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戏

2009-10-12 09:51周贵仓
黄河 2009年5期
关键词:秀峰黑子果子

周贵仓

——谨以此文,献给晋剧坤角须生开山鼻祖、“丁派”创始人、表演艺术家丁果仙诞辰100周年。

宋黑子的血管里流淌着从老辈人那里流过来的血,这为他日后带来乐趣,也带来很多麻烦。

宋黑子爷爷生在一个叫五柳村的乡村里。

这个乡村以每年或隔几年写一出戏为盛事。

写一出戏,就是请有点名气的戏班子来村里唱几天戏。因乡村比较闭塞,唤唱戏为“扯”戏。“扯”哩,唱戏哩,这会给五柳村带来翻江倒海的兴奋。

“扯”哩,就是五柳村的狂欢节。

走进人家的院子里,家家户户尘土飞扬,人们灰头土脸地在收拾房子啊,七里八乡的爹呀妈呀姨呀小舅子呀嫡溜孙呀,挨着擦着的亲戚故旧们要来看“扯”哩呀,腾倒好房子供他们住宿是当务之急。

忙活的还要数磨房。“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也不仅仅是“乐乎”,场面上的事,你不好马虎,总得应酬呀,你就得有些吃的喝的,你就得磨些新米新面啥的。磨房忙活,倒霉的还是驴们,东家刚卸了套,西家又牵走了;草料还没有吃足,屁股上又遭鞭子抽了……满街上吆赶牲灵的声音粗声恶气的。结果,平时冷冷清清的磨房里,竟出现了挑灯夜战的兴旺景象!

“扯”哩,要“扯”哩,姑娘、小媳妇们乐开了花。平时,她们被箍着、束着、压着,“扯”哩,给了她们十足的理由和权利。她们可以赶县奔乡地去置办些花布呀彩色丝线呀头簪手饰呀等仨枣俩瓜的玩艺儿,而且,她们可以彼此交流、串门、约会,可以放声地笑、大步地跑……逢上这种事,再古板的老者也得忍让着,当他们实在憋不住试图嘟嘟哝哝的时候,姑娘和小媳妇们会拉大旗作虎皮,娇嗔地骨嘟着嘴回敬道:“‘扯哩嘛!”

“扯”哩,操着外地或本地口音的商贩和手艺人,肩挑手推背扛,一拨一拨地来到村子里,他们选定黄金地段摆摊设点,瞧吧,卖米的卖面的卖麸子的,卖布的卖鞋的卖袜子的,卖裹脚布的裹腿带的,卖针的线的顶针的锥子的菜刀剪子的,卖扑粉的牙粉的梳子篦子小镜子的,卖镰的卖锄的卖升的卖斗的,卖鸡的卖猪的卖羊的卖驴牛的,卖菜的卖盐的卖醋的,卖煤油的卖火柴的卖炭的,以及小家伙们喜欢的糖瓜呀花生呀核桃柿饼子呀不倒翁呀琉璃咯嘣子呀拨浪鼓呀铜锁锁银锁锁呀什么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还有打场子练气功的,变戏法的耍猴子的,拉洋片的兜售长生不老药和大力丸的,还有打烧饼的摆羊杂割豆腐脑摊的……哄哄吵吵,热闹非凡,都巴望着在唱戏的这几天里赚个盆满钵溢。

“扯”哩,平时人迹稀少的官道上、牛心道上、田垅间,此时脚步杂沓,人声喧哗,老老少少昼夜兼程地向五柳村汇聚来,其中,腾跃着的透着阳刚之气的庄稼汉们的身影构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是啊,戏场子中眉来眼去的,兴许遇上个心上人也未可知;再则,捎着添置些急需的皮件和农具啥的;三嘛,以“扯”会友,见见往日的伙计们,交流交流关于收成、天象和时势的看法;还有更具诱惑性的一样是,“扯”完要举行摔跤打擂比赛呀,那可是力量、勇气、智慧和人品的象征啊,只有孬种才不敢进场子一试身手呢。获胜者将荣膺一只肥羊,试想,肩头搭一只咩咩而叫的肥羊绕场一周,那是何等的荣耀!“闪开呀!闪开呀!”庄稼人用无比敬佩的眼神往后倒退着,为挠羊者保驾送行,妇女们甚至会揪揪其衣角,投去挑逗暧昧的一笑……

摔跤赛,就是利用戏场子举行的。

戏场子,就是戏台下的空地。

五柳村的戏台位于村西北头的村边上,坐南朝北,歇山顶结构,台面铺着方砖,台沿砌着长长的条石,高约一人的样子。戏台分前台后台,前台三四十平方米,靠后两头有上下场两个门,门里就是后台,后台地方很窄逼,仅是一个长条形的空间。“戏子”们化妆时拿着小镜子呀彩匣子呀东躲西挪的,就是候场的,也只能贴墙站着,或坐在戏箱上。后台两头有两个小门,一个是出入口,另一个口朝外往下走七八个台阶就是庄稼地了,那大约是演职人员拉屎撒尿的去处。

戏场子就宽敞多了,因为平时是用于打麦场的,黄土夯做的地面平整瓷实,容纳千把人绰绰有余。隔着戏场子,与戏台成中轴线相对的是四柱三楼的木牌坊,牌坊后是恢宏的关帝庙,庙里供奉着面如红枣、手捋长髯、眯眼观《春秋》的关公塑像,两边侍立着关平和周仓,墙上画满了金线勾描出来的三国故事。庙内香火缭绕,香客如蚁。

五柳村的戏就是唱给关老爷的。

关老爷是庄稼人心目中的保护神。关老爷素以悲悯为怀,能给庄稼人带来风调雨顺的好年景,关老爷在庙中看戏,芸芸众生们挤在庙外看戏,都是为讨关老爷欢心,陪着关老爷在看戏哩。

话虽如此,挤在戏场子上的庄稼汉们却有着自己的秉性。

庄稼汉们平时也许是蔫不溜溜的,但在戏场子上,个个都是血性汉子。

他们要争得戏场子上的第一把交椅,即最前边最中间的位置。

纵然,这并非龙庭宝座,但占居这个位置,你只要手扒戏台,仰起头,台上的一切便尽收眼底了。比方,哪个演员好看,哪个演员不好看;是男的装女的,还是女的装男的;还有,他们的脸子勾得细不细呀,遮不遮老肉呀;行头呢,有几成新呀,补丁的颜色分辨出来分辨不出来;再有,招式到位不到位,有没有纰漏、偷懒呀;开门出门是不是踩在一个准地方呀,上楼下楼的步数一样不一样呀;有没有忘词瞎哼哼的,说悄悄话的;还有,鼓板胡琴跟得紧不紧,有没有抢板误板的地方呀;你甚至还可以跟旦角送个媚眼什么的……总之,得这个位置,得天下也。

但要夺得这个位置,那得拼命;夺得这个位置要保住这个位置,那得玩命。瞧吧,一色二十岁左右的青皮汉子,咬着牙,憋着气,撑起双臂,一边护着前胸,一边用肘尖子左右突进,腿肌紧绷着,身子或直或弓或蹲地扭动着,掘进着,吭哧吭哧地,呼吱呼吱地,挤啊,挤啊,挤啊,呼啦,身子倒向东边去了;呼啦,身子倒向西边去了……就像狂风中摇曳起伏的谷子地,哗!涌过来;哗!涌过去。形势十分凶猛,蔚为壮观。

时值寒冬,天气是很冷的,呵出的气在汉子们的鼻尖下凝成冰柱,在眉毛上凝成白霜,但他们都喊热,喊热啊!真是热啊!汉子们光身子穿着棉袄棉裤,真叫个热啊!

探究底里,他们的棉袄棉裤看去臃臃肿肿的,其实并不暖和,你想,常年不洗澡,擦屁股用土坷垃,撒尿怕冷,匆匆甩两下,就滴滴答答地塞进去了,加之那袄那裤年年岁岁不洗不换,里子早蹭成油亮油亮的光板子了,哪还有多少保暖性呢?

汉子们的热量来自外力。

台上鼓板疾疾,唱腔高亢,台下人潮涌动,血气飞扬,台上台下都没有闲着。

咦咦咦,快看呀,那是哪条汉子已经占居到那个最佳位置了?他能牢固地力挺在那个位置上吗?左右的力量哗哗地涌来,尚在其次,来自后面的推力,更可怕啊!因为这时,你前面是坚硬的戏台,你要保住自己不被挤死,你就得与戏台之间留有一个空隙,你不得不用双臂撑住戏台,缩回脖颈,身子成穹窿状,向后拱挪,在运动中求得稳定……

戏场子的后半部分是老人们、女人们和娃娃们的地盘。靠前靠后些,对于老年人倒不打紧,因为戏是用耳朵听的,只要用心去听,就全有了。娃娃们才戏不戏的,他们踩在凳子上,骑在大人的脖子上,爬在树杈上,消停不了一阵子,就满场追逐打闹去了。女人们则表现得相当矜持和含蓄,她们跟混战着的男人们迥然不同,她们选个偏远的高地,或站在牌楼下的台阶上,踮着小脚,从汉子们密密麻麻的后脑勺的缝隙间向台上窥视,落下多少算多少,因为她们不仅用眼睛看,用耳朵在听,更是用心在品味。所以,乡间的戏篓子多出自女性,也就不足为奇了。

戏台下混战着的汉子们深知,他们脑后有的是女人们锥子似的眼睛;他们也深知,他们在这些脉脉含情的眼睛里不能丢人,争得台下这个位置,就是争得女人的心哩。但是,谁能力挺在这个位置上不动窝呢?

君不见,其时的北京政坛上,今天是曹大总统,明天是段执政,后天又是张大元帅……按下葫芦起来瓢,都是昙花一现的勾当。坐稳第一把交椅,上至君王,下至百姓,均非易事啊。

不,宋黑子爷爷就凭着他的过人的膂力和气魄,曾经以两袋烟的工夫力挺在这个位置上。

这是一个刷新纪录的时间啊!他由此闻名遐尔,获得无冕之王。据说,宋黑子奶奶后来之所以力排众议嫁给宋黑子爷爷,就是看重了这一点。

“爸,两袋烟工夫是多长时间?”当宋黑子爹给宋黑子讲述他爷爷当年的这些旧事时,宋黑子这样问道。

“那时农村没有表,”宋黑子爹答道,“蒸窝窝时在风箱板上立一炷香,香烧掉一寸长的光景,窝窝就该熟了。时间的早晚是从太阳落在地上的阴凉的长短来判断的。至于说办事用了多长时间,常用抽了几袋烟说事。抽烟都用烟袋锅子,装满一锅子烟抽完了,就是一袋烟工夫,大约五六分钟。”

但是,宋黑子对爷爷的这个破纪录的时间并不认同,他撇撇嘴说:“才这么点时间呀?要是我,咋也得坚持一个钟头。”

少年出狂言。后来,他也是在这样人潮涌动的情况下,向一个活动的“戏台”前挤去,他并没有超过他爷爷的纪录即被人无情地“拿”下了,由此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话说五柳村三天戏“扯”完了,戏班子就走了。天刚蒙蒙亮就走了,走得很仓促。没有声响,没有嬉闹,在庙上放神器的一个临时的伙房里匆匆地叼口饭,抹把脸就上路了。两挂牛车上捆扎着戏箱、行礼和杂物,坐着老的小的和女的,壮年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吱吱嘎嘎、东摇西晃的牛车左右,忽隐忽现,一杆人马很快就消失在拂晓的雾霭中了。

是啊,一点也不敢耽误啊,还有几十里路要赶的,误了下一站的台口,对不住父老乡亲们啊。

戏班子走了,五柳村的人开始了无尽的回味和咀嚼。

白天讨吃叫街的,穷忙活啊,等天黑下来的时候,宋黑子爷爷家就热闹起来了。

“来吧,他婶子。”“进家吧,二伯伯。”“快些吧,我的亲人。”……宋黑子爷爷热情地招呼着从黑洞洞的街门走进院子里的人们。

小脚尖尖的女人们挨挨挤挤地坐到炕上去了,嘴里啃着烟袋的汉们挤挤挨挨地坐到躺柜前的长凳子上去了。为了省油,即使是豆大的一个煤油灯也不点的,满满当当的一屋子人影影绰绰,只见彼此的眼睛贼亮亮地闪烁着……黑暗是神秘的,给人一种安全和温馨感。农民的夜生活,是名符其实的夜生活啊!

拉锯,扯锯,

姥姥门前唱大戏,

请闺女,叫女婿,

小外孙也要去,

一巴掌,打回去……

蛤蟆叫,

稗子瘪,

宣统坐了三二年……

挤在墙角的娃娃们互相抵着穿着布袜子的小脚,勾着满是冻裂子的小手,边唱边摇。

“拴虎哥,这回,你可把果子看清了吧?”黑暗中有人对宋黑子爷爷说。

“是啊,是啊,我估摸着,这一回,足足不止两袋烟的工夫啦。”有人赞赏地附和着。

“其实,”黑暗中有人接茬说,“拴虎哥早把人家果子的汗毛也看清了。去年,山那边的王庄唱戏,听说也是果子的戏,拴虎哥赶去看了。散场后,果子跟她的师姐师妹卸了装在路边摊子上吃羊杂割,咱拴虎哥硬是在一边等着看,那还不把人家的汗毛也看清吗?果子吃完羊杂割放下碗,碗里还剩一口碗底底,好几个后生抢着喝哩,可谁能抢过咱拴虎哥?拴虎哥,那口碗底底香不香,是啥味啊?咋也不剩些回来,让弟兄们也尝尝?拴虎哥,这事你就显得不仗义啊。”

话音刚落,炕上的女人们就嘻嘻嘻地笑开了,地上的汉子们也嘿嘿嘿地笑开了,满屋子的人前俯后仰,七倒八歪的,乐呵成了一锅粥。

趁这个乱劲,个把不安分的赖小子就偷偷地伸手捏一下黑地里的媳妇子们的脸蛋子、屁股蛋子,她们呢,也不收敛,会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惊惊咋咋地又蹬又叫。有了这点荤气,乐呵劲就要把屋子给抬到半空中去了。

冬日的夜寒冷而宁静,湛蓝的天空星斗高悬,房舍和树木的阴影清晰地投在地上,绘出一幅素雅的黑白水墨画。偶然有一两声狗吠和大人们催促贪耍的孩子们回家睡觉的吆喊声。西北风刮过街面,把残留的积雪扫得乱飞。院子里,垛在矮矮的土墙下的一捆捆柴禾的叶子发出索索索的声响,像是惊异于屋子里的主人们的笑闹声而窃窃私语。

“拴虎老弟,吃独食可不是你的为人啊,快说说那碗底底的滋味吧,跟咱们吃剩的碗底底究竟一样不一样?”黑暗中有人穷追不舍。

宋黑子爷爷从嘴里抽出烟袋锅子,一本正经地说:“说我吃独食,冤啊。你们知道,我还担着一担药茶壶没有卖完,等我赶过去,我只舔了个碗边边,碗里的好东西都让王庄的二毛子抢去收拾了。唉,我都没品出啥味来啊。”宋黑子爷爷响亮地咂吧咂吧嘴唇,仿佛那碗底的余香还藏在舌根下。“不过,”他接着说,“果子那人还真义气,她看见我俩抢碗底,就冲我俩笑了笑,顺手从手娟里数出几个铜子给了卖羊杂割的老汉,说老人家啊,用这钱给那俩壮汉买两碗杂割吃吃,余钱甭找了,您老的那肺煮得挺嫩的,给多舀几片卯了吧。卖杂割的边点头边说,你们唱戏的全凭肺,我就多给你捞了些肺,他们这些穷汉是干力气活的,我要多给他们捞些肝才是哩。果子听了,就向卖杂割的连连作揖,不好意思地说,您老说的是,您老说的是。说完,又朝我俩俏皮地笑笑,就被她的那群姐妹拽走了。台上的果子挂着胡子,穿着厚底鞋,威风凛凛的,声音宏壮,男人味十足。台下看,是个很耐看的女人哩,花眉俊眼的,苗条细杆的。这么说吧,反正咱五柳村挑不出这么个人才来,又大气和善……唉,人不能比人啊!”

“拴虎哥,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啦?”有人把这么一句话撂到黑暗中,又溅出一片笑声。

“胡说!”宋黑子爷爷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不买账了,义正辞严地批评道,“那是咱们庄稼汉想的吗?咱只爱人家果子的戏嘛。就说你吧,那次在东沟村唱戏,咱们一伙把戏场子的一堵墙都给挤塌了,我从土里把你扒出来。我说,润狗子伤着没有?你满脸都是土,扑棱扑棱脑袋,却并不回答我的话,只顾往台上看。我知道你怕误了看谁。你不也是爱看人家果子的戏吗?”

“那倒是。拴虎哥,我说话漏气,跟你逗着玩哩嘛。”润狗子憨憨地咧开嘴,赶紧赔礼道歉。

“罚你吧。”宋黑子爷爷吧嗒几口烟说,“果子的《花子拾金》你学得最有劲道,来吧,唱一段吧,来吧,来吧。”

“对对对,罚润狗子唱《花子拾金》,快些啊,快些啊!”

“唱吧,润狗子,快唱吧。”

“就唱那一段:那一天我在大街市上闲游游……”

炕上的,地上的,满屋子的人都活跃起来了,一起向润狗子吆喊着。

润狗子欲擒故纵,嘴里还在沉稳地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锅子。

宋黑子爷爷半天没有听见动静,便骂开了:“忸怩球甚哩,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快别磨蹭了,唱吧,唱吧。”

“我唱,我唱。”润狗子说着,在鞋底上啪啪啪地磕磕烟袋锅子,示意坐在身边的有财叔“敲”家伙点,嗓子一扯,就唱开了。

嚯,润狗子好嗓门啊,哇啦哇啦的,把窗棂上糊的粗麻纸都震得嗡嗡响!

那一天,我在大街市上闲游游,

碰见了两个瘤瘤,

大瘤瘤他赶得一群牛,

二瘤瘤他担得两篓香油……

“乙大,大,仓,大拉,且且,仓……”有财叔的嘴皮子来得也挺利索。

润狗子唱的有三分果子味。

翻着浪花的渠水经过田垅,你会听到土块贪婪的的吮吸声。坐在黑屋子里的庄稼人也是一块块泥土,他们也是用心在吮吸着哩,只是这三分果子味,奶水不足啊!

谁人能替代了果子?

