眼睛看我一下,像那么回事就行。回家对着镜子再练练。音乐老师说和平脸上的表情也有点僵,应该再自然一些,面含微笑,音乐老师还做了示范,很专业地目视前方面含微笑。和平回家真的对着立柜上的穿衣镜练上了,看着自己唱歌时的表情,和平果然发现自己唱歌时脸上的肌肉绷得太紧。和平练习松弛面部肌肉的时候,张霞在厨房做饭,隔着玻璃一眼一眼地朝屋里望,最后忍不住说,你帮我烧烧火行不行?在学校还没练好吗,回家还练?那音乐老师也真能“的色”,又不是专业演员,要求那么高干什么。看把我们家和平给折腾的。和平知道张霞这是挖苦他呢,和平说我在学校练怎么啦,在家练又怎么啦?你怎么这么多事呢你。和平知道张霞的脾气,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和平就顶撞了张霞几句。张霞生气了,把手里的饭盆使劲摔在锅台上,饭盆发出哐啷啷的声响,掉了一块漆。和平就瞪大了眼睛,说你这是干什么呢?张霞嚷,你说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呢。要过就过,不过就散。和平说你说什么呢?什么不过就散哪?和平知道张霞胡搅蛮缠的劲上来了,和平就没有再出声。这种时候和平知道不能跟张霞硬碰硬了,那样非干仗不可。和平到厨房去给张霞烧火,得了得了,我给你烧火还不行嘛。张霞则干脆躺到床上去。也不做饭了,也不搭理和平了,拿被蒙上头去哭。和平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冲着蒙在被里的张霞说。无缘无故的,你这是吃的哪门子醋呢。和平上前去掀张霞的被子,被张霞一脚蹬开了,张霞的皮鞋在和平的腿上蹬出一个土印子。和平拍一拍。张霞说去学校练去吧,还有人给你伴奏,有人喜欢听。有人跟你唱,多来劲。和平意识到问题不在练不练歌,关键在于音乐老师是年青漂亮的女老师,跟一个那么年青漂亮的女老师在一起,张霞心里不舒服。和平说你不是知道是学校让我们唱二重唱的吗?不练练能上台吗?再说我唱的不准,人家帮我纠正纠正,人家能把我怎么的呢?张霞蒙着被,声音闷闷的,她不能把你怎么的,谁知道你能不能把人家怎么的,和平哭笑不得,说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张霞说拉倒吧,你们这些正人君子,见着人家好看的女人哪个不眼红,一个个跟色狼似的,整天围着人家大姑娘屁股后黏黏糊糊的,黏糊什么呀!和平被张霞这么一埋汰,仿佛被人打了耳光一样,脸唰地红了,说你们这号人。跟你说不清。甩门走了。

和平也没别的地方去,一走,就又走到学校来。教音乐的女老师是刚分到学校的新老师,在学校住宿,吃完晚饭没什么事,就在音乐室里拉手风琴。和平一走进校园就听见了悠扬的琴声,心情立时舒畅起来,禁不住跟着手风琴的旋律哼唱起来。若是往常,和平肯定会拐到音乐室去,张霞没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和平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的,现在经张霞这么一说,和平倒好像心里真的有鬼似的,连朝音乐室张望的眼神也鬼鬼祟祟的。隔着窗户和平看见音乐老师抱着手风琴在拉,和平怕被音乐老师看见叫住,赶紧绕着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和平坐在办公桌前。什么也干不下去,也不开灯。就那么摸黑坐着,静静地听着外面的琴声。不知过了多久。窗外有了月亮。一片月光把窗前婆娑的树影投射在办公室的白墙上。悠扬的琴声在房屋与房屋之间回荡,在树木与树木之间回荡。在校园南墙下的蔬菜地里回荡。和平在办公桌前一直坐到什么也看不见。

