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敌杂种

渔火者

一

那个冬天特别冷。预计的雪迟迟不下,天空阴沉沉的,又粘又轻的雨似有似无地飘着。风却越刮越猛,偶尔从黑魆魆的树枝上吹落一串水珠,像冰凌一样往骨头里扎。街面泛着寒光,没几个行人。我踯躅在行人道上,饥寒交迫,不时打个冷颤。

天渐渐黑下来。街道两旁的路灯亮了,灯光透过灰尘似的雨埃显得很弱。我强打精神,在一个个垃圾箱里面扒拉,企图从里面里找点吃的。很遗憾,除了水泥木屑玻璃纸片没有找到可以果腹的东西。我也很想去饭馆酒店附近的垃圾箱,但那里早聚集着成群的饿狗,而我的实力远远没到和他们抗争的地步。

我终于抗拒不了饭菜的香味,迟疑着挨近一家小饭馆。热汽不断从半敞着的门帘中渗出来,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休。正在咽口水的时候,被一个戴白帽子的男人发现了。他恶狠狠地蹲下身子威胁我,我对他狂叫几声,愤怒地盯着他。他更加火了,拔腿追了出来。追过一条小巷,终于追上了我,在我后腿重重踢了一脚,我倒下了。

正在他准备用皮靴踹我的时候,被一个女孩拦住了:你干什么?这么小的狗狗你也下得了手吗?

“白帽子”悻悻地走了。女孩抱起我。

可怜的狗狗!她叹息地说,眼里似乎有泪水在闪烁。凭良心说,在她看我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被感动了。

这个女孩告诉我她叫奕奕,从现在起她就是我的妈妈。奕奕看起来像个名门闺秀:戴着眼镜,白皙的脸上满是稚气,苗苗条条的样子像一条喜乐蒂。喜乐蒂是我喜欢的类型,比较秀气。

她将我带回她住的地方。她住在集体宿舍,宿舍里还有几个女同学。她告诉那些女孩,我叫“小奇”,是她男朋友送给她的,是名贵的蝴蝶狗。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我取这个名字,也许她正处在把一切机缘都看作奇迹的年龄。

大家有些疑惑。奕奕说,这家伙喜欢装酷,专门在地上打滚,等我给它洗了澡后给你们看。

奕奕将我带到澡堂,一瓶洗浴液倒在我身上,给我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吹干。

奕奕问大家,怎么样?大家纷纷赞美:果然很酷。黑眼圈像戴了副墨镜,两只长长的耳朵耷拉下来像旧军帽的耳翅;尤其是额头上的花纹,黄毛夹杂着白毛,活脱脱像画了一根骨头……大家边说边乐。

我被突如其来的幸运砸晕了。尽管奕奕反复对我说,小奇,忘掉你的出身,你是高贵的。但我一直没有摆脱心里的阴影。只要她稍微大声点呵斥一声,我都会吓得缩成一团,像树枝上砸来雨珠一样打个冷颤。

我对奕奕的每个同学都摇尾巴,大家都说我乖。寝室的同学众星捧月一样捧着奕奕,同样也捧着我。她和同学轮流逃课,在寝室里陪伴我。

奕奕和她的同学按照网络教的方法来养我。比如,在狗粮里面掺维生素,间或带我去防疫站打针;比如,教我学会礼貌,学会在塑料纸上面方便之类。

奕奕没料到我这么能吃,不得不三天两头往宠物店跑。那些狗粮虽然味道不如我吃过的残菜剩饭,却比甘蔗渣、香蕉皮好吃。

奕奕下了课就带我去散步。她总是絮絮叨叨地和我说话,一会说中文,一会说外语。她自称是我的妈妈,叫唐奕,小名叫奕奕。南方还有个外公叫唐玉林,不过如果我叫他爷爷会更开心;外婆叫易采莲,也可以叫奶奶。她的名字就是父亲和母亲的姓组合而成。

有一天奕奕和父亲通了电话。通话的时候,奕奕看起来并不开心。不过她很快调整过来,亲亲我说,外婆和爷爷不赞成我们回去呢,不过你不要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看来奕奕和我一样任性,固执地将我抱上了南下的火车。

奕奕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城市,这个叫吉阳的城市格局不大却很前卫。沿途看到许多宠物超市、宠物医院、宠物美容店、宠物整容店、宠物殡仪馆、宠物心理医院……甚至还有专门给宠物看相的营生:看主人的属相和宠物相不相生,宠物有没有灾厄,仿佛人们都充满爱心似的。

不过街道上空飘荡的煮熟狗肉的气味显示了这种爱心的真相。街上到处是什么香辣狗肉、花江狗肉、佛跳墙之类杀气腾腾的店子。养狗的多,吃狗的更多,养狗和吃狗成了市里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

命运的轨道再次改变,我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二

奕奕的家在一个很大的院子里面。院子风景很好,里面有很多树,很多花草,甚至还有石山和池塘。不过奕奕家住的房子并不好,比较起来显得很陈旧。

奕奕的父亲开门就抱怨奕奕回来怎么不告诉他,提了这么多东西,累得满头大汗的。

我猜到他应该叫唐玉林。后来我的朋友评价奕奕的父亲有些不恭,说他身上有些女人气;形象也不怎么威风,更主要的是走路有些歪。不过以我的嗅觉,除了他身上的劣质烟草气味外,并没什么女人气。走路的风格和我相似,朝一边歪着,不过我觉得这姿势很好看。我觉得他有些像年老体衰的哈士奇。

奕奕拉开书包,突然将我捧了出来。唐玉林吓了一跳,露出又惊喜又忧郁的表情,说你真把狗狗带回来了?片刻,又责怪她不该将我闷在书包里。奕奕说,不是这样我怎么能过五关斩六将呢?

奕奕眉飞色舞地介绍我在火车上如何躲过安检、躲过票检的惊险经历。这家伙有装死的绝招呢!奕奕说着用额头碰了我一下。

再表演一个给爷爷看看?唐玉林摸摸我的头,连说几声真乖。我觉得他的手又热又软,像女人的手,摸起来并不舒服。不过我很礼貌地舔舔他的手。

唐玉林将我们让到客厅,问要不要开空调。奕奕说,开吧,开吧,冷死了。

奕奕将我抱在客厅的沙发上,对我说,这是我给你说过的爷爷,还记得不?来,对爷爷打个招呼。

我对唐玉林敷衍地摇了摇尾巴。这时我的兴趣在食物上面,专心地在沙发上嗅来嗅去。

唐玉林问,这是什么狗?奕奕说,是纯种蝴蝶狗。唐玉林问,多少钱?奕奕说,那我就不知道了,应该挺贵的。奕奕的谎言使唐玉林看我的神色尊重多了。

多大了?唐玉林问。奕奕信口说,大概四五个月吧。

唐玉林幸福地着看女儿,对奕奕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怀疑。我一直在猜测唐玉林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嫌弃我。

突然女儿问,爸爸,你看小奇的样子像不像个怨妇?父亲呵呵笑道,确实有些像,他眼睛里有些不属于狗狗的东西。

这话让我有些生气,不过我奈何不了奕奕,只能在别的方面发泄。在唐玉林第二次摸我脑袋的时候,我奋力挣扎着跳了下来。

奕奕哈哈笑着说,小奇要尿尿了。她从书包里拉出一张塑料袋,说,小奇,拉这里。我理也不理,冲到卧室里,长长地撒了泡尿,然后打了个响屁。

这意味着打响了占领唐家阵地的第一枪。

奕奕嬉皮笑脸地说,老爸,小奇想占你的地盘呢。唐玉林慌忙从厨房里拿出拖把,将我拉尿的地方反复擦,又进厨房冲了拖把,重复拖了一次。

放下拖把,唐玉林有些忧郁地说,这事怎么和你妈妈说呢?妈妈不喜欢狗你是知道的。女儿说,就直说是男朋友送的。父亲说,这倒是个理由。不过,你妈妈的脾气你也知道,家里房子小,我和你妈都有工作,养狗有许多困难。这也是我一直想养狗,却一直没养的原因。

奕奕说,那就先养到我开学。我走了你们爱送谁送谁。

三

我知道奕奕是个好女孩,但我不知道奕奕的父亲是不是像她那样善良。我担心奕奕走后的命运,他会不会将我扔到大街上呢?我惴惴地想了很久,后来就在门口睡着了。

我梦见我躺在草地上。我将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太阳。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太阳的光芒像风一样在身边缠绕,却没看到太阳露脸。一个苍老的声音告诉我,你不要担心,太阳是今天的主人,等会会出来招呼大家的。

听她的口气很像我的母亲。尽管我从来不知道我母亲长得怎么样,也不记得母亲的声音,但我觉得她就是母亲。

大地是一个巨大的花园,平整得像一块无边的地毯。牛啊、羊啊、猫啊,还有鸡、鸭、鹅这些家禽,各自围成一个圈。我和兄弟姐妹也蹲坐在地,等待宴会开席。

突然,一块巨大的乌云遮过来,接着响起了雷声。

我被踢门的声音惊醒了。门开了,一个肥胖的中年妇女进来了。她一见到我就大声尖叫,仿佛被蛇咬了一口。我第一次听到人类恐怖的叫声,觉得十分有趣。

谁叫你带狗进屋的?胖女人喝问奕奕父亲。唐玉林还在嗫嚅,奕奕从客厅出来了,说妈妈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接过胖女人的提袋。

听见奕奕叫胖女人妈妈,我认真打量了一下这位叫易采莲的胖女人。第一感觉她像一只斑点狗。这不光由于她穿着白底黑点的毛衣,还由于她愚蠢而自负的表情。

奕奕从旅行箱里拿出一个手提包,还有一件风衣。看见女儿的礼物,易采莲的神色稍微放松了点。

唐玉林挤出笑容说,只有我没有礼物。易采莲说,你不值得买。唐玉林说,知道,知道,我在家里没地位。易采莲说,知道就好。唐玉林说,奕奕学习辛苦,假期应当让她放松放松嘛,何况这是她男朋友送的狗,扔出去总不好吧?

我知道唐玉林在转移话题,果然易采莲上当了。接着问奕奕:你找到男朋友了?奕奕却说,现在还不知道,早着呢。易采莲说,早什么早,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早被你爸爸抱上床了。奕奕说,妈,你别腐蚀青少年。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不过,易采莲在养狗的问题上并没有妥协。她强调了一点,等奕奕回学校就把狗狗送出。奕奕一点也没犹豫,满口答应。这让我有些费解:千里迢迢将我带回来,就为了一个月时间的消遣?