《花子拾金》中的花子是家道中落才流浪街头的,所以,当一块金子突然出现在他脚前时,扮演花子的果子没有立即弯腰拾金,果子认为,立即弯腰拾金,不符合他的“公子”身份。她撇撇嘴,佯装不屑,踢一脚金子,昂首而过。此时,北风呼啸,冻得花子瑟瑟发抖;肚内空空,饿得花子四肢酥软;再看一眼自己褴褛的穿戴,心头一悸;于是,花子的矜持和高贵全抛到九霄云外了,便立即回转身,捡起金子揣于怀中。欣喜之余,冲台下亮个鬼脸,惬意地念道:“爹亲娘亲,没有金子亲也!”随后,果子把润狗子刚才的那段唱处理得七弯八绕,花样翻新:忽而她唱得高亢绵长,回肠荡气,一听就是模仿盖天红的;忽而她搔首弄姿,使用木嗓、假嗓,唱得涕泪恣肆,情真意切,可与毛毛旦乱真了;忽而她身段飘逸,动作轩昂,唱得声满气足,余音不绝,那不是一个活脱脱的三儿生吗?忽而她挤眉抠眼,尖声岔气,两句快板三句唱得煽情逗乐子,犹如夜壶丑再世;忽而她吼声如雷,功架沉稳,透着沧桑老到——这又是学谁啊?不用问,台下已经欢声雷动:“狮子黑!狮子黑!……”

短短的一个折子戏,果子把当时生旦净末丑各行当的知名前辈们的唱腔、做派都惟妙惟肖地展露出来了。

那一刻,饥饿、疾病、劳苦、屈辱、不幸、战乱、啼哭等等,统统从庄稼人的疲惫的躯体中逃逸,都沉醉在舞台上营造出来的一种虚幻的神仙般的物我两忘的境界里。

三年能出一个状元,三十年出不了一个好唱戏的。

果子是庄稼人拾到的一块“金子”。

润狗子记性好,五音虽不够尺寸,但腔是那腔,调是那调,还要苛求什么呢?突然,润狗子不唱了。

“怎么了,怎么了?”黑暗中的人们像梦呓似的急着叫。

“让满囤家的唱吧,我歇会儿,她唱得比我好。”润狗子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喘喘地说。

“看把你累的,倒像是周游列国了。”宋黑子爷爷用烟袋锅子杵杵坐在炕上头簪一闪一闪的一个婆姨说,“满囤家的,那你就唱吧。”

满囤家的,就是满囤的婆姨,女人出嫁到男方,自己的名字就废了,只是到老死后,在墓碑上留个张氏、李氏的模糊痕迹。满囤家的舅舅爱闹票,在他们村,他还办着个自乐班,满囤家的自小耳濡目染,肚子里有的是戏文。其实,润狗子唱的时候,她就在肚子里默唱着,听见宋黑子爷爷点她的名,这是她巴不得的,但先要送个人情,她说:“拴虎哥,你唱唱吧,咱想听你唱哩。”

“你这个狐媚子,你这不是哪把壶不开提哪把吗?”宋黑子爷爷说。

“嘿嘿嘿嘿……”满屋子爆发出一片会意的笑声。

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比方人世间吧,有的嗜酒,有的嗜赌,有的嗜盗,有的嗜贪,有的嗜女色,这些宋黑子爷爷都不,他同乡下的很多庄稼人一样,嗜戏。他一听见那腔那调,那声那韵,那鼓箭子那胡弦,他的神经细胞就亢奋起来,全身像灌了蜜,甜丝丝的,还掺杂着一种悲情和感动,心里的一台戏就开场了。但他总开不了口,仿佛他含着一块玉,一开口,那玉就会砸地上碎了。

“满囤家的,你就唱吧,快别跟拴虎哥客气了。你快唱吧,唱吧。”大伙催促着。

“那我就唱吧。”满囤家的说,“哎,润狗子,你唱到哪了?好好好,我想起来了。”说着,往手心上吐口唾沫,抿抿头发,扯开嗓子,就哇哇地唱起来。

满囤家的音色甜润,声情并茂,如果说润狗子唱的有三分果子味的话,那么说满囤家的有四分果子味,可不算溢美之词啊。别废话了,快悄悄听人家唱吧:

大瘤瘤他赶得牛惊了,

碰倒了二瘤瘤的两篓香油,

二瘤瘤开口将他骂,

直骂得大瘤瘤满脸害羞,

大瘤瘤举皮鞭将他打,直打得二瘤瘤——

一屋子的人和声唱道:

“满腿血流啊……”

咯吱,门开了,从轮廓能看清是三蛮子进来了。三蛮子今早挑着箩头拾粪的时候滑了一跤,手了,就那,忍着疼还和老婆一起给牲灵切了几捆干草,这不,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他一进屋,呵着气搓着手说:“啊,好冷的天啊,好冷的天啊!”

这正是充当花子的果子唱完满囤家唱的那一段流水后,接着说的一句台词。满屋子的人兴奋异常,吆喊着:

“三蛮子,接续得好!三蛮子,接续得好!”

“啊、啊,好痒痒哩,好痒痒哩。”三蛮子还没有坐下,就架起胳膊,左右扭动着衣服,蹭着脊背上的痒痒。

这也正是果子说完那一句台词后的一个动作。满屋子的人更兴奋了,一齐架起胳膊,用力左右扯动着衣服,蹭着脊背上的痒痒。

沙沙沙,沙沙沙……

蹭什么痒痒啊?咬啊,身上的虱子咬啊。别小瞧了这个小虫子,讨厌着哩。

果子那时,虱子是十分猖獗的。

果子在《花子拾金》里,把虱子咬人这个普遍现象第一次搬上戏剧舞台。这是一个生活化的即兴表演,这个表演动作对于饱受虱子困扰的庄稼人来说,是既熟悉又亲切的,在条件反射的作用下,台下的庄稼人不知不觉效仿起来,于是台上台下蹭成一片:

沙沙沙,沙沙沙……

听着果子的戏,蹭着身上的痒痒,那真叫个过瘾哩!

三蛮子蹭累了,满屋子的人蹭累了,一种通体的舒泰和满足感便抚慰着这些纯朴憨厚的灵魂,于是,屋子里安静下来了,灌入人们耳鼓的只有满囤家的那副好嗓子:

……刘老爷差去刘快头,

到那大街市上去捉瘤瘤……

“大大大,乙且,乙,且且……”有财叔的手掌带嘴巴子配合得十分熨帖。

庄稼汉们醉了,婆姨们醉了。

哦,深邃的五柳村的夜啊!

梅花香自苦寒来。

我们不妨回到一九一六年的省城太原。

太原城的东南隅最高,这里有一条坑坑洼洼的街叫新满城,这天,就是这条街上的一间破旧的平房里,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对一个老汉说:“爷爷,我要唱戏。”

女孩的声音不高,也就比蚊子叫的声音高些,但是,就是这个声音,犹如天际一声霹雳,差点把老汉给震倒了。啥?女孩子不守妇道要唱戏,这不等于造反吗?远的不晓得,就是进入民国了,这晋剧戏台上摸爬滚打的不都是青一色的汉子们吗?即使那些闪腰作态,捏着嗓子咿咿呀呀地唱着的旦角们,不也都是汉子们装扮的吗?戏台上,天经地义是男人们一统天下啊。

老汉还没有缓过神来,女孩又蚊子似的重复了一句:“爷爷,我要唱戏。”

“你,一个丫头片子要唱戏,岂有此理!你要唱戏,不把你当妖精捉了才怪哩,不行,不行。”老汉愣怔过后,不耐烦地摇着头说。

“爷爷,街头小亭子里的几个叔叔成天在唱戏,可有意思啦!有一个叔叔叫二相公,他唱秦香莲,男的装女的,唱得比鸭子叫还难听。爷爷,我试来,我要唱,就比他好听。爷爷,你听着——”

陈设民高中状元招非马,

享荣华富贵,威风八面,

全不念早上日思夜盼只心一片,

全不念幼儿小女,啼饥号寒,骨肉亲情……

显然是听来的,由于对戏文并不甚清楚,她把“陈世美”唱成了“陈设民”,把“附马”唱成了“非马”,把“违誓背盟”唱成了“威风八面”,把“糟糠”唱成了“早上”,把“痴心”唱成了“只心”,等等。

但老汉听着听着,惊呆了。

这女孩的嗓音清脆嘹亮不说,还回荡着一种铜质一样的东西,而且气脯子好长啊,犹如山涧流下来的一条蹦跳的清泉,任什么都挡不住。忽而平缓地汩汩流淌;忽而波涛骤起,浪花飞溅,一泻千里;忽而又进入开阔地……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全不是费力的事情。

老汉突感一阵眩晕,不禁失手,啪一声,把拿着喝水的一个碗掉地上碎了。

“爷爷,我惹你生气了?”女孩赶紧捂住嘴,噤若寒蝉,吓得往墙角里退缩着。

老汉捡起碎碗,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脸上露出了僵硬的微笑。

三年前,他因事回故乡河北束鹿,路途上,一个乞讨的妇女拉住他的裤角,求他发发慈悲,救救她怀中的这个孩子。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他动心了,从褡裢里掏出几串制钱撂到地上,把孩子抱走了。

老汉中年丧妻,无儿,只有一个瘫在炕上的闺女,为了这个病秧子,他需要收养一个女孩。再说啦,他的客栈也用得着个帮手。

收养一个不挨骨不靠肉的,干活时看着喜欢,吃饭时看着就不顺眼了,老汉对这个女孩没有耐心,常常是吆三喝四的,当小奴使。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有如此天分,竟能把大段的戏文唱下来,而且唱得这么有板有眼,有神有韵。犹如一个以石头的价钱买进,却发现这石头原来是一块瑰宝的商人,他震惊了,他也为自己的迟钝而震惊了。他有眼无珠,过去怎么能那么粗暴地对待她呢?他感到深切的懊悔和自责。

呼地,一阵狂风掀起门帘,差点把老汉的帽子给吹飞了。接着,一道耀眼的闪电把乌云密布的天际撕成碎片,投掷到遥远的深处。隔了许久,雷声轰隆隆地滚来,像塌了天,大地为之慌惧地震颤着。

“孩子,”老汉说,“爷爷是自己不小心摔的,爷爷不是生气。你过来,你是一个有心计的孩子,爷爷要对你好。可是,这唱戏,压根儿就不是女人的事……”

扑嗵,女孩朝老汉跪下了。

“爷爷,男人能唱,为啥女人就不能唱?爷爷,只要唱得好听,就有人喜欢,就不会当妖精捉去的。爷爷,让我唱戏吧?芽唱了戏,给爷爷挣很多很多的钱,还要养活妈妈,给妈妈看病……我看见爷爷每天赶早搭黑地辛苦,我心痛爷爷,我不能总靠爷爷养活呀。”

女孩的话使老汉不禁泪如雨下,他抹把泪,走到女孩跟前,扶起她,抚着她的头说:“孩子,亏你为爷爷想得这么周全。要我说,女孩唱戏,也不能算兴妖作怪、男盗女娼、不仁不义之事,孙中山先生不是提倡男女平等吗?可是,孩子,要想唱戏,光听是听不会的。还得……”

“能听会,能听会,爷爷,我只要听他们唱两遍,我就都记住了。不信,爷爷,我再给你唱几段?芽”女孩仰起头,一双挂满泪珠的大眼睛扑闪出惊喜的光,说着就要张开口唱。

“好了,好了,爷爷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孩子,话虽这么说,可戏那玩艺行行道道多了,要想学成个气候,没有正规的调教不行。孩子,我要为你聘个师父。可是有一样,你必须学出个名堂来。孩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啊!”

“爷爷放心,我一定学出个名堂来,给爷爷争气。我学不出个名堂来,爷爷打死我。”女孩说着,捏着拳头比试着砸自己的脑袋。

这爷孙俩,老的叫丁凤章,小的就是丁果仙。

在初始的阶段,人们称她为果子。

于是,一个破天荒的谋略在丁老汉的肚子里翻腾着。

不久,他又收养了一个比果子大些的女孩,人样差些,嗓子也一般,可价钱便宜,起名叫丁巧云。

当丁老汉把他的谋划说给艺人孙竹林的时候,孙竹林高耸的眉骨下一双铃铛似的眼睛顿时熠熠生辉:“丁掌柜高见,实在是高见!打破老规矩,让女子登上戏台,好处多多,我早有此意。但不知丁掌柜准备聘请哪路师傅?”

“嘿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喽。”丁凤章说着,豁达地一笑。

“不成,不成,我肚子里东西不多。”孙竹林急忙摆手说。

“孙师傅过谦了,你的《走山》、《斩黄袍》那叫人看着过瘾啊!就你了,价钱好说,只要你把两个娃娃调教出来,将来她们孝敬我多少,也孝敬你多少。”

孙竹林也要带徒弟了,他对自己科班学徒时的一幕记忆犹新。

那天,他正埋头吃饭,刚跟吃了醋的师娘吵过架的邢班主气冲冲地从他面前经过,新袍子的下摆蹭了孙竹林碗边的一点饭汤,给弄脏了,邢班主二话不说,飞起一脚就把他的饭碗踢掉了。他抬头一看,自知闯下大祸,赶紧给邢班主说好话求饶。邢班主扯着袍角,怒不可遏,朝撒在地上的饭吐了一口唾沫,命令他全捡起来吃掉。

邢班主说:“我养你,宠你……你个没良心的贱货!你给我吃了,你敢不吃,你就给我马上滚!滚!”

他犹豫着。

他想起爹在给邢班主写的契约上按完手印后说的话:“邢老板,往后他就是你的人了。他就是投井上吊,狼咬狗啃,我老汉绝不会对邢老板说个二字……只拜托邢老板管教他不要手软啊!”临走,爹又拉住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毛旦,不吃苦中苦,难得人上人啊!爹这就走了,爹想,爹再见着俺毛旦,俺毛旦已是个能给爹挣大钱的人了。”

于是他闭住眼,用双手把地上的饭一股脑儿全抓进嘴里,临了,他还抠着地上的土吃了几口。

邢班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他本不是要他吃的,他只想发发威,诈唬诈唬他,要他跪在他面前再说几句求饶的话,借此指桑骂槐,泄泄窝在心里对老婆的恶气,不想他竟来横的,把地上的一摊东西全抓肚子里了。这不等于反倒给了他颜色吗?他的面子挂不住了,冷冷一笑说:“你小子还真行,可你把我的土吃了干什么?那是我的土啊,你给我吐出来,不给我吐出来,照样滚,滚!”

这时,孙竹林就忘了爹的话,他转身回到宿舍,卷起自己的铺盖,夹在胳肢窝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爹把他五花大绑捆着,唱了一出“二进宫”才算收场。

学戏也叫打戏,顾名思义,学戏的都是靠打出来的。

学戏没本子,就是有本子也是白搭,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戏文都是装在师傅肚子里的,师傅念两三遍你还记不住,非骂即打,要不就是罚站、罚跪、罚饿……要说人也贱,这么折腾过几回,真的就长记心了。这是其一。其二,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那是一个把人方的揉成圆的,圆的再揉成方的再造过程,说白了,得把你的骨架子重新摆弄摆弄,你没有忍耐力,你不小死几回是不行的。不过,孙竹林也感到有趣,挨打受气不好受,苦撑苦熬不好受,可只要坚持下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有视死如归的劲头,嘿,功到自然成,四功五法就都有了,神啊!

孙竹林从切身的经历中体会到,学戏,怕是世界上最苦最用心最繁难的行当了,学徒期不打是不行的。不打不成才,他信。但有的师傅卖弄老资格,乱施淫威,甚至采用侮辱人格的做法,对这,孙竹林就深恶痛绝了。

他能带徒弟吗?他能带好徒弟吗?轻了,怕人不听话;重了,怕人受不了。再说啦,站在他面前的又是两个女娃娃,教女娃娃学戏,还没有先例,她们有多大的承受能力呢?吃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最后一事无成,他孙竹林丢不起这个人呀。

可是,如果让女娃娃们登上戏剧舞台,就等于让蝴蝶飞到花园里,那舞台会好看许多的;再说啦,他孙竹林也想改变一下师傅授徒时的一些坏毛病。

“孙师傅,万事开头难嘛。你尽管放心,我这俩娃娃你挨着打就打,挨着罚就罚,寒门出贵子,严师出高徒嘛,我全交给你了,是好是坏,我丁某人绝无怨言。”丁凤章笑眯眯地说着,紧紧地拉住孙竹林的手不松开。

孙竹林再次估摸着眼前的这两个女娃娃。

个子矮一点的,昂首挺胸,双臂并拢,眼睛牢牢地盯着你,像告诉你她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满含着一种自信和期待,让你没精神也得来精神;个子高一点的,嗯,也行……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孙竹林似乎看到了什么。

“丁掌柜,盛情难却,我是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啊!”孙竹林沉吟一会儿说道,“教女娃娃,我是不会动手的。师父引进门,修行在个人,照我看,师父占二三分,徒弟占七八分。再说啦,还要看是不是戏坯子,祖师爷给饭不给饭,就看她俩的命了。”

“那是,那是,孙师傅高见。有道是,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兴许,鸡窝里能飞出个金凤凰也说不准。”丁凤章说着笑了,笑得有些死乞白赖的。

孙竹林听出来了,丁掌柜是要他培养出个金凤凰的,他哪敢默许,哈哈一笑说:“不瞒丁掌柜说,学戏这一行是要做给千人万众看的,拿不出手的,半途而废、半途改行的多啦,只要能从鸡窝里飞出来,公的会叫鸣,母的会下蛋,不瞎不哑,不瘸不拐,就算烧高香了。当然啦,真要能飞出个金凤凰来,那你我就该进了书里啦,哈哈哈哈……”

“这就要托孙师傅您的福啦。”

“不,是托丁掌柜的福啦。”

事情谈妥了,都洗了个澡,到庙上求了签子,选定黄道吉日,摆好香案,姐妹俩就磕头拜师在孙竹林师傅门下了。

自此,姐妹俩就投入到了全新的生活当中。

耗腿。人站在墙根下,抬起腿,脚后跟抵住墙,脚尖勾回,脚一点一点往起抬,身子一点一点往前靠,抬抬,靠靠;再抬,再靠;一天靠一点,两天靠三点,直至脚一踢,正面踢住眉心,侧面踢住耳朵才成。这时,师傅总是说:“孩子别哭,孩子别哭。”

跑圆场。实际是走,绕着树划拉一个大圈子,然后绕着圈子走,步子要碎,碎到看不见膝盖打弯;速度要快,快到如顺水行舟。师傅嘴里仓仓仓地押得多快,你的步子就得走多快。十圈……五十圈……八十圈……这时,师傅总是说:“孩子,再坚持几圈,要不,祖师爷不给饭吃。”

有一次,果子没有跑够一百圈,托住树低下头喘起气来。巧云说,今早刚起床,她就发现果子的头挺烧的,可她不让告诉师傅,现在,她跑不下来了,快让她回屋里歇着吧。孙竹林摸摸果子的额头,是挺烧的,他拧块湿毛巾给果子的额头溻一溻说,练功贵在守恒,不能一遇风吹草动就打退堂鼓啊。果子听了师傅的话,硬是跑够一百圈。往家走时,来不及掀开门帘,就一头栽倒在台阶上,给她的额头上留下一个伤疤。

吊嗓子。冬天,冲着一棵树,丹田运气,咿咿呀呀地喊,越喊越高,呵出的气在树上结出明溜溜的冰疙瘩。夏天,穿着棉坎肩,在炎阳下练金鸡独立,直到腿脚麻木得不知跑哪里去了……

背戏词。“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师傅念两遍,你没有考虑的时间,也无权提出疑问,你就得模仿着师傅的口型,记住、背会,烂熟于心,在台上依瓢画葫芦……

都是挑战极限的活啊!