第二天七八节自习的时候,音乐老师打发学生来叫和平去音乐室练歌,和平犹犹豫豫没有动,后来音乐老师笑盈盈的亲自来找,有几个正在备课的老师就停下笔暗暗看他们,和平支支吾吾说差不多了,用不着再练了吧。眼睛连看也不敢看音乐老师,看着自己的抽屉,在抽屉里翻腾来翻腾去的,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却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音乐老师以为和平真的在找什么,就站在和平的桌旁等着。越等和平就越慌乱。越慌乱就越是翻腾来翻腾去,音乐老师莫名其妙地看着一脸通红的和平,说你快点行不行,你慢慢腾腾怎么像个大闺女似的呢。找什么呀我帮你找。急死人啦。屋里的老师就忍不住抿嘴乐。

张霞一连好几天也不跟和平说话。也不给和平做饭,和平怎么哄也不开晴。哄到最后,和平说我今后不再唱歌还不行吗?张霞说你还有那个脸。和平的脸腾地红了。和平不是一个憨脸皮厚的人,自尊心很强的,经张霞这么一说,和平真的被激怒了,和平冲着张霞大声喊,你不要欺人太甚!我怎么没脸了?我唱歌有什么错了?我光明正大地唱歌,又没有跟人家乱搞。和平一肚子委屈无处诉说,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忍不住一拳砸向了身旁的家具,家具上的玻璃哗啦就碎了一地。又是一声哗啦。又一块玻璃碎了一地。玻璃上原本是画着画儿的,于是地上就是五颜六色缤纷的花雨。

张霞与和平结婚那会儿,农村时兴打家具,不管什么样的家庭,条件好不好,都要打几样家具的。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什么的可以上百货商店去买,但家具百货商店是买不到的,比如立柜,写字台,高低柜,装被褥的炕柜等等,百货商店里还没经营这些东西。男方家庭条件好些的,不用女方张口,该打的都给打了,家具打得全。样数多,满足女方的要求让女方高兴是一方面,自家的面子上也好看。条件不好的,起码也要打个一样两样,立柜不用寻思是必须打的,接下来打啥不打啥,就需要考虑考虑了,往往要征求一下女方的意见,看看女方喜欢什么。女方如果不喜欢,你打了也是费力不讨好。

如果两个人都不会写字,用不着写字台,那就可以不打写字台,打样更适用的,像高低柜、既可以装点日常随手用的小玩意儿,也可以当梳妆台使。如果不喜欢高低柜呢,喜欢装被褥装棉衣服的炕柜,那就不打高低柜而选择打炕柜。炕柜嘛。当然是安在炕上的,有的姑娘不喜欢,嫌炕挤巴,那就打地柜,下面当写字台,当梳妆台,上面装被褥。装衣服。总之,打家具是结婚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步骤。许多人家往往在这个环节上出问题,甚至因为一样两样家具打还是不打,一方非得要,一方就是不给,僵上了,导致好好的一桩婚姻黄了的也有。和平家经济条件不好,家里只给打了立柜和写字台,张霞也没像别人家的闺女那样矫情,张霞毕竟念过书,通情达理,和平家愿意给啥就给啥,没挑。两样就两样,多了也没地方摆。张霞说我嫁的是和平,又不是嫁的家具,和平的父母张口闭口都夸张霞懂事。将来肯定会体贴人。张霞跟和平都是当老师的,当老师的就跟一般的农村人不一样,对家具的要求也就多了一些讲究。比如立柜,一般都是两边开门,中间镶一块穿衣镜,这叫双开立柜。讲究主要讲究在两边的立柜门上。那时时兴玻璃画儿。一般人家打的家具都安玻璃画儿。画儿的内容也大都比较传统,农村人喜欢大红大绿,看着喜兴,那就画牡丹荷叶,有红有绿:要么就画鸳鸯蝴蝶,具有象征意义,象征着小两口愚恩爱爱比翼双飞:要么就是松鹤延年什么的,象征着幸福长寿。张霞跟和平商量了。说家家都画那些,有点俗气。那画什么呢?和平说不如厕西湖,画桂林,画黄山,画画风景。张霞点头说好。后来和平又改了主意,说画风景也不大好,他看见别人也有画风景的,别人有画的,咱们就不画。张霞又说好,你说画啥就画啥。张霞什么都依着和平。最后还是按照和平的意思,画唐诗宋词。张霞说唐诗宋词怎么画呀?和平就选了一些唐诗宋词里面很有意境的句子,张霞一看连连称是,夸和平有才。于是请来的画匠按他们提供的唐诗宋词的句子画,像“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像“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立柜两边的门,写字台的门,能画玻璃画儿的地方都画上了、一幅一幅的画儿,把这些家具装饰得新鲜漂亮。小两口没事的时候,念念“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常常沉浸在幸福甜蜜的回忆中。现在和平气昏了头了,忍不住拿身旁的家具出气,一拳就把立柜上的那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哗啦砸成了缤纷的花雨。砸了一块还不解气,和平又一拳,又哗啦把“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也砸成了缤纷的花雨。人在情绪失控的状态下,一旦发作起来是不容易一下子控制住自己的,好比刹车,凭着惯性还要跑出一段距离的,所以和平接二连三砸了立柜上的玻璃,砸了写字台上的玻璃,转眼间,一块块色彩鲜艳的玻璃画儿粉碎在地上了,漂亮的家具立时变得丑陋了,留下一个个黑洞洞像窗户似的空白。

