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2009-12-23 02:28张李兵
神剑 2009年4期
关键词:铁柱楚楚大庆

张李兵

直到晚上就寝,铁柱的心情还是没有平复。

清晨,他在县武装部随着大批入伍的新兵登上火车的时候,眼睛就没闲着。铁柱从来没有真正走出过家乡,最远也不过是县城,对于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他只看过一本破烂不堪的连环画,大概意思是:一位少年走出大山,在繁华的城市里,历经千辛万苦、重重磨难,赢得了外面的世界对他的尊重,同时也收获了真正的爱情。铁柱在羡慕之余也很渴望,他也很想走出去看一看,闯一闯。听村里走出去过的老人讲,外面的世界那真是个庞大的花花世界,很漂亮,但同时也很丑陋,两极分化得很明显。年少的铁柱听了老人的话每每面对那本连环画就感到有些胆怯,可每次压下的欲望总如死灰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屡屡复燃。这次当了兵,铁柱终于走出县城的时候,感到自己内心期盼的火苗迅速地蓬勃上升。他很憧憬,他希望自己亲眼看到的世界就像内心渴望的那样只有美好,就如同这长长的火车能够带给他深刻的记忆。

铁柱第一次坐火车是童年时期的某年春节,腿脚不利索的铁柱爹带着五六岁的他晃晃悠悠地去看亲戚,他们坐着村里的马车赶到了县里的汽车站,铁柱爹缠着跟售票员讲价,小铁柱在一旁也听不懂,无聊之余发现了长途汽车站旁边的火车站。那是个小站,从外面就能看见绿色的火车时不时地停靠。当时天真的小铁柱就想,那个绿色的大虫子是什么呀?他揪着铁柱爹的衣角胆怯地问,那个,那个……铁柱爹回头一看,说那是大火车,跑得可快哩。小铁柱傻傻地想这个绿色大虫子趴着跑都那么快,站起来跑还说不定多快呢。他磕磕巴巴地说坐,坐它。铁柱爹愣了一下,低头看着小铁柱有些尴尬地自言自语,哎呀,哎呀。小铁柱不能理解当时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伸出小指头指着火车依旧不依不饶地说:坐啊,坐啊。铁柱爹顺着他的小手望了一会儿,突然低下头笑着说:好,今天咱们就坐它。

铁柱爹从怀里费力地掏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仔细地数着钱,买了火车票,小铁柱蹦蹦跳跳地拉着铁柱爹上了火车。见到庐山真面目后,小铁柱呆呆地想大火车里面真大呀,好多的皮沙发,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这样的皮沙发只有村长家里才有的,不,比村长家的沙发还要漂亮几十倍。

小铁柱记得村长家的皮沙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他和父亲每次去村长家都是在外屋蹲着的。有一次他忍不住偷着爬上去,村长家的女儿小栓美看见了生气地大嚷,别坐我家的沙发。大人们听见了,齐刷刷地望过来,铁柱爹连忙把小铁柱拽下来,急忙向村长道歉。村长拿出一条白手绢擦了擦沙发,不咸不淡地说:没事儿,孩子小嘛,他不懂的。

走出村长家的时候,小铁柱还被父亲狠狠地打了一耳光,铁柱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被爹打后,满天都是金灿灿的星星,真多,真美啊。

现在,铁柱躺在床上想,今天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坐火车,感觉还是那么新奇。想起小时候还以为火车是绿虫子的事儿,铁柱害羞地直乐。

想起昨天下午全村几十口人齐刷刷地来村口送他,铁柱的鼻子有些发酸。他知道这次自己能够参军入伍,全村上下都动用了各种办法,县里有门路的就写信或者亲自去;没门路的就奉献东西,什么大米白面,活鸡活鸭的;再不济的就帮忙缝衣服纳鞋垫儿。这些铁柱心里都知道,作为近十年才真正走出这个村子、走向外面世界的人,他凝聚了全村老少全部的希望啊!

铁柱听爹妈说,今年新兵入伍工作刚开始,村长保财就去他们家了。保财吧唧着嘴说,咱们村好几年都没有参军名额了,今年跑一跑,估计能有戏。保财又说:“今年我想让铁柱去参军,平时看这娃不错,年轻一辈的就属他了,我也挺喜欢的,娃现在岁数也够……你们看中不中?”

