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雷雨》中心的周朴园

2009-10-28 07:01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9期
关键词:独裁者曹禺周朴园

张 玫

摘 要:周朴园作为《雷雨》的核心人物之一,除了传统的分析角度外,本文试从周朴园是剧中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的核心,是他统治的周公馆中至高无上的权威,也是这个家庭中的情感的可怜虫,以及整出悲剧的最终守墓者等角度,重新解读周朴园这一人物形象。

关键词:曹禺 《雷雨》 周朴园 独裁者 孤独者 守墓者

话剧,是要通过人物的对话来展现事件的经过,同时还要通过对话、动作、姿态以及服饰等来塑造不同人物形象,因此人物的刻画至关重要。1934年曹禺创作的《雷雨》之所以魅力永恒,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归功于剧中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形象:雷雨般的蘩漪,“她会爱你如一只饿了三天的狗咬着它最喜欢的骨头,她恨起你来也会像只恶狗狺狺地,不,多不声不响地狠狠地吃了你的。”懦弱却罪恶累累的周萍,“永远地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善良而有韧性的鲁侍萍,虽然一次次地从生活的谷底挣扎出来,但却总是被命运一次又一次地砸到更深的谷底。卑亵无耻的鲁贵,眼里永远只有对周朴园们的垂涎与崇拜,他的一言一行每一次都会引起观众的鄙视和不齿。倔强要强的鲁大海,凭借仇恨与冲动,想要改变自己的境遇,却屡遭失败。同样善良、纯洁的两个年轻人——四凤与周冲,在对人世的不解中幻想着自己的美梦,残酷的现实使他们的梦破灭了——一个是爱情之梦,一个是乌托邦的理想之梦,现实同时也残忍地拿走了这两个最不应该逝去的生命。

这些个性突出的人物形象中自然也少不了周朴园,但如何更客观地解析周朴园在剧中人物关系中的位置,以及如何看待他与鲁侍萍、蘩漪以及儿子们的感情,评论界一直存在分歧。笔者想就这些问题来阐述自己的看法。

一、纷繁复杂的人物关系的核心者

《雷雨》中的八个人物,从社会地位的角度,划分为两个对立的阶级:统治阶级与被统治阶级;从家庭成员的构成,分为长辈与晚辈。但在三十年的时间的累叠后,也更因为周朴园,八个人交织成了一张纷繁复杂、错综迷乱的关系网:资本家与工人是父子、是兄弟;主仆之间还存在着夫妻、母子、恋人、兄妹的关系;法律上的母亲与儿子,却是一对地下情人。这些关系产生的根源是因为三十年前的周朴园,但在三十年后,大多却集在了周萍的身上。

而周萍与蘩漪这对情人的关系形成的初衷,虽然有着年纪相差不大,也都受到过一些新式教育,爱好和情趣上有着许多的相似,性格上同样的压抑和忧郁等一些外在的因素,实际上更多的是因为周朴园。是对周朴园的“恨”促使他们这样做的。

蘩漪被骗到周家,在这个家里,她看到太多的罪恶与虚伪,“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的好人物。”同时也为自己落到了这样的魔窟而无奈。十几年来,蘩漪与周朴园之间不仅有着年龄、生理的差距,而且周朴园以顶礼膜拜般的方式纪念着“死”了三十年的侍萍,对她却是冷漠、厌恶和凶横,她觉得自己早成了“石头样的死人”,这些使蘩漪恨周朴园。

周萍二十几岁前,一直在家乡,母亲“死”了,对父亲是陌生的。年幼时的周萍,在家乡那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长大,周家在当地也算是有脸面的人家,周家的大大小小事情,自然会成为人们闲谈的话题。年幼的周萍虽然知道亲生母亲已经死了,但母亲的死因以及母亲的点点滴滴,不能不成为年幼的他内心最最好奇的悬案。当然,没有人会给他答案,更不会有人告诉他真相。但长到二十五、六岁的周萍,很可能从各种微妙的途径,周围人的指指点点、流言蜚语中得出两点:他是一个不能见光的私生子;他的亲生母亲的死与父亲有关。正如蘩漪听到周萍说的“你说你恨他,你说过,你愿他死,就是犯了灭伦的罪也干”。