唐玉林和奕奕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有些失望。不过女主人的这种态度,反而激起我的斗志。我是一条有骨气的狗狗,我要让她觉得抛弃我是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

没想到在他们家过的第一个早上,易采莲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

为了节约电费,晚上他们一家只在一间房开空调。因为怕我冻着,他们将我放在空调房里。整个冬天我都呆在空调房里,这是他们犯的一个重大错误。

易采莲让唐玉林睡折叠床,自己带奕奕睡大床。他们家的大床挺怪,方方的,没有床脚,只设了几寸高的床沿,类似日本的“榻榻米”。睡觉前,奕奕为我在门口摆了凉开水,铺了几张报纸预备给我在屋里拉屎拉尿。

一晚上我都很乖,安安静静地躺在唐玉林为我准备的窝里。早上我醒得比较早,但看大家都在睡就没敢乱动。

直到唐玉林起床,易采莲问几点了,我才从窝里钻出来。我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讨好主要敌人易采莲。我装着很激动的样子,飞快爬上床沿,呼哧呼哧地去舔易采莲的脸。

你这是干什么?易采莲怒吼道,还用胖手推了我一把。

我顿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奕奕愠怒地发母亲的脾气,妈妈,你也是,小奇想表达爱你也错了?唐玉林不冷不热地说,可怜的小奇,你怎么不看场合?

易采莲神色稍解,但语气仍很生硬:没名堂,一条狗怎么能上主人的床?

奕奕一把抱过我,安慰说,小奇乖,没关系,妈妈知道你的心。

其实,奕奕并没真正看懂我的心。我垂着脑袋,装出很委屈的样子,心里却在发誓:今后一定要睡在这张床上。

四

奕奕和父亲有了共同的敌人,表现得格外团结。晚上,奕奕和同学折腾了一天回来总是先和我亲热一下。将我扛麻袋一样扛在肩膀上,让我亲她脸颊。而我比较喜欢亲她的嘴巴,她的嘴巴红艳艳的像一个大号的樱桃。她总是一边躲一边骂我色鬼。

唐玉林说,这狗狗粘人,感情细腻。奕奕大概实在找不出我的优点了,又拿我的外貌说事。无非是说我的大眼睛如何亮,我的额头如何圆,脑门中的骨头画得如何像。

唐玉林说,在你眼里,小奇不是狗狗,整个一帅哥。奕奕说我哪里像帅哥,完全像个西北老农。唐玉林笑问,怎么扯得上?

奕奕说,你注没注意他的习惯,饭掉一粒都要捡起来吃,可谓颗粒归仓;屎尿从不拉外面,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

奕奕说这样的话除了我谁也听不懂。我很感激她总是极力掩盖我的出身。我当流浪狗的时候每一点粮食都来之不易,当然会加倍珍惜。至于不敢在外面拉屎拉尿,完全是被城管队的人打怕了。

父女一唱一和,唱双簧一样。易采莲却像没听见一样,眼睛盯着屏幕看韩剧。

易采莲突然问唐玉林,你联系好收养的人没有?唐玉林愣愣说,一忙忘了。易采莲鼻子哼了一声,你别想糊弄我,时间到了没找到人我就丢出去。说得唐玉林哭笑不得。

奕奕对我说,小奇,听到没有?你再不乖就要当流浪狗了。

我像被雨珠刷了一下,不由自主打了冷颤。

每天我算准易采莲下班的时间。在她脚步刚在楼梯响起的时候,我就赶紧扒在门前,装着一直在等她的样子。她一进门,我就拿出十二分的激情,将尾巴摇得地动山摇。

奕奕趁机煽情说,妈妈,小奇等了你一下午了。易采莲说,瞎说,它不吃东西不玩游戏了?奕奕说,当然不是,他只要听到外面脚步响就闹着要出来。不信你问爸爸。

唐玉林也做假证,说我几次跑到门口听脚步声,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架不住奕奕死缠烂打,易采莲终于答应和大家一起散步。当然奕奕的借口是要妈妈减肥。

我跟奕奕走得快,唐玉林不紧不慢,只有易采莲总落在后面。我马上跑回来接她。

奕奕说,小奇哪里学的文明礼貌?唐玉林说,尊老敬贤值得表扬。易采莲嗔道,马屁都不会拍,我未必比你老?唐玉林说,我是老,您是贤。

易采莲嘴角咧了一下。

过马路的时候,奕奕拉住我,告诉我今后路边要小心,车车好坏的。

说得易采莲都笑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易采莲笑。

院子里养狗的人不少,多数人都在傍晚遛狗。鹅卵石的甬道上,由狗和人组成的队伍很壮观。遛狗的人常常在甬道上碰面,熟人相互打个招呼,不熟的人碰到感兴趣的狗狗也搭讪几句,洋溢着一团和气。

我发现只有一个人男人从没和易采莲打招呼。这人狐臭很重,熏得我直打喷嚏,而且尖嘴猴腮,像一条日本银狐。易采莲看见他的样子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就不想搭理他。不过唐玉林对这人倒客气,点头哈腰地说,书记好。

银狐过去了易采莲就会横唐玉林一眼。唐玉林摊手说,没办法,拿人家的碗服人家管。易采莲说,你拿的是国家的碗,哪里是他的碗?他欺负你这么久你都不敢吭一声,哪里像个男人!

奕奕说,妈妈你也是,未必逞匹夫之勇的就是男人!我觉得爸爸这样能屈能伸的才是大丈夫。

那天晚上又碰上这个像银狐的男人。银狐牵着一条牛高马大的德牧犬,对我不屑一顾的样子。他的主人大概刚赴宴回来,狐臭中又混合我同类死尸的味道。

银狐停下来,对唐玉林说,这狗狗挺可爱的,是不是化了妆?奕奕说,我们家狗狗从来不化妆。银狐说,他眼眶怎么是黑的?唐玉林笑道,是天生的。银狐哦哦了两声,问我叫什么名字。唐玉林说叫小奇。

“小气?怎么叫这么个名字?”银狐皱皱眉。奕奕说,是我起的。银狐没再说什么,蹲下来想摸我的头。我一点也没客气,倒退两步,对他汪汪汪连叫三声。银狐吓得赶紧起身灰溜溜地走了。

易采莲一把抱起我,说我们家小奇有志气,好孩子!

一直到奕奕回学校,易采莲再没提过送人的事。

五

在我很听话的时候,奕奕自言自语地说,你这么乖,谁舍得扔掉呢?不过在我不乖的时候,她却没有说要把我扔到大街上去,说明她还是有分寸的。

是啊,我是怎么变成一只流浪狗的呢?我自己也一直苦苦回忆。不过我的记忆中只有一些恐怖的残片:电网、铁笼、此起彼伏的吠叫声……不过我没有沉溺在前世今生的思索中,我对现在的状况很满意。只是每次梦见这样的场景时,我总是从抽泣中惊醒。我抽泣的声音有些像哮喘病发作的模样,把唐家人吓得够呛。

奕奕急促地说,奇奇,奇奇你怎么了?易采莲将我抱在怀里,拍打我的背。唐玉林则准备打电话叫兽医出诊,然而一下就没事了。

他们开始迁就我了,给我买玩具、买衣服。看我沐猴而冠的样子,全家笑得跟傻子差不多。我喜欢玩捉迷藏、丢球之类游戏,光一个唐玉林常常被我玩得精疲力尽,他们三人就轮流陪我玩。

我的肠胃逐步娇贵起来。流浪的时候饿一餐胀一餐,肠胃从来没出过问题,进了唐家,吃得越好,食欲却越来越弱,还间或跑肚拉稀。

看我不吃东西,易采莲急了。她的审美观是肥肥胖胖的,将我当猪喂。每天不将我喂得滚瓜溜圆就不罢休。她在一家餐馆工作,为我口味进化提供了天然条件。尝了肉的味道后我觉得狗粮味同嚼蜡。然后猪肉吃腻了,又换鸡鸭肉,再换基围虾、螃蟹之类海鲜。不过吃海鲜吃出了毛病,我全身长满了疹子,搔得血淋淋的。后来送到宠物诊所打了几天针才逐渐好转,却落下了皮肤病的病根。对我溺爱是唐家犯下的又一个致命错误。

奕奕说,你们名为爱他,实际上是害他。狗狗不能吃海鲜,这是上了书的。荤菜也要少喂,盐分多了,狗狗容易掉毛而且得红眼病。实际上狗粮营养最好。

易采莲不信这一套,她说,小奇不吃怎么办,总不能看它饿死吧?奕奕劝得几乎声泪俱下,加上唐玉林也倒向奕奕一边,易采莲才勉强同意改换食物。

为了劝我吃狗粮,他们各显神通。奕奕采用恐吓的办法,常常将沙发拍得啪啪响。这个我倒不怕,她最厉害的一手是让我看她的眼睛,我看了她几秒钟就不得不将视线移开。

唐玉林采取寓吃于乐的办法,一边喂一边唱歌:豆豆甜,豆豆香,餐餐吃得精打光;小豆豆,香又黄,小奇吃成个大灰狼。或者将豆豆(狗粮)当成玩具,丢一颗让我接一颗。这方法在我心情好的时候有效,心情不好的时候,屋里尽是豆豆。

易采莲的方法很笨。通常将我抱在沙发上,夸张地大声夸我乖,说我如何帅、如何聪明,吹得肉麻。我吃一颗豆豆她摸一下我的脑袋,或者抱着我亲一下。看见我多吃了几颗豆豆,她就高兴得大呼小叫。

吃饭问题造成了全家围着我转的状况。有一天易采莲哄我吃饭的时候突然来了灵感,她连连叫我“奇总”,这个称谓让大家很开心。

唐玉林冷讽热嘲地说,狗都喜欢听奉承话,何况人呢?奕奕说,所以老爸你要多哄哄妈妈。

也许是“英雄诨号多”吧。在我一生中,除了“宝贝”、“宝宝”这类俗不可耐的称呼,还有“臭屁坨”、“小泼皮”之类昵称,也有“杂种”、“杂毛”之类侮辱性的咒骂,现在又加上了“奇总”这个称号。

权力使人腐败,这话一点也没错。我此后的“自我中心”就是这样被他们惯出来的。

六

在我腐败的过程中,奕奕和唐玉林也心有不甘心,一直在抗争。如果我坚持不吃豆豆,唐玉林就决心让我饿。他认为只要盆里有食物,饿死活该!这个观点得到奕奕的支持。有两天易采莲不在家,他俩就合谋饿了我两天。

如果易采莲不及时赶回来,不知道这次赌博谁胜谁负。其实是两败俱伤,我饿得头晕眼花,唐玉林则被骂得狗血淋头。

有一天易采莲突然对奕奕说,小奇还是叫你姐姐吧。奕奕说,那叫你什么?易采莲说,当然是妈妈。奕奕说,你当妈妈我没意见,可爸爸那么老哪里像爸爸?和爷爷差不多。易采莲笑得只能用“灿烂”才可以形容。

我渐渐知道自己在家里的地位。说来又好笑又惭愧,随着我在家里一天天受宠,我慢慢忘记了自己的出身。说起来也是“老总”这个称号害的,也许由于内心深处的自卑,表现出来却是骄横和任性。

那次海鲜过敏后,不久我全身又长满红色疹子。严重的时候夜里通宵达旦挠痒痒。心疼得奕奕都要哭了。全家商量后制定了两项措施,一条是主食以豆豆为主,喂肉不准放盐;一条是不准去草地撒欢。

前一条勉强执行了,后一条执行起来就有些难度。一开始唐玉林也以为我像一般狗狗那些令行禁止,呼来唤去,哪想到我根本不买他的帐。

出去散步我自然是欢天喜地的,但我不喜欢戴链子。每次唐玉林想把带子套进我的脖子都会累出一身汗。我要么咬住带子不松口,要么头转过来转过去咬他的手。

唐玉林说,小奇你也太精了,又想出去玩,又不肯戴链子,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看来这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对我在家里的地位还没有服气。

我从小好奇,也喜欢管闲事,哪里有点动静我都会驻足观望半天,围着树墩也嗅半天。尤其是我喜欢草坪,一进草坪我就如入无人之境,哪里肯听唐玉林的?