张霞蒙在被窝里,半天连哭也没有哭。张霞好像被和平的疯狂举动吓蒙了。张霞还从来没有见过和平会发这么大的脾气。张霞跟和平认识好几年了,都不知道和平有这么大的脾气。和平砸过之后,那噼里啪啦的粉碎声仿佛就是和平肚子里的火气,随着和平把家具上的玻璃砸碎的同时,也就把肚子里的火气发泄了出去。望着地上花花绿绿的玻璃碎片,和平一下清醒过来,清醒之后自己开始后悔,开始心疼,他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碎片打扫干净,默默地扔到屋后的垃圾堆上。和平在做这些的时候,床上的张霞始终没有动静。和平知道张霞肯定是害怕了,从恋爱到结婚他俩从来没有打过仗的,张霞什么事都依着他,知疼知热。体贴入微,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小。醋劲大。现在和平从未有过的疯狂是不是把张霞吓坏了?和平害怕了,赶紧上前揭张霞蒙着的被子,喊着张霞张霞,却冷不防被张霞一脚丫子蹬坐在地上。和平看见张霞没事,坐在地上没动。没事就好。张霞应该起来再狠狠踢他几脚出出气,气憋在肚子里发泄不出来,会做病的。和平就起来,让张霞出气,说你再使劲蹬几脚吧。和平抓过张霞的脚丫子让她往自己的身上蹬,可是张霞不理他,你越让她踢,张霞反而不踢了。张霞哭着说,砸吧,有本事你把家具都砸喽。和平无话可说。第二天赶紧找了画匠,一切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画好装上。

画儿画得几乎跟原来的一模一样,好像本来就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可是张霞很长时间都不敢看那画儿,原来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看了心里有一种幸福和甜蜜的感觉,勾起的是美好的记忆。可现在,就像条件反射一样,一看见那些玻璃画儿,头脑巾响起的就是那刺耳的粉碎声。