铁柱爹正要抽他的大烟袋,听后,嘴巴张得大大的,铁柱娘在旁边狠狠地掐了男人一把,铁柱爹才恍过神儿来,忙不停地说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说完忙让铁柱娘再给村长倒水,自己双手不停地搓着,咧着大嘴傻乐。

保财笑了笑说:“我还没说完呢,先别乐,我可是有条件的。”铁柱娘紧忙说,您说啊,您说。铁柱爹立刻接茬说:以后村长家的地我都包了,收成不好您罚我。保财摇头:“不是这个,我是想让我闺女嫁给铁柱,我可不想费力办个入伍名额给外人去……”

铁柱爹看了铁柱娘一眼,赔笑地说:“这不是我们攀高枝吗?我们这个条件、这个身份也不般配啊。”保财笑了,说:“没什么不般配的,都是在一个村子生活几十年的,乡里乡亲的。我无非就是个村长,手里有点小权,也是为大家服务的嘛……你们看呢?要是同意,我明天就去联系,要是不同意……啊,也没事,我也可以尽力帮忙。”

这回铁柱爹可不傻了,他当着保财的面对铁柱娘说:“他娘,人家村长都这么说了,咱们当然是觉得好了,我们同意?”铁柱娘也紧忙点头说就怕委屈了栓美这丫头,长得多水灵啊。

“好!”保财大笑,“委屈什么呀,到时候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互相都能照顾照顾,再说,铁柱要是在部队提了干,吃上皇粮,栓美不也跟着享福啊。”铁柱爹也笑着说那是,那是。

保财临走时说, 明天我先去镇上找镇长说说,然后就去县里联系,你们就等信吧。老两口毕恭毕敬地把村长送出门。铁柱娘说,他爹,这个事咱还没问问孩子意见,万一……

铁柱爹立刻打断, 瞪着大眼说: “ 没有万一,我的儿我说了算!你傻呀,你没听村长说送娃去当兵?再说了,娶村长的闺女,那不是好事?等晚上铁柱回来,我跟娃说,保证这小子乐得屁颠儿屁颠儿……老天爷啊老天爷,咱家祖坟冒青烟了!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啊。”铁柱爹越说越高兴,越想越乐,乐得合不拢嘴,兴奋地喊:“晚上烫壶酒,今天喝几盅。”铁柱娘一边点头一边笑着说瞧把你给美的。

晚上,铁柱刚回家,铁柱爹就急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铁柱娘坐在炕边织毛衣,嘴里也不停地微笑。铁柱听完低头不吭声,铁柱爹冲铁柱娘挤眉弄眼说,你看,娃都害羞了。铁柱娘觉得不对劲儿,放下针线活说:娃,怎么了?铁柱抬起头说:“你们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我才多大?你们就把我的事定了,你们怎么就知道我喜欢栓美?”

“什么?”铁柱爹没能看见预想的效果勃然大怒,“你小子傻呀?那是村长的闺女!你还装大尾巴鹰?”铁柱娘连忙制止铁柱爹即将飞过来的拳头,说:“他爹,先别急,好好跟娃说啊。”

“ 好好说个屁! ” 脸通红的铁柱爹喘着粗气,“这都是你惯的,分不清好赖!”说完下炕,趿拉着鞋,背着手,怒气冲冲地出去了。

铁柱娘坐在铁柱身边摸着他的头发,眼圈泛红,说:“娃呀,别生气啊。不是爹和娘不疼你呀,就是因为太疼你了,我们才同意的。你想想,咱们家要啥没啥啊,你爹腿脚不好,娘身体也不好,成天有病,你弟弟妹妹现在都还小……爹和娘都没能耐,不能给你们好前程,不能给你们好日子啊,我们不能看你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啊……”

铁柱哽咽地扑在娘怀里,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们为我好……可是,可是,我只把栓美当成妹妹啊。

“咳,什么哥哥妹妹的,两口子过日子,时间长了就习惯了……”铁柱娘轻轻地拍着铁柱的后背,“再说了,村长能送你去当兵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不想想,如果村长有儿子,他还能让你去当兵?只有你和栓美定亲,是他半个儿子,他才能帮你啊……这是你唯一能走出去的机会啊!”