唐玉林先大声呵斥,继而采取强硬措施,生拉硬拽。我先用脚蹬,哪里顶得住唐玉林的力气,只好趴在地上,用血肉之躯来做赌注,最后拖得肚皮都擦出了血。

晚上,唐玉林和易采莲少不了又吵一架。

我和唐玉林摊牌的一次是奕奕回校之前。那天唐玉林带我散步回来,洗了脚爪,准备去阳台拿抹布给我抹干,又怕我跑了,将我按在洗脸台上。台子不高,大约一米三四左右,但对于我的身材,却相当于十楼以上高度。唐玉林回头看见我瑟瑟的样子,得意地讥讽我,你牛,敢跳沙发,现在还敢逞能吗?

话音未落,我已经从台子上跳下来了。唐玉林吓得当场脸上就白了,从此默认了我“老总”的地位。

奕奕临走时将唐玉林叫到一边,说老爸,小奇你们别太娇惯他了,惯厉害就会变成坏狗了。另外,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怕她不经意暴露我的身份。还好,奕奕终于还是忍住了。她只是说,小奇不是纯种狗,是蝴蝶狗和别的狗串的,在狗市场最多也就百把块钱。

唐玉林微笑说,我早知道了。奕奕盯了爸爸一会,说你们不喜欢可以送人,如果你还有养狗的兴趣,换一只纯种狗也可以,我没意见。

唐玉林哭丧着脸说,你这话最好去对你妈妈说。哪里是我娇他,完全是你妈惯坏的。

七

奕奕走后,很久我都在怀念这个古怪精灵的女孩,怀念她身上青草的气味。这不完全是出于感恩,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始终怀着一种敬畏的情感。我知道这是我的劣根性所在:珍惜我的我不珍惜,不在乎我的人倒让我格外在乎。

白天我会长时间守在门边,等待她轻快的脚步声。晚上散步的时候,我在每个路灯下都要停下来,期待她的出现。其实这种奇迹只出现过一次,那天晚上奕奕回家,正好碰上唐玉林和易采莲在遛我。我在昏暗的灯影中突然窜出去,猛地扑在奕奕身上。

我记得奕奕惊喜的神情,她捧起我,用红嘟嘟的嘴在我脸上亲了好久。这情景让唐玉林和易采莲很感动。

没事的时候,我喜欢静静地躺在奕奕躺过的地方,这里残留着奕奕的气味。易采莲看见我赖在床上,又好气又好笑。唐玉林说,还是别让他养成习惯,奕奕在家的时候反复说别惯他。

易采莲说,我家“臭屁坨”特仁义,他是在想奕奕呢。他想睡就让他睡吧。

就这样,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誓言,将唐玉林赶到钢丝床上,而我堂而皇之地睡在易采莲旁边。

随着天气渐渐暖和,唐玉林被赶到隔壁去了。在榻榻米上面我肆意乱窜,叼着骨头就在床上啃,想睡枕头睡枕头,想钻被窝钻被窝。

奕奕回到学校后,还一直惦记我,间或发短信给询问情况。有时还打电话过来,唐玉林要我叫几声给妈妈听,由于激动,我只是狂舔手机。易采莲笑,唐玉林放下手机就骂我笨蛋,并趁机警告我,小奇如果你不听话,我们随时会告诉你妈妈的。

我对着他汪汪汪连叫几声。唐玉林气得要疯了:这泼皮专门和我作对,刚才怎么不叫?

家里原来的排名是奕奕第一,唐玉林排第二。现在易采莲排到唐玉林前面去了,他心里肯定有失落感。他愤愤地说,小奇,你也太好收买了。我为你接屎接尿,带你散步,陪你玩,带你看病,你妈妈仅仅给你吃的,你就倒向她那边了?

他的意思是我属于嘴巴高于屁股那一类。

易采莲说,我们奇奇分得出好丑,谁对他是真好,谁对他是假好,心里清清楚楚。

她这话也是自作多情。其实在我心目中两个马仔并没有亲疏之分。只是易采莲喜欢热闹,唐玉林感情内敛一些,所以表面看起来我对易采莲好些。比如送他们上班,和易采莲分手我总是大喊大叫,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而送唐玉林我一般蹲在门口,目送他离开。散步的时候,唐玉林若躲起来我一般不会回去寻找,他一个大男人哪里会丢?而易采莲躲起来我一定得找到她才肯走。女人嘛,总是在乎别人在乎她。

可唐玉林这个弱智居然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为了体现他的价值,只好玩命地训练我。这个项目易采莲倒不和他争,哪怕我是个傻子,易采莲一样喜欢。

按照训狗条例,训狗必须在餐前,利用狗狗的饥饿本能达到训练目的。可我吃饭没有规律,即使狗粮放在地上我都懒得嗅,每餐还得他们往嘴里喂,所以这招对我毫无作用。

每天放风都是我最高兴的事。一高兴就会喊叫。唐玉林怕引起邻居不安,总是要我别叫。看我不听话,唐玉林说,叫吧、叫吧,我不去了。收了链子,脱了鞋,进了屋。

这时易采莲就会出来打抱不平:你在外面低三下四,在小奇面前逞什么威风?唐玉林被噎得半天回不过气来。

训练讲究协调配合,两个人唱对台戏的结果是两个人都没威信。

唐玉林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理想的那类狗狗。我从来没认为自己的智商有多高,我不过是条极为平常的杂交狗。我也不是不想配合他的训练,关键是他的指令非常弱智。

玩球的时候,我将球叼到主人身边,可唐玉林还不满足,大喊着“放下”,一定要我放在他手里。我当然不会听。易采莲喜欢亲嘴,不管我有没有兴趣,不时叫我“亲一个”。我除了偶尔满足她的要求外,是不会在没有激情的时候去亲她的。散步的时候路面比较湿,唐玉林叫我“停”我会马上站住,等他过来抱我过去。可他在家里突然莫名其妙叫我“停”,岂不是胡闹?他手里有肉的时候叫我“过来”我自然听话,可他手里并没有什么东西也叫我“过来”,我有毛病差不多。

我特别厌恶某些狗狗为了取悦主人,叫作揖就作揖,叫打滚就打滚。

我懂得尊严!

八

唐玉林和易采莲都上班去了,家里只留下我一个人。尽管是“老总”,没马仔使唤的孤独可想而知。整幢楼都静悄悄地,我仿佛被遗忘在山谷中。楼梯间响起的每一声脚步都让觉得是唐家人回来了,但当脚步声远去的时候我沮丧极了,上当到后来我连吠叫几声都丧失兴趣了。

一直到晚上他俩才陆续回来。易采莲一进门就抱住我,听凭我在她脸上舔来舔去。她夸张地说,奇宝宝好可怜啊,你一个人在家好孤独吧?

我将头埋在她怀里,鼻子不停发出嗯嗯的抽动声。易采莲拍着我说,奇宝宝不哭,奇宝宝不哭。

唐玉林却哈哈大笑,他哪里在哭?说着将我的头扳起来,说你看他在笑呢,小泼皮你太会装了。

我加入这个家庭后,他们的心态变得年轻了。认识易采莲和唐玉林的人都说他们带了个嫩仔仔。他们说起了普通话,腔调也很夸张,像幼儿园的老师。唐玉林怪腔怪调:“小七——七!”易采莲更离谱,“小心肝——奇宝宝——”,嗲声嗲气的,像回到初恋的时代。

我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习惯。我们祖先留下的习性是黎明即起,这让习惯睡懒觉的他们很痛苦。

唐玉林试探说,小奇,你每天白天睡觉,我们都在工作。你又会睡,倒在地板上就睡了,所以精神很好。而我们虽然一起睡,怎么算睡眠时间也没你多,你能不能让我们早上多睡一会?

这话易采莲没意见,她附和说,臭屁坨,你来了两个月我瘦了十多斤了。

听他们的我还是老总吗?我照样每天准时拖开易采莲的被子,然后来到钢丝床前面,对唐玉林吠叫几声。

当然,我有时会叨着狗绳,递给唐玉林。对这个弱智狗都会的动作,在唐玉林眼里却成了聪明,将我吵醒他们的过错忘得干干净净。但是,唐玉林套我的时候我又会极力反抗,要么挣扎,要么咬他的手。

易采莲聪明,一下猜出我的心思,说臭屁坨想让你不戴链子陪他散步。

唐玉林无奈说,他的心思我能不懂?这泼皮忒狡猾了。

院子里分东西两个院子,东院叫荷园,西院叫蓉园。我散步的地方一般在蓉园。

蓉园是狗的天堂,这里的凳子椅子都是石头的。据说原来都是木凳木椅,后来基本都被狗啃坏了,一家做药材生意的老板出钱想了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唐玉林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十分自信,这从他走路东张西望的姿态可以看出来。

那些牵着名贵狗的都人仗狗势。即使是邋里邋遢,形容丑陋的人,只要牵了一条好狗,走路的时候,头也昂得格外高。所以唐玉林只要人家夸我漂亮,就绽开快乐的笑容,连说谢谢。有时候还会谦虚地说,现在越丑的品种名贵,像我们家这种狗狗不值钱。如果问我是什么品种,唐玉林就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是人家送的。

其实,这里真正的纯种狗也不多,大多和我一样的串串。纯种狗公的很横,母的更高傲。我们这些串串多数也很贱,欠他们什么一样,看见他们就主动摇尾巴。不过纯种狗望都不望一眼,这让我十分愤怒。

在蓉园,我认识了一条叫小雪的雪纳瑞串串。从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主人没动脑筋,因为在这里叫一声“小雪”至少有十条以上的狗狗回头。当时我正被几只假冒纯种狗围攻,是小雪为我解了围。

新来的吧?小雪问我。我说声谢谢。搞不清该叫他老兄还是老弟,雪纳瑞都比较出老,这主要由于他们那一部络腮胡子。他说,论年纪我应该和你爷爷差不多,不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叫我老兄我也不反对。我说那你应该有不少子女。他摇摇头,凄惨地一笑说,我过去是单身,现在是单身,而且永远也是单身。你还小,现在还不懂。

他是少数没系链子的狗狗之一。不系链子要么是流浪狗,要么就是由于娇生惯养。我既然已经脱离流浪者队伍,当然也要和他们有所区别。我是担心传染虱子或别的皮肤病。

小雪看出了我的心思,呵呵一笑说,其实我是有主人的,不过不像你那么得宠罢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有些狗在和主人玩接飞盘。小雪告诉我,那是为两年一度的赛狗大会做准备的,不过和我们这些串串无关。

他和我一样看不惯那些纯种狗的骄横,更看不惯假冒的纯种狗,也看不起人类的肤浅。不过他比我懂得更多。他告诉我,狗狗经过人类不断改造,其实古老的纯种早就不存在了。

我不禁对这老头肃然起敬。分手的时候他告诉我自从主人有了新欢后他被冷落了,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也会加入流浪狗队伍。

伙计,你也得当心。他忧心忡忡地告诫我。我说我在家里老总的地位坚固如铁。他说,我以前比你还贵气呢,人类总是爱虚弱又喜新厌旧,没办法的。

你是吓唬我吧,怎么会呢?他们一家对我可是忠心耿耿啊。我心虚地说。

但愿吧。小雪碰碰我的肩膀。我信口开河地说,凭我这双无敌电眼,哪里不能混碗饭吃?