眼泪是最廉价的,然而眼泪也是最珍贵的。姐妹俩的眼泪是绝不让旁人看见的,俩人总是噙着汪汪的泪水笑着说:“师傅,我们不哭。师傅,我们要吃祖始爷的饭。”

两个纤小的生命在“打戏”的严酷熔炉中,接受着烈焰的冶炼和重锤的击打,那是一段脱胎换骨的苦难历程,却也掺揉着稚嫩心灵的美好憧憬和成功的欢笑。

两年后,姐妹俩搭档,已经在柳巷泰山庙地段演出卖艺了。

解放后,丁果仙给毗邻的河北晋剧团的年轻演员说戏,该剧团的一位领导惊叹丁老师的表演朴实、真切、生动,富于生活气息,她就谈及到这段刻骨铭心的学艺生涯。她说,我和姐姐没有进过科班,学到的东西不够系统,这在当时也是受同行歧视的。可没有经历过世事的小娃娃,早早就圈起来,甚至与世隔绝,侧重程式的学习,轻于对生活的体察也有片面性。戏是反映社会生活的,我们直接在社会中学戏,各种人各种事整天在你的眼前晃荡,你演起来就不愁没有“原型”。有时我们学了就用,现炒现卖,这就有点原汁原味了,就能把观众的胃口吊起来。社会,就是我们的科班,就是我们的大学校。

剧团的那位领导听后感触颇深,许诺要为丁老师写本书,仿照苏联作家高尔基,书名也叫《我的大学》。可惜,这位领导后来革职回乡了,写书的事也就杳无下文了。但丁果仙的话确是经验之谈。

炎凉世态的生动图景,强弱纠葛的悲惨故事,低层群体的眼泪和呐喊,她们经见得太多太多了。直接面对赤裸裸的社会,直接吮吸母乳的养分,极大地充实和丰富了她们的舞台表演。这一点是至关重要的,不妨略举两例说说。

“嘿嘿嘿,好!嘿嘿嘿,好!”姐妹俩演完一段,人堆里常常有一个傻子又拍手又叫好。其实,这个傻子原来是个出类拔萃的青年,他的家境比较贫寒,找了个军官的小姐做老婆,老婆自视高贵,对公爹常常横眉冷目,出口不逊。有一天后生喝了点酒,竟抬手给了老婆一巴掌,岳丈知道后,怒发冲冠,把女儿招回娘家不说,还诬告女婿通贼,把后生告上法庭。后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经神失常,成了废人。

由于门第不同而引发的这个不幸的故事,深深地印在果子的脑海里。人们说,丁果仙在《打金枝》里饰演的唐王能放下架子,体恤下情,很有平民风范,令人感到亲切可信。1955年,此剧在长春电影制片厂摄制成电影搬上银幕,风靡一时。不言而喻,唐王形象能塑造得成功,不能说不受这个故事的影响。

果子他们住的隔壁院有个磨豆腐的,每天,她们姐妹俩天不亮起来练功的时候,隔壁就传来轰隆轰隆磨豆腐的声音了。她们知道,这家的男人娶的是后老婆,这后老婆一上任,就指着12岁的前家子说,有这么大的秃小子,还雇什么伙计呀,快把伙计辞掉,让他干吧。于是,磨豆腐的事就压在这个12岁的前家子身上。

她们常常看到前家子匆忙的身影,也常常听到后母的喝斥声。

《芦花》是丁果仙的保留剧目,也是一个因继母虐待前家子而生发出来的故事。当扮演父亲的丁果仙发现续弦的妻子给前家子闵损的衣服里续的是毫无御寒功能的芦花时,那个磨豆腐的少年就出现在她脑际,郁积在她心头的怜悯、不平,骤然间迸发出来了。她抖髯、拖袖、甩发,写休书,力透纸背……这一系列的表演是何等的驾轻就熟,浑然天成!

不久,姐妹俩发现,她们俩个都是女孩,只能演两个都是旦角的戏,戏路子太窄了,这样演下去,自己将无戏可演,观众也不会来看的,还能挣钱活命吗?

一扇巨大的铁门横亘在她们面前,止步就是死,只有推开铁门往前走,才是生。显然,这对于她们,是一个生死抉择。事实证明,这也正是晋剧所面临的一个历史性的抉择啊。

“不行,咱们跟师傅说说,要师傅教咱们一男一女的对儿戏,那样,《走山》、《寒窑》、《桑园会》,还有好多好多的戏,咱们就都能唱了。”果子率先提出了这个大胆的想法。

“不行,不行,咱俩都是女的呀,女人只能唱旦角呀。”巧云的小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

“咋不行啊?咱们可以女扮男装呀,咱们可以学花木兰姐姐呀。比方,我扮老曹福,你扮曹玉莲;我扮薛平贵,你扮王宝钏;我扮胡郎,你扮白银环,不就行了吗?”

“你能演男人吗?”

“嘿,男人有啥了不起!”果子说着,就背操着手走了两步,又夸张地咳嗽几声,接着挽起袖子,把拳头举到空中,龇牙咧嘴地晃一晃。

“哎呀,妹妹,你真像一个坏男人!可是,你要是男的,咱俩还能睡一个被窝吗?”巧云有些伤感地说。

“当然可以,我还要抱住姐姐亲一口哩。”果子说着,就要亲姐姐,巧云吓得拔腿就跑。她们的笑声带着晨曦的露珠,久久地回荡在文瀛湖畔。

爷爷和师傅会同意她们的奇思异想吗?

这不是吃着五谷想陆谷,十分荒谬的吗?

但事实证明,丁果仙是幸运的,天时、地利、人和,可以说,这三者她都俱备了。

面对一朵绚丽的奇葩,人们往往会把园丁的辛劳抛诸脑后,甚或出于偏见和无知,还能听到对园丁们的想当然的诘难之词。

其实,一个幼小的生命,如果没有给予足够的温暖和扶持,是难以成活的。

其实,一个微贱的生命,如果没有倾注足够的智慧和胆识,是难以成才的。

在这个转型期,我们要感谢有一肚子创新思想且甘为人梯的孙竹林师傅。

我们要感谢有养育之恩,且不惜工本,敢于第一个吃螃蟹的丁凤章老人。

除此外,在这里,我们还应感谢另外一个人……

大约在果子姐妹俩撂地卖艺两年之后,有个戴白纱黑边凉帽、穿一袭白府绸裤褂的风度洒脱的中年人,把他骑的小毛驴拴在泰山庙近旁的一棵老槐树上,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和小商小贩们,擦着脖里的汗水,风风火火地跑进庙院的场子里,要看看果子姐妹俩的表演。他是在乡下听到人们议论的。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他顾不得骄阳似火,赶完阳曲的台口,就一口气跑了三十里路,前来看个究竟。

姐妹俩装的果真是一男一女。

姐姐细声嫩气地说:“平郎啊,将你的帽子啊,戴得端端正正的。”

妹妹整整官帽,粗声壮气地说:“帽子端正着哩。”

姐姐细声嫩气地说:“平郎啊,将你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

妹妹整整衣袖,粗声壮气地说:“衣服整齐着哩。”

姐姐细声嫩气地说:“再将你的胡子啊,梳得顺顺当当的。”

妹妹理理髯口,粗声壮气地说:“胡子顺当着哩。”

姐姐细声嫩气地说:“再将你的丝绦系得漂漂亮亮的。”

妹妹不干了,粗声壮气地说:“你厌气吧!”

接着,姐妹俩就你来我往地对唱起来。

“好,好!一个女须生横空出世了,好!”中年人不禁摘下凉帽挥舞着,高声地喊叫起来。

人们转回头看时,惊呆了,我的天,这喊叫的不就是盖天红吗?盖天红可是个几近家喻户晓的人物啊,多少年来,他稳坐着晋剧须生行的第一把交椅。戏唱完了,有个小姑娘端着木头盘子绕场子讨钱,人们噼里啪啦地把小钱投进盘子里。盖天红四下里瞧瞧,向一个腰系黑布带的老汉走去,走到近前,他抱拳施礼道:“你老可是丁凤章老先生?”

丁凤章正往小布袋里装钱,听见有人称呼他,猛地抬起头来,看见眼前站着的人有些面熟,但一时叫不出名字来。

“我是盖天红,刚才看了娃娃们的表演,感到别开生面,很有意思,想跟你老叙叨叙叨,不知意下如何?”

丁凤章急忙抱拳还礼,欣喜地叫道:“啊呀,王老板,久闻大名,能得相遇,幸甚,幸甚!王老板抬举老汉,做梦都想不到啊。好,咱们不妨找个清静处,请王老板赐教如何?”

绕场讨钱的小姑娘叫秀云,是丁凤章新近才收养的,他把三个孩子唤到跟前,让她们一一来认盖天红师傅,她们各自“福”一下,行过屈膝礼后,丁老汉吩咐她们赶快回家看妈妈去。临走,每人分给几个制钱,让他们在路上买个烧饼吃。

姐妹仨都留着压眉流海,齐颈剪发头,身着一个款式的阴丹士林的蓝底白花的荷叶短袖旗袍。三个人双手接过钱,一起作揖道:“谢谢爷爷。”

丁凤章板着脸,却掩饰不住内心的自信。他微笑着看看站在一边的盖天红,又从小布袋里掏出几个钱,交给巧云说:“来,今天吃个夹肉饼吧,够买二两肉的,给你们的妈妈也带一份回去。还有,下午,你们的孙师傅会过来,你姐妹俩把《走山》再细细地过一遍。”说完,便领着拉胡胡的师傅,同盖天红走进一家小酒店。

姐妹仨买了四个烧饼,买了二两猪头肉,也就四片,各人夹一片在烧饼里,饼香加肉香,味道真是馋死人了。但是,姐妹仨谁都舍不得先吃,都想看别人吃完后,自己再吃。

刚走出柳巷,秀云就忍不住了,嘴碰着烧饼,小口抿着舔着,舔着抿着,结果馋虫大发,一个夹肉饼转眼间就下肚了。巧云先是直咽口水,咕咚咕咚的。她的烧饼是包在小手绢里的,走走,她就解开看看;看看,她又包起来。一来二去的,食欲像一只猛虎,她管不住自己了,便打开手绢,把夹肉饼塞进嘴里,一阵酣畅淋漓的咀嚼。工夫不大,她手里就只剩下留给妈妈的那一个夹肉饼了。只有果子没吃,夹肉饼仍在小手绢里包着,实在忍不住就闻一闻,她能管住自己,她自小就有一股子拧劲,定下的目标,任怎么都是不会改变的。今天的这个夹肉饼,她是要留给孙竹林师傅的。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孙竹林没有儿子,只在三个女儿,到他晚年时,丁果仙把孙师傅一家接到她家居住,她同他的三个姑娘一起,尽着一个女儿的孝道。

我们不知道盖天红和丁凤章在小酒店里谈了些什么。

我们只知道,盖天红慧眼识珠。

我们只知道,“同行是仇家”,盖天红却爱才若渴。

我们还知道,自此,姐妹仨不再撂地卖艺了,生旦净末丑,狮子老虎狗,正式闯荡江湖,搭班演出了。

果子加入的第一个班社,就是盖天红师傅骑着毛驴,冒着寒风,亲自前往说合的。这是平遥的一个小班社,后因财力拮据,不出一年,就借年关封箱散伙了。自此,果子搭班演戏的欲望一发而不可收,甭管什么戏班,她饥不择食;甭管戏班在何处,她都不畏路远。她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心里就像燃烧着一团火。她要唱戏,她必须唱戏,她不能不唱戏。包头的师傅啊,快帮我化妆吧;管场面的师傅啊,快把台口的气灯点亮吧;打板的拉胡胡的师傅们啊,快坐好你们的位置吧。一个来自心底深处的声音总在不停地催促着她,召唤着她。她犹如一个立志要到达山顶的龟,不惧寒暑,不分昼夜地踽踽而行,累了,在路边擦把汗,喘息一会儿;渴了,捧口带泥的水,咕咕下肚;遇到沟壑和险滩,绝不气馁,而是咬咬牙,从内心生出一股豪气来,永不停歇地前行。出道仅五六年光景,在她十四五岁上,就踢腾出一片属于自己的艺术领地,拥有了像五柳村的宋黑子爷爷、润狗子、满囤家的那样的千千万万的崇拜者。

显然,搭班演出,给丁果仙提供了一个施展才能的平台,使她步入了成名的快车道。这是她艺术生涯的又一个关键性转折。后来,丁果仙回忆起这个时期的情形,总是带着感激的口气说,我先是一条小沟里的鱼,是盖天红师傅把我引到大海里去的。同时,她笑得有些羞涩地又说,那时,我真是个疯妮子,一门心思就是想唱戏,唱戏,唱戏。

为戏而生,能为戏而死吗?

她能。

为了戏,她舍弃了自己的幸福,她认可了一桩完全不合理的婚姻,就是佐证。

一九二四年,时任太谷县包税局局长的平遥人冀午斋,在太谷县组建了锦梨园,丁果仙被慕名应邀加入了这个戏班。

那年,她只有十五岁。

果子在省城泰山庙撂地卖艺时冀午斋就有所耳闻,后来,他看过她的戏,给他的印象是“新”。他要筹办戏班,他想到了果子,是啊,哪个戏班有个坤伶胡子生?没有,没有,天底下仅此一个。物以稀为贵,混迹于官商界的冀午斋何不领悟到这是一个天大的商机?把她邀来,用心打造,不怕戏班不扬名海外,日进斗金……加之身边的好友盖天红竭力举荐,他于是亲赴省城造访丁凤章。

冀午斋四十年纪,大脸庞,宽身板,一身对襟黑府绸裤褂,说话先哈哈大笑,声如洪钟,这给丁凤章一种亲和感。

果子也正巧在家。

台下的果子不禁令他这个中年汉子的心咚咚咚地狂跳了几下。

这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孩子啊。

她俏丽文静,却又透着一种阳刚气质,当丁凤章对果子说明冀老板的来意时,冀午斋看见,她清澈的眸子扑闪了两下,莞尔一笑,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她没有多说,只说了一句:“全由爷爷作主。”说完就张罗着侍奉母亲去了。天啊,那神情,那音色,简直叫冀老板神魂颠倒了。有关事项谈得很顺遂,包银也较优厚,当下,冀午斋就把三十块大洋叮铃当啷地码在油漆斑驳的小炕桌上。镂刻着麒麟送子图案的核桃木轿车已停在门口,待到掌灯时分,果子乘坐的轿车已进了太谷城。

戏班子有了个坤角,特别是有了个不爱认输的女扮男装的胡子生,男演员们便没有先前那么傲气了,整个戏班的管理和演员的配置格局,也都活泛多了。这是冀老板没有料到的。由此,他对果子也就倍加器重和偏爱,他让师傅们单独给她说戏,他安排更多的机会让她上场,他给她的戏份子比同层次的高出许多,他私下里还给她塞红包、添行头,常常地,他单独领她参加社交活动……

有天,演《四郎探母》的“四郎”吃了老乡的几个桃子,吃坏了肚子,腹泻不止,化好妆了,却蹲在茅坑上就是站不起身来。冀午斋慌手毛脚地在茅厕外等了好一会儿,不住地探起头向茅厕里喊:“喂,我说,你憋住不拉行吗?唉呀,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穿着胖袄子,扎着黑纱头的“四郎”蹲在茅坑上痛苦地呻吟着,半天,才哼哼呀呀地道:“憋……憋不住呀,哎呀呀,疼死我啦!哎呀呀,痛死我啦……”

“我日他姥姥的!”冀午斋骂了一句,又奔回戏台上了。

戏场子里老乡黑压压地坐了一片,而头通锣已经响过了。改戏,这不等于砸牌子吗?老乡也不让啊。如果换人,也没有人能顶得上啊。

“完了,完了,苍天啊,我冀某人莫非要栽到这里了?”

“冀老板,你别急,我来给你演四郎吧。”果子走到冀午斋面前说道。

“你……行吗?你没有演过这个戏啊……大段的乱弹,还有……不行,不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冀午斋边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子,边摇头说。

“我能行,请冀老板放心。火烧眉毛,事不宜迟,你快些让人给我化妆吧?”果子说得很爽利。

的确,《四郎探母》这个戏果子没有学过,当然也就没有演过。可话又说回来,跟谁学呀?“宁舍一锭金,不教一口春”,“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尽管冀午斋给她吃了不少偏饭,那也不济事啊。学不到,想招嘛,活人还叫尿憋死?她常常悄悄地跟在师傅们后头,听他们怎么吊嗓子,怎么练功,或是跟他们套近乎,给他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的,讨他们喜欢,冷不丁从他们嘴里讨个一星半点的。当然,对果子来说,更多的还是“偷”,只要有闲暇,她总是站在下场门后,贪婪地窥视着台上的演出,把他们的一腔一板,一招一式统统装进心里。黑夜,别人呼呼地酣睡了,她却躺在被窝里,把装进心里的戏一遍一遍地过电影。有时,光身子从热被窝里跳下地,随便披件衣服,在黑暗中比比划划地练起来,练来练去的,看见窗户纸白了,听见鸡叫了,再赶紧钻回被窝里。不论多繁难的戏,只要这么过几个来回,果子就烂熟于心了。

“偷书不算贼”,这话值得商榷,但“偷”艺肯定是不犯法的。其实,希望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使用“偷”这一招并不鲜见。戏剧界不乏其例,就是丹青大师齐白石岂不也是如此吗?一旦有一幅好画进入他的眼帘,就如雁过拔毛,他是绝不会放过的。这时,他两眼放光,凝神屏气,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画完完整整地拓印在脑海里,然后赶快跑回家中,如法炮制出一幅来,再悉心研究揣摩,作为自己绘画的借鉴和养分。这一过程,他美其名曰“背临”也。

冀午斋焦虑地来回踱了几步。

说实在的,他并不低估果子的能力,但他有两点担心,一是担心这是一出硬弓实箭的戏,回合多,果子还嫩,他怕她吃不消,累着身子;二是担心,果子在台上万一慌了手脚,冷了场子,那将咋办……

二通锣响过了。

犹柔寡断,这不是冀局长、冀大人、冀老板的脾性。不就是一台戏嘛,犯不着婆婆妈妈的,冀午斋暗自宽慰自己,唱砸了就砸了,大不过我冀某人厚着脸皮给乡亲们多作几个揖。要是唱响了,果子一炮打红,那也值啊!他这么想着,就对一个化妆好的演员说:“秃秃旦,快快快,就让果子演四郎,你们大概对对词。”

不等秃秃旦答腔,果子就走到他面前,毕恭毕敬地说:“师傅,火烧眉毛,咱只拣难的对对吧。”

“难的?”脸上涂着厚厚脂粉的秃秃旦瞅一眼果子,心想难的,好,咱就对最难的,不信你能对上来。说话间,他就扫机枪似的念道:

你那里休要巧言改辩,

你要拜高堂母我不会阻拦。

果子接着也是扫机枪:

既是公主不阻拦,

无有令箭怎能过关?