张霞跟和平两口子打仗,学校里没人知道。因为俩人在学校的时候该说说该笑笑,谁也没看出来两个人打仗了。可是回家俩人照样谁也不跟谁说话,主要是张霞不跟和平说话。和平想跟张霞说话,想先打破僵局,一看张霞阴沉的脸色,嘴张了张没有出声,一连几天,两个人干什么都是默默的,和平做了饭叫张霞吃,张霞也不吱声,也不吃饭,张霞不吃饭和平也不吃,等了一会儿,和平耐不住,把饭盛了,把筷子插到饭碗里端给张霞,和平说你不吃我也不吃,咱俩都绝食。张霞望一眼和平消瘦的脸,白一眼。两个人就默默地吃饭,吃罢再默默地拾掇碗筷,默默地铺床睡觉。张霞把被子紧紧地裹在身上,给和平一个后背,几天来张霞一直给和平一个后背,身后的被子被张霞压在身底下,意思是不给和平一点机会。和平在张霞的身后长吁短叹,凄凄凉凉的。后来张霞听见身后的和平打起鼾声,就放松了戒备,翻了翻身,压在身下的被子也松动了,和平冷不丁掀开张霞的被子钻进张霞的被窝,受到突然侵略的张霞,奋力反抗,手脚并用,连推带蹬,打算把和平轰出自己的领地,和平扯住被角,紧紧抱住张霞不放,并且拿被一下把张霞整个蒙起来。被窝里的和平看不见哪儿是哪儿,只顾放肆地在张霞的身上乱亲一气,碰到哪儿亲哪儿。张霞受不了和平那张带着胡茬子的嘴,痒得缩成一团翻来滚去。开始张霞忍着就是不乐,张霞不想给和平乐,张霞不乐和平就不罢手,拿嘴专门挑张霞受不了痒的地方拱,张霞到底忍不住,妈呀妈呀叫着,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演出的日子临近了,学校听说和平冷不丁不打算上台唱《十五的月亮》了,不知道因为啥。先是音乐老师找和平,以为和平是临阵怯场了,说你咋这样呢。这么没自信。你唱得多好呀,咱俩的二重唱肯定会打响的。音乐老师抱着很大的希望。后来负责组织演出的团支部书记也找和平,说谁不唱你和平老师的歌必须得唱,你知道有多少人都等着听你的歌呢,你可不能让大家失望。但无论怎么说和平始终不说唱。最后校长叫人把和平叫到校长办公室,和平听说校长叫他,心里顿时惶恐不安起来,硬着头皮敲了校长室的门,老校长眉皱皱着。脸抽抽着,半天才问和平怎么回事,和平撒了一个很笨的谎说嗓子这几天不大得劲儿,

说着还咳了咳。可是老校长并没听出和平嗓子有什么问题,老校长就更来气了,说你歌唱得好,学生老师都喜欢听。大家喜欢听你就唱嘛,唱个歌有什么了不得的?端什么臭架子?和平支吾着说不是。那是什么?这次是全公社国庆汇演,到了节骨眼儿上你撂挑子,拿把是不是?拆台是不是?老校长把桌子上的一个本子拿起来又啪地摔在桌子上,说不唱就不唱,不唱早干什么了?你以为缺你个鸡子儿还不做槽子糕了?和平被老校长撸个茄皮子色,有点招架不住。汗也下来了,脸也红了。心里暗骂张霞。老校长见状。把态度缓了缓,说唱歌是好事嘛,我还想上台唱呢,可惜嗓子比大缸还粗。得了得了,什么价钱也不要讲。和平被校长逼得没办法。只好说,我们家张霞回家说,老校长盯着和平,是张霞不让你唱?和平说不是,张霞说有的老师背后说闲话。老校长一愣,说什么闲话了?净扯淡。和平说,要不,就不唱二重唱了。唱个独唱算了。老校长说不行。这块节目无论如何必须得上,你要是不上,我就在教师会上点名批评你。老校长点着和平的鼻子。和平回家愁眉苦脸的,张霞知道是怎么回事,故意问和平,又啥事不顺心了?学生气你了?我可跟你说,学生再怎么不听话你也不能动手。张霞这是拐弯抹角说和平动手砸家具,意思是说你可不能像砸咱自己家的家具那样打学生。和平望望张霞,说不是。是校长找你了,对不对?和平点头。校长说你了?和平说别提啦,跟我吹胡子瞪眼,都拍桌子啦,把我骂了个晕头带转向。说我端臭架子,说我节骨眼儿上撂挑子,你说我冤不冤?还说要是我不跟音乐老师唱那个二重唱,教师会上还要点名批评我呢。说我都是八十年代的青年人了,思想怎么还这么封建落后。你猜校长最后说什么?说什么?校长最后说,据我观察。你不唱二重唱,肯定是张霞的原因。这个张霞,老娘们家家的,简直就是个醋坛子。还说有的老师背后说闲话,我看这个闲话就是她说的。问题就出在张霞的身上。你若是不上台,你看我怎么收拾她!和平模仿校长的口气,蹙着眉头,拍着桌子。张霞知道后边的话是和平附加上的,老校长不可能说出这样没有水平的话。张霞说,没听说唱歌还有强迫的。明天我去找校长,我就直接告诉他,我们家和平就是不能跟那个音乐老师唱二重唱。你瞅瞅她那两个奶子,颠上颠下的,那个欢实,比结过婚的还大。让我们家和平成天在她跟前转悠,我就是不放心。实在不行,我跟我们家和平上台唱,有啥呀,“十五的月亮照在家乡照在边关,宁静的夜晚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张霞伸长脖子,勒细嗓子,发出大鹅一样刺耳的声音,和平没好气地敲着饭碗喊,你歇一会儿好不好!

