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2009-10-14 05:02宋剑挺
鸭绿江 2009年9期
关键词:棉袄大叶

宋剑挺,生于河南省兰考县,毕业于开封师专中文系。先后当过教师、宣传干事、党办秘书等。九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几年来在《当代》《山花》《芙蓉》《飞天》等期刊上发表作品几十篇。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各类选刊转载。中篇小说《麻钱》曾获2004年《当代》擂台赛冠军,中篇小说《水霞的微笑》曾获“《飞天》十年”文学奖。现在中原油田固井工程处工作。

沸说,你去见见吧,她在咱家坐着咧。

哥说,还是你去见她吧,是你去相的亲哩。

弟说,我比你小,停停也不晚,你去最好。

哥说,这法弄,多不好……

哥搔搔头,还想说啥,嘴张了张,又把话咽了下去。两人站在院后的土堆上,脚下是片干枯的茅草,一踩簌簌地响。前面是片柿林,叶子早没了,只留下灰乎乎的枝杈。弟的眼光在树枝上瞄了一下,又瞄了一下,似乎被柿树粘住了,他费了老大劲,才把目光拽了过来。

咱俩甭让了,我比你小,早点晚点结婚都没事。

你也三十多了,咋能说小呀。

我知道自己不小了,不管咋说,你得比我先找老婆。

你才相中一个,我不能把你顶了。

不能说顶不顶,该你去,你就去吧。

咱家穷,找个老婆不容易,我不忍心这法弄。

哥蹲下,由于动作过大,干草吱吱的响声更大了。哥掏出烟,伸手想递给弟,但手伸到半路停下了。弟弟不吸烟。他点上火,使劲抽了一口,然后腾腾地吐了出来。烟在薄阳里慢慢荡开,一缕在他的头上飘着,一缕在弟的胸前晃着。哥疑疑迟迟地说,我见她,光觉得不对劲。弟说,这有啥?哥说,还是你去吧。弟生气了,说,叫你去你就去呗,她恐怕都等急了……

哥长弟三岁,两人长得极像,很多村人都难以分辨。弟机灵勤快,喜欢做些家务。来游乡的卖油人常见弟弟买油,当然他也分不出谁是弟谁是哥。他见弟弟经常口甜地喊着大爷,就正儿八经地说,孩呀,你家的事我也知道点,我给你瞅个对象吧。弟笑笑说,大爷,俺家穷,介绍过可多了,女方都不愿意。卖油的说,孩儿没事,恁俩年轻人先见见,都是农村人,谁比谁强不了多少,见见面说不定就成了。

弟很顺利地和姑娘见了面。娘问他咋样,他说差不多。娘说,人家同意不?他搔搔头说,她想抽空到咱家看看,娘脸上有点喜色。当时娘在烧锅做饭,她陡地停下,怔怔地瞅着他。这时哥扛着锄头回家了,他把锄头住墙边一竖,依着墙根吸烟。弟的心好像被猛地拽了一下,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去见那个姑娘,应该让哥先去,哥毕竟大了。他沉着脸离开厨屋,不多会儿又回来了。娘问,你心里有事?弟说,我不该相亲,该让哥去。娘说找一个是一个,先甭管他。弟说,怕他找不到。娘皱皱眉说,走一步说一步吧。

娘继续烧火,一根柴火从灶门里掉下,呼呼地燃着。弟弟赶紧跑过去,极快地挑起,又极快地塞到灶门里。锅里的水开了,咯咯嗒嗒地响着。娘俩提着喉咙,继续说着。

按咱这里习惯,我一找了对象,哥就不好找了。

你先找好再说。

我先找不中。

你甭想恁多。

我不找了,把这个让给俺哥吧。

娘听了这话,身子僵住了,她好像不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遍。弟说,这回我不打算找了,把她让给俺哥吧。娘彻底听清了儿子的话,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又埋头烧火了。

风起来了,在柿树里上上下下蹦跳着,兄弟俩脚下的茅草也跟着舞动起来。在弟的劝说下,哥终于动心了,他转过身,慢慢走下土堆。风嗖嗖地撵了过来,把断草和枯叶吹到了哥的脊背上,弟让哥停下,把断草和枯叶一点点捏掉了。