娘的那席话至今还在铁柱耳边回荡,他清楚这里的关系,他知道爹娘是为了他好。最后他终于违心地答应了,是因为他太想走出去了,太想出去闯闯了,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铁柱心想,到部队后也有津贴,多攒点钱,到时候给村长家送去,退了这门亲事就行了。

在铁柱答应这门亲事后不久,保财就把参军入伍的名额跑下来了,全村上下得知,都替铁柱家高兴,纷纷串门儿道喜,铁柱爹觉得天天生活在蜜罐里。

大家聊天的时候,也不知道谁说的,说等铁柱到了部队上,就是吃皇粮的人了,也不能总是铁柱铁柱地叫啊,那多失体面啊,得起个大名啊。铁柱爹说也是啊,干脆请隔壁的老金头给起了好名字,咱们村也就他曾经走出去过,还有点文化。

老金头得到这个重要任务后, 激动了两三天,逢人便说这几天谁也别打搅我,我要静下心来给铁柱起个好名字,响亮的名字。大家崇敬地说,您起吧,我们都等着听呢。老金头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两天,傍晚的时候走出来得意洋洋的。他摇头晃脑地说咱们中国在古代有个大汉朝,是汉高祖刘邦创建的,此人雄才伟略,智谋多端,终成霸业,是一位历史上极其有名的皇上。“我看铁柱的名就取他的,也叫邦。听着就大气。”

大家赞赏地说还是人家老金头,不管做什么都能引经据典的,就全体鼓掌通过,铁柱爹念叨了几声也觉得不错,就高兴地决定了。

铁柱到县里武装部填表的时候,有个干事拿着他的表看了半天,笑着说你姓王?名为邦?铁柱老老实实地说是。

“谁给你起的名字?王邦,王邦,听起来多像王八呀,不好听,你还是改改吧。要不加个字,叫王建邦。”

就这样,铁柱的大名在波折中出世了。他自己也觉得新名字确实不错,最起码不是“王八”了。

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王家和全村上下都渴望地等着铁柱入伍的那一天。

保财找到铁柱爹说咱们是不是先摆几桌酒席,把孩子们的订婚仪式办了,省得铁柱到部队上不安心,不好好工作。铁柱爹附和地说好,好,就这么的。

保财又说,你家也不用准备什么,攒点钱还是给铁柱带着吧。我这里菜呀,肉呀,鸡呀,鱼呀什么的都准备全了,你们两口子就负责张罗张罗吧。

铁柱娘把这事跟铁柱一说,铁柱就明白了,这哪里是怕他不安心?分明是怕栓美不安心。虽然铁柱想明白这一层,但也没敢表露出来,毕竟爹妈都开心地张罗起来,现在他只能服从。

订婚仪式那天很热闹,全村人几乎都来捧场了。村长家就是有实力,足足摆了五桌酒席,每桌十个菜、两瓶白酒,外加若干啤酒。铁柱看见栓美害羞地坐在其中一张桌子边,不停地拿眼睛瞄他。铁柱还是上回村长到他家说定亲后,第一次见到栓美,发现她变了,辫子上系着红纱巾,穿着有大红格子的衣服,就连嘴唇上都变了颜色,红红的。保财看见了铁柱,大叫:姑爷,姑爷,到栓美旁边坐吧。长辈们都善意地笑着说那是应该的,年轻的同辈的都哦哦地起哄,铁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来敬酒的很多,铁柱不一会儿就醉了。他分明看见自己已经到了部队,戴上了大红花,自己立了功,提了干,还上了战场,和敌人相互厮杀,子弹没了就用大刀,砍倒一个,又砍倒一个,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一个敌人从身后给了他一枪,仔细一看,是栓美……

铁柱吓醒了,原来是个梦。他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坐在村长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村长家的沙发真舒服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啊。铁柱突然反应过来吓得马上跳起,旁边伸出一只手把他按住了,“你睡吧,没事。”

铁柱看见栓美的脸离自己相隔不到一个拳头,想起梦境,连忙躲开了。“我喝多了,真是的,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栓美温柔地说,“我给你拿条湿毛巾擦擦吧。”

“不用。”铁柱有些尴尬,他挪了挪身子,向窗外看看。“酒席散了吗?”