秃秃旦又扫过来:

有心发你金箭,

怕你一日不回还。

果子又扫过去:

公主赐我金箭,

见母一面即返还。

秃秃旦又扫过来:

宋营离此路遥远,

一夜之间你怎能还?

果子紧跟着又扫过去……

秃秃旦收住口型,两眼圆睁,惊异地瞪着果子:“小闺女,你是个人精啊!”转身对站在一边的冀午斋说,“冀老板,你都听见了,这还对得个啥?你肚里有的,她都有,她太厉害了,就让她上吧。”

“好,给果子化妆,演四郎。”冀午斋的大巴掌一拍,给掌班的下了指令。

“冀老板,”化妆好的果子说,“我演四郎,我要演我的四郎。”

“你的四郎?祖奶奶,你什么意思啊?”冀午斋听到这话,诧异地倒退一步。

“我是说,四郎要见母亲了,不应该演得稀稀松松,慌慌乱乱的,要演出喜悦和激动来。再说啦,师傅的嗓子倒仓后没有保养好,有些唱段轻飘飘的,不响堂,有的只是把字报出来,靠胡琴撑着……反正,我不会全照师傅的套套演。”

“这个……”冀午斋抠着后脑勺不知说什么好。

果子看着他的样子,感到好笑了,心说:“什么这个那个的,不就是个四郎吗?我要今天演一个这样的四郎,明天演一个那样的四郎,一次演一个四郎给你看。”

果子塑造人物是不拘俗套的,一旦进入角色,她就获得无限空间,她不断地挑战前人,也不断地挑战自我,她的表演看似具有相当的“随意”性,但她的人物形象永远保持鲜活。跟她配戏的无不感到很“吃力”,得紧撵着她;跟她伴奏的无不感到很“吃力”,必须得随机应变。可这么着,角色活了,戏台活了,观众也活了。

不错,看果子的戏,你会把一切烦心的事置诸脑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跟着她“跑来跑去”的。

“我要是不答应呢?”冀午斋意欲多玩味一下他手中的这块瑰宝,显然,他提的这个问题不是“时候”,也有些饶舌了。

果子笑了,说:“冀老板,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咦,大胆!谁敢对冀大人这么说话?但果子敢,她知道冀老板总护着她,让着她。

你也别说,正是这种特有的“宽松”环境,从某种意义上说,成就了果子的既严谨又不僵化的表演风格。

“好好好,演你的四郎,演你的四郎!”冀午斋佯装生气地说。

果子扮演的四郎出现在台子上了。

个头略低,但神气十足,一个霹雷似的叫板,骚动的戏场子为之一惊,瞬间的愣怔后,顿时归于寂静。

“果子!”人们眼睛一亮,认出何许人来了。

“一定有看头!”人们寄予很大的期望。

“唱得才好哩,快快悄没声儿吧。”人们互相叮嘱着。

剧情层层递进,台上的演出进入胶着状态。

当招式有异于前人时,台下会响起一片“怼”声。

但也有喜欢新招式的,引来的却是“好”的喝彩。

“怼”声四起,“好”声不断,戏场子沸腾了。

果子如鱼得水,尽管执著地演下去。

如果说,老乡对果子的做戏上有褒有贬的话,那么,对于她的响遏行云的一口高亢甜润、余音袅袅的唱腔,却是没有二话的。散场后,有人总结说,整场戏“怼”声有十一次,“好”声有九次。但也有持相反意见的,结果形成了对立的两派,先是打口水仗,后来就扭掐在一起了。有个愣小子从家里拿出锄头来,气势汹汹地说:“谁敢对果子说‘怼我就刨了谁!”为防止闹出人命官司,社首居间调停了,他说据他统计,“怼”声“好”声各半,打平手,但果子的嗓子是别人根本比不了的。也就是说,南瓜上虽有个疤瘌,但整个南瓜是溜圆新鲜的。他说,作为一村之长,下一回他还写果子的戏。

其实,“怼”并不是单纯的贬,犹如父母的溺爱,其中含有对子女的过高的期望值。总之,在乡亲们的吵吵闹闹中,两年后果子名声大噪,果子越来越“红”了。

这莫不就是丁凤章和孙竹林所企盼的那只金凤凰吗?

不久,果子挂了锦梨园的须生头牌。

不久,冀午斋向果子“求婚”了……

年景实在不好,五柳村三年没有“扯”了。

年刚过,宋黑子爷爷正在院子里修镢头,忽听到街上人说果子的戏班到县城里了,他抹把头上的汗,撂下镢头,拿几个鸡蛋到隔壁一家跑生意的人家换几个铜板揣在身上,呼啦呼啦吃过老婆给他凉在灶台上的二难粥,然后吆喝上润狗子,就往县城看戏去了。

五柳村离县城三十里。三十里过后,穿过冷飕飕的城门洞,就进县城了。戏场子就在城门对着的一条大街的朝西的胡同里。行的,坐车的,骑驴的,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汇拢来,一拨一拨地向小胡同里涌去。

戏场外,小贩们的叫卖声,人们相逢的嘻笑声,牲口的嘶鸣声,吵闹喧嚷,甚嚣尘上。一个肩扛长方形木头盘子、卖窝窝头的老汉正要张口吆喝,宋黑子爷爷侧身凑过去,抱拳施礼,嘻嘻笑道:“这位大叔,这唱戏的可是果子的戏班子?”

老汉张开的嘴收拢了,核桃皮般皱巴巴的脸冻得黑紫黑紫的,他吸溜了一下鼻子说:“你说的果子,是果子红吧?”

宋黑子爷爷愣了一下,摸着后脑勺说:“怎么,不叫果子了,叫果子红了?”

“卖窝窝头嘞,热腾腾的窝窝头嘞!”老汉冲着行人吆喝一声,回过头说,“你这后生就迟慢了,那是前几年的叫法,现在可不是当年的果子了。果子唱胡子生,唱胡子生的也就是唱红的。果子叫果子红,这没错,关键是人家攀高枝儿了,做了戏班班主的小老婆了,这能不红吗?哈哈哈哈,果子红了,红了!卖窝窝头嘞,热腾腾的窝窝头嘞……”

“……小老婆?”宋黑子爷爷像挨了一鞭子,惊愕地瞪大眼睛,身子往后退了一下。

润狗子听着老汉的话,掐着指头算算说:“可不是吗,算下来,果子今年该十八九岁了,人家也该成家了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跟咱们没关系呀。拴虎哥,别磨蹭了,快过去买票看戏吧。”

宋黑子爷爷一跺脚:“屁话!该成家就该做小老婆吗?”转身又露出笑脸,向老汉请教道,“大叔,不知那戏班的班主有多大年纪了,有没有前家子……唉,果子那么灵秀的一个人,咋攀这么个高枝枝,甘心做个小老婆?”

老汉身后是一个提着箩头卖小猪的妇女,罩着绳络子的箩头里有两头小猪,小猪吱吱地叫着,打闹着。妇女听见他们的话,就插嘴说:“我听说,那班主比果子大两轮哩,当她爹也够岁数啦。我还听说,前家子如狼似虎的好几个哩,有的已经要娶媳妇了……我说呀,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女人就这命,再红也是男人的耍货。”

“大两轮算什么?”卖窝窝头的老汉说,“只要有钱有势有权,谁管谁呀!戏班子里的哪个黄花闺女不是掌柜篮子里的一棵菜?后生,快看你的戏去吧,这场是果子红的《清风亭》哩。”

宋黑子爷爷没吭声,一屁股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出粗气。

“嘀铃铃,嘀铃铃……”由远而近地传来了清脆的铃铛声,一头黑紫红的骡子拉着一辆轿车,颠颠簸簸地从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疾驰而来。

“那就是班主的轿车子,班主要进戏场了。”卖窝窝头的老汉朝轿车努努嘴,对宋黑子爷爷说。

宋黑子爷爷眼露凶光,一跃而起,跨到路当中,拽住驾辕的骡子的嚼子,举拳就朝骡子的门面一顿猛砸,边砸边骂:“好你个老牲口!好你个老牲口!你不好好拉车,尥什么蹶子?看我今天不好好地收拾你……”

骡子仰天嘶鸣,躲闪着,蹦跳着,轿车就在路当中摇来晃去地扭秧歌。

车把式急了,跳下车来,拦腰把宋黑子爷爷抱住,喝斥道:“你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谁惹你来,你凭白无故打我的牲灵?”

“我就是要打这个老牲口,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快放开我,我就是要打死它!快放开我……”宋黑子爷爷疯了似的挣扎着,嚷叫着。

“壮汉,你怎么胡来?”轿车的皮布帘子掀开了,露出一个胖胖的满面红光的大圆脸,他并不发火,上下打量着宋黑子爷爷,平心静气地说,“我不认识你呀,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拦我的车子干什么呀?别误了我的大事,快闪一边去。”

宋黑子爷爷斜眼瞅瞅那大圆脸,往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手拽住马嚼子又要打。大圆脸的脸便拉长了,他探出半个身子怒斥道:“牲灵不会说话,你发什么混呀?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快闪开,要不我喊警察啦。”

宋黑子爷爷宣泄着他的恶气,突然间,一种凄凉、孤独和绝望的情绪袭上心头,他觉得这个世界空落落的一点意思也没有了,他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一分钟也呆不下去了。他懊恼地跺了几脚,一弓身,从车把式紧箍着的双臂中挣脱出来,拉着愣在一边的润狗子,一溜烟跑出城外。

“拴虎哥,你这是疯啦还是咋的?咱们大老远地跑来,是来看果子的戏的,你惹这事干什么呀?”收住脚,润狗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唠叨着。

宋黑子爷爷没有吭声,一屁股跌坐在路边的土塄子上,抱住头嚎啕大哭起来。他的哭声惊动了栖息在杨树上的窝巢里的乌鸦们,乌鸦们扑棱着翅膀,哇哇哇地乱叫着,依恋地望着自己的窝巢,向附近的树上飞去。

“拴虎哥,你这是咋球啦,你倒是说话呀?”润狗子推搡着宋黑子爷爷的肩膀,哭丧着脸说。

宋黑子爷爷收住哭声,抹把脸,头仰得高高的,嘴里嘟嘟哝哝地念叨着:“花骨朵似的,让糟践了,凋谢了……‘您老的那肺煮得挺嫩的,给多舀几片啊……完了,完了,一切统统地他妈的都完了,哈哈哈哈……”说着大笑起来,从口袋里掏出那几个铜钱,抡开臂,远远地抛撒出去。铜钱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地滚动着,消失在翻开的厚土里。

润狗子起身要去捡钱,宋黑子爷爷一把拽住他说:“你要干什么?”

“捡钱呀?拴虎哥,我还想看戏去。”润狗子向县城望望,委屈地说。

“看个球,哈哈哈哈……全当是烧纸了!看个球,哈哈哈哈……”

宋黑子爷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啥这样,竟像头受伤的野兽,狂乱而粗暴,要知道,平时他可不是这样的。

宋黑子爷爷拦车打牲口的事成了全县的头号新闻,有的说是劫匪抢财没有得逞的;有的说是窝里斗争风吃醋的;有的说是醉汉撒野,寻衅滋事的……一时间谣言四起,给戏场子也罩上了一层神秘色彩。

宋黑子爷爷回到村里后,只字不提进城看戏的事,变成了一个闷葫芦,成天不哼不哈的,除了干活,就是抽烟,一听到别人说戏,就远远地走开。短短的时间里,脸上的肉都快没了,人整个瘦了一圈儿。人们说,拴虎哥进了一趟城,把魂丢在城里了。

又过了三年,五柳村的长者几经周折,写下果子红戏班的戏了。开戏的前一天,人们怎么也找不到宋黑子爷爷了。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像给蒸发了。是被胡子抓去当兵了?跟牲口贩子走口外了?还是到五台山做和尚了?人们猜测着。反正,自那以后,五柳村的人再也没有见到宋黑子爷爷。

当天黑下来时,村人们能清晰地听到这样的哭诉声:“福喜他爹啊,好你个没良心的野鬼啊,你咋就忍心撂下俺母子受惶啊……你当年能在戏台前挺住两袋烟的工夫啊,你那邪乎劲后来咋就没了啊……”是宋黑子奶奶坐在自家房顶上在哭骂,就那么边哭边骂着,整整折腾了七天七夜。

这是民国十九年的事了。

不久,宋黑子奶奶染伤寒病去世了,宋黑子爹是靠姑姑吃糠咽菜拉扯大的。宋黑子爹长到十五岁时,就跟着表哥到省城谋划了个营生。

来到省城后,他们在城西北的一条偏僻小巷里安顿下来。

这条小巷叫小红坡,门牌是十一号,走进院子,正对着一堵照壁,照壁上砖雕着一个大大的“福”字。院子很大,有几株枝杈虬曲的枣树,远远的墙根下还有一口井,上面架着个辘轳。房子是白灰顶的老房子,一溜五间正房,宋黑子爹和表哥住在靠西头的两间里,靠东头的三间上着锁。

住了几天,他们发现,东头三间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二十四五岁,中等身材,白暂的面色,细长的眉下是一对会说话的大眼睛,浓浓的黑发在颈后圆圆地包回来。说话时,牙齿闪出洁白的光泽。她脚蹬高跟鞋,身着一件有暗色枫叶图案的翠绿色紧身旗袍,上罩一件撒金黑鹅绒小袄,人显得十分时尚俏丽。男的二十七八岁,比女的高半头,长方脸,大背头,特别浓重的眉毛,戴一副黑框茶镜,眼神透着机敏与谦和,脚穿皮鞋,一袭蓝织锦缎长衫,举止洒脱干练。

他们还发现,这对男女早上起得很迟,出门上锁后一走一天,到后半夜才回来。他们进出都是轻轻地,匆匆地,彼此默契,偶然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但却听不清他们低低的说话声。他们像是生活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竭力与周围隔离开来。

这使宋黑子爹和表哥感到十分好奇。

省城的活计并不好找,宋黑子爹和表哥学着找活的人,选个十字路口等着,几天后他们找到一个在一家院子当中挖地窨子的活。听主人说,三四年前,日本人已经占了东三省,时局不容乐观啊,万一日本飞机来了,他们全家老小就得钻地窨子里躲着。

挖地窨子是个简单的活,从地面垂直往下挖一丈多,再横里淘一丈多,就算完工了。可寸土难移啊,又是一色的黄土,质地很瓷实,取出的土还要担到大门外去,是实打实的力气活。宋黑子爹和表哥干完一天活回来,身子累得跟散了架似的。

一天黑夜,宋黑子爹和表哥睡得正死,门闩从外面被悄悄地拨开了,摸进两个蒙面人来,借着月亮的微光,两人咬咬耳朵,便纵身一跳,骑到他们两个人身上。宋黑子爹正要喊叫,只觉得牙岔骨被一只钳子似的手掐着,喊不出声来,同时把一个瓶嘴子杵进他嘴里,愣往他嘴里灌东西。他乱踢乱蹬,却无能为力,只能任凭人家咕咚咕咚地往嘴里灌。他感到嗓子眼被尖辣尖辣地灼痛。

“呜哇,呜哇……”他挣扎着,呻唤声十分凄惨。

最后,他的脸蛋子被狠狠地拧了一把,听见说了声“撤”,两个黑影一闪,就走人了。

表哥比宋黑子爹幸运些,那个骑在他身上的人没有灌他什么东西,只是死死地踩着他的双臂,左一下右一下地他嘴巴,人家他一下,他就啊哟叫一下,声音一样地凄惨。

两个蒙面人跳出院门,窜到街上,矮个说,我觉得那家伙挺有股子蛮力,不像个女的。高个说,反正我那一个是男的,你是听见的,那鼾声跟猪嚎差不多,既是一男一女,我那个是男的没错,你那个是女的也没错。哎,伙计,还是赶紧回去领赏吧,别胡思乱想了。矮个的嘻嘻笑着说,我还拧了她一把呢,倒也觉得绵墩墩的。

宋黑子爹从被窝里爬起来张口说话,发现自己的嗓子用不上劲了,口张得很大,喉咙里却只能挤出嘶哑的声音,像偷人的贼在说话。他赶紧舀碗水漱嘴,嗓子眼辣劲减轻了,但嗓音还是起不来。

“我的嗓子!我的嗓子!”宋黑子爹嘶哑地叫嚷着。

显然,歹徒用辣椒水坏掉他的嗓子了。

是啊,歹徒一不谋害他们的性命,二不抢夺他们的财物,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坏掉他的嗓子。这是咋回事啊?

表哥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他说,俗话说,当兵的靠胆子,唱戏的靠嗓子,歹徒谋害他是把他当成唱戏的了。表哥接下来的分析同样也是有道理的,他说,隔壁那一男一女准是唱戏的,歹徒在黑夜里瞎闯乱摸,搞错门了,要谋害他们当中的一个,却把你我当替罪羊了。表哥分析到这里,就要敲隔壁的门,跟他们算账去。

宋黑子爹觉得表哥的分析有道理?熏但做法太莽撞,因为出门在外,还是少惹事为好。可他没表哥的力气大,他没有拦住表哥,表哥推门出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传来表哥打门的声音。

一会儿,表哥气急败坏地回来了,说:“狗日的,屋里没人,算便宜他们了!”说着,蹲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哭开了,“福喜,哥没有保护好你啊,哥回去咋交待你姑姑啊……”

宋黑子爹看见表哥伤心的样子,自己也哭了。但令人感到蹊跷的是,自那以后,他们再没有见那一男一女回到这个院子里来。

宋黑子爹和表哥找到房东大爷,讲述了他们那一夜的不幸遭遇,还把他们的分析讲给房东大爷听。房东大爷先是心不在焉地听着,后来倒警觉起来,疑心他们是乡下犯了事,被仇人追杀,非常害怕,忙说世道太乱,人心不古,劝他们挪个地方躲躲,房钱一分也不要了。

房东大爷下了逐客令,宋黑子爹和表哥只好走了,他们扛着行李刚离开街门,宋黑子爹又突然拐了回去,对正在锁门的房东大爷,用嘶哑的声音说:“大爷,我忘了说了,我的嗓子坏了,就由它坏去吧,我也不怨你。可唱戏的是不能坏嗓子的,我麻烦你老无论如何给那一对夫妻捎个口信,就说可能有人要谋害他们,让他们千万提防着点啊!”

咔嚓一声,房东大爷把铜锁磕上,他眨巴着眼睛想,不赶快逃自己的命去,还操这些闲事,乡下人真是不可理喻啊!

宋黑子爹和表哥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给他们留下伤痛的小红坡十一号。

“表哥,我总想知道,那一男一女到底会是谁呢?”宋黑子爹扛着行李说。

“嗨,你不是不让找他们吗?你怎么又问这个?反正,咱们是受狗日们的害了,你就是找见他们,他们也未必认账,快死了这份心吧。”表哥悻悻地说。

“表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宋黑子爹嘶哑着声说,“要说,咱们受害不能算人家的过,咱们找人家也说不下个理,我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是谁呢?”