姑娘就坐在屋里,弟弟没敢往里面瞅。这时风大了起来,寒冷像个气球,一点点膨胀起来。弟抖着身子想,她肯定还穿着那件牙色棉袄。相亲那天,她穿着牙色棉袄,在屋里站着。他一进屋,她对他浅浅一笑。他的脸倒先红了,他低着头,仿佛瞅见了春日的河水,水是滑的温的,冒着的湿气,一拨一拨地往外散着。她让他坐,他没坐,她对他又是一笑,他想起拱出土皮的叶片,叶片是沐过春雨的,叫人心疼。

她站着,他也站着,都站在窗前。窗外是片杨林,枝头上满是鼓鼓胀胀的骨朵儿。他没话找话说,今年地气旺,瞅瞅枝上的骨朵儿多大。她往外虚虚一望说,今年春天肯定来得早。两人一聊,气氛稍微缓和些,她给他倒了杯茶水。他瞅瞅窗外说,这片杨树真旺,树皮青嫩青嫩哩,能掐出水来。她附和着说,就是,骨朵儿也快开了,停不了多久,里面就蹦出杨絮了。两人相视笑了笑,都扭过头,转向室内。目光像两只胆怯的鼠,各呆在一处,然后又哧溜跑到窗外了。树下是些麦地,麦苗已经返青,地上像浓浓地抹着颜色。他说,地肥得很呐!她也说,肥得能流出油来。他往外仔细瞅去,地里的土湿湿的,上面还有指盖大的青草,阳光洒下来,热气线似的升腾着。

她问,你庄的地咋样?他说,地都在黄河边上,也肥得很。

能种水稻吗?

能!

我还没见过水稻是咋种哩。

抽空你去瞅瞅。

她的脸红红的,饱满得像个杨骨朵儿。她本想沉默一阵,但话在肚里拱着,摁都摁不住了。

听说稻田里有鱼?

鱼不多,泥鳅多。

咋恁多泥鳅呐?

泥里生的呗!

风景好吧?

可美了!

咋美咧?

你可能不信,稻田里还有白鹭呢。

真哩?

真哩!你啥时去看看呀?

她的脸红红的,顿了顿没有讲话,但他已经明白,她对他不会有啥意见的。

哥走到堂屋里,她正在房里坐着。哥捧杯热水说,大冷的天,叫你等久了。她的眼亮了一下,笑在嘴角上晃着。当门的地扫得发白,屋里的墙却灰灰蒙蒙的,这座房有几十年了。她扭头瞅了一圈,发现西墙上吊着两串柿子。柿叶干了,柿子却红得扎眼。她问现在咋有柿子呢?哥说,秋天摘了,往墙上一挂,边熟边吃,能撑到来年夏天。哥摘了一个剥开,红滋滋的果肉嘭嘭地抖了出来。她不好意思吃,哥说,吃吧,冬天吃柿子跟秋天可不一样味儿。她转过身去,后背对着他,哥能瞅见她的脖颈。她的头发是扎起来的,几根秀发散落下来,柔嫩的耳轮隐隐约约的。他想起了盛夏的桐苗,叶子墨绿墨绿的,叶面好像洇出水来,能听见刺棱刺棱的生长声。哥的心里软了一下,他本想坐下,但又慌慌地站起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老屋里,坐了这么个红红艳艳的姑娘呐。

春节很快到了,按当地习惯,大年初二男方需到女方家串亲,这样来回一走,婚姻基本上也就定了。哥把弟叫到后院的土堆上,噤着脸说,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你去好。

你都和她见罢了,说罢了,甭恁多事啦。

我仔细想了,你娶她比我娶她强。

不能说强不强,我小,要是先要媳妇,就影响你了。

这个你先甭管。

我必须得考虑,咱得都娶上媳妇,不能叫人家笑话……

风吹了过来,刀子似的跑着,脚下的干草又簌簌地响起了,两人的手插进袖筒里。弟瞅瞅前面摇晃的柿树,他觉得柿花正喧喧闹闹地开着,有的嘻嘻地跳到了地上。地上长满麦苗,麦苗有箩筐一样高,他似乎瞧见姑娘站在麦地里,柿花满满地挂在她身上。弟极力从这种幻想里跳出来说,甭迟疑了,太阳爬恁高了,该走了。