那场国庆演出,人们等到最后也没有看见和平跟音乐老师上台唱二重唱。女老师们见了张霞,问张霞。你们家和平今天怎么没上台呀?和平没上台唱歌大伙都感到挺奇怪的。张霞笑嘻嘻说我们家和平从今往后告别舞台啦。老师们以为是开玩笑。和平肯定是因为什么事没能参加。和平本来想用吃辣椒的办法故意把自己的嗓子吃哑了,可是后来和平发现自己的嗓子不用吃辣椒就已经哑了,这几天和平上了不少火。后来的几次文艺演出和平依旧没有参加,老师学生们在庆祝会上听不到和平唱歌,一下子感到没什么意思了。那天回家,张霞看见和平没有上礼堂去看演出,躺在床上,一副失落的样子,赶紧采取安抚政策,上药店给和平买“胖大海”买“金银花”泡水喝,上市场给和平买他喜欢吃的鲫瓜子回来炖。张霞哄着和平。说想唱的时候咱自己在家唱,我跟你唱二重唱,张霞张嘴就唱“军功章呵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张霞知道和平心里不是滋味,故意逗和平开心。可是和平什么心情也没有。

后来教音乐的那个年青漂亮的女老师在县里找了对象,调到县里去了,新来的音乐老师是个男的,和平又开始在学校的文艺活动中频频登台唱歌了,并且一有时间就泡在音乐室里,学拉手风琴学拉二胡什么的,张霞也不管了。张霞还怕和平把嗓子造坏,平时也看着不让和平喝酒,不让和平吃辣椒,连家务活儿也舍不得让和平多动手,老师们都说和平翻身解放了。

音乐老师临走的时候,留给和平一个歌本,一天张霞在和平的抽屉里发现了,歌本的扉页上原来有音乐老师的名字,被和平用钢笔涂抹了,这一涂抹反而引起了张霞的格外注意,张霞盯住被涂抹的地方仔细研究了好一阵子,到底看出了是音乐老师的名字。张霞若无其事地拿着歌本哼唱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歌本重新放回了抽屉里。和平下课回来有同事悄悄告诉了他,和平就有点紧张,提心吊胆地回家等着挨审。可是呢张霞像是忘了似的始终也没有问起那本歌本的事。张霞不问,和平心里反而有点发毛,就赶紧解释,说那歌本是音乐老师还没调走时他借的。忘了还给人家了。张霞说就是她赠给你的我也不在乎,反正她人已经走了。该咋是咋的。你们两个唱二重唱谁也比不上,挺好听的。可我就是听不了。那歌本嘛,里面不少老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敖包相会》,《草原之夜》。都是你喜欢唱的。都是歌唱爱情的,我没舍得撕。和平心一热。无限感激地望着张霞,望着望着,忍不住猛地抱住张霞的脑袋,把张霞的胖脸咬出两排牙印子。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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