九

唐玉林失宠后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他和易采莲的区别在于:唐玉林对我出身不好比较在意,而易采莲没有什么血统观念,她对我的服从是无条件的。

有一次唐玉林和我散步的时候,有人牵了条狗过来。唐玉林指给我看,小奇你看看,那才是真正的蝴蝶狗呢。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那蝴蝶狗脸和我差不多,不同的是毛发。他背上的毛是软的,耳朵里面长满饰毛,披散下来像一个长发披肩的美女。而且腿上和尾巴上都有很长的饰毛,显得非常飘逸。而我背上的毛是硬的,全身几乎没有饰毛。

我对着唐玉林狂吠。如果不是他拉着绳子,我当时肯定会咬他一口。居然敢如此犯上,真是岂有此理?

我沮丧地将这些和小雪说了,小雪安慰我说,这个事说不定是你多心了。也许你太狂,主人故意杀杀你的气焰呢。

这话也有道理。有次唐玉林带我看皮肤病,一个抱着贵宾狗的妇女啧啧地叹息说,你怎么带儿子的,长这么多坨坨?唐玉林笑着说,他喜欢到草地玩,大概感染了。妇女看见唐玉林一次掏出三张红色的纸片,皱着眉头问,这么条土狗值得这么花钱诊?

唐玉林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我愿意,我高兴,你管得着吗?吓得那妇女屁滚尿流逃了。

这话很让我感动。虽然是老总,也得为家里做点贡献。看见唐玉林择菜,我就叼起一把,一顿猛甩,满地都是,引起全家的哄笑。

守门是我的天职,每天没事的时候我都将脸对着门,要么睡觉要么蹲坐。不管是谁一敲门我都会大声喊叫,而且奔出去迎接。那些送水的、推销小五金、化妆品什么的见我这么热情,也会说一串好话,害得易采莲价都不好意思还。

易采莲说,奇宝宝你怎么见谁都摇尾巴?今后不要这样!唐玉林说,小奇眼睛里人人平等,这是优良品德,应该继续发扬光大。

寂寞的时候,我只有靠咬东西来打发时光。那段时间我牙齿痒得厉害,每天要咬些什么才能解痒。我是逮着什么咬什么,家具、书本咬坏不少。有个作者曾经送了本书给唐玉林,那天这人登门拜访,看见自己的书被咬了一个角,面色有些难堪。唐玉林呵呵自嘲说,不好意思,我们小奇爱学习,写得越好的书越啃,你看这些——还专门啃大部头呢。

说得客人也笑了。几个月时间,我咬烂四双拖鞋、三双皮鞋、两只饭桌脚、一张沙发皮。我最大的破坏是咬坏唐玉林的手机,这让他心疼了几天。不过他并没打我,他鹦鹉学舌地解释我是为了磨牙齿,狗狗的本能,打也没用;只说了几句要珍惜东西之类的废话。

在他们的娇惯下我越来越胆大妄为。以前他们喂食或戏玩的时候我喜欢咬他们的手指,不过用力还是有分寸的,从未伤过皮肤。但在咬东西的锻炼下咬力越来越大,终于将唐玉林的手咬破了,流了血。

起因是唐玉林不该给我洗澡。兽医对我皮肤病说法很多,有个兽医告诉唐玉林狗狗皮下没有汗腺,要少洗澡。可唐玉林也左右为难,不去草坪我不答应,去了草坪不洗澡老婆不答应,因为易采莲每天都要带着我睡。尽管唐家基本和狗窝差不多了,可毕竟还不是真正的狗窝。

病因不除,我只好治好了又发、发了又治。为我的皮肤病唐玉林花了不少钱,每次除了打针就是泡澡。可我对这种药的气味很反感,泡得我心烦气躁。这次我事先还是用咆哮发出了警告,但唐玉林一意孤行,执意将我按在泡满药水的盆子里。我挣扎几次都被他按住了。我发毛了,反过头来在他手腕咬了一口。

这次连易采莲都看不过去了,大骂我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手执条帚要抽我屁股,却被唐玉林拦住了。

唐玉林无奈地说,算了,也是我不小心。我是赌他不敢来真的,没想到这家伙真发毛了,脾气还真大。

易采莲一边为唐玉林包扎止血,一边愤愤地说,未必你的命还不如狗值钱?

十

也许由于营养不良,我以前对异性毫无兴趣。别的狗狗散步的时候忙于嗅树下草边的异性气味,而我只对树木和花草感兴趣。我很反感狗狗来闻我的屁股,我要么恶狠狠吠叫几声,要么像埋骨头一样将屁股埋在地下。

这点很对易采莲的胃口。易采莲是个很传统的人,以前反对养狗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狗狗的印象不好。她对狗狗的印象基本是野外的形象。野外的狗狗除了拉屎拉尿,就是毫无羞耻地交配,这让她觉得狗狗又邋遢又下流。

让他们始料不及的是我有一天突然也变成一条下流的狗狗。大概是天天在一起的缘故,唐家人对我的长大毫无感觉。有一天唐玉林带我去看皮肤病,顺便在宠物医院称了一下磅秤,我已经有二十斤重了。唐玉林感到意外,以为是磅秤错了。确认之后,他认定我父亲肯定不是小型狗。

我学会抬起一条腿拉尿,而且开始在地上搜索异性的气味,看见异性狗狗也不仅摇尾巴,还黏黏糊糊拉都拉不开。

接着我常常抱着垫子做出一些不雅观的动作,易采莲悄悄对唐玉林说,你看,咱们小奇在干什么?

我印象最深的是易采莲的变化。易采莲为了节约拖地板的水,历来在洗澡的时候顺便拖地板。以前常常光着屁股拿着拖把转来转去,突然有一天,易采莲拖地板的时候在身上围了一块澡巾,而且以后看见我进卫生间就急忙将我赶了出来。

唐玉林林呵呵一笑,小奇你长大了。

有些日子唐玉林白天呆在家里,他说是赶写一部稿子,叫我不要打扰他。这点不需要他嘱咐,老总自然要有老总的样子。我已经能区分什么时候能闹什么时候不能闹了。

唐玉林写累了就带我到蓉园散步。我们先沿着塘边走一圈,然后在亭子里休息一会,我会趴在石凳上,听装饰成石头的音箱发出的乐曲。南门有个宝塔,宝塔台阶下面有块篮球场那么大的草坪,用布带子围起来,这是防止游客践踏草皮,但对于狗狗没有任何障碍。这里成了狗狗聚会的场所。

动物世界的规则是谁拳头大谁说话。当然,像圣伯纳、藏獒这种大块头,不说话人家也知道他的拳头大。可鄙的是一些拳头半大不大的却最喜欢说话。

有条叫黑皮的串串,他的亲戚黑贝是风靡世界的超级警察,他据此以为他就可以当蓉园的警察,哪怕他只有八分之一德牧血统。我一直瞧不起他,也一般不去惹他。他却故意找我的茬,不知道是嫉妒还是蔑视。

在串串里面我算长得好的。从小我就有一双无敌电眼,长大后小雪说我有蝴蝶狗的脸,拉布拉多的身材。不过我虽然长得比较好,心气还是比较高的。我不喜欢沙皮狗、斗牛狗的丑陋;不喜欢贵宾、小鹿的矫揉造作;也不喜欢獒犬、白熊犬的粗笨。这种挑剔让我失去了许多做爸爸的机会。尽管我身边有些女孩追随,但黑皮的吃醋其实毫无道理。

他带着花斑、小白、杂毛几个烂仔,故意挡着我的道,我绕都绕不过去。我索性不动,看他们如何出招。

你们看他是不是四不像?黑皮问身边的几个喽啰。花斑说,是的是的。小白说,确实确实。杂毛说,就是就是。

我全身的血都冲到皮毛上,毛都竖起来了。如果扒开我的毛看,肯定我的皮都是红的。我敢拼命,但我还会动脑筋。擒贼擒王,必须先拿下黑皮。我大吼一声,假装要扑杂毛,却在半空中突然转身亮出锋利的龇牙,像匕首一样朝黑皮脸上画去。黑皮猝不及防,惨叫一声,落荒而逃。三个喽啰也连忙作鸟兽散。

这招是我跟唐玉林玩游戏练出来的。他常常将球一甩,我往前冲去,却扑了个空,几次上当后我只盯球不盯手,而且练就声东击西的手段。

四条狗躲得远远地盯着我,眼神中失去了神气。我说,你们这些小人,见到骨头就玩命,见到大义就怕死,谅你们这些区区小人哪里是我的对手?

小雪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跟着说大话,你们还不知道他的来头,说出来吓死你们,小奇这个名字知道吗?