我去了,显得我……

啥也甭提了,你就大大方方地去吧。

我看着还是你跟她般配。

咱俩长得一样,你也配。

……

这时风小了一些,但又飘起了雪花,雪花不大,像揉碎的树叶,一片打在弟弟的鼻尖上,一片掉在哥的额头上。两人都瞅着柿林,雪一点点把他们打白了……

纪念日

虽说是腊月,河水并没冻上,风一吹,水面微微一动,像打着寒颤。牙生扶住栏杆,愣愣地望着桥下的水。媳妇大叶说,今个天冷,还是不去吧。牙生瞅着河水,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一股风栽到河里,一溜河水慌张地摇了摇,又醉酒似的呆着不动了。牙生回头说,今个是腊月二十六,十五年前的这个时候,咱俩正在俺家拜天地咧。大叶鼻子一酸说,我怕天一冷,你再闷得慌。牙生想说没事,正要张口,就感到喉咙一痒,于是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牙生在城里的建筑工地打工十余年,得了肺病,就是常说的那种矽肺,已是晚期,有时病一重,光张嘴,就是出不了气。他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想趁结婚纪念日,带媳妇进城。

牙生抱住桥栏杆,头顶在上面,伴着阵阵咳嗽,身子蛇似的扭动着。大叶说,改天再买吧,不就是一件鸭绒袄吗。牙生边咳边说,我这病哪天都是这样,袄必须今个买来。牙生尽量直起身,装着没事的样子,一脸的坚定。给大叶买件鸭绒袄,是他十多年来的愿望。如果临死前不把这事办了,他觉得死不瞑目,他想安安心心地离去。

风不大,但一侧耳,满脑子都是风声。结婚那天,也是这样。不过风好像是偷偷钻进洞房的,它们在房里溜了一阵,然后停下来,不走了,于是房里变得冰窑一般。大叶坐在床上,穿着一件自做的棉袄。牙生问,咋没买鸭绒袄?结婚兴这个呀!大叶低头说,爹答应给买的,最后却没钱了。牙生吊着脸说,没钱买也不说一声,今个,邻居都见你穿了自做的棉袄,没见你穿鸭绒袄,叫人家看不起……大叶不说话,牙生也不说话,风似乎烦了两人的沉默,开始跳荡起来,于是冷气哧哧地往大叶身上钻,也哧哧地往牙生身上钻。大叶裹着棉袄说,事也过了,就这么穿着吧。牙生叹口气,他咬咬牙想,得给大叶买件鸭绒袄,买件最好的鸭绒袄。但袄一年比一年贵,牙生的愿望也一天一天地埋下了。

牙生极力挺起身,风从桥下跃起,在他后面晃晃,然后噌噌地远去了。前几天,就在这个桥上,赔偿方代表往路中心一站,再也不肯进村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万块钱说,就这点钱了,我知道远远不够,但也只能这样了。牙生听后,脸吊着,大叶的脸也吊着,大家都不说话。这点钱是通过法律途径要来的,前后花了一年的时间,有这样的结果,牙生也就知足了。回到家,他把一万块钱往桌上一搁,和大叶商量说,五千元给儿子留作学费,四千元作为明年的土地投资,最后就剩一千元了。大叶说,四千元种地不够,剩下的一千元弄啥?干脆都把它投进去。牙生说,一千元给你买棉袄,这回非得给你买了,要不就没机会了。

县城越来越近了,能隐约瞅见远处的高楼了。牙生闭上眼,觉得有无数个水泥硬块,鸡毛似的在空中飘浮着。他听到了刺刺啦啦的搅拌水泥声,听到了瓦刀敲击砖块声,他看到飘浮的水泥硬块向他涌来,叮叮咚咚地砸在他的头上,他走起来变得摇摇晃晃的了。大叶说,你还有没有力气,没有咱就回家吧。牙生说,咋没力气咧,你瞅瞅,我走着不是可有劲么?他虽然昂着头,腰却是弓着的,每走几步,都得停下来急促地呼吸。牙生认为自己力气是有,就是吸气困难,别的再也没啥了。胸闷时,他总是闭上眼,想着有片麦地,麦地上有朵白云,白云被太阳照着,飘呀飘的。这么一想,胸部的压力轻了点,呼吸略微顺畅些。有了这点经验,他就更多地想些美好的物事。桥两头是些杏林,这时节,杏林现出铁青的颜色。牙生闭上眼,却瞅见杏花开了,开得满天满地的。一群一群的蜜蜂,绕着杏树,哼哼着,尽情歌唱呢。结婚那天,娶亲的走了,牙生顺着小路悠悠来到小桥边。他知道娶亲的队伍总要经过这里的。他望望杏林,又望望河水,觉得大叶就要过来了。她穿着红红的鸭绒袄,阳光 软沓沓的,袄的红色顺着阳光 ,哗哗地流下来,河水红了,杏林却白了,他听到了花开的■■的响声。等地气升了,河面上的冰消了,鸟的叫声亮了,他就能和大叶一同下地干活了。大叶穿着鸭绒袄,他也穿着新衣裳,他们在桥上停下,河水把他们的影子藏到水里,水里的影子波波动动地粘到一起了。