“唉,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再帮你分析分析。”表哥皱皱眉头说,“我听庙上的人说,干唱戏那一行的,互相嫉妒得特别厉害,比方吧,演员喝水的小炉壶,平时看管得很紧,唯恐不慎,别人往自己的壶里下了坏嗓子的药。越是好角,看管得自己的小炉壶越紧。明里机会不多,雇凶暗害也不奇怪。既是雇凶,那害的总是个好角。所以,我估摸着,你是被他们当好角害了。”

“好角?那不会是果子红吧?”宋黑子爹突发奇想,因为吃惊,行李差点从肩上掉下来。

“你说,凶手临走时是不是拧了一下你的脸蛋子?”表哥问。

“是啊,拧住还拽了一家伙,现在还疼哩。”

“这说明,他逮你的便宜了,把你当成女的了。”

“是的,是的,表哥说得太有道理了。”宋黑子爹赶紧附和道。

“嗯,既把你当成女的了,你猜她是果子红,也不是没有道理的。”表哥说着,嗓门提高了,不知是嘲讽还是庆幸地说,“嗬嗬,俺福喜老弟是为果子红坏了嗓子,那要算抢头功了。”

宋黑子爹听见表哥夸奖他,脸唰地红了,腰杆一挺,嗵嗵嗵地拍着脯子,声音嘶哑地说:“嘿嘿,我是果子红了!嘿嘿,我是果子红了!”

“看把你兴的,我再问你,那一男一女为啥总是躲着人,怕见人呢,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这……就是呀,这是咋回事呢?”宋黑子爹的眼睛瞪得比铜钱都大了。

“照我看,他们不是一对正式夫妻,谋害他们嗓子的,怕不光是台上的明争暗斗,而且跟男女之事有关。”

“啥?不是正式夫妻?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人?谋害她跟男女之事有关?这……”宋黑子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表哥不再搭理他,甩开胳膊朝前走了,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唱着小调调给他听:

二格棂棂桥车车,

灰毛驴驴拉,

有心叫上亲圪蛋蛋,

啊呀呀,又怕那个灰鬼他……

这个小调调宋黑子爹也会唱,意思是两个私下相爱的人到不了一起,只有你一句我一句地互表相思,可眼下这一对相爱的男女不是已经到了一起吗,还为啥还躲躲藏藏的?那个女的真会是果子红吗?凭宋黑子爹的脑筋,他是理不清这团乱麻的。

十一

为了生计,宋黑子爹和表哥分手了,表哥进了小北门外的一家兵工厂,宋黑子爹到一家印制裱糊作坊当了学徒工。

安排好住处后,宋黑子爹就跟着一个瘦瘦的老师傅,匆匆走过几条小街,来到一个大门洞里。老师傅用双手推开门洞里的一扇门,木头大门吱的一声,碰着挂在门洞顶上的一个大铃铛,大铃铛立刻摇晃起来,抱怨似的,发出咚隆咚隆的声响。门里是一个长条形的大院子,宋黑子爹跟着老师傅走进北面的一排房子,屋里很昏暗,靠墙摆着几台机器,有人站在机器后面,正忙乱地操作着。

“晋生,你过来。”老师傅朝一个开机器的年轻人高声喊道。那个人立刻关住机器跑过来,老师傅对他说,“呶,这个小后生就跟着你干吧。告诉他,别让他乱动机器,压了手,你养活他,听见没有?”晋生嗯了一声,老师傅转身就走了。

每台机器并不大,一人一机,操作时人坐在机器后面的高脚凳上,一手捉着刹车杆,一手往一个活动铁板上铺纸。纸铺平了,脚下用力一蹬,铁板就翻上来,合住上面的铅板,咯噔挤压一下,铁板又回归原位,一个印次也就完成了。

“这是干啥呀?”宋黑子爹大着胆子,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晋生转过头来白了他一眼,说:“我是你大师兄,不要不懂规矩,没名没姓的。臭小子,你不会干活,莫非还要我教你吗?”

宋黑子爹很紧张,忙向晋生作个长揖,毕恭毕敬地称呼道:“大师兄,我不懂规矩,请大师兄指教。”

“哈哈哈哈,”晋生得意地仰首大笑,收住笑,他扫一眼旁边的那两台机器上的人说,“臭小子,你别死呆在我这,看见没有,那是二师兄、三师兄,快过去,都认识一下呀。”

宋黑子爹不敢怠慢,等他一一拜见后,二师兄和三师兄也得意地仰首大笑。

“嗯,这还差不多,你叫什么呀?”大师兄问道。

“叫宋福喜。”宋黑子爹答道。

“你的嗓子怎么了,跟破锣似的?”

“给人害的,灌辣椒水害的。”

“害你的嗓子?你学过戏?”

“没有。我表哥说,我是替人受过,可能是替一个唱戏的受过。”

“唱戏的?谁呀?你没有找他?”

“我表哥要找人家,我不同意。我想,坏了咱的嗓子,说话破一点,不打紧。坏了唱戏的嗓子,那他一辈子就完了,咱就吃个哑巴亏吧,你说是不?”

“嘿,看不出来,你这臭小子还挺仗义的。好,言归正传,我告诉你,咱们这是干印刷的,这叫印刷机,外面还有装订的,裁切的,工序多着呢。”

这就是说,宋黑子爹是走印刷这一行了。

一天,作坊放假,大师兄拍拍宋黑子爹的肩膀说:“福喜,走,耍钱去。”

宋黑子爹一瞪眼说:“啥?耍钱?唉,不不不……”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二师兄和三师兄站在一旁哈哈大笑。

“那,逛窑子去吧?”大师兄拍拍他的肩膀又说。

“啥?逛窑子?唉,不不不……”宋黑子爹的头又拨浪鼓似的摇着。

二师兄和三师兄又一阵哈哈大笑。

“那看戏呢?果子红的戏,去不?”

“果子红?”宋黑子爹惊喜得一蹦老高,“去去去,不去就不是从娘肚里生出来的。”

二师兄和三师兄高兴地把他抱住了:“又是一个同伙。”

四个人像出笼的鸟,一溜风地跑没影了。可不,如若跑慢了,被掌柜的或哪个师傅看见,就会支差的,什么提茶壶倒夜壶担水买菜抱孩子洗尿布等等,都是他们闲下来要干的事。

靠大北门城墙根的地方本是荒僻的,因为搭了戏台唱戏,一时间商贩云集,车来人往,变得十分热闹起来了。戏场子是用一人多高的席子围成的,从外面,只要踮起脚尖,就能看见场子里搭的戏台子。进出口是用红蓝彩条编织成的一个高高门楼,上面扯着一条横幅:“步云剧团赴京津回报演出。”

门楼一边的席围子上贴着黄纸红字的海报:“奴子生主演《凤仪亭》,毛毛旦主演《杀场》,丁果仙、狮子黑主演《捉放曹》,老十三红主演《表功》。”

今天是四个折子戏。

拿着票的男男女女,有说有笑,三五成群地从门楼向戏场子里涌去。

戏场里,座位是用木条钉的,一排一排的,宋黑子爹他们看见个空档,就抢过去坐下。

“大师兄,门楼的红布上写的是步云剧团,果子红入这个剧团了?”刚坐下,宋黑子爹就把他的疑问提出来了。

“那当然啦,这还用问吗?”大师兄摇头晃脑地回答道。

“瞎扯淡!”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把大师兄的话打断了。他们回头看时,只见说话的人三十来岁,平头,国字脸,身着一袭阴丹士林蓝布长衫,腰板笔挺,双手叠放在二郎腿上,正目不转睛地瞅着戏台上。

“这位老兄……”大师兄扭转身,谦恭地笑笑,“这事我也闹不大清楚,还请老兄多多指教。”

那人斜瞅瞅大师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说:“嗯,嘴还怪甜的。”

大师兄在路上买了几根五台山烟,兜里还剩一根,就赶紧掏出来,捏巴捏巴,双手敬奉到那人面前。那人看看烟,接住掖到耳根上。

“老兄,你给我们讲讲吧,我们想听听呢?”大师兄央求着。

“你们不看戏啦?今天可都是好戏啊。”那人瞟一眼戏台说。

“我们边听你说,边看戏嘛,不会误的。”

“好吧,那我就讲给你们听听,可别误了看戏啊。”

那人打开了话匣子:

“我认识任秀峰。任秀峰是谁呀?就是现在果子红的丈夫。几年前,我和任秀峰同在通顺巷的丰恒泰绸缎庄当跑街的,果子红是我们的常客。她住西夹巷三号,跟他前夫冀午斋住在一起。我们背着绸缎送货到她门上,她待我们特别客气,有时还拿水果和小点心给我们吃。货款也是从不赊欠的。如果我们时间长了没去,她就会打发她的徒弟秀兰子、翠香子到柜台上来找我们——不不不,不是找我,是找任秀峰,点名要任秀峰到她家里去。

“你们没有见过任秀峰吧?那是一表人才,美男子一个,脑瓜子好,嘴又上得来,做事彬彬有礼,是个人见人爱的人尖子啊!一来二去的,任秀峰和果子红的关系就打得热络了。”

“不对吧?我听说,任秀峰和果子红初次见面是在太谷来,那时,任秀峰已经是记者了。”大师兄想显摆一下自己的见识,插嘴道。

“纯属吃饱了撑的,胡编乱造。任秀峰是北路人,他们那里的人都是往北面发展的,不是走口外,就是闯关东,在省内,往南至多就是省城地面了。任秀峰早先是在内蒙丰镇的一家绸缎庄当伙计,后来,因他的父亲在清徐做生意,就把他叫回省城来了。任秀峰念过三年小学,有点文化,在买卖家应事闲下来就给报馆写个小稿子什么的,后来,他就兼任了兴中报馆的记者。他当记者并不长,也就一年多光景。

“有一天,我跟任秀峰到果子红家里,正碰上冀午斋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小报,一看见我们就说,你们来得正好,这报上有篇任先生的文章,写得好哇。‘巾帼不让须眉,盖天红唱不过果子,痛快!来,果仙,我给你念念,你听着。

“丁果仙不识字,冀午斋念完后,只见她的眉头锁紧了。她说,任先生,你这篇文章写得不妥,盖天红师傅虽不是我的启蒙师傅,但你们却不知道盖天红师傅对我的恩情有多大。可以说,没有盖天红师傅对我的热心提携,就没有我果子的今天。你这么写,我感情上接受不了。

“任秀峰的脸唰地红了,这个那个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丁果仙说,你也别为难,咱们现在就去见盖天红师傅,你当面给盖天红师傅道个歉,行吧?

“冀午斋在一边打圆场说,果仙,任先生的文章全是出于好意。再说,也是事实呀。我看,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不知道算了,别让任先生难堪了。

“丁果仙不答应,她说,咱们经常演《将相和》,廉颇做错了事向蔺相如负荆请罪,这没有什么不好哇。

“没办法,我们只好跟着丁果仙去见盖天红。

“盖天红十分豁达,他知道来意后,看着报纸说,写得很好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记者的天职就是讲实话,讲实话才是好记者。果子,超过师傅的徒弟才是好徒弟,超不过师傅的徒弟,都是孬种。我当年在泰山庙就看见你是块玉,咱们山西梆子就需要这样的玉啊!

“丁果仙深情地叫了一声师傅,眼眶溢满泪水,就给盖天红跪下了,我们都给盖天红跪下了。

“尽管如此,丁果仙还是执意要任秀峰在报上登个收回文章的声明,才算了事。

“离开盖天红,在回来的路上,丁果仙对任秀峰说,任先生,请你不要介意,我是把你当自己人才这样做的。

“任秀峰的眼睛湿润了,他喃喃地说,丁老板,你让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果子红。

“听听,他们之间,是何等的有情有意啊。

“哈哈哈哈,我又扯远了,快看戏,快看戏。”那人说。

“老兄,那后来呢?丁果仙咋就离开冀午斋跟了任秀峰?”大师兄猴急猴急地要听下文。

“实际上,你应该听出来,我刚才讲的,说明他们之间的那一段爱情故事已经开始了。丁果仙十五岁加入冀午斋的戏班子,人越发出落得端庄大气了,戏又唱得一天比一天有长进,这样一枝艳丽的花朵轮谁采摘呢?自然逃不过班主的掌心,入锦梨园的第三年,她就被冀午斋纳妾了。

“冀的发妻贤惠,子女成群,在这个大家庭中,她是受歧视的,她的地位是卑贱的。几年后,任秀峰出现在果子红的视线里后,他们就默默相爱了。当时,果子红二十四岁,任秀峰二十七岁,那是什么青春年华啊,热恋的程度可想而知。也是老天成人之美,前年,冀午斋因税款犯事蹲了局子,丁果仙就提出离婚要求。”

“冀午斋有那么大的势力,丁果仙能摆脱他吗?”大师兄又急着插嘴问。

“不错,冀是锦梨园的班主,又是太谷县包税局局长,是个有权有势响当当的人物,地方上的乡绅们对他敬若神明。在他任上时,有人编造出小故事说,果子红在乡绅们的威逼下,曾经一天五唱《芦花》,累得吐血,晕倒在地……这可能吗?谁敢啊?但面对婚姻纠纷,冀毕竟是江湖上混过来的……瞧瞧,我又扯远了。快看戏,快看戏,毛毛旦的绝活就要出来了。”那人瞅瞅台上,催他们别光听他瞎说。

“我们看着哩,老兄,你快说呀。这样,果子红就跟任秀峰结婚了,是吧?”大师兄的脸上露出俏皮的喜色。

那人摇摇头,从耳朵上取下那支烟,划着火柴,斜过眼睛躲着火苗把烟点着,猛抽几口,向空中吐出几个淡淡的烟圈。他接着说:

“并不那么简单。你想,果子红是女人啊,不说名气,光说挣钱,说出来就会把你们吓着。一场夜戏下来,挣二百块现大洋是常有的事。果子红是棵巨大的摇钱树啊,做梦都想霸占这棵摇钱树的人海啦。任秀峰的压力是很大的,他的处境相当险恶。我因为会两下拳脚,他要我跟他常呆在一起。

“有一次,我跟任秀峰路过钟楼街,发现一个可疑的人尾随着我们,我余光一扫,看见他胳膊朝我们抬起,我喊声不好,抱住任秀峰来了个地虎钻山。这时,只听见一只袖箭嗖地从我们头上飞过,哗啦一声,把对面商铺的玻璃击了个粉碎。凶手没有得逞,返身就跑。我和任秀峰的袖中也都藏有袖箭,我放开弓发出一支,那人被打中了,惨叫一声,钻入人群中逃跑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总之,果子红跟任秀峰名正言顺地结合在了一起。现在,果子红组建了自己的戏班子,你们看见门楼上的横幅了吧?丁果仙又名丁步云,剧团用的就是她的名字。这是个大班子啦,六七十号人马,好唱手都刮拉进来了。”

“这么说,果子红当大老板了?”大师兄惊讶地问道。

“不错,是大老板。今年开春,上海的百代唱片公司邀请果子红去灌唱片,任秀峰说,那是个大码头,人生地不熟的,要我陪着他们去。可不是吗?一下火车,就出事了,就塌了天了……哎哟,快看戏,快看戏,你们听毛毛旦的二音使得多好,真像冲上云端的百灵鸟,叫人醉啊!”

“我们听着哩,老兄,你快说呀,你们一下火车,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大师兄急得站起来嚷嚷。

“好?选好?选”那人朝台上扯开嗓门叫了两声,叹口气接着说,“我想,也许是果子红和任秀峰的衣着太引人注目了,就说果子红吧,穿着一件貂皮里子的玫瑰色绸面翻领大氅,围着一条绒嘟嘟的全狐狸围脖,头戴一顶驼绒双边暖帽,大颗的钻石耳钉,看去很是雍容华贵。我们刚把行头杂什从车上搬腾下来,就怎么也找不到果子红了。有人就叫道,糟了,丁老板这是被绑架了。当时任秀峰那个急啊,连说话都带上哭腔了。

“百代唱片公司是英国人开的,那个联络人知道情况后,嘿嘿一笑,说不急不急,这是我们英国人的地盘,谁也不敢胡来的。他们向杜月笙求援,杜月笙是上海滩的黑老大之一,也是个戏迷。他一听说山西的丁果仙失踪了,非常恼火,训斥手下的人说,你们知道你们绑票的是谁吗?是大名鼎鼎的丁果仙,就是山西的梅兰芳,就是山西的马连良,就是山西的麒麟童,你们的胆子比我大啊!给你们三个小时把人送回去,向老醯儿赔礼道歉,别他妈让人背后骂我杜某人有眼不识泰山。

“那算是经历了一场虚惊。

“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把果子红的十几出拿手戏都灌成唱片了,接着北上京津演出。这次演出大告成功。事实证明,咱们山西梆子一点也不比他们那细声细气的西皮二簧差,要我说,不仅不差,简直好几十倍哩。京剧的‘四大名须马连良看了果子红的《反徐州》,佩服得五体投地,硬是把果子红请到他家,好茶好饭款待着,恳求把这个戏教给他。他怕果子红不乐意,还把他的《四进士》作为交换条件,这可是戏剧界从来没有过的事啊!再说啦,马连良的《四进士》,那是他的看家戏,连看家戏他都舍得,你看咱山西的戏多吃香啊!总之,这次演出轰动一时,尤其是在那里做买卖的山西老乡,都是流着泪走出戏园子的,比过年还热闹,场面太激动人心了。戏唱红了,也把咱山西的名气大大地吹出去了。哎哟,我又扯远了,耽误你们看戏了。在下还有些小事,不能奉陪了。”

那人说着,一抱拳,就要离去。

宋黑子爹突然拽住那人的衣衫,嗓音嘶哑地说:“大哥,你说有人想害任秀峰,有没有想害果子红的,给她灌辣椒水……”

“灌辣椒水?你怎么知道的?确有耳闻。但据说那几天果子红正好到乡下唱戏去了,阴差阳错地躲过一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哈哈哈哈,也算果子红福大命大,该你们这些小兔崽子看几天好戏喽。好,你们快看戏吧,窦娥就要问斩了……”

透过疾风骤雨般的鼓板胡琴和戏场上的嘈杂声,台上的一个青衣打扮的角儿还是把她那愤懑无比的唱词送到了人们耳朵里:

“……是这般昏天黑地,是这般凄风若雨……老天啊,你睁睁眼,我窦娥的冤情啊比天高,比海深……”

听着这样的哭诉,宋黑子爹不禁抽泣起来。

十二

“走,看戏去!”

“快走呀,嗦什么哩?”

“看果子红去呀。”

……

在夕阳下,各色衣着的人们匆匆忙忙地走出商铺,走出街门,你呼我叫的,从宽街窄巷,三五成群地涌向戏园子。

的确,人世间没有比看戏再好的享受了。

的确,人世间没有比坐在戏园子里看戏再好的享受了。

的确,人世间没有比坐在戏园子里看果子红的戏再好的享受了。

再早的时候,人们不说看戏,人们说听戏。装旦角的,抱着肚子一段一段地唱啊唱;装生角的,仰起脖子一段一段地吼啊吼……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坐在台下的,闭着眼睛,晃着脑袋,一段一段地听啊听。

在听中尽享其乐。

在听中尽享其韵。

显然,这是一种缺憾的艺术。

于是,一代新秀出现了。

他们以情设腔,张扬着一个灵魂的焦虑和遐思;他们做功细腻,雕琢着一个生命的心路和轨迹;他们表演传神,挖掘着人物内心深处的蕴藉和本真。戏曲由此而不仅仅是听的,更是看的了。戏曲洇染为一幅配有美妙音乐的浓墨重彩的世俗画。

听戏的也升擢为看戏的了。

“快走哇,今天是果子红的《空城计》哩。”

“……你今天不将西城进,你的那意儿我也能明……哈哈哈哈,快走,快走!”