我对小雪说,你来得够及时的。

十一

黑皮归顺后,他的喽啰也收归我的名下,一时我在江湖名声大震,成为蓉园这一片串串的老总。有天黑皮告诉我,有条纯种德牧专门欺负他,其他串串也跟着诉苦。我要黑皮介绍我认识认识这位不可一世的先生。

一天下午,这位德牧终于出现了。远远地看见他身上黑色的皮毛像绸缎一般闪闪发光,我觉得有些面熟。走拢一看,原来就是我们院子里那个银狐家的德牧。这家伙阴坏着呢,我小时候也挨过他的欺负。他要么不理睬我,要么突然装出要扑的样子,吓得我尖叫。不仅对我,对许多杂种狗都来这种恶作剧。我原以为他只是缺乏怜小悯弱的同情心,后来发现他对纯种狗却很温柔。看来这畜生自以为血统高贵,欺负我们纯属种族歧视。

我和德牧先生面对面站好。他仍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态,黑皮对他做了个挑逗的动作他才开始注意我们。

真正打起来我才觉得他其实徒有其表,对我的闪转腾挪他毫无办法,说明放羊的后代确实没有打猎的后代灵活。我制服他的一招还是老办法:声东击西。先将屁股对着他,装做放屁的样子激怒他,当他扑上来我早闪开了。回头又挑逗他,一直到他没防备了,突然跳转身来,对着他脖子来了一口,他本能地伸手来挡,估价掉了一块皮。不过我的牙齿也痛了好几天。算是打个平手。

黑皮对我更加崇拜了。为了表示忠诚,先后给我介绍了几个马仔,都是些下三烂货色,被我骂了一通。他只好将他追了一阵却没得手的一个纯种的喜乐蒂狗给我。这种时候,小雪总是夹起尾巴,缩着脖仔,溜一边去了。

虽然喜乐蒂是我喜欢的品种,但一说“纯种”两个字我就反感。黑皮悄悄告诉我,她原来是德牧的马子,这才引起我的兴趣。

我们在一棵桂花树下见面。当时桂花已经基本凋谢,这棵树是迟桂花树,周围还萦绕着浓郁的桂花香味。肯定是黑皮将我吹得天花乱坠,以致于她见了我都有些扭捏。她告诉我她叫丑丑,我也告诉她我叫小奇。

本地串串的名字都很高调,什么萨达姆、贝克汉姆、梦露、金泰熙之类;而纯种狗的名字却很低调,如笨笨、瘦子、小土豆、老油条之类,她的名字听起来像纯种狗。

黑皮告诉过我,丑丑在家里的地位非常高贵。他们家本来有许多名贵狗,丑丑血统其实不是最纯的。开始并不受宠,但由于丑丑喜欢管闲事,也就是人们说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她特别喜欢逮老鼠。而鼠害一直是主人最头疼的事情。由于丑丑的卓越表现,保证了药仓的安全,由此在家里的地位直线提升。

丑丑说,我知道你的名字。我说素昧平生,你怎么知道我?你这话有些假。丑丑说,圈内谁不知道你的大名啊?你知道吗,吉阳市的狗民有一句警告子女的口头禅:“你想学奕奕家的狗狗吗?”

我哈哈大笑。没想到我还有反面教育的功能。丑丑见我开心,又说了我不少坏话,无非是我怎么淘气,怎么娇生惯养之类,这个我也不生气。但她说着说着就扯到我的家庭,说我家里并不高贵,妈妈是个端盘子的,爸爸是个跛子。

言下之意我们家是穷家养娇子。不看她是个女流之辈,我真想咬断她的脖子。

我们谈得不投机,不欢而散。

过几天,为了表示歉意,丑丑带来一块动物肝脏,我想也没想赏给了黑皮。

丑丑不解,说肝是补品,她家主人为了让她毛色漂亮,常常给她吃动物肝脏。我冷冷说,当年在狗场,场主为了让我们毛色漂亮,天天给我们吃肝脏,我的一个妹妹就曾经中毒,差点送命。

十二

和丑丑还没怎么着,就被黑皮到处乱吹,说我给杂种狗争了面子。丑丑对我不即不离的态度显然是她还在我和德牧之间犹豫,这让我很恼火,却也无奈。

机会往往来自毫无准备。那天天气很好,蓉园许多人和狗狗都在晒太阳。这时的太阳温暖而柔和,路边的乔木长出嫩芽,草地上的青草发出一种甜润的气味。花圃里,各种花朵含苞欲放。凳子上有些老人在闲聊,石山旁边有几个小保姆带着小孩在玩耍。

我趁唐玉林没注意,溜了出来,正碰上黑皮也带来花斑几个喽啰也在这里闲逛。刚打过招呼,就远远看见德牧和丑丑并排走了过来。黑皮想溜,被我喝住了。丑丑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但看见我大大咧咧的样子也没有和德牧分开。我们都围着花园散步,各不相干。

黑皮没话找话说,那德牧真是仪表堂堂啊。我哼了一声。黑皮马上恭维我,我们老大也是气度不凡。我横了他一眼,没再理睬。

黑皮东瞅西瞧,突然叫我看那边。我顺着他提示的方向,不知石山那边发生了什么,只见德牧一边后退,一边低沉地呜咽。片刻,德牧丢下丑丑,撒腿跑了。

黑皮说,老大,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我和黑皮跑过去:一条大蛇正高昂着头,信子伸缩得像闪电一般,呼呼作响。黑皮惊呼一声,早溜得无影无踪。

我立时全身的毛都炸了,一股寒流从头顶流过全身。我本想离开,但是我看见离眼镜蛇几步远有个男孩在哭,小保姆也傻呆呆地立在那里,我又停住了脚步。

我来不及多想,本能地扑过去,将眼镜蛇吸引过来。这时,我的见识发挥了作用。我知道蛇不会拐弯,就采取走“之”字路的办法,一边东躲西闪避开蛇的攻击,一边龇牙咧嘴,噢噢噢地威胁,蛇终于被引过来了。我绕着石山几圈,蛇见占不到便宜,纠缠了一阵也溜走了。

丑丑走过来,亲了亲我的屁股。这个回合德牧输了。

我真是命苦,做了好事没得到奖励,却挨了唐玉林一顿毒打。当然,唐玉林肯定不是出于嫉妒,因为他不知道我在外面干了些什么,甚至连丑丑的面都没见过。

挨打的直接原因是我对他的命令置若枉闻。其实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毛病,哪个做老总不这样?

唐玉林打我是有原则的,即“三不打三打”原则:过错不打,本能不打,属于智力问题不打;故意打,屡犯打,属于品质问题打。唐玉林认为这次犯错属于品质问题。

唐玉林对我是不是能听懂他的话考察了很久,结论看是否对我有利。有利的话都能听懂,不利的话都听不懂。

他为我穿衣服,叫我“不动”我就不动,戴链子的时候叫我“不动”我就不听;兽医打针叫我“趴着”我会乖乖趴着,在家里他叫我“趴着”我理都不理;做游戏的时候,他喊“预备——”“跑”还没出口,我早窜出了一截,所以每次比赛我都是第一名。但他喊我“回去”的时候我总拖拖拉拉,一直到我玩够了才恋恋不舍地跟在他后面。

这次挨打的原因肯定是我伤了他的心。以前我到处乱跑,不过玩到一定程度我会见好就收,乖乖跟他回去。最近由于丑丑的关系,我差不多忘记了他的存在。

小奇,回来!他大声喊。我回头看了看,假装没听懂,继续前进。

唐玉林跛着脚在后面追,喊着喊着声音都嘶了:小奇——小奇——

我没有回头,走得更快了,越走越远。

等到夜色昏黄,肚子咕咕作响的时候,我才记起我早不是流浪汉了,我是有家的狗狗。现在我才知道不在外面拉尿的弊端,我走到蓉园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听见北风像怪兽一样狂叫,风摇着树影像幢幢鬼影。蓉园里游人越来越少,剩下的个个像心怀鬼胎一样打量着我。我心里越慌越找不到方向,急中生智,最后来到我和唐玉林经常呆的石凳,跳上去趴着,我估计唐玉林要来找我一定会到这里来。

我先是听到高一声低一声断断续续的呼唤,然后看到一团黑影渐渐朝这边过来。黑影移动的时候有些摇晃,头发被风吹成一把乱草朝后面披散。

我心里一阵狂跳,飞快地朝黑影奔去。

唐玉林抓住我的时候我没有跑。打死你这个畜生!打死你这个畜生!他每嘶哑地喊一声,我心里都抽搐一下。是幸福的抽搐,我觉得这个跛子是爱我的。

十三

我对唐玉林打我没有意见,我也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

我想起唐玉林对我的种种好处。这种好处太多了,以致于我只记得他每天用两根指头夹着我的大便纸往卫生间走的样子。从奕奕带我回家后,我大小便习惯由塑料纸改为报纸,虽然省钱,却很不方便。一湿了就得换,不换我就拉在地板上,这是唐玉林最担心的。奕奕原想训练我去卫生间,可唐玉林说厕所是抽水马桶,小奇如何上得去?

天天如此,容易吗?唐玉林不仅细心,也耐心。我来唐家做了多少错事?包括咬伤他的手,咬坏他的手机,他都舍不得打我。

不要乱跑唐玉林说过多少次?我已经记不起了。只记得有一次在石头音箱前的谈话。

桂花树下有个做成狗狗模样的石头音箱,我们在散步中途我会固执地窜上石凳,拉都拉不走。一般情景是他抽烟,我趴在石凳上打盹或闻闻花草的气味。他以为我喜欢音乐,拿这个跟许多人吹过牛。

音乐若有若无地响着,唐玉林摸着我的头说,小奇,其实出身不好不是决定性的。你姐姐和你一样也没有高贵的血统,不过她很努力,从小到大在学校都名列前茅。出身不好就得聪明,不聪明就得听话,你总不能什么都不沾边吧?那样的话谁会喜欢你呢?

这话当时让我十分震撼,可过后就忘记了。我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家,更对不起唐玉林。“你真混啊”,这是我第一次产生内疚的感觉。

我被禁足了几天。平常只有下雨我才不出去,我觉得唐玉林的惩戒也不过分。我们狗狗讲究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犯了错误理当受到处罚。

不过,唐玉林没敢和易采莲说我差点丢失的事,更没敢说打我的事。不能去散步的原因唐玉林解释是外面正在闹狂犬病,联防队看见狗就打。易采莲信以为真,说你那看紧点。

我收敛了脾气。走路夹起尾巴,将蜗牛一样盘在背上的硕大尾巴放下来了。他们做事的时候我不去纠缠,乖乖地卷着身子睡觉。

易采莲发现我反常的原因是没想到我居然肯吃豆豆了。易采莲惊喜得有些不敢相信,问唐玉林奇奇这几天怎么了?乖得不正常啊。

唐玉林只好呵呵一笑,小奇懂事了。

但是,没过几天,我突然间就没了一点食欲。在瑟瑟秋风中,我晚上开始失眠了。我不再跟易采莲睡一个被窝,我只肯睡在客厅里。听着窗外各种天籁,树叶飘落的声音,沟渠里流水的声音,鸟虫的啁啾。月亮从窗前移过,树影摇摆起舞,我心里就像草原的衰草,轻轻地颤动。

对丑丑的思念像细小的针尖,将我的心扎得又酸又痛。万籁俱寂的时候我痛苦地哀鸣,白天我在屋里没理由瞎窜,不住地转着圈咬自己的尾巴,渐渐被疯狂的自我折磨弄得无精打采。

唐玉林和易采莲着急了。不得不开了我的禁闭。唐玉林在网上寻找对策,易采莲也找养狗的同事商议。他们看我神态有些异样,当着我面说隐语,而且背着我窃窃私语。

我见到小雪的时候将情况和他说了。小雪诡异地看着我说,你的好日子到头了。他认为主人打我是嫌弃的信号,而他们现在肯定是在寻找抛弃我的方式。

我说你嫉妒也不该这样,他们怎么会抛弃我?至于唐玉林打我肯定是他担心我丢了,我看见他的眼睛都急红了。

小雪阴险地笑了。他擤了几下鼻子,怪声怪气地说,打个比方,两个朋友生气,或者两个恋人生气,会不会一个打另一个?平等由于尊重,暴怒由于积怨。如果你是条名贵狗他敢不尊重你吗?他一定很珍惜,像捧着一块冰一样生怕碰碎你呢。