胸闷时重时轻,他的眼也跟着一睁一闭的。等他最后一次睁开时,竟到县城边上了。城边也是高楼,他只瞄了一眼,又赶紧合上了。他觉得楼房都是斜仄的,风从楼顶冲下来,嗖嗖地带着哨音,他慌得把耳朵捂上了。大叶问,坐下歇歇吧?牙生说,走吧,甭磨到天黑,商店关门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牙生觉得像在脚手架上爬着。风响着,风里夹着沙子和败叶,哗哗啦啦地往脚上打着。牙生感到手是麻的,脚是酸的,胸上像压着一摞红砖,一团团凉气也咕唧咕唧挤出来。大叶边走边给他捶背,牙生说,你甭捶了,你一捶,我觉得又回到工地上,人叫着,搅拌机响着,瓦刀铛铛地敲着,我又出不来气了。大叶忙停了手,她在旁边偎着,手脚没处放了。

牙生的眼还是一睁一闭地走着,到了高楼处,他就把眼闭上。大叶说,要不你在这等着,我自己去买。牙生不同意,他说他要亲自给大叶挑件她最最满意的。

城边是些小商店,店虽小,但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一般人把它叫作精品店。大叶低头就往店里走,牙生挡住她说,咱不进这些小店,这回咱必须进大店,大店的东西好得多,既然买了,就给你买件最好的。

穿过两条小街,穿过一个广场,来到中心大街上。他们拐进一个专卖羽绒服装的商店,牙生问大叶要哪种颜色的,大叶瞅了瞅满天满地的棉袄,伸伸缩缩地说,要水红的哩。牙生心里一软说,好,水红色的中,我也喜欢水红哩。他想了多年了。大叶的皮肤白,水红的颜色,能和白的皮肤映衬起来,显得人就更好看了。结婚那天,他正坐在堂屋,刚听到炮响,大叶就走进院门了。她穿件自做的水红色棉袄,胸部绣朵盛开的绒花。按当地习惯,这天该穿鸭绒袄的,大叶的这种穿戴把牙生弄蒙了,他呆呆地瞅着大叶穿过庭院,悄悄进了洞房。这时有些邻居开始指指点点,她们咔吧咔吧地眨着眼,瞅瞅牙生,再瞅瞅大叶,然后虚虚地笑了。

看到邻居那样的笑容,牙生浑身都是紧的。他的后背和前胸像沾了桃毛,一阵阵刺痒。在屋里停了一会儿,大叶出来了,该拜天地了。当然大叶还得穿着那件自做的棉袄,牙生没想到,一个刚到本村不久的新媳妇悄悄偎了过来 ,她穿件粉红色的鸭绒袄,红袄一映,手是白的,脸也是白的,于是大家的目光都给了她。她知道大家都在瞅她,先是嘴上挂着笑意,继而是眼上鼻上都沾满了喜色。大叶被冷落了,牙生也被冷落了。牙生见大叶的脸冰冷冰冷的,像截木头呆呆地插在地上。

牙生显得满身是劲,他往衣架上瞅着,眼都不知眨了。他往前边挪边瞅,不愿漏下一星一点。鸭绒袄一件挤着一件,人群似的,分不清俊丑了。但牙生看得清楚,他瞅见有好多红的,不是淡了,就是暗了,不是他想象的那种颜色。大叶说,你走不了远路,在这儿随便买件就中了。牙生的脸沉了,他想说什么,嘴刚张开,又坚定地合上了。

