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根的兰花

2009-12-02 10:20陈之藩
中学生阅读(初中版) 2009年10期
关键词:异乡花草故乡

(台湾)陈之藩

顾先生一家约我去费城郊区一个小的大学里看花。汽车走了一个钟头的样子,到了校园;校园美得像首诗,也像幅画,依山起伏。古树成荫,绿荫爬满了一幢一幢的小楼,绿草爬满了一片一片的坡地。除了鸟语,没有声音。像一个梦,一个安静的梦。

花圃有两片,里面的花。种子是从中国来的。一片是白色的牡丹。一片是白色的雪球。在如海的树丛里,闪烁着如星光的丁香。这些花全是从中国来的吧。

由于这些花,我自然而然她想起北平公园里的花花朵朵,与这些简直没有两样,然而,我怎样也不能把童年时的情感再回忆起来。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些花不该出现在这里。它们的背景应该是来今雨轩,应该是谐趣园,应该是故宫的石阶,或亭阁的栅栏。因为背景变了。花的颜色也褪了,人的感情也落了。泪,不知为什么流下来。

十几岁,就在外面漂流。泪从来也未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过。在异乡见过与童年完全相异的东西,也见过完全相同的花草,同也好,不同也好,我总未因异乡事物而想过家:到渭水滨。那水,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我只感到新奇,并不感觉陌生;到咸阳城,那城,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我只感觉它古老,并不感觉伤感。我曾在秦岭中捡过与香山上同样红的枫叶,在蜀中我也曾看到与太庙中同样老的古松,我也并未因而想起过家:虽然那些时候,我曾穷苦得像个乞丐,而胸中却总是有嚼菜根用以自励的精神。我曾骄傲地说过:“我,到处可以为家。”

然而,自至美国,情感突然变了。在夜里的梦中,常常是家里的小屋在风雨中坍塌了,或是母亲的头发一根一根地白了;在白天的生活中,常常是不爱看与故乡不同的东西,而又不敢看与故乡相同的东西。我这时才恍然悟到我所谓的到处可以为家,是因为蚕未离开那片桑叶,等到离开国土一步,即到处均不可以为家了。

美国有本很著名的小说,上面穿插着一个中国人,这个中国人是生在美国的,然而长大之后,他却留着辫子,说不通的英文,其实他英文说得非常好。有一次,一不小心,将英文很流利地说出来:美国人自然因此知道他是生在美国,即问他,为什么偏要装成中国人呢?他说:“我曾经剪过辫子。穿起西装。说着流利的英语;然而,我依然不能与你们混合。你们拿另一种眼光看我,我感觉苦痛……”

花搬到美国来,我们看着不顺眼;人搬到美国来,也是同样不安心;这时候才忆起,故乡土地之芬芳,与故乡花草的艳丽。我曾记得,8岁时肩起小镰刀跟着叔父下地去割金黄的麦穗。而今这童年的彩色版画,成了我一生中不朽的绘图。

在沁凉如水的夏夜中,有牛郎织女的故事,才显得星光晶亮:在群山万壑中,有竹篱茅舍。才显得诗意盎然;在晨曦的原野中,有拙重的老牛,才显得淳朴可爱。祖国的山河,不仅是花木,还有可感可泣的故事,可吟可咏的诗歌,是儿童的喧哗笑语与祖宗的静肃墓庐,把它点缀美丽了。

古人说,人生如萍,在水上乱流,那是因为古人未出国门,没有感觉离国之苦。萍总还有水流可藉;以我看人生如絮,飘零在此万紫千红的春天。

宋末画家郑思肖画兰,连根带叶均飘于空中,人问其故,他说:“国土沦亡,根着何处?”国,就是根,没有国的人,是没有根的草,不待风雨折磨,即形牯萎了。

路子与你聊

“失根的兰花”,有哪儿重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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