我说,他家对我有什么积怨?小雪说,你出身不好,又不听话,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绝招。自我感觉还那么好,他心里早对你不满了。

我勃然大怒,一跃而起,将他扑到在地。

太阳很好,蓉园里姹紫嫣红,和人们的穿着争奇斗艳。塘水碧绿,漂着各种纸船;天空湛蓝,五颜六色的气球踩着白云扶摇而上。虽然狗狗眼睛对色彩不敏感,但我通过第六感觉能准确区分各种颜色。

草地上狗狗们在嬉戏。我利用短暂的自由在和丑丑调情。我时而跃起,时而匍匐,时而旋转,时而狂奔,可丑丑对我态度虽然好转,但似乎仍放不开,她身上有种大家闺秀的稳重。

丑丑尽管高贵,却很少看见她的主人陪她玩,完全是独往独来。脖子上没看见链子,只有一个金光闪闪的狗牌。丑丑解释说,她的主人很忙,而且是为了尊重她。她家有个院子,院子里开了个小门,她自己每天出来玩够了自己回去。

对她的话我将信将疑,她赌气将我带到她家里。果然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我看到墙外有许多高树,墙内也栽着各种花草,空气中有桂花的香味,同时还有药材的气味。我顺着药材的气味找到一排平房,敞着门,门口矮凳上摆着簸箕,里面晒着各种药材。

我大模大样地品尝吃了几颗红色的豆豆,味道很好。丑丑告诉黄色的树皮更好吃,我尝了一块,苦得我舌头都麻了。

没想到看起来老实的丑丑也骗人。我追着她满院子打圈,然后我想彻底征服她,她也有这个意思。可惜我们都没经验,越急越瞎忙。晕头转向的时候听见身后一声怒吼:打死你这杂种!打死你这杂种!我赶紧夹着尾巴溜了。

感谢这个火气冲冲的青年人手下留情。他如果悄悄给我一棒,那可真是“幸福”死了。

十四

折腾了一天,到傍晚我又惴惴不安地在石凳上等唐玉林。奇怪的是这次唐玉林没责备半句,反而亲切地摸摸我的头,牵着我回到家里。

易采莲为我蒸好了鸡腿,端出来香味扑鼻,冒着热气。

我预感到大祸临头了。

第二天上午,唐玉林背着着一个大旅行袋,牵着我出了门。易采莲紧紧搂着我,没头没脑地亲我。虽然她每天都这样亲我,但我从来没看见这样疯狂,而且眼里满是泪水。

唐玉林将我带到一家茶馆。一层是卖茶叶的,二楼是喝茶的。我们在楼上靠窗的一张桌子前停住了。

等候已久的一个年轻人站了起来。他们握了手,然后唐玉林坐下喝茶。两人似乎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有些沉闷。

终于,唐玉林开口了。他说,我在网上物色了好多家,比来比去,你是最合适的。

年轻人说,谢谢您的信任。唐玉林说,你有经济实力,更重要的你有爱心,对蝴蝶狗又是情有独钟。你知道,小奇带了这么久,已经带出感情来了,不怕你笑话,我有种嫁女的感觉。如果随便将它送出去,一旦新主人嫌弃,变成流浪狗……想起来就跟将亲生女儿送到窑子任人糟蹋一样心疼……

年轻人安慰说,我理解您,我会对它好的。唐玉林揩了揩眼角,笑笑说,网上有个人说愿意接我们小奇,后来我了解到他是个开餐馆的,餐馆有道菜叫“脆皮乳狗”,用一岁以下的狗做的。我一听,差点宰了这兔崽子。

年轻人说,这家伙真缺德。唐玉林说,还有一家条件也不错,不过得知小奇是杂种狗后,脑袋摇得跟得了帕金森氏病一样。

年轻人亲切地望着我说,我不在乎它的血统。我觉得它挺可爱的。

唐玉林拉开袋子,将盆子、狗粮、衣服一件件摆出来,说这是小奇用的,我一并送给你。省得你再花钱买。另外——唐玉林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本蓝色的小本本说,这是小奇的免疫证,你得仔细收好,如果今后去办狗证,少了这个花多少钱都办不了。

年轻人一一收好,说您放心。如果您放心不下,可以常常来监督。唐玉林摇摇头说,我不会来打扰你的,也免得小奇分心。

唐玉林站了起来,将绳子递给年轻人,对我说,小奇,我走了,今后你要听话,跟新主人好好过。

年轻人将一个纸包笑着递给唐玉林说,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

唐玉林连连推辞,说我是送给你的,我不能收钱。年轻人说,我知道您的心意,不过接狗狗是接喜,这是喜钱,请您务必接受。

唐玉林坚辞。年轻人说,您不接我就不要狗狗了。唐玉林只好接了纸包。

年轻人接过绳子,准备拉我起来。

不!我在心里痛苦地呼喊。此时我才知道什么叫“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之性命”,虽然是自作自受,我却心有不甘。

想到要离开唐家,我顿时像掉进冰窟一样浑身哆嗦。

我死死抱住椅子脚,嘴里呜呜叫着,唐玉林劝也好,拉也好,我也绝不放手。

我的主人,我知道错了,请你们原谅我这条坏狗狗吧。我会变成一条让你们心疼的乖狗狗的,相信我吧。

拉动的时候,一个茶杯掉了下来,发出很大的声音。

临桌的一个中年男人过来了。他一把抓住唐玉林的手说,兄弟,即使迫不得已,也不能出此下策啊。需要多少钱只管开口,我来出!

中年男人边掏钱包边说,这辈子我看了好多狗,从没见过这么有情有义的狗。你们不看看,他在流泪啊,你们怎么忍心?

两个人都呆住了,两行滚烫的泪水正从我的眼角缓缓溢出。

十五

唐玉林牵着我回家的时候,易采莲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猛地抱起我,紧紧搂在怀里,久久不肯松开。

经过这次失而复得,易采莲看我的眼神怯怯的,仿佛遗弃我全是她的错。为了弥补过错,她每天中午都要打的回来,喂我吃饭,吃了饭再带我去晒晒太阳。

她也不再责怪我将家里弄得像个狗窝。地板上到处摆着我的玩具,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客厅也好、书房也好,随处可见我啃剩的饼干、骨头。暖气机下面摆了几条椅子,椅背上摊着我换下的衣服。

唐玉林虽然脸上看不出愧疚,但我能体会到他加倍地呵护我。他不再禁止我去草地。我滚得一塌糊涂回来,也不强迫我洗澡,只用湿毛巾擦擦脚爪,再换件衣服了事。

为了给我补充维生素,唐玉林每天都要逼着我吃点苹果、梨子之类水果。先将水果削皮,再嚼碎吐在手心喂我。如果我哪天便便不太好,唐玉林就想办法让我吃板栗、红薯之类宽肠的食物。板栗一定要将内毛剔得干干净净,完整的给我吃,剥碎的自己吃。

兽医说我的搔痒主要是皮肤干燥,要补充维生素A,胡萝卜中因为维生素A比较多,家里就餐餐吃胡萝卜。唐玉林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一个偏方说南瓜子可以杀虫,治狗狗的皮肤病,于是磕瓜子仁成了唐玉林每天的一道功课。我听小雪说过,主人一般不会磕东西喂宠物,因为唾沫丢失多了是耗元气的。如果你的主人磕东西喂你,绝对是非常爱你。

这些事不是以前常常做的吗,怎么现在感觉不一样了?有次唐玉林喂我吃南瓜子仁的时候,得意洋洋地说,你再聪明会剥南瓜子吗?我心里想,你再聪明还不是剥给我吃?

望着茶几上南瓜子仁堆成的小丘,我觉得心里的冰块融化了,化成一股股暖流,不经意就从心里流溢出来。

我知趣地离开床铺。在我霸占唐玉林位置的几个月中,他们夫妻几乎没机会过正常的生活。我不能再剥夺他们应该有的权利。每天晚上我自动睡在门口,虽然我的能力不一定能守住这个家,但我的心意应该让他们明白。

我开始每天在外面便便。有时天气不好,早上没放我出去,我就忍着,虽然客厅铺着报纸,但我会一直憋到他们带我出去为止。这点让唐玉林和易采莲很感动。

每天他们上班,我不再狂吠吵闹,我会深情款款地目送他们离开家。等他们下班回来的时候,我又欢欢喜喜地出门将他们迎接进来。

半夜,唐玉林也好、易采莲也好,他们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会起身陪他们到厕所门口,然后送他们回到卧室。

我也不再争强好胜,和唐玉林玩捉迷藏的时候,让他也抓住我一两回,他会高兴得跟孩子没什么区别。

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我和主人之间达成一种难得的默契,一种无言的信任和尊重。

说来也怪,再和黑皮小雪他们玩,即使玩得很疯,却总是心不在焉。这让他们莫名其妙。

丑丑和我发生那件事后一直有些不好意思。我们都想把那事做成,不过她不愿在大庭广众下出丑,这个我也理解。本来纯种狗和串串交往已经够委屈她了。可我也不愿去她那个院子,两个都有心结。丑丑几次邀请我去她家玩我都委婉地拒绝了。

偶尔也有冲动,但悄悄抱着枕头自慰一阵就过去了。这让唐玉林和易采莲彻底放下了包袱。

至于遗弃我这件事,似乎相互都忘记了,直到奕奕回来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第二年秋天,奕奕回来了。上一个假期她没回家,这次回来变化很大。鼻梁上的眼镜摘了,原来又黑又直的头发卷了起来,变成了金黄的颜色。她身上的青草气味没改变,不过添加了甜奶的味道。以前奕奕回来行李比较简单,这次回来带了很多行李。我觉得有些异样。

她显得勤快多了,和我亲热一阵就开始改善家里的环境。她整理房间的方式主要是扔破烂,唐玉林的药瓶子扔了一纸箱。唐玉林说,那些药还可以吃。奕奕说,都过期了还能吃?你这里还有上个世纪的药呢。唐玉林只好任她扔。她还要扔我过剩的玩具,唐玉林却不同意了。奕奕说,小奇的玩具太多了,你看屋里堆成什么样了?唐玉林说,留着做个纪念吧。

奕奕在家里呆了几天,成天都呆在家里。除了逗我就是陪父母说话,晚上带我散步的任务她都包了。

她走的前一天晚上天气晴朗,天空呈现一种深邃的蓝色,月亮窄窄的像金色的秋千,在月亮上面有一明一暗两颗星星,就像秋千的两根绳子。

这种情景在唐玉林晚上带我散步的时候常常看到。有一次唐玉林指着天穹告诉我,我们都是从那里放下来的,将来也要回到那里去。在回到那里之前要经过一座彩虹的桥,先走的人要在那里等待。如果我先走了,你一定要在桥那头等爸爸啊!