他们从店里出来,往南走,南边是更大的一片楼区。牙生本是想闭着眼过去的,但他往前一走,就看到一片阴影刷地罩到了头上,他觉得有个东西重重地压在肩上。他觉得腰弯下了,骨节嘎蹦嘎蹦响起来。眨眼间,好像有个软软的东西堵住了他的鼻孔,他再也喘不过气来了。大叶让他坐下,身子后仰着,两手不住地搓着他的胸部。牙生说,以前瞅见高楼,一挤眼就过了,现在这法子好像不中了。大叶不住地叹气,叹完气,眼也湿湿的。牙生伸出手,想把大叶的泪拭去,但刚一抬胳膊,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牙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叶本想搀着他,但他硬撑着,不叫大叶扶他。他们进了鸭鸭羽绒专卖店。货架上品种虽多,但红色的只有几种。牙生看上一款水红的,往大叶身上一试,稍微小了点。大叶对着镜子说,我看着胖瘦基本合适。牙生围着大叶转了两圈,在前面拽拽,在后面扯扯,又走开几步,对着大叶瞄了瞄,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营业员问,衣服不中?牙生说,有点儿小。营业员做作地抬起头,也围着大叶转了一圈说,我看正好,袄跟衬衣不一样,不能大了,大了就显得邋遢了。牙生还是不放心,他让大叶走到门外,外面天光正亮,鲜亮的红色,耀得牙生眯起眼。他让大叶站在台阶上,趄着身子瞅瞅说,还是有点小,能长上一寸就好了。

最终还是没买这件棉袄。他们走出衣店,阳光 正艳,牙生瞄一眼太阳,面前顿时金花乱舞。他想,那件棉袄虽说不太合适,但毕竟跟自己想象的越来越近了。街上人声嘈杂,但他只听到阳光吱吱的燃烧声,他觉得心是暖的,天也是暖的。结婚那天,也是这种天气,他记得,大叶进了院门,望望天空,就入了洞房。按本地习俗,新娘来到婆家,得把外衣脱掉。大叶脱掉外衣,只好把那件棉袄穿在外面了。婚宴已经开始了,大叶和牙生给客人敬酒,几个娘们瞅瞅大叶,然后低头嘀嘀咕咕的。牙生的心紧了一下,他后悔婚前没有问她,如果把鸭绒袄买了,也许就不会遭人议论了。

牙生有点接不上气,他蹲在路边歇着,大叶不敢走远,在他跟前站着。牙生喘了几口气,胸部略微舒缓些。他瞅瞅空中,空中多了些尘雾。牙生想,刚才的天还是晴朗的,过了半晌,咋变成灰灰蒙蒙的?他迷瞪一阵,突然转过弯来,这是县城,县城也是城市呀,城市就是这样,灰天灰地的。他看着这样的灰色天地,胸部又一阵阵闷起来。他极力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去。大叶说,街边的店里都有袄,随便买一件算了。牙生眉头一皱,淡淡地说,我得亲自把袄给你买了。大叶瞅瞅他,只好慢慢地跟他走着。

前头有个冰川棉袄专卖店,商店是个筒式房,高高大大的,挂满了衣服。牙生愣愣地走进去,一点点地瞅着。筒式房被隔成三间小房。牙生在第一间溜了一圈,仅有一款红色棉袄,是那种枣红色的,暗暗的没一点光泽。他瞥了一眼,就进了第二个房间。房里有三件红的,一件是大红,一件是二红,一件是橘红。牙生说,你瞅着哪件好看?大叶说,哪件都中。牙生说,咱既然买了,就得给你买件满意的。

这三件牙生觉得都不好,他们继续往里转。营业员指指一件黄色的棉袄说,大姐长得年轻,试试这件咋样。大叶往身上一穿,柔肩出现了,线条出现了,脸也显得白了。牙生想,要是红的就好了。新婚时他觉得大叶的肩是宽的,腰是直的,如果穿件鸭绒袄,该是多么诱人呀。现在她的腰有点弯了,脸上有层细细的皱纹,鸭绒袄确实来得太晚了。

营业员瞅着牙生,眼珠骨碌骨碌转着。大叶把袄脱下,营业员才慌慌地问,这袄满意么?牙生说,真没有水红的?营业员笑着说,要是有,就给你了。牙生说,俺认为水红的好看,俺只要水红的。

从店里出来 ,牙生觉得心里闷闷的,没有想到,这么多衣服,要找到满意的,还真的怪难哩。多年来,自己在城里打工,农活都撇给了大叶,里里外外一把手呀,这回咋也不能亏待她。

两人重新走到街上。这是个商贸市场,街两边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商店。牙生一步三歇,不敢走得太快。大叶望望两边的店铺说,县城就这么一点,都快逛完了,到两边的小店瞅瞅吧。牙生左右瞅瞅,拉住大叶,仍然往前走。