果子红大多是在乡下演出的,因此她在省城没有固定的戏园子,但只要在省城,不论是在哪个戏园子,或在哪搭棚演出,宋黑子爹和三个师兄隔三岔五地总是误不下的。

戏园子里有舒适的座位,尽管座位是用木条钉成的,但那木条是用油漆漆过的;尽管木条间是有空隙的,但空隙也不过两指宽而已;尽管座位不是单个的,是五人一组的,但彼此坐着绰绰有余呀。而且,前有放茶点的,后有靠脊背的,若坐于其上,喔哟,给个总统宝座也不换!

戏台下的两边各有一个铁皮大火炉,火炉上蹲着长嘴大茶壶,壶嘴发出悠扬自得的咝啸声,伴着台上紧打不唱的火爆场面,任你也许是疲惫、也许是烦躁、也许是破碎,甚至也许是淌着血的,不管怎样,你的魂魄在这般氛围的抚慰下,犹如远行的漂泊者踏上了故土,都会有一种回归感。

没有来得及吃饭就奔园子里来的,饿不着,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零食伺候您。瞧吧,提着大篮子窜来窜去的小贩们,猫着腰,捏着嗓子,满脸堆笑地在向你兜售:

“太太,来包五香花生米吧?”

“先生,这是刚出炉的芝麻甜烧饼,来一个吧?”

“小姐,这是新茶煮乌鸡蛋呢,尝一尝?”……

零食的伺候,还要加以惬意的热敷。

“师傅,给我来一块。”后排旮旯里有人抬起手喊道。

“师傅,要热乎的,烫脸的才好。”这是从坐在最前排的人喊出来的。

“好的,你老接着吧,这就过去了。”递热毛巾把的师傅说着,从筒里取出冒着热气的白毛巾,朝你坐的方向双手一旋,毛巾腾空飞起,不论你坐在什么位置,也不论你坐得多么远,毛巾都像一只恋人的白鸽盘旋到你面前,你只要一伸手,就会抓个正着。是啊,热敷热敷脸皮和脖颈吧,擦抹擦抹眼睑和太阳穴吧,那会无比舒坦和解乏。

递热毛巾把是一门绝技,毛巾飞来飞去的,也是园子里一道特有的风景。

唰地,台上的电灯全亮了,亮如白昼,晃人眼目。嚯,布景换了,桌围和椅帔也都换成崭新的了。文武场上有轻微的骚动声,打板的操琴的师傅们在紧张地调整着位置……小贩们像接到命令,都悄没声儿了,扔毛巾把的也停下手来了,甚至连大茶壶也不吱声了,偌大的池子里鸦雀无声,千百双眼睛里同时折射着台上的些微动静。空气凝结了,时间停顿了,只听见心在突突突地跳,几分钟的煎熬和饥渴令人焦躁难忍。终于,鼓板疾疾,丝弦汹涌,一阵热烈的过门铺垫后,帘子一撩,带着梦幻般的光环,果子红赫然出现在上场门口。

不,那不是一个平凡的女子,那是《空城计》中满腹韬略,风趣睿智的诸葛亮;是《走雪山》中耿耿忠心,惊惧衰迈的老曹福;是《蝴蝶杯》中教子峻烈,为官不易的江夏县令田云山;是《打金枝》中胸有丘壑,深谙君臣之道的唐代宗;是《清风亭》中年老无靠,盼儿心切的卖豆腐老汉张元庆;是《太白醉酒》中鄙视权贵,狂傲不羁的诗仙李太白;是《将相和》中以国为重,不惜舍生取义的蔺相如;是《八件衣》中错判官司,自愧狼狈的杨知县;是《反徐州》中怒斩奸雄,率众起义的知州徐达;是《日月图》中敢与权势抗争,怀有家国情怀的卖画老汉白茂林;是《辕门斩子》中治军严苛,视社稷为生命的杨六郎;是《火烧绵山》中笃信忠义,舍官侍母的晋国功臣介子推;是《渭水河》中沉稳老道,治国有方的姜太公;是《四进士》中言而有信,见义勇为的平民宋士杰;是《赵氏孤儿》中疾恶如仇,冒死救忠良的赵家门客程婴,等等,等等。解放后,丁果仙排演了关汉卿的名剧《赵盼儿》,郭沫若的歌颂屈原的《橘颂》;在现代戏中,成功地扮演了苦大仇深的老贫农,献身教育事业的乡村教师;在《小女婿》中反串了丑旦陈快腿;最后,在带有象征性的收官之作《丰收之后》中,扮演了对党怀有无限深情的五保户王奶奶。

时代不同,性格迥异的诸多人物一个个活脱脱地出现在戏剧舞台上,都是通过丁果仙的卓尔不凡的表演艺术完成的。

她的唱腔抑扬顿挫,韵纯味浓;她的念白如珠落玉盘,悦耳动听;她的做工集程式美与生活化的即兴发挥为一体,细腻生动,真切感人;她的台风恢宏大气,稳重典雅,却又不乏俏丽活泼,幽默风趣……她在挑剔地继承先辈积淀的基础上,以女扮男,独辟蹊径,形成了自己特有的风格,从而把晋剧须生表演艺术推向一个巅峰。

纵观果子红在戏剧舞台上塑造的众多血肉丰满,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使人惊异地发现,有一条红线始终贯穿其中,这就是对人间真善美的颂扬和对假丑恶的挞伐,她以她的良智、天赋、勤奋和魄力穿越茫茫时空隧道,给人们展示了一个全景式的中华文明史的绚烂缤纷的人物画廓,人们徜徉在这个画廓中,如醍醐灌顶,在无比的愉悦和满足中,接受艺术的洗礼和熏陶。

粗略估计,这个身世卑微,毫无家学渊源,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来的果子红,肚子里大约装有百余出戏曲,戏文在十余万字左右,其中有大量的历史典故、文言文,亦不乏佶屈拗口之词。

这归结为生命的坚韧和意志的执著。

这归结为恒久的积累和不断的追索。

当她终于逾越常人不可想象的障碍而登上人生巅峰的时候,她的艺术也就达到随心所欲、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这并不是一个奇迹。

然而,这难道又不是一个奇迹吗?

瞧瞧,嗦远了,快回到戏园子里来吧。

《空城计》已唱到后半节。

西城没有一兵一卒,司马懿统领十五万大军兵临城下。

守着一座孤城的诸葛亮要用空城计吓退司马懿。

丁果仙就是诸葛亮。此时,优雅地坐于堞楼上的她,在铮铮的抚琴声中,有一板大段“乱弹”,这是她的经典唱段之一:

……正在堞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喊杀连声,

手扳住城堞往下观,

原来是老司马发来大兵……

人们耳熟能详。

城下的司马懿疑神疑鬼,他听听城上传下来的琴声,唱道:

诸葛亮抚琴声色不动,

城内必定有伏兵,

任你巧计安排定,

本都督心里看得明,

人马倒退四十里,

管叫你计谋一场空。

司马懿甩鞭、打马、转身,正要号令三军退下的当口,脚下一个趔趄,一只腿跪倒在地!天啊,这是怎么了?司马懿怎么不是领兵退下场去,而是跪在台上了?观众席上一片愕然,纷纷离座而起,啊啊之声不绝于耳。

文武场两厢一片死寂。

后台的承事像挨了一闷棍,边搓手边说:“糟了,糟了,狮子黑把我的这场戏给砸了!”他又恼怒又惊恐,不知所措地窜来窜去,像娃给狼叼走似的。

扮演司马懿的狮子黑名叫乔国瑞,丁果仙唤他乔老爷子。

是啊,乔老爷子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最近几天,果子红老听见乔老爷子喊他的一条腿不好使,走路也是很吃力的,每走一步把腿抬高,捶捣两下膝关节,走起来才舒服。上次在乡下演出,她还从老乡那里讨了个偏方给他,要他试试。可演《空城计》,乔老爷子要戏不要命,硬是要跟她来个“珠联璧合”,甚至还和她开玩笑说:“就是死在前台,也比歇死在后台有意思哩。”唉,年令到底不饶人啊,这不,撑不住了不是?

那一次,在京演出《四进士》,丁果仙在台上看见马大师马连良也坐在池子里,心想,这个戏是你的,在下可要好好地演给你看哩。这么一走神,把戏中的人物丁旦喊成刘二混了,她并没有觉出不对来,她瞅见马连良眼一瞪,霍地站起来了,果子红一个愣怔,醒悟了。她压下惊魂,故作游闲,眨巴着眼睛,细细地抠弄着眼屎,在肚里想词儿,好,有了,她用略带歉意的语气念道:“喔喔喔,看我老汉的眼睛,真是不好使了,走得又匆忙,把人认错了,原来是丁旦娃娃啊!”她再偷窥一眼马老板,见他已坐回原位,竟是一脸惊喜之色,又是鼓掌又是叫好的……眼下,乔老爷子站不起来了,她心急面不急。本来,司马懿一退兵?熏她的戏就在城楼下面了?熏现在?熏司马懿还在城下跪着,她能下楼吗?她不能下楼了。她迅疾不动神色地给文武场面的师傅们使个眼色?熏家伙敲打起来了。她于是扳住城堞?熏煞有介事地往下观瞧起来?熏但见尘埃滚滚?熏硬是瞧不清啊。她左瞧一下?熏右观一下?熏是在肚里编词儿哩。唔,有了,只听她念道?押“噢,噢,老司马,你不进西城,为何滚鞍落马?你统领大军,恐遭全军覆没,胆怯何至于此啊?老幼军!”

城门下,扮演老幼军的一老一少看见司马懿不下场,而是跪在台上了,正倒吸着凉气,突然听见堞楼上的军师在唤他们,急忙仰头禀问:“小的在,师爷有何吩咐?”

“你二人快快前去,将老司马扶上马鞍,让他放心地逃命去吧。”

老幼军心想,两国交兵,这哪跟哪啊?但军中无戏言,他俩急忙彼此照应着,快走几步,一边一个,把骨架宽大的狮子黑使劲扶着站起来,说:“我家师爷说了,让你放心地逃命去吧。”狮子黑正憋足气使劲儿,但就像累倒的辕马跪卧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有心双手托地,撅着屁股往起爬,可那成何体统,也会给人留下笑柄的。正踌躇间,果子红用“计”把他“救”了。他转危为安,打心眼里感佩果子红啊,可他现编的唱词却是这样的:“诸葛亮用兵尽管诡诈,扶本都督上马你休想把俺收买软化,俺不进西城偏要把你气煞。众将士听令,倒退四十里!喔哇哈哈哈哈……”唱完,腿站稳当些,把马鞭子高高地一晃悠,凛然不可一世地从上场门退下去了。

丁果仙看见乔老爷子安然无恙地下场了,不禁带着诡秘的笑意,对着台下的观众,一语双关地念道:“啊呀呀,这可真是好——险——哪!”

悬念落地,台上台下一片欢呼雀跃。

夜场戏一般是在晚十点半散。散场后,宋黑子爹和三个师兄随着人流涌出剧院前一条窄逼的小巷,再从南仓巷拐出来,就走到省城的主街道按司街了。这时,街上几无行人,只见街心停着一两辆卖花生米的小推车,车前插着黑烟缭绕的电石灯,小山似的堆在小车上的花生米在摇曳的灯光下,显得滚圆饱满,香脆诱人。路边还有呼嗒呼嗒拉小风箱卖醪糟的,火很旺,随着呼嗒的风箱声,长长的火苗从锅底往外一蹿一蹿。卖醪糟的往浅浅的小锅里舀勺醪糟米,兑半勺水,呼嗒两下,烧开,啪,磕一个鸡蛋在碗里,哗哗地搅匀,入锅,再呼嗒两下。哇!一碗热气腾腾的飘着乳黄色蛋丝的甜酸醇香的醪糟就出现在眼前了。买二两花生米解解馋?要不,坐在小板凳上喝碗醪糟享受享受?不不不,这对于宋黑子爹和他的三个师兄来说,是可望不可及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嘛,有果子红的戏看,已经足矣!

十三

事隔几天,宋黑子爹和他的三个师兄正在干活,个子粗短粗短的老板黑封着脸走进工房,朝他们吼道:“停机,你们几个混蛋都给我滚过来!”

宋黑子爹和三个师兄刹住车,赶紧走到老板面前,老板指着三师兄说:“你回去,没你的事。”三师兄幸灾乐祸地扮个鬼脸,退回去开他的机器去了。这时,老板不由分说,踮起脚尖,啪啪啪照宋黑子爹和大师兄、二师兄的脸上各扇了一个嘴巴子。

老板的手很重,跟铁簸箕似的,宋黑子爹和两个师兄的身子往一边晃悠一下,又挺直了,他们感到脸上麻生生的,火辣辣的,但他们都不敢用手揉一揉。

“知道我为什么敲你们吗?”老板的唾沫星子喷壶似的,他怒不可遏,脚下用劲一跺,铺在地上的一块砖头正好翻到他的脚面上,便气恼地挑起一脚,把砖头砰地砸到对面墙上。

宋黑子爹几个心里明镜似的,上一个星期天,他们看戏没钱了,三师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老板总扣咱们的工钱,咱们也治一治他吧。于是收工时,把一筒油墨揣衣服里出去卖了,他们不仅有了看戏的钱,还洗了个澡,破天荒地下了一回馆子。

三师兄挑的头,他却后怕了,当了小人,把他们出卖了。

“说!”老板吼着。

大师兄低下头瞅瞅宋黑子爹和二师兄,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动一阵,便唱开了:“一来是王平马谡他们腹中无才用,二来是将帅不和失落了街亭……”

宋黑子爹心想,大师兄这一招真高,因为老板也是个果子红的戏迷啊,他这时学唱果子红在《空城计》中的唱段,是想跟老板套近乎,熄他的火气哩。

“就你会唱,我不会唱?别来这一套迷糊我!快说,我的一筒德国孔雀蓝油墨哪去了?谁挑的头?说,不说出来,我就告官逮走你们几个狗孙子。”老板依然火气十足。

糟了,告官就事大了,大师兄往三师兄那里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到宋黑子爹和二师兄当中,一边拉一个,朝老板跪下了。他学着娃娃生唱道:

手里拉上师兄弟,

听俺给你说端详……

宁教母在一子苦,

不教娘去三子寒。

众所周知,这是丁果仙演的《芦花》中的情节。

闵德仁要休掉妻子,年少的闵损跪在父前,苦苦哀求父亲不要因为他休了继母,因为那样的话,包括弟妹在内,他们都将变成孤儿。大师兄借用这段唱词的用意十分明白:挑头的是三师兄,如果把他供出来,倒霉的就不只是三个人,而是四个人了。宋黑子爹想,大师兄学闵损了,肚量宽敞啊。

“宁教母在一子苦,不教娘去三子寒”,这也是老板平时最爱哼哼的一句唱词。此时,老板准是想起戏台上闵损期期艾艾的样子,又看见眼下他们三个齐刷刷地跪在自己面前,他的心真的软和下来了,尽管口气里还带着火药味。他说:“别他妈的装可怜,我八九不离十猜着,你们偷我的油墨卖了,是不是?说出来咱们私了,说!”

“是。”大师兄点头承认道。

“钱呢?钱干什么去了?说!”

“看戏去了。”

“嗯,还好,不是干别的龌龊事。看谁的戏了?说!”

“看果子红的戏了。”

“嗯,还好,看果子红的戏了。看果子红的戏就做贼吗?就算我不告官,我也要扣你们的工钱,我还要……”老板正说着,突然小眼睛一闭,嘴巴大大地张开了,从嗓子眼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呼吱呼吱的喘息声。同时,两个黑洞洞的鼻窟窿向上拽扯着……宋黑子爹和两个师兄估摸着老板要打嚏喷了,他们刚把身子背过去,老板的身子就一哆嗦,“啊嘁!”唾沫飞溅,打出一个嚏喷来,打得惊天动地,把屋角一只正专心地美餐着捕获物的蜘蛛,都吓得来回乱跑起来。

老板打完第一个嚏喷,眼泪和鼻涕像决堤似的往外淌,接着“啊嘁,啊嘁”打个不住。

宋黑子爹和两个师兄捂着嘴,憋着笑,他们知道,这是老板的大烟瘾发作了。

突然,天空传来嗡嗡嗡的声音。老板侧耳一听,嚏喷戛然而止,换了个人似的,高声骂道:“狗日的,是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快快快!嗨,你们还跪着干什么?快起来,快往案子底下钻啊!”大伙跟着老板,纷纷钻到工房的操作机器的大木头案子底下。

“咱们还买了晚场的戏票啊!”钻在案子底下的大师兄悄悄地嘟哝着,“是果子红的《走山》,眼看着后边的贼兵赶,虎口里逃出两只羊……”大师兄叹息着,嘴里就哼哼了这么两句。

“瞎唱。《走山》里是两只羊,可咱们眼下是一群羊啊。”抱着脑袋的老板大声地纠正大师兄的错误。

“咚!咚!”远处传来了飞机丢下炸弹的爆炸声。

这是一九三七年。

这年的七月七日,北京附近的宛平县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日本军国主义亡我之心大暴露。随即,凶焰直逼平型关。十一月八日,时任第七集团军总司令的傅作义指挥所辖的三十五军坚守太原五天,因没有外援,孤军作战,敌我力量悬殊,撤走了。日寇的铁蹄从城东北角破城而入,拥有约三十余万人口的历史古城沦陷了。

据说,在日本人进城以前,果子红已经离开太原,但人心惶惶的,宋黑子爹他们到底没有打探清楚果子红的下落。

十四

路上行人车马都行色匆匆,其间有两辆马车前后紧紧相随而行。

前一辆马车的车心坐着一位头罩蓝格格毛巾的女子,还有三个女孩,一个戴一顶黑缎瓜皮小帽的男人面向里坐在车帮上,他们谁都不吭声,只是急切地望着前方。后一辆车上捆扎着两个大皮箱,两个柳条大油篓,还有大小包袱,堆得满满当当的。车辕上,坐着一个黑衣黑裤的彪形汉子。

马车爬上光秃秃的峰峦中的一个壑口,车把式说这就是石岭关了,石岭关的这边属阳曲县,那边就归忻州了。上了石岭关是一个缓下坡,约走了三个钟点,前面就现出一座城池,城墙雄浑挺拔,城楼高耸巍峨,可以想见,这座城池是当年兵家的必争之地。

两辆马车接近城门时,车把式一拽缰绳,扬鞭在头骡上空啪地一个脆响,喊道:“靠,咧咧咧……”马车便没有进城,而是顺着城墙下的一条土路一拐,望东绝尘而去。

穿过几个村庄,在暮色苍茫中,马车进入一个村子,停在一条巷子里。

车上戴瓜皮帽的男子跳下车,对坐在车上的那位女子说:“淑卿,下车吧,还愣着看什么呀?已经到家了。”

小胡同顿时沸腾起来了。

“快些来看吧,果子红回到咱村了!”