奕奕牵着我走到石椅边停住了,说小奇,这是爸爸常常带你坐的位置吧?我没等她说完,就跳了上去。

奕奕搂着我,夸我比小精灵还灵。石头音响播出一首无标题音乐引起了奕奕的伤感。她告诉我,她考上了英国的一所著名大学的研究生,可能要出去几年。奕奕刮刮我的鼻子说,小情人,你可不要变心啊!乖乖在家里等我,过几年带你坐飞机,漂洋过海,吃牛排、泡洋妞好吗?

奕奕看着我的眼睛说,你已经是个小伙子了,一定要像个男人那样负起责任,要好好对待我的父母。来,和姐姐拉钩!

我们在石凳上呆了很久。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隐蔽在云层中了,风将周围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奕奕打了个冷颤。

她沙哑着喉咙告诉我:她父母曾经碰到一个难题,要不要给小奇做绝育手术?这是在小奇长大后碰到的最大难题。他们既害怕小奇丢失,又害怕小奇受苦,更怕小奇心理失去平衡。想到小奇找不到女朋友的苦恼,他们心都要碎了。也许由于善良,也许由于软弱,他们无法做出决策,只能选择逃避。

奕奕叹息说,小奇,你要明白,爸爸妈妈将你送人不是他们不爱你,而是他们太爱你了。

我也打了个冷颤。奕奕疑惑地看了我一会,说,小奇,你哭了?

十六

奕奕出国需要一大笔资金。这对于唐家这种收入的家庭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开始唐玉林不太主张奕奕出国,主要是考虑经济承受能力。但易采莲很坚决,她说曾经答应过奕奕,只要她能读,她就能送,奕奕考到哪里她就送到哪里。宁可自己吃糠咽菜,也决不食言。

唐家不仅倾囊全部储蓄,还贷了不少款,每个月都要省些钱来还债。我体察到家道中落的原因是餐桌上的菜越来越差了。以前易采莲在餐饮部工作,利用职务之便常常打包带些吃的回来。可半年后她突然要求换工作,因为她看见厨房里挂着的乳狗就犯“心口疼”毛病。

以前我是吃腻了大鱼大肉被逼着吃豆豆,现在是没办法只有用豆豆充饥。奇怪的是胃口突然开了,哪里还要一颗颗喂,放进饭盆里一两分钟就风卷残云了。

唐玉林抽的烟草气味越来越难闻,常常在半夜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在电脑前打字。易采莲早就停了中药,拖一次地板要捶几次腰。

更不妙的是家庭的气氛也变了。最初的争吵是由于生活习惯的不同引起的。有时易采莲炒菜不开抽烟机,家里弥漫着浓重的油烟味,盐罐又不盖盖子,食盐板结成一团;又比如易采莲将食物放进冰箱里不装保鲜袋,搞得食物都串了味;炸过菜的余油不倒掉,过了一段时间油都哈了,炒菜一股哈味。

唐玉林讥讽易采莲是科盲。易采莲说,你要是有出息我会打这种小主意省钱?

都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惹的祸,可我又无能为力。我不知何去何从,为了缓和气氛,我试探着叼来异型球邀唐玉林一起玩。我会玩三种花样:拉锯、捉迷藏、寻回。后来还学了唐玉林教的狮子滚绣球,叼着球打滚。

唐玉林只是随便丢了几次球,就说,小奇,你自己玩吧,爸爸累了。说完,就进了卧室,关了门。

以前易采莲一进门,第一件事就是让我亲她。现在我扑在她身上,她问我洗了脚了没有?然后抱了我,却躲闪着不让我吻她的嘴巴。

这我很难过,不过我像懂事的儿子一样原谅了父母的过错。我一条流浪狗能有今天,我已经知足了。

我寂寞的时候常常回忆以前的事情。有一次唐玉林逗我说,小泼皮你是家里的奇老爷啊!我们换个位置好不好?唐玉林是在一次为我洗澡之后说这番话的。

洗澡的时候,为了让我就范,奕奕捉脚、唐玉林一只手按住我的手脚,一只手拿吹风机。易采莲也没闲着,将鸡肉往我嘴里塞。看我四脚朝天爽得不能自已的样子,也别怪唐玉林那样感慨。

在我一岁半的时候我才明白,我不是这家的老爷,我不过是宠物而已。我曾经昂首自雄,当然现在也不必顾影自怜。我以前太不懂事,现在应该是报答他们的时候了。

人类在我的眼里曾经是万能的,我曾经以为他们是这个世界的神。其实他们和我一样脆弱,他们头顶的上苍还有个主宰他们的上帝。在上帝面前,我们一样都是宠物。

正由于这样我才爱他们。

易采莲下岗后,家里的火药味却越来越浓。并且我还成了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道具。比如有时下雨,我只好按老办法在客厅的报纸上方便;有次不小心有一半尿拉在外面,唐玉林说,小奇以后拉尿要对准。易采莲说,怪它?它是爱干净怕湿了脚。你怎么连报纸都舍不得换?唐玉林说,我看见报纸还有好多空地方。易采莲说,你是该小气的地方大方该大方的地方小气。

唐玉林看家里太乱想整理内务,将我不喜欢吃的豆豆都丢到垃圾桶里。易采莲说,又没过期,十几块钱一袋,你钱多了?唐玉林回敬说你少买几件衣服全在里面了。谁知易采莲说,我买几件衣服未必比你嫖娼的钱还多?唐玉林气得发抖:你是血口喷人!我什么时候嫖娼了?易采莲说,那些女人和鸡婆差不多。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盆子碗碟碎了一地。

十七

然后家里越来越不宁静,他们也越来越没有耐心。在他们情绪好的时候,我的每一种暗示都能理解。我吧嗒吧嗒嘴,易采莲就知道我渴了,为我添好水;我刚趴下来咬骨头,易采莲就会明白我饿了,赶忙抱起我喂食物;我叼起绳子,唐玉林知道我要出去散步了,马上穿衣服带我出门;我叼起球,唐玉林就说,小泼皮想玩球了,然后将球抛起,追着我满屋子转。

可现在,我的暗示毫无用处了。深夜了,唐玉林还呆在电脑前。我走到他身边望着他,再走到我的窝里,趴下来。他瞥了一眼,无动于衷。我只好对他叫几声,没想到他却吼我:叫叫,叫什么!

唐玉林抽烟越来越凶,有时候屋里乌烟瘴气。易采莲不抽烟,却惹上酗酒的毛病。常常喝得醉醺醺回来。还在一楼就打着哭腔喊“奇奇,奇奇”,我将她迎进屋后她还在喊“奇奇,奇奇你在哪里?”踉踉跄跄倒在床上,先是唱歌,然后骂骂咧咧,直到狂吐一气才安静下来。

唐玉林也没理睬她,兀自在电脑前抽烟。

卧室地板是我打扫的,用嘴巴。

早上起来,易采莲完全忘记了昨晚的事。我以为她会奖赏我点什么,她却将狗粮往盆子里一倒,见我只望不动,喝道,吃不吃?不吃饿死你!

以前易采莲也骂我“畜生”,但我一点也不生气,那种骂带有夸我聪明的味道。即使骂八角桂皮炖了你,却会马上从包里拿出我喜欢的食物。

易采莲常常将我当出气筒,这些我能忍受。因为她脾气来得突然,消失得也快,气消了还会抱着我哭一场。最难受的是唐玉林整天不和我说一句话,阴着脸,我无论叼球还是打拱作揖都无法让他露出一丝笑脸。

呆在家里有些憋屈,我就出去散心,好在唐玉林对我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使我有足够的自由时间。

看见黑皮小雪他们脏兮兮的样子我又觉得我毕竟还是有家的狗狗,这就足够幸运了。伙伴们依然那么友好。小雪说我瘦了,黑皮说我更酷了。丑丑柔情地问我是不是还那样霸道,我只能选择沉默。

丑丑邀请我们去她家玩,我们在她家院子里玩得很开心。看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狗狗用品,也吃了许多平时没吃过的专门喂狗狗的罐头、饼干和饮料。丑丑看我心事重重的样子也没敢对我用情。

白天我几乎成了流浪狗,傍晚才归家。一般是唐玉林开门放我进去,喝点水,吃点剩饭剩菜。碰到回家晚了,我不敢大声喊门,怕他们不高兴。有时侯等了一夜他们都没开门,我就在门口躺了一夜。

不知道是在外面喝水的原因还是冻着了,我拉了几天肚子。我在当流浪汉的时候就有经验,自己溜进小区菜市场,偷吃几瓣大蒜解决了问题。

不过皮肤病越发严重,背上虽然没怎么掉毛,肚皮和四肢都长满了黄豆大小的疹子。我不敢让他们知道,白天尽量躲着他们,晚上奇痒难忍,几乎无法入睡。我怕瘙痒引起地板震动,躺在垫子上悄悄搔着咬着。

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回到了我的老家。巨大的月亮浸在橘红色的空气中,山梁如同白昼。清凉的风从山谷吹来,带来透明干净的醇香。从山顶往四面望去,远山与山脚的平地都是辉煌的淡青色,天地高远而清澈。

我躺在山顶上,看着无边的月色。回想自己一生的经历,感慨良多,不知不觉叹了口气。不知过了多久,突听村里传出一阵狂吠,接着所有的狗狗都叫了起来。原来山林起火了,烈焰腾空,浓烟滚滚。

我从梦中惊醒。觉得屋里味道不对,有些臭鸡蛋的味道。不过更凶险,嘶嘶地像吐着信子的蛇舌头。我一惊,轻轻呜咽几声,想试探主人知不知道?奇怪的是两个房间都很安静。

我急了,也不怕影响他们休息了,放声大叫,结果还是杳无音信。

我感到背脊一阵发冷,脖子以上却热得发烫,激动得有些颤抖。我不顾一切地狂吠,对着门一次次狂扑,直到唐玉林卧室的门终于打开了。

他似乎在做梦,走路有些摇晃,摸索着走进厨房,然后又跌跌撞撞地来到窗前打开窗户。

易采莲在医院里终于醒了。她睁开眼看到我在旁边,摸着我血迹斑斑的爪子轻轻说,小奇,你为什么要救我们啊?