牙生拉住了大叶的手,他怕别人瞅见,往外瞧瞧,街上的人有的悠悠地溜着,有的匆匆走着,并没人注意他,牙生放心了。在街上,他还没这样大胆地抓过大叶的手,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他闭上眼,觉得大叶的手不那么柔软,特别是几个指肚,粗粗糙糙的,但他感到了别样的舒适和安静,他想到了家里的土地,土地上的庄稼,土地上的树木……他想轻声叫声“大叶”,但努力了几次,还是没有叫出声。他决定不叫了,他就这样默默地抓着大叶的手,好像怕她丢了,怕她跑了。

那年新婚回门时,他也有种强烈的这样的感情。本是和陪客三人骑自行车回娘家的,牙生突然说,大叶,我骑车带上你。大叶说,路上净是雪,带着我容易滑倒呀。但牙生还是把她带上了。路上的雪压瓷了,牙生怕摔了大叶,就一手扶住车把,一手拉住她的腰。大叶还是穿着那件棉袄,袄太厚,往车上一坐,衬得背有点驼了。陪客说,嫂子,结婚时新娘都穿鸭绒袄,你咋不穿呢。大叶的脸红了,她吞吞吐吐地说,俺,俺不能跟人家比,俺家穷呀。牙生听后,肚里像装了秫秸,刺刺扎扎地难受。他拽拽大叶说,你先甭慌,我早晚把鸭绒袄给你买了。他还记得那个雪天,大叶听后,脸微微红了,她偷偷地瞧一眼牙生,睫毛上涌出一层浅浅的湿润。

他们顺着大街来到城南,这里的楼较低,街道宽而平坦,两边是一道道白色的栅栏。牙生瞅着这些,想起曾经干过活的工地,想起工地上大垛的水泥袋子,于是他又喀喀地咳嗽起来。他往地上一蹲,头都直不起来了,咳嗽像把鞭子,往他身上叭叭地抽着。大叶忙给他捶背揉肩,到了最后,竟不知如何是好了。街上汽车不多,满天满地都是他的咳嗽声。大叶问,你感觉咋样,要是受不了,咱就回医院去。牙生摇摇头,又狠狠地摆摆手。

牙生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直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又没有力气了。恰好到了中午,他们只好拐进了一家饭馆。牙生往椅子上一歪,情绪好了许多。他把杯子恭敬地放在大叶面前,准备给她倒水,大叶死活不让。他板着脸说,我得把这杯水倒上,结婚这么多年了,我还没给你倒过水咧。大叶捧着茶杯喝了一口,低下头,眼晴有点湿,她不想让牙生瞅见这些,就转过身,叫老板上饭。

老板是位中年女人,她往跟前一走,牙生的眼就瞪圆了。她穿件半大鸭绒袄,是一种浅浅的水红色,就是牙生想象的那种颜色,牙生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挺起身,稳住情绪,一板一眼地说,嫂子,你这袄在哪儿买的?她瞥瞥牙生,笑了笑说,在中央商厦买的,就是城西那个中央商厦。牙生想站起,但身子刚离开椅子,又趔趄着坐下了。于是他咬咬嘴唇说,嫂子,这袄好看,我想给媳妇也买一件,能不能脱下,叫俺媳妇试试?

女人爽快地答应了。袄穿在大叶身上,大小胖瘦都很合适,像专门给她订做的。牙生摁着桌子站起来,他让大叶在他面前来来回回走了几趟,牙生的眼追着棉袄,滴溜滴溜地转着。最后他叫大叶站在跟前,他极力站直身子,伸出两手在袄上一点点地摸着。他的手游鱼一般,从肩上落到襟上,又从襟上滑到背上。他的手很轻,轻得跟羽毛一样,生怕把袄面摸烂了。他停下对大叶说,就要这种?大叶说,就要这种呗。一种久违的喜气,从牙生脸上扑扑地冒了出来,他自言自语地说,赶紧吃,吃罢就去买。他还瞪着那件鸭绒袄,眼神像被粘住了,他似乎瞅见,外面下雪了,大叶穿件鸭绒袄推门进来,她的头上是雪,袄上也是雪,披着雪的大叶变得美丽了。正觉得诧异,忽然听见街上一阵炮响,接着涌来一群人,把他和大叶围在了中间,一句紧似一句地说,你们结婚了,你们结婚了……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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