基于此,可以说乱伦是蘩漪和周萍刻意犯下的,这会使他们对周朴园的恨得到发泄,获得复仇般的快感。

但周萍在与父亲的接触中,逐渐改变了对父亲的感情,由恨变成了羡慕、崇拜。于是,与继母的乱伦成为了一桩罪恶,使他极力想摆脱、结束。四凤成为了他最佳的转移寄托者,他与四凤由主仆变成了恋人,并让四凤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但侍萍、周朴园、鲁贵之间的纠葛,使周萍与四凤之间更真实的关系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无意之中,周萍再次犯下更恐怖的乱伦罪恶。

周朴园是使周萍犯下乱伦罪恶的始作俑者,但周萍却作了罪恶的最后背负者,他只能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中。

二、封建家庭的独裁者

周朴园在剧中是一个矿山的大资本家,也与所有的资本家一样,靠血腥地压榨、牺牲工人来发家致富,年轻时还曾留学德国。即便如此,大多的评论都还是认为周朴园身上具有封建的与资产阶级的双重特征,只是在具体的认识上又各有侧重。早期周扬曾指出“周朴园在家庭里是一个顽迷专制的家长”。田本相则指出周公馆是“封建阶级和资产阶级杂交的畸形物,它以强烈和浓厚的封建性为特征,周朴园妄图维护的正是那种封建的大家庭的秩序”。朱栋霖的《论曹禺的戏剧创作》中也这样写道:“周朴园在社会上的身份是资本家,但是他的灵魂并没有进入资产阶级民主、自由的境界,而是跋扈在封建主义的黑暗王国里。”

因此,在周公馆里,周朴园是一个至尊的封建大家长,封建的夫权、父权让他可以在这个家独裁,从他身上穿着的是“二十年前的新衣,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以及“一种冷峻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到大拇指套着的一个扳指,都泛滥着浓烈的封建家长的气息。

剧中的周朴园是“模范市民”,是“模范家长”,周朴园也自诩过“我的家庭是我认为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我的儿子我也认为都还是健全的子弟,我教育出来的孩子,我绝对不愿叫任何人说他们一点闲话”。而这个“模范”,是以典型的封建规范评判出来的。

第一幕中有很经典的一段:

蘩 漪(顺忍地)好,先放在这儿。

周朴园(不高兴地)不。你最好现在喝了它吧。

蘩 漪(忽然)四凤,你把它拿走。

周朴园(忽然严厉地)喝了它,不要任性,当着这么大的孩子。

蘩 漪(声颤)我不想喝。

周朴园冲儿,你把药端到母亲面前去。

周 冲(反抗地)爸!

周朴园(怒视)去蘩漪面前。

周朴园说,请母亲喝药。

周 冲(拿着药碗,手发颤,回头,高声)爸,您不要这样。

周朴园(高声地)我要你说。

周 萍(低头,至周冲前,低声)听父亲的话吧,父亲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周 冲(无法,含着泪,向着母亲)您喝吧,为我喝一点吧,要不然,父亲的气是不会消的。

蘩 漪 (恳求地)哦,留着我晚上喝不成么?

周朴园 (冷峻地)蘩漪,当了母亲的人,处处应该替孩子着想,就是自己不保重身体,也应当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

蘩 漪(四面看一看,望望周朴园,又望望周萍。拿起药,落下眼泪,忽而又放下)哦,不!我喝不下!

周朴园萍儿,劝你母亲喝下去。

周 萍爸!我——

周朴园去,走到母亲面前!跪下,劝你的母亲。

[周萍走至蘩漪前。]

周 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

[周萍望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叫你跪下!

[周萍正向下跪。]

蘩 漪(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在喝!