“呀呀呀,好俊俏的人才哩,装男人咋装得那么像啊?”

“这下可好了,咱们可要好好地听听果子红的戏了。”

乡亲们嚷着叫着,奔走相告,有的抢着从马车上往下卸东西,有的打水饮牲口……很快,一条巷子就挤满人了。人们跟着客人涌进院子里,涌进房间里,个个脸上洋溢着荣耀和喜悦,场面比迎接新媳妇还要热闹。这就是说,为了躲避战乱,丁果仙带着养女拉弟子,徒弟秀兰子、翠香子,在丈夫任秀峰的家乡忻县令归村暂时住下来了。

是啊,在台上台下、风风雨雨中打拼了近二十年的果子红,也需要喘口气、歇歇身子啊!

前年,她的养母去世了。养母身体不好,自她四岁走进家门,她就没有离开过养母的屎盒子尿盒子,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妈妈啊。早几年,爷爷在南郊郑村选了块坟地,她们姐妹仨披麻戴孝,把养母安葬到那里。去年秋天,丁凤章爷爷因患肾病也撒手人寰,她们姐妹仨把爷爷的丧事张罗得比养母还要隆重,在墓前,丁果仙哭得十分凄戚。

在冀午斋的那个大家庭里,大老婆执掌一切,她遇到的更多的是猜忌和白眼,她并没有享受到一个家庭的温暖。

她渴望家庭的温暖啊。

时下,在这田园环抱的乡下,上有朴实和善的公婆,下有热情勤快的弟妹,身边又有细心周到的丈夫呵护着,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惬意和开心。同时,她也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乐趣。

任秀峰的奶奶身体不适,其实并没有什么大病,总喊着要找先生看,果子红便穿上公公的长大褂,戴上任秀峰的眼镜,拄根文明棍,扮成郎中登门来看病了。

“你老人家抓地啦,抓不合适啦?”果子红学着一口地道的忻州话问道。

奶奶眨巴眨巴眼睛,想试探试探先生的医道,说:“倒也不抓些,先生先号号脉再说吧。”

家人拿过枕头来,奶奶把手腕伸在枕头上,果子红一边用三根指头轻轻地摁住脉搏,一边问道:“老人家,摸你的脉象,好像最近吃请来吧?”

奶奶一惊,答道:“着哇,先生号出脉来啦。可不,俺干姐妹的儿子聘闺女请俄吃请来。”

“俄说得不错吧?老人家的脉象沉涩,是肚子里吃了好东西消化不动了。不过,这不算大毛病,老人家只管把肚子暖暖,俄再给老人家开个方子吃吃,就天下无事了。”果子红说得正儿八经的。说来也怪,药还没有抓回来,睡觉时,奶奶把肚子用热砖头暖了暖,打了几个嗝,放了几个屁,就嚷嚷着说:“没病了,没病了,先生真是个活华陀啊,号号脉,就把俄的病给吓跑了……”

照例,满屋子的笑声飞出窗户,越过墙头,落到牛车道上去了。

常常地,乡亲们聚拢来要果子红唱唱,果子红总是放下手头的活,说:“好哇,唱哪一段哇?乡亲们爱听哪一段哇?”乡亲们七嘴八舌地报出一大堆戏名来,丁果仙就挑几段,或坐在炕上的铺盖卷上,或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板眼招式毫不含糊地给乡亲们表演一番。照例,她悠扬高亢的唱腔伴着乡亲们的叫好声和鼓掌声飞出窗棂,飞出院墙,穿过屋瓦上的袅袅炊烟,飞向田垅地头去了。

“淑卿,乡亲们要你唱,你也不能有求必应啊。”任秀峰心疼妻子,私下里规劝道。

“你呀真是的,乡亲们爱听我的戏,是抬举我哩嘛。没有乡亲们,我这条鱼不就干死了吗?”

“可……我是怕累着你嘛。”任秀峰语重心长地说。

“我知道,我身边有一个爱婿护着我哩。”果子红欣慰地笑了。

快乐的日子像箭似的飞着。

但一场风波还是发生了。

家里准备筹办丁凤章的周年祭辰。

设灵堂,蒸馍馍,请响工……一切进行得很顺当。

祭祀那天,跪在灵堂前的果子红突然嚎啕恸哭,声震屋瓦。

怎么会这么伤心?不会吧,是哪出错了还是咋的?大家一片慌乱。

跪在果子红一边的任秀峰转过身,正要说话,果子红顺手甩了他一个耳光,啪地一声,在当时使人感到窒息的大厅里显得特别响亮,像是甩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淑卿,你这是咋啦?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倒是说呀。你这样哭,会伤着身子的……”任秀峰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央求着。

“你别碰我,你这个骗子!”果子红杵了任秀峰一拳,又转向灵台哭诉起来,“爷爷啊,你为什么要走了啊?你走了,有谁可怜你这个苦命的孙女啊……”哭诉着,就开始往下撕扯自己的衣服,撕扯一件,就劈头盖脑地朝任秀峰扔一件。

任秀峰把她紧紧地抱住了。

灵堂前的人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个个张嘴发愣,像面临世界末日。

响工照定例要吹奏,被主家暂先安排到一个空家喝茶水嗑瓜子去了;乡亲们也被主家婉言请离现场了;院门也悄没声息地关起来了。

四年前,任秀峰信誓旦旦,他说,他老家虽有妻子,但那是父母包办的,他并不愿意,他跟她要办清手续,一刀两断云云。但是,就在今天,有一个陌生的妇女趁人们乱哄哄的间隙,让她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娃娃对着任秀峰,说:“亮狗,快喊大大?亮狗……”果子红看见,那个娃娃很小,不过一岁的样子。

这就是说,当她把全部感情都倾注给任秀峰的时候,竟然跟一刀两断的前妻生了孩子。

第一次婚姻不堪回首,第二次婚姻燃起了她生命的火焰,但……伪善奸诈的男人们啊,一股被欺骗的屈辱如火山般喷泻而出,果子红从心底里鄙视这个猥琐肮脏的世界。在戏台上,她面对丑恶冰火不容,那只是角色的需要;现在,她要给它些真颜色了,她要撕下这一块丑陋的面纱来,她要让它在她的脚下发抖……

任秀峰心知肚明。

前年春天,果子红到忻县城里演出,相随的任秀峰趁机会借了匹马,赶了三十里路回家探望父母。前妻虽已离异,但仍住在任家,临别时,藏在门后的她拉住他哭诉不止,声言他要不答应她的要求,她将一死了之……此时,任秀峰痛心疾首,愧悔不已,他双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个骗子!淑卿,你大人大量,就让过我这一回吧?淑卿,唉,我……我这不也是为咱们着想啊……”

为咱们着想?

果子红愣怔了一下。

她曾经跟前夫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没有活下来。大老婆辩解说,接生婆是从远地方请来的,她是尽了力的。接生婆也振振有词,东拉西扯地说了一大堆:“孩子胎位不正呀,是横生,为了保全大人,只能下钩子了……唉,也是孩子没造化,前缘前世修的,就凭你们这么有身份的大户人家,我也不敢怠慢啊,我更不敢使坏啊。我要有歹心邪念,出门拣不到元宝,啃骨头崩了牙……”当时,姐姐巧云陪侍在旁,她看见,泡在尿盆里的那个小娃娃还长着狗鸡鸡哩。她还看见,接生婆接过大老婆塞给的钱后,就嘻嘻笑着,一步三扭地走了……

自此,果子红失去了生育能力。

“淑卿,我真想掏出心来让你看啊,看我的心上烙着谁的名字。淑卿啊,我要心有旁骛,朝三暮四,我刀劈斧砍了,不得善终。淑卿,你不是常常梦见自己有了孩子吗?你爱孩子,我也爱孩子啊,我真的是想有个咱们的孩子啊!是的,那个孩子虽不是你亲生的,但他一样会叫你妈妈的,我保证他长大了,一样会亲你疼你的。淑卿,看在我的份上,你就成全了这个孩子吧……唉,说一千道一万,我是个混蛋,我是个混蛋……”任秀峰哭诉着,啪啪地抽自己嘴巴子。

为了成全这个孩子?

是啊,身为女人的果子红,多么渴望有个自己的孩子啊,有个叫自己妈妈的孩子啊。“母亲”这个字眼,对她有太大的感召力和诱惑力了。

在《三娘教子》的那出戏中,扮演老薛保的丁果仙面对一个淘气的孩子会赋予那么生动的情怀和眷顾,简单的几句戏词,让她处理得鞭辟入里,掏心摘肺的,已超越了舞台框架,完全融入到生活的真实中去了。观众看见,当她背过脸去用水袖擦拭眼睛的时候,她已唏嘘不已,泪水滂沱……

后来,果子红收养了三个女孩,老大叫拉弟,老二叫招弟,老三叫引弟。弟者,男性也。她又“拉”又“招”又“引”,仅从字面上,人们也能窥见果子红对那个长着狗鸡鸡的夭折了的男婴的刻骨铭心和骨肉流失的无限伤痛。

“亮狗,快喊大大……”按照乡下习俗,昵称中有猪、狗、牛、虎的,都是男孩。这显然是个男孩了,莫非这是上苍对她失去的那个男孩的补偿吗?

为了成全这个孩子?是啊,为了成全这个孩子——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孩子,不一样都是孩子吗?为什么要嫌弃这个孩子,而不能接纳和善待这个孩子呢?

再说,她也舍不得对任秀峰的这份情啊。

再说,今天是爷爷的祭日啊。

再说,让乡亲们看着笑话哩。

最终,果子红选择了大度和宽容——不,她甚至有些忏悔了。

她收住哭声,捉住疯狂地抽打着自个嘴巴子的任秀峰的手,两人抱成一团哭在一起。

当人们胆怯地陪着笑脸,七手八脚地上前给丁果仙整理零乱的衣衫时,她没有拒绝。

响工又回到灵堂前,笙如泣如诉,缠绵凄婉;锁呐高亢嘹亮,恣肆渲泄;圆圆的鼓嘣嘣嘣地直扣心弦;翻跤打滚的音符启迪着人们,死者已经怆然离去,生者尚需好好活着。任家大院在不平静中又恢复了平静。

头年夏天回来,到第二年春天,省城来了几拨人恳请果子红回去。不回,又有什么出路呢?只有回去。

“爸爸,妈妈,我走了。这些日子,你们够为我操心的,怕我吃不好,还大老远的请来大姨专给我做饭,我实在感激不尽。儿媳不孝,不能不走,有空我会回来看你们的,你二老要多多保重啊!”

果子红穿着一身小姑子的衣裤,俨然一个乡下走亲戚的农家妇女。

二老泪水涟涟。

也没有跟厮守惯了的他婶婶他叔叔的乡亲们告别,摸黑坐到马车上,果子红偕丈夫、拉弟子、秀兰子和翠香子,还有专程来接他们的拉胡胡的和管场面的两个后生,循原路回到城头插着太阳旗的省城。

十五

国破人还在。

果子红跟难师难兄、难弟难妹们拧成一股绳打破锣,成立众梨园,维持生计。

国破人迷茫。

果子红不停地唱,用唱来陶醉自己,也用唱来麻醉自己。

介板,流水,二性,滚白,四股眼……

老曹福愈加悲愤,介子推在火中讪笑,《反徐州》中的徐达加了两句词:“反了吧,反了吧。”……在苦难的火焰的锤炼下,她的表演艺术又推入一个高峰期。

她的名气在膨胀着。

她开始有了饮场的习惯。

任秀峰把着一个玲珑剔透的蓝花小炉壶,等在下场门前,一旦听见妻子的嗓音乏力了或滞涩了,他就拿着小炉壶小跑到前台,果子红背转身,用水袖挡着,张口含住任秀峰递过来的壶嘴,咕咕地喝几口。

她开始有了吸食鸦片的嗜好。

半夜回来,她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在炕上,打开烟灯,把自己深埋在缭绕的烟雾中,贪婪地忘我地吮吸着。

虽然,面对同仁们的困难她总是慷慨解囊的。

虽然,面对八竿子打不着的寻上门来的求助者她总是不曾拒绝的。

是啊,是啊,她在修缮街门的时候,一个颇有名望的书法家出于至诚,送来“积善家”三个字,建议她雕刻在门楣上……

她与人为善,迎来送往,心情不错嘛!

不,这只是假象,她的脾气是明显地变坏了。

在这个二百余平方米的四合院里,她掏心窝子的话语和开朗的笑声没有了,而听到的更多的是她没头没脑的抱怨声。尽管老妈子殷勤侍奉,尽管大师傅花样翻新,尽管三个养女资质平平都也算听话,尽管任秀峰精心料理,屁颠屁颠的,但换来的总是她叫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不满和责备。她,有时真像一头咆哮山林的失意的母狮子,如何才能使她满意和开心,成了家人不可破解的难题。

她无端地伤害着别人,也莫名地伤害着自己。

对外,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张叫座的王牌。

对内,她充其量不过是一台赚钱的机器。

八年奴役,四年苦闷,十二年当中,她一米六二的个头,体重由一百一十多斤锐减到不足八十斤!

人们私下里不无担忧地说,不惑之年怕是丁老板的一个坎哩。

现实需要她做出抉择。

恰逢其时,在一阵摧枯拉朽的风暴过后,太原解放了,并州街头传来了“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的整齐嘹亮的歌声。“淑卿,淑卿,快出来看啊,解放军进城了!”踩着满街的弹皮,任秀峰兴匆匆地唤出果子红来,到街上看解放军。

带着好奇,钻出防空洞的果子红挤在街边的人群中。一个军帽上插着树枝,满脸灰土的解放军小战士闪出队列,对果子红问道:“大婶,海子边在哪嘎嘎?”

“解放军小兄弟,你是榆次人吧?你问的海子边在那嘎嘎——”果子红也说着榆次话,往城南方向指了指,“还要拐好几个弯弯哩。”

“俺娘说,打进太原城,抽支顺风烟,逛逛海子边,看看丁果仙。大婶,俺还要看丁果仙的大戏哩。”小战士说完,憨憨地敬个礼,一手摁着屁股上的子弹带,撒腿跑着赶队伍去了。

丁果仙惊呆了。

小战士的话犹如春雷一样回响在她耳畔。

解放军也知道自己?解放军也要看自己的戏?

一股热血顿时涌遍她的全身。

“逸山,”她推推踮着脚尖站在一边的任秀峰说,“快回家,快回家!”

“你看,伍队还没有过完呀!快看,快看,他们抬着的那是个什么大家伙啊?”任秀峰探头探脑地不想离开。

“快回家,快回家,我要整理行头,我要给解放军唱戏!”

丁果仙拽着任秀峰气喘吁吁地跑回家里。

这年——一九四九年,果子红四十岁,她的生日也是解放军进城的日子:四月。

十六

没出一个月,丁果仙就组建起民众剧团开锣唱戏了,先给解放军唱,哪有解放军,丁果仙的剧团就到哪里唱。

戏台下坐在左边的解放军齐声喊着:“抽支顺风烟,看看丁果仙!抽支顺风烟,看看丁果仙……”戏台下坐在右边的解放军就齐声喊道:“逛逛海子边,看看丁果仙!逛逛海子边,看看丁果仙……”

喊声如潮,此起彼伏,丁果仙热泪盈眶。

同时,她开始戒大烟了。

当任秀峰看见妻子烟瘾发作,痛苦不堪时,他就背过脸去抹把泪,转身把烟枪递给她,劝她抽几口缓缓劲儿。丁果仙却把眼睛一瞪,夺过烟枪,叭地在膝头上一折两断,投到炉坑里了。一个月光景,丁果仙的脸色就大为好看了,她逢人伸出胳膊来让人捏捏。

“啊,厚墩墩的,尽是肉了,还有弹性哩。”

“瞧,多粗啊,一把都快握不住了!”

人们欣慰地赞叹着。

告别沉闷阴暗的过去,沐浴在解放的阳光里,丁果仙精神焕发,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她常常连轴转。三年排出十几出新戏,风雨无阻地奔波在三晋这片热土上。紧跟着,她就以副团长的身份,率山西代表团到北京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并受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接见。

是啊,一个从旧社会过来的地位卑贱的“戏子”,一个出身凄苦,以仰人鼻息为生的唱戏的,一个自生自灭挣扎在生死线上,国家从未问津和关心过的民间艺人,竟以主人翁的身份,被迎入国家的最高殿堂,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啊。当她站在毛主席面前,当她的手被毛主席的手握住的那一瞬间,她这个在戏台上有出色驾驭能力的高手,愣愣地望着毛主席,喉咙哽咽,不知说什么好了。

该说什么呢?别人没有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准备啊!

突然间,她脑子里蹦出一个词,脱口说道:“国父,你好!”

说出这句话后,她自己把自己也吓了一跳,心想,这么称呼对吗?要是不对,可揽下洋戏了,咋办啊?正急着,她看见毛主席宽宽的额头上轻轻地掠过一道皱纹,接着,那充满睿智的眼睛里露出了宽厚的笑意,用特有的湖南口音对她说:“国父,是孙中山先生的专利噢。咱们都是同志,我在这里当国家主席,你在那里给工农兵大众唱戏,只是分工不同,都是为人民服务的。”

多么慈祥的笑容,多么厚实的大手,多么亲切的话语:“咱们都是同志”,“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多么新鲜的字眼和思想啊!