我默默地舔着她脸上的泪水,自己的泪水却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十八

狗狗救人的消息在吉阳被传开了,人们又发掘出我当年冒死救儿童的故事。我成了明星,上了电视报纸。唐玉林夸我镜头面前一副宠辱不惊的大家风范。易采莲一高兴,病也好了,出了院。由于要应对媒体和社会,唐玉林和易采莲再次讲和了,家里又恢复了平静,只是不太安静。

应吉阳狗协要求,吉阳科协组成了庞大的调查组,对我的智商进行了测试。结果是我的智力和九岁的儿童相当。这个消息一公布,引起爆炸性反应。据说在狗狗历史上智商最高的也只有十岁的儿童水平而已,这种天才一千万狗狗里才出一个,换句话说在全世界活着的狗狗中,我的智力排名在前一百名之内。

一时间,串串比纯种狗聪明的观点充斥吉阳市的狗民圈。串串身价猛涨,从50元左右涨到200左右。尤其是蝴蝶串串,最高价位到了两千元左右。

多家媒体要求唐玉林写关于我的传奇故事。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唐玉林和易采莲为当初没有给我做绝育手术的远见卓识感到自豪。

要求重金购买的踏烂门槛。有个老板愿意用一条纯种的白獒来换我,这种白獒当时的拍卖价在五百万左右。但这也被唐玉林拒绝了。

易采莲的老板提出如果她转让我的话,他可以让易采莲重新上班,还提拔她当公司副总经理。这个条件让唐玉林有些犹豫,却被易采莲痛骂一通。

面对媒体轰炸,易采莲有些得意忘形。她常常信口开河、文过饰非。说我家臭屁坨从小就乖巧,懂礼貌、体贴人、爱卫生、节约粮食、善待同类,从不乱咬东西,更不会咬人。

相反,唐玉林却显得很低调。记者问,它小时候有什么异于常狗的表现?唐玉林说,什么呀,这泼皮从小就蠢,没学会在外面拉屎拉尿,一个简单的“握手”口令我教了一年多才学会。脾气大,胃口刁,吃饭都成为一个大问题。

贬低我可以看出唐玉林比易采莲聪明得多。这种策略使我更加平民化,更具有亲和力。

由于出名,宠物店争相要求为我免费治疗皮肤病。唐玉林选了一家叫“三毛宠物医院”为我治疗。在这家医院精心照料下,我的皮肤疹子都消失了,皮毛恢复了光洁,只是还留下一个后遗症,没事的时候偶尔搔搔。

医生说,这是属于神经性的,是由于紧张和无聊造成的,已无大碍。不过一定要记住不能吃刺激性食物,尤其不要吃酸的辣的。

虽然家里仍然贫穷,但基本生活还是可以维持。重要的是家里气氛逐渐温和,一家人围着电视看关于我的报道,两人乐得合不上嘴。

唐玉林将我抱在脚上,一边唱自编的歌谣一边摇摆摆:小狗狗,真仁义,半夜起来关煤气。

易采莲也编了歌谣:小神仙,真淘气,一天到晚打臭屁。

易采莲睡觉的时候给我一个枕头,让我成为她忠实的卫士,不让唐玉林骚扰。

然而,幸福的日子刚刚开始,一场更大的灾难降临,命中注定让我再次成为吉阳媒体的热点。

十九

唐玉林突然病倒了。我估计他是兴奋过度,喝了不少酒造成的。我刚来唐家时没觉得唐玉林身体有什么毛病,只是瘦一点,脸色黑一点。我总觉得是我害了他。因为他常常对我说,气死我了,气死我了。虽然没有当场气死,积累起来就会气死的。

唐玉林很少卧床休息,有病一般都是到药店买些药对付。他总是买最便宜的药,他自己舍不得花钱,为我看病买药买玩具花钱却一点也不心疼。比如,为了我洗澡能及时擦干水,他特别为我买了一块麂皮的吸水澡巾;再比如,为了我散步舒服,光牵我的链子就买了十几根,或者由于紧了,或者由于硬了,还有的纯粹为了好看;他还花高价买了一只可以伸缩的链子,可以放长到十几米,又可以收回来。头几天他很得意,看我自由自在的样子认为值得。但由于我活动范围太大,又太没规律,链子只玩了半个月就坏了。

近半年来唐玉林每况愈下,这和他熬夜抽烟有关。我闻到他身上的危险气味,曾经对着他轻轻呜咽。但他要么没听懂,要么没在意,直到出现咳血才引起警觉,不过一发现医生就命令他住院了。

真正是雪上加霜,易采莲为治疗费愁得只知道哭。万般无奈下想到通过转让我来换唐玉林的生命,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这次唐玉林却不同意了,他说我宁可病死也不会卖小奇。

在两人的争吵中吉阳市迎来两年一届狗民的盛大节日,锣鼓、鞭炮,气球、彩门,将吉阳市装点得跟过年一样。

吉阳市每两年一次举行狗狗比赛。早年的比赛实际上是狗展,相当于选美赛或模特赛,根据狗狗的个头、长相、走路来打分,拿尺子来量狗狗的脖子、尾巴,对犬种的标准扣得很死。

近几年增加了很多赛种,有比吃的、比力气大的、比乖巧的、比全能的等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酷狗赛,冠军奖金高达十五万,虽然钱多,但一般主人不敢送狗狗来比赛,因为比赛不仅残酷而且危险。只有那些没见过钱的、对自己的宠物极为自信的主人才敢参赛。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变态赛事的创始人正是丑丑的主人。每年这种大赛不仅为他带来名声,还带来许多实际收益。一则参与的媒体很多,二则参赛的狗狗也很多。因为比赛没有门槛,只要是狗狗都有资格。

我作为特邀嘉宾收到了请柬。易采莲不想让我参加这种危险性很高的比赛,唐玉林说,你既然想用小奇换钱怎么就不肯让小奇去比赛,置死地而后生——说不定小奇还能拿奖呢?

我此时心情很复杂。我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参赛。为了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我早恨不得自己身上长出狗宝来换取给唐玉林治疗的费用,何况我早就想和纯种狗一决雌雄。黑皮和小雪都撺掇我参赛。他们带我去看街头招贴广告上德牧不可一世的样子,使我义愤填膺!发誓一定得和他分个高下。

但这还不是我参赛的最深刻的原因。参赛前,唐玉林抚摸我的头说,小奇,爸爸相信你。去,为串串争口气!

我突然意识到,我参赛是为了证明给唐玉林看!

比赛那天人山人海,参赛的狗狗黑压压站满了一个篮球场。

唐玉林在易采莲的搀扶下进入赛场,坐在贵宾席。黑皮小雪丑丑他们也到现场为我助威,银狐家的德牧和我在门口对视了一会,最后他先将目光移开。

一半狗狗在第一关抗拒诱惑阶段就被淘汰了。一些平时养尊处优的纯种狗,一看见脖子上挂满了香肠、骨头立马就忘记了比赛,露出贱的本性。

第二节比耐力。参赛狗不停将抛球叼回,多数狗狗接了三五十个回合就偷懒不肯叼了,引起一片笑声。这个却是我的强项,我在家里和唐玉林玩这个游戏每次何只百十回?不过客观地说,那条德牧也不错,叼了几十个回合舌头都没伸出来。

到第三节比坚忍。台子上摆了苦、辣、咸、酸等难闻难咽的食物,看谁敢吃,而且不吐。这个项目下来只剩下十几只了。虽然平时我在家里遵照医嘱严禁刺激性食物,尤其禁酸辣,但这时我还管那些!生活中已经尝遍酸甜苦辣,再加一点点又何妨?

黑皮他们在台下拼命吠叫,观众中有人认出我了,有人在喊“小奇、小奇!”

第四节是比胆量。狗狗要从两边是滚油、上面是火圈的独木桥上走过。有几只狗站在旁边就吓得尿了一地。要在平时我也怕,可我当时心里只有唐玉林枯黑的面容和花花绿绿的纸片,根本没空间考虑别的。

德牧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目光坚定地走过去了,这让我对他滋生几分敬意。

最后只剩下我和德牧还有一只金毛母狗,比赛定力。三只狗狗坐在一个无沿的圆盘中间,为了增强恐怖效果,在升降柱下面竖着尖利的钢矛,阳光下寒光闪闪。这个节目给电视台带来极高的收视率。

升降机将我们三个送到离地十米高空,按照规则,如果狗狗觉得不适升降机随时可以降下来。

唐玉林突然要求暂停。他说不知道是这种比法,太危险了,要求给小奇的坐盘周围增加护栏。

裁判一时不知所措。请示丑丑的主人也就是赛事主席后,比赛继续开始。

主席是这样说的:主办这个比赛就是为了彰显众生平等的理念,既然小奇可以增加护栏,那么别的狗狗也可以要求增加护栏。如果都加上护栏这个节目就没有任何惊险刺激可言了。那样赞助商不会同意,媒体也不会同意。

评委纷纷劝说唐玉林,进行这样一场比赛不容易,现在提要求已经迟了。再说小奇那么聪明,这样的比赛绝对不会出任何差错的。放心好了,也就几十分钟的事。

在唐玉林的迟疑中比赛继续进行。

台下先是山呼海啸,然后静悄悄地等待谁坚持到最后。

背景的时钟滴答响着,一下下震撼人心。我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专注地回忆在唐家生活的一个个细节。渐渐地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状态。时光仿佛倒流了,我突然记起我的身世。

我出生在一个狗场,几幢平房里装着我的同类。每天都听见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声音洪亮的是成年狗,那是生产机器;声音细小的是小狗狗,是商品。我就是作为商品被箩筐挑到街上叫卖的。我被冒充纯种蝴蝶狗,标价500元。但由于营养不良,我的精神和毛色肯定不会好,而我宁死也不肯打那种兴奋剂,所以展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只蔫头耷脑、病怏怏的样子,屁股上大概还有黏糊糊的大便。来看狗的人不少,他们讨价还价,将我们视为一个个物件。只有我无人问津。一直到第五天,狗贩子将我和另外两只没有卖出的狗狗,像扔破鞋子一样扔在一个无人的角落。此时的我,已经被骄阳、灰尘、尾气、喧嚣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猛然间我被巨大的哄笑声从沉思中惊醒,原来是金毛不行了。她发出狺狺的求救声,然后被放下来。她下得有些狼狈,是被人抬着走的。

又过了一阵,德牧也不行了,他终于汪汪叫了。德牧叫的时候眼睛朝向我这边,分明是向我祝贺,这笨驴!

“小奇,小奇!”台下响起一阵阵海啸般的欢呼声。我赢了!这个念头刚刚闪现,我却突然感到一阵奇痒袭来,痒得钻心穿肺,痒得我全身哆嗦,抑制不住拼命挠抓起来。我完全忘记了身处何地,身子一歪,从高台上掉了下来。

我是在唐玉林和易采莲面前死的。我一直睁着眼看他们,直到眼光渐渐黯淡下去。我想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彩虹桥见,不见不散!我用生命相约,无论在天堂在地狱!

易采莲哭得失去了声音,可怜兮兮地向人哭诉:“老天你不公啊,我们奇宝宝还是童子身啊!”引起一片唏嘘。唐玉林一边嚎叫一边用拳头砸自己的头。他烧掉了我生前所有束缚我的链子和头套,只将玩具摆在我的遗像前,老头这点做得够意思。唯一遗憾的是咽气前我没有看到奕奕。

不过,在告别仪式上奕奕坐飞机赶回来了。音响播的是奕奕写的诗:

我和你,距离很远,但我们守着一个终身的秘密;我爱你,不是你有多好,而是我们共同的病……

很悲情,但除了我和奕奕,估计再没人懂得。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