(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周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由右边饭厅跑下)

作为封建家长的周朴园,必须对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极力控制,苛刻地要求他们绝对服从自己。他尤其知道,在这个家中,任性的蘩漪是最有可能违逆他的。既因为他们十几年来情感的冷漠,也更因为繁漪最清楚他的底细和周萍的身世,蘩漪每一次小小的反抗,都会使周朴园觉得自己处心积虑包裹的罪恶与秘密会泄露,会一点点地啃食他家长的威严,会让儿子们效仿,摧毁他几十年来维系的“圆满”和“秩序”。压住蘩漪,就可以震慑家庭的其他成员。因此,他说妻子有病,蘩漪就必须承认自己有病,“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他要蘩漪喝药,要她“替孩子做个服从的榜样”,让儿子们跪下,要蘩漪去看脑病专家,要儿子们也吃药,实际是在一次次地强调和炫耀他夫权与父权的权威。

三、情感的孤独者

作为一个自然人,周朴园同样有对情感的需要,有对亲情的渴望。但他在他的生活周围却无法得到满足。

在家庭中,周朴园首先要极力做一个模范的封建家长,为此,他必须专横冷酷,必须说一不二,必须让所有的人服从他。但同时,这也让所有的人害怕他,敬畏他,远离他。

从时间上推断,蘩漪并不是侍萍被赶走后娶进周家的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她嫁到周家才十八年。三十年前的那位太太应该是不在了,她怎么死的,不得而知。但那位太太应该没有让周朴园和自己获得什么幸福,也没有在周朴园的生活中留下一丁点的记忆。现在的太太蘩漪任性,与周朴园要求的“服从”格格不入,年纪上又与周朴园相差近二十岁,无论生理、兴趣、性格上,双方都有着很大的距离。而周朴园把当初被赶出周家的侍女侍萍撰写成被正式娶进门的太太,是周萍“死去”的生母,并把她的照片,喜欢的家具,不开窗子的习惯留在了周公馆的客厅,还时时把侍萍三十年前为他做的衣服找出来穿穿,这个活在周朴园口中、记忆中的“侍萍”,成为了最典范的完美的妻子的代表。这里既是他的籍慰之所,也是最刺激蘩漪的地方——她是无法与侍萍相比较的。“死去”的侍萍横在两人之间,蘩漪仅仅是一个适合周朴园的身份、地位的体面的太太,周朴园也只把蘩漪当做这个家庭的花瓶,以及为孩子做服从自己的“榜样”,十八年里,蘩漪面对的是冷漠、寡情、凶横的周朴园,又如何能去为他奉上妻子的温存和体贴?

大儿子周萍是周朴园的希望,成年了,而且“专门学矿科的”,应该可以成为自己的得力臂膀。但这儿子却并不是很如他的意,不仅是因为二十几岁才接到自己身边,与自己生分得很,与自己总保持着一种冷冰冰的恭敬,而且还“在跳舞场里鬼混”,“喝酒,赌钱,整夜地不回家”,一副形骸放荡的公子哥模样。周朴园搬出了周萍的生母对他进行说教,甚至把自己从不愿在人前流露的年迈、孤独、疲倦向他表露,希望周萍能有所改变。但收效甚微,这个有着“美丽空形”,“移植在暖室里”的麦苗,空虚、脆弱、犹疑、怯弱,永远承不起周朴园对他的希望,含糊着“只要把事不看得太严重,事情就会过去的”。

十七岁的周冲,是周朴园年近四十才得到的幺儿,相对而言,周朴园是比较纵容周冲的。而周冲,幼稚天真,整日沉醉在自己的乌托邦的幻想中,他纯洁地爱着自己身边的人,周朴园也唯有从周冲那里,还能感受得到亲情骨血的暖意。所以在第四幕中,失意寂寞的周朴园看到从外面回来的周冲,会不禁地面“露喜色”,“慈爱地”、“恳求地”拉着周冲的手,想与周冲亲近。但在经过了逼母亲喝药、看病,开除鲁大海,开除四凤、鲁贵等事情后,面对父亲,周冲只能“服从”、“窘迫”、“冷淡”、“无表情”、“无神”。幻梦中的那个可敬但也可亲的父亲已经消逝了,太多的事情让稚嫩的周冲茫然。