她的心里湿润润的,她感到一种东西在心里躁动着,滋长着。

如果说,早先丁果仙是为了谋生、为了挣钱、为了名气,一句话,是为了自己而唱戏的话,那么现在,她要为工农兵大众唱戏了,她要为人民服务了,她要从小小的自我的圈子里跳出来。如果说,解放了,丁果仙是带着朴素的感情积极地投身于工作的话,那么,毛主席的接见,使她与领袖的距离拉近了,甚至亲密无间了,在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无限崇敬之中,还揉合着一种发自心底的感恩情怀。

在纷扰杂乱的人生道路上,她找到了一个引路人。

在缺乏亲情关怀的孤独奋斗中,她找到了一个如父兄般可以信赖的人。

她要对得起毛主席,她要听毛主席的话,跟毛主席走。这是她的誓言,也是她至高无上的行为准则。

这可是她人生的一个质的飞跃。

她要证明自己。

她凡事往头里奔。

她率先组团,积极演出,讴歌新社会;

她率先捐出巨资,支援抗美援朝;

她率先报名参加赴朝慰问团;

她率先翻家底,搞戏改,推陈出新;

她率先配合政治,紧跟形势,大演现代戏;

她率先响应号召,努力学文化,摘掉文盲帽子;

她率先降低工资,靠近党组织,入党后一次缴纳党费一万元;

她率先抓传帮带,捐资献物,组建培训班,建立戏剧学校;

她率先编新词,排新戏,歌颂三面红旗……

当艺术的火花与政治的火花相遇时,会迸溅出璀璨奇异、耀人眼目的光焰。解放后的这十年,丁果仙率先从骨子里革命化了,政治化了,同时她的荣誉和头衔也越来越多。这十年,或者再往后延长三五年,她收获了政治,当然也收获了艺术,是她人生的又一个高峰期。

十七

解放后,宋黑子爹跳槽到一家大型纺织厂当了一名挡车工,工人阶级当家做主了。那一阵子他也忙啊,要支前赶任务争先进,要上夜校扫盲学文化,要上街巡查抓特务,要制作幻灯片宣传消灭苍蝇蚊子,要参加文艺队到大街小巷扭秧歌,他又兼任工厂的工会负责人,身子是全扑在厂里了,差不多连看戏的工夫都没有了。

一九五七年,当宋黑子七岁上的时候,他指着家里挂在墙上的一排排东西问道:“爸,别人家的墙上是挂相框呀,贴年画呀啥的,咋咱家的墙上尽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宋黑子长大了,能提出问题来了。

不错,墙上挂着刀枪剑戟的仿制品,生旦净末丑的纸壳脸谱,还有一件破旧的蟒袍,各式髯口,各色穗子的马鞭子,几乎是个小小的戏剧博物馆。

这是宋黑子爹日积月累的成果。

挂在墙上不仅是一种喜好,也是一种炫耀。

“嘿嘿,怎么是稀奇古怪呢?孩子,这桩桩件件都是唱戏离不了的东西啊。”宋黑子爹说着,就从墙上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黑色的髯口来,钩住自己左右两边厢的耳朵,戴在嘴唇上,用双手梳理一番,弯下腰,仿照晋剧戏曲的念白问道,“你小小娃娃看看,为父的我,可否像个老爷爷啊?”

“像,隔壁的张爷爷就是这个样子,他还用胡子扎我的脸蛋哩。”

“对对对,这就叫胡子,唱戏的叫髯口。谁戴上它,谁就像个爷们了。”

“妈妈戴上它也会像个爷们吗?”

“对对对,有个唱戏的就是个跟你妈妈一样的人,她戴上这个,比张爷爷还像张爷爷哩。”

“她是谁呀?”

“丁果仙,人们都叫她果子红。解放前,我和我的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常到戏园子看她的戏。她唱得最好啊,我们最爱看她的戏了。”

“那我也要戴胡子唱戏,我也要当果子红,唱戏给爸爸看。”宋黑子拍手蹦跳起来。

听到这话,宋黑子爹茅塞顿开,着哇,何不让宋黑子学戏去呢?

宋黑子爹会两句拿手戏词,他自己乐着唱着,也叫宋黑子跟着唱。他还知道演员要跑圆场拿大顶什么的,他倾其能,比比划划地示范着,对宋黑子开始了前期培训。一天,宋黑子爹趁自己上二班,早早就起床了,他让宋所黑子穿上他妈给他缝制的一件新制服,穿上准备过年穿的千层底新布鞋,把他打扮得齐楞板正的,跟个小大人似的,领他到戏剧学校报名去了。宋黑子爹打听到这个学校是丁果仙办的,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接待他们的是一位领导同志。

不错,戏校在整合几个剧团的年轻学员后,还短缺六七个名额,可前些天已经到乡下招够了。领导同志看着宋黑子父子俩风风火火的样子说,碍于情面,他不好一句话把他们拒之门外。领导同志正字斟句酌的当口,宋黑子爹咧嘴嘿嘿一笑,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领导同志,要不,先让娃娃唱两句你听听?”不等领导同志吭声,他就给宋黑子挤眼睛,宋黑子心领神会,立刻按照熬了半夜学熟的两句词,扯开了嗓子:

自幼儿在卧龙修身养性,

刘先主他将我搬下山村。

“哈哈,你这是模仿我们丁校长的《空城计》唱的吧?嗯,你别说,还真有那么点味道哩!”

这位领导同志的话不无调侃的味道吧?但宋黑子爹听风就是雨,他来劲了:“是的,是的,他就是模仿丁校长的《空城计》唱的。领导同志,他还会走台步哩,娃娃,给领导同志走两圈看看。”

宋黑子的脸一绷,就进入角色了,他顺势做个拉山膀的动作,嗬,那动作做得还蛮劲道的!接着,嘴里仓仓仓地默叨着锣鼓点,绕着领导同志转起圈圈来,转了两圈,走到墙根底,身子往下一栽,两臂撑地,嗖地贴着墙倒立起来了。

“哈哈哈,你还会拿大顶啊!好好好,快下来吧,快下来吧。”领导同志颇有城府地点点头,“精神可佳,令人感佩。要说,真也是个戏坯子,可惜……”

听到可惜,宋黑子爹的心一下子奔到嗓子眼了。

宋黑子自小奶水不足,发育不是很好,个头先就没有长够,人又瘦麻筋筋的,加之皮肤黝黑,隔壁张大爷夸张地说,如果把宋黑子跟炭放到一搭,你闭一下眼再睁开,就分不清谁是炭,谁是人了。小时,爹妈亲得不行叫了个黑子,谁想越叫越黑,半途上想改也改不过来了。

谁都知道,要学戏不仅要求嗓子好,身材长相也得好,这位领导同志深知,人才难求啊,如果真遇到了好苗苗,再增加一两个名额也是可以的。但眼前的这位主,心计是有的,可先天条件怎么看怎么不行。他没有直说这些,而是说:“可惜……嗯,实在可惜,人数刚刚招够……以后还是有机会的,哈哈哈哈。”说着,就握紧住宋黑子爹的手摇晃着,把父子俩个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门。

这就走了?宋黑子爹于心不甘,他要见丁校长。见了丁校长,他就把当年为她喝辣椒水,当替罪羊的事捅出来,他不信,她会知恩不报,她会不开这个后门,把儿子收进学校去。他这么想着,就回转身去,几乎是用生硬的口气对那位领导同志说:“我要见你们丁校长。”

“听你的口气,你认识我们丁校长?”领导同志语气和霭地说。

“当然啦,你听我这嗓子……丁校长是清楚的……反正,我要见丁校长。”但说这话时,宋黑子爹又有些底气不足了,说得支支吾吾的。

“丁校长眼下是新新剧团的团长,在我们这里是兼职的。她忙啊,今天没有来学校,大概是带着剧团到乡下演出去了。你要找,请到那里找吧。”

宋黑子爹听到这话,就拽着宋黑子来到新新剧团,看门的老头笑着说:“走了,今早太阳还没出山就走了。这不,她怕我冷,把秀峰的一件棉袄给我披上,就急急地坐车走了。她忙啊,你要想逮着她,难哩!”

果然,丁校长就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宋黑子父子来过几次,总是擦前错后的,到底也没有见着。

一九六二年,宋黑子跟着他爹看完病回家路过柳巷时,发现路西的山西大剧院前面喇叭哇啦哇啦的,人们轰轰吵吵,甚是热闹。他们近前去看,只见扯着的一条大红幅上写着:“庆祝丁果仙舞台生活四十周年纪念大会”。好哇,这一下可要见着丁校长了!

“走,进去找丁校长去!”宋黑子爹拉着宋黑子往剧院里走。

但是,把门的把他们拦住了,凭票入场,他们没有票。

这时,宋黑子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宋黑子爹急了,他亮出了底牌,对把门的边咳嗽边说:“我……我认识丁……丁果仙,我为她……喝过……反正,二三十年前吧,我们在一个……在一个院住过……我们打交道久了……咳咳咳……”

“你说些什么呀?我们听不懂。”把门的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宋黑子爹,他们看他是个工人模样,又咳嗽得势如破竹,就网开一面说,“行啦行啦,进吧进吧。”

他们走进了剧院,拣后排的座位坐下来。

台上正有一个人在讲话,听人说是副省长王中青,只听他讲:“……丁果仙同志善于学习和总结前人成果,在此基础上,顺应时代潮流和当时舞台的需要,结合自身的特点,独辟蹊径,开坤伶须生之先河,创造性地形成了一套字正腔圆、典雅大气、形神俱佳的丁字号的表演风格,或叫表演流派,我们不妨一言以蔽之,称之为‘丁派吧……”

宋黑子爹又咳嗽起来了。他竭力控制住自己,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到台上的人继续讲道:“……你走到繁街闹市,或穷乡僻壤,常能听到丁派的模仿者,她塑造的一些舞台形象家喻户晓,她的一些经典唱段烩炙人口。同志们,这就是工农兵大众渴求的精神食粮啊!人民喜欢这样的艺术家,党的事业也离不开这样的艺术家。丁果仙以她的人格魅力和精湛的表演艺术,赢得了应有的尊敬和荣誉,她为咱山西的戏剧事业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台下响起了暴风雨般的掌声……

“咳咳咳……”宋黑子爹涕泪交流,咳嗽不止。

“儿子,我……我等不得开完会了,要不……要不,咱们先到后台找找丁校长吧?”

大会接近尾声,会后要演出现代戏《丰收之后》,丁果仙反串老旦五保户王奶奶。

丁果仙正在化妆,工作人员劝他们在门外等候。

从人们进进出出撩起门帘的间隙,他们看到后台男男女女一片忙碌,有的在试穿行头,有的在相互对戏,有的面壁静坐,大多的在对着镜子勾脸谱。有一个穿着胖袄子,背对他们坐着的,也在对着镜子噗噗噗地往脸上扑粉,他们听见,走过她身边的人都客气地跟她打招呼,称呼丁院长。

宋黑子爹知道了,丁果仙已经当上山西省晋剧院的副院长了。

“那就是丁校长!”宋黑子爹惊喜地指着那个穿胖袄子的背影说。

“啊,可找到丁校长了!爸,大热天的,丁校长怎么还穿棉背心啊?”宋黑子瞧着门里,诧异地问道。

“那不叫棉背心,那叫……那叫胖袄子,不论生旦哪行,也不论三伏天,都要穿那个的,唱戏的可是个苦营生啊!”

“爸,我不怕苦营生,我唱了戏也要穿胖袄子。爸,咱们快进去找丁校长吧?”宋黑子说着,就要撩帘子往进走。

“不行,”宋黑子爹一把拽住宋黑子说,“咱们现在不能进去,她就要上台,咱们给她添麻烦,等散了戏再说……”

胸中作乱的咳嗽到底没有使宋黑子爹坚持到散戏,他们与果子红又一次失之交臂。

宋黑子爹患的是肺癌晚期。

临终,宋黑子爹奇迹般地不咳嗽了,只是说话的力气不够用,他磕磕绊绊地对宋黑子叮嘱道:“儿子,你一定要见着……见着丁校长,就说……就说我以前为……为她喝过……”

“爸呀,你慢慢说,你总说为丁校长喝过喝过的,你到底为丁校长喝过什么啊?”宋黑子趴在他爹的身上哭喊着。

“喝过……喝过辣……她知道……她会照顾你的……还有,把墙上挂的……全……归……归我……你自个儿……”话没有说完,一口痰堵上来,宋黑子爹就走了,牵肠挂肚地走了。

“爸为丁校长喝过什么啊?这跟我进戏校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谜久久地萦绕在宋黑子的脑际,他做梦都想向丁校长寻问哩。

宋黑子终于有机会见到丁校长了。

十八

四年后,也就是一九六六年,宋黑子与丁校长不期而遇。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天,但“造反派”们的心却沸腾了。

宽敞的街道上人头攒动,人潮汹涌。

一辆大卡车缓缓地行驶在马路当中,卡车的驾驶室后面高高地摆放着一把椅子,丁果仙就坐在上面,挂髯、戴盔头、着龙袍,完全是一个“皇帝”模样。不过,这不是她使出浑身解数表演给观众的艺术舞台,而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企图让“观众”使出浑身解数对她进行羞辱的舞台。

是啊,哪朝皇帝胸前还挂那么个刺眼的沉甸甸的大牌子,上面写着打了红叉的“大戏霸”三个字?是啊,哪朝皇帝周围会站那么一圈低着头的“社会垃圾”,脖子上挂着的牌子或背上贴着的白纸上写着“走资派”、“大流氓”、“阶级异已分子”、“叛徒”、“特务”等等?

咳,哪朝皇帝干这个!

除此外,卡车上坐着满满的箍着红臂章穿着绿军衣戴着绿军帽的年轻人,其间也混杂着一些穿着干部服的中年人,车上有一个领头的振臂一呼口号,满车的人就立刻像触电的木偶,跟着齐刷刷地举起臂,张大嘴,声嘶力竭地高喊起来:

“打倒大戏霸丁果仙!”

“打倒大吸血鬼,大地主婆丁果仙!”

“打倒三朝红,变色龙丁果仙!”

“打倒钻进党内的反动权威丁果仙!”

“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滚下舞台,见鬼去吧!把颠倒的历史再颠倒过来!”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

宋黑子在人群中往前挤着,他看见,丁校长像个不倒翁似的,人们尽管地动山摇地喊着,她却依旧直挺挺地坐着,俨然戏台上的一个“孤家寡人”。“你好嚣张啊!”身边一个造反派捏住丁校长的下巴颏往上一杵一杵地教训着。这时,一缕穿过乌云的残冬的阳光闪过丁校长的脸颊,宋黑子在那一瞬间第一次看清了丁校长。丁校长的脸并不大,很小很小,也不白皙,而是黄腊腊的,眼睛还有些浮肿,除了端正的鼻子有些冷峻之气,整个人跟个小老太婆似的。这使他想起了他家隔壁的张奶奶,有一次下学回来,妈妈没有做好饭,张奶奶端过一碗煮疙瘩给他吃……

“妈的,你的眼睛还在笑哩!”宋黑子短暂的回忆被造反派的吆喝声打断了,“你这是嘲笑?冷笑?奸笑?你笑什么?你知道奶奶是什么人?奶奶我是你笑的吗?”

不要脸,这么小就想当“奶奶”啦!当奶奶你给我吃煮疙瘩吗?宋黑子打心里憎恶这个不给吃煮疙瘩的狗奶奶。

“你叫王六货。”丁校长笑着说。

“闭上你的臭嘴,妈的,奶奶的名字是你叫的吗?你说奶奶练功不用心,怕吃苦,放你娘的拐弯屁!你想把奶奶往封资修的黑道上领,往成名成家的臭水坑里推,没门!今天,奶奶要好好地修理修理你。”

这位革命小将是如何修理丁果仙的,事后,当亲友们愤愤不平地忆及此事时,奇怪,丁果仙显得十分淡漠。怎么,难道这不是她经历过的吗?

当然是她经历过的。

当造反派恶作剧地给她穿戴上戏剧《打金枝》中的行头时,她就习惯性地进入角色了,她就不是她了,她就是舞台上品性谦和包容的唐代宗了;那车下如蚁般涌动的人群,也不是“批斗”她的人群了,而是她所熟悉的、企盼的乡亲们了。时空更迭,她进入幻境中了。戏词禁不住猛浪般地冲撞着她的心肺,一时间喉咙亢奋,导板、夹板、流板抑扬跌宕的声腔节奏风生水起,一场戏便在她心里火爆上演,如火如荼:

……上殿来将皇兄急忙搀起,

听孤王有话对卿细提……

唱着,她仿佛听到宫门外传来些哄哄闹闹的“打倒,打倒”的声音,她略一停顿,笑骂从汝,顾不得多加理会,又陷入到那个磁石般吸引着她的美妙无比的艺术王国中了……

“真的,一旦穿上行头,我就不是自己了。”丁果仙笑着说。

“果仙,果仙,原来这仙字,就是在这等着啊!”亲友们惊叹不已。

宋黑子踮起脚尖,看见那个造反派忽而抬起胳膊,忽而放下胳膊,在生着法子“修理”丁校长。他立刻怒火中烧,终于忍无可忍,转过身挤出人群,从墙根捡了块半头砖,又挤回到大卡车跟前。可就在他举起半头砖的刹那,他的脑袋遭到了猛烈的一击,嗡地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说,你为什么砸汽车驾驶室的玻璃?”宋黑子听到耳边有这样的声音。

宋黑子竭力睁开眼,看见他对面有个当兵的正瞪着他擂桌子,他看看头顶,是天花板。他看看左右,一边一个人拧着他的胳膊,都是横眉怒目的凶相。他昏昏沉沉的,感到十分疲乏,只想躺下来睡一觉。他的身子几次从凳子上滑下来,又几次被提溜到凳子上。他蹙紧眉头,咋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了?

“说,谁指使你干的?”

窗外有人在喊口号:“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宋黑子听到要请客吃饭,兴致来了,对对对,吃饭吃饭,他肚子里空空的想吃饭哩。他想起妈妈的玉茭面糊糊他最爱喝了,他能吸溜吸溜地一口气喝三大碗。“喝,看俺娃可怜地饿的,黑子,放开肚子喝吧……”他听见了妈妈亲切的声音。糊糊在哪里?糊糊在哪里?他嚷嚷着,但是,他的嘴就是碰不到碗边。他只得舔舔干裂的嘴唇,津津有味地咂吧咂吧,咽几口唾沫下去。他,满足地笑了。

“你笑什么?”又是擂桌子,“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吗?你想翻天,过你失去的天堂的吗?你痴心妄想,你年纪不大反动透顶啊!”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窗外口号冲天。

三天后,在强大的政治攻势下,宋黑子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宋黑子拿砖头砸造反派的汽车被定性为一起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

看看怕不怕,阶级敌人就在我们身边啊!

看看怕不怕,这是多么血淋淋的阶级斗争的生动事例啊!

看看怕不怕,革命人民怎么能不把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啊!

看看怕不怕……

教训是深刻的。

有人说,这小子留着也是祸害,拉出去一枪崩了算啦。

有人提出异议,说,走个过场吧,向上级呈报一下也不误事。

报告落到一位将军的手里。

将军把案子压下了,有人就贴将军的大字报。将军说,我得调查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啊。

多少事从来急,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隔些日子,造反派又贴将军的大字报。将军说,我调查啦,这孩子爷爷是种地的农民,爸爸是工厂的工人,都是劳动人民阶级出身嘛。再说啦,年纪尚小,还有改造的希望嘛,留个活口,敌我矛盾按内部矛盾处理吧,送去劳教三年看看如何。就这样,宋黑子捡了一条命。

一天,劳教农场的教导员把宋黑子传唤到办公室,对他说:“有人反映,你歇下来爱哼什么调调,你再哼给我听听?”

“教导员,我就会哼哼两句,跟我爹学的,他学丁校长的这两句最拿手。”宋黑子抠着手上的茧子,羞怯地说。

“行啦行啦,哼哼吧,别张家李家的嗦了。”教导员笑眯眯地催促着。

“那我就唱啦:自幼儿在卧龙修身养性,刘先主他把我搬下山村。”

教导员把他的唱词记下来,满意地点点头,让他走了。

下午,宋黑子被五花大绑地押上了会场,大会宣布,鉴于宋黑子头脑反动,不思改造,利用劳动休息时间大唱反动戏曲,为党内头号走资派刘少奇招魂喊冤,为此,决定延长他的劳教期限,由三年改为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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