正因为在家庭里,周朴园无法获得情感的满足,他只能寄托于三十年前的回忆。三十年前,周朴园与侍萍之间是存在有一定真情的,那时的周朴园刚从德国回来,西方的资产阶级思想虽没能从根上对他彻底地改造,但作为见过世面的他,自然会把一些舶来的新观点当做是一种时髦而进行实践,诸如衣着、爱情之类,而且侍萍“年轻”、“聪明”、“很温存”,“很好看”,也“念过书”,不同于一般的丫头老妈子,自然成为了周朴园的爱情时尚的试验田,这也可以说是周朴园的“初恋”。年轻而温存的侍萍,在这场被动的恋爱中,自然也是真情付出的,她在周朴园的衬衣上绣着自己的姓——“梅”,绣着自己的名——“萍”,为他生下两个儿子。赶走甚至逼死侍萍,或许这并不是当时的周朴园所想要的,但却不得不对这个决定投降,这却是周朴园骨子里的封建性质所决定的。不过,毕竟侍萍是他爱过的,对她的死是歉疚的,而周朴园后来婚姻也没有获得任何的幸福,这些都只能使他更加怀念侍萍。在三十年间的搬迁中,从无锡到北方,他都保留着侍萍喜欢的家具,保留着侍萍为他缝制的纺绸衬衣,保留着侍萍关窗子的习惯,保留着年轻时的侍萍的照片,记得侍萍每年四月十八的生日……这些既能让自己满足追忆的需要,又给了还留在周家的周萍合理出生身份的解释。

但周朴园只是用追忆三十年前的侍萍来满足自己的空虚和寂寞,但还活着的侍萍出现在面前时,他的资产阶级与封建阶级的本性,使他脱口而出的是“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他虽然“爱”过侍萍,但他却更清醒地知道,还活着的侍萍对他而言是危险的,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揭穿他“模范市民”、“模范家长”的外壳,揭露他三十年前的罪恶,使周萍私生子的身份暴露,使他三十年来所努力争取并保护的一切都化为乌有,这是他不可能接受的。权衡利弊的他只能牺牲他对侍萍的那点追念。

在周朴园自己统治的王国里,他从来就是一个情感的孤独者。

四、悲剧的守墓者

在这出四幕悲剧的最后,悲剧的色彩可以说到了极致,没有一个人在其中获得一丁点的好处。

年轻无辜的四凤、周冲死了;愚蠢、放纵的周萍也死了;忍了再忍的侍萍疯了;狂戾的蘩漪也疯了;鲁大海走了,一走走了十年也不再回来;曾经自得的小人鲁贵家破人亡;而以大人物自居的周公馆的最高统治者周朴园又得到的是什么呢?——两个儿子死了,一个儿子出走了,侍萍、蘩漪疯了;十年里,周朴园只能守着两个疯了的女人,等着那个永远也不会回来的儿子。

剧中似乎既没有中国传统审美观念中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也看不到常见的悲剧中,美好的毁灭,丑恶的嚣张。但对周朴园而言,若能死去,倒是一种解脱和幸福,可作者让他活着,活在十年之后的“序”与“尾声”中,而且心智正常的痛苦地活着,这也许是作者对恶的另一种惩戒吧。

参考文献:

[1]曹禺.雷雨·序[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2]梁秉堃.二十三岁作《雷雨》,四十七年“两部半”[N].北京晚报,2009-04-03.

[3]潘克明.曹禺研究五十年[M].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

[4]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5]朱栋霖.论曹禺的戏剧创作[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6]朱栋霖.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张玫 都匀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教育科学系 558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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