“嗯。已经散了,大人说让你今天晚上就睡这儿了。” 栓美低下头轻声地说,“哥……”

铁柱脑袋嗡地一下,急忙站起来,“这个,那个……天黑了,我得走了,东西……东西还没收拾好呢。”

栓美蹭地一下从后面抱住了他, 趴在他后背上说:“哥,你到部队上好好干,争取早日提干。家里别担心,有我呢。我会经常去看看你爹娘, 帮家里做家务……我等你。” 铁柱沉默许久,点点头。

铁柱离开村长家的时候,很庆幸自己没有做错事。他觉得可气又可笑,心想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终于要走了,铁柱在全村老少的陪同下走到了村口,一一道别。铁柱娘紧紧拽住铁柱的胳膊,“娘跟你说,出门在外自己要注意身体,到部队上别和大家吵架,听领导的话,多鞠躬,多干活。”铁柱爹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儿子,给咱老王家争口气!好好干!”铁柱使劲点着头。

好,好!是我的好儿子。铁柱爹一边说,一边偷着给他兜里塞了一个小布包。

铁柱正愣着呢,保财走过来,也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姑爷,到部队好好工作,家里事不用担心。我会告诉栓美经常去的……“栓美在那边等你呢,你去跟她打个招呼!”铁柱看见栓美站在村东头的白杨树下,朝这里挥舞着红纱巾。他想还是不要过去了,可又觉得有些愧对于她,勉强伸出手臂也挥舞了几下。

在火车上, 铁柱翻开了父亲塞给他的小布包,看见里面是一些皱皱巴巴的钱,他哭了。那是父亲的小布包,那是往日父亲紧紧贴在怀里的小布包。他一直以为父亲对他从不关心,他知道家里的生活条件是十分艰苦,父亲把钱几乎都给了他。铁柱紧紧握着小布包,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部队混出个样儿来。

入伍以来,铁柱为了省钱,把自己的生活用品降到最低标准,从来不买香皂和洗头液,只买一块肥皂了事,就连牙膏都用最便宜的。军人服务社的大姐说这孩子真会过,那种牙膏不好用的。铁柱憨厚地一笑:“我的牙好。”

其实是铁柱压根儿就不觉得苦,反而觉得目前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在部队里有楼房住,有新衣服穿,有白面米饭,比家里的生活强多了。铁柱深深知道这一切来之不易,奋发向上的劲头与日俱增。

参军以来,栓美频繁地给铁柱来信,最多的时候达到一天一封。铁柱本来不愿意看,他知道自己不爱栓美,只是为了能够参军才出此下策,他知道自己正在伤害她,每次收到她的来信都有很强烈的内疚感,所以他总是耐着性子回信。

这种信件在部队里几乎是不保密的,属于部队特色,不管是谁的对象来信,一定要当众给大家阅读,大家可以起哄,或者美滋滋地进行讨论,此时收信者一般都是害羞的样子。

铁柱的表情让战友们都纳闷,这小子怎么收个情书还那么痛苦?

铁柱一直牢记娘说的“多鞠躬,多干活”,

在部队很勤快,也很懂事,脏活累活他总是抢着干,训练场上也很刻苦,新兵连的各项优秀评比中总是有他的名字。连长说,铁柱,表现不错。不过,咱们是军人,军人有军人的礼节,授衔以后见面就不用鞠躬,要学会敬军礼。

铁柱记住连长的话,回去就在镜子前反复练敬礼,他觉得镜子里的自己确实有点帅。

在无限憧憬中,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三个月的新兵连就结束了,铁柱以优秀的新兵考核成绩完成了从老百姓向军人的转变。他渴望新兵下连后被分到红三连,因为那是一个有着荣誉称号和光荣传统的连队,是每一名战士都向往的英雄连队。另外,铁柱想如果他能进入红三连,提干的机会相对就大一些,离目标就不远了。

赵大庆的目标也是红三连。大庆是铁柱最好的战友。三个月的新兵训练,他们两人是上下铺,平时出公差勤务也是一个小组。两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多半的时候是大庆在说,铁柱在一旁静静地听。

大庆当兵之前打过工,天南海北几乎闯荡了一遍,外面发生的事情没他不知道的。所以铁柱从他嘴里听说了不少有趣的事儿,大庆是个乐观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犯愁。他说打工时,天冷的时候在水泥地上睡过,吃不饱也是常事,现在住楼房,冬天有暖气,一日三餐能吃饱,还能不满足?大庆说,老子最想去红三连了,男子汉的世界应该是英雄的世界,咱就是想好好体会一下英雄连队的气氛。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战场,老子一定不会给那些英雄先烈们丢脸。

铁柱喜欢大庆,喜欢他的大气,喜欢他口若悬河地讲世界,讲故事,喜欢他的单纯,甚至还喜欢他有那么一点儿吹牛。

铁柱说,单纯一点又有什么不好呢?

铁柱也给大庆讲了他自己的故事,讲了自己为了当兵违心和村长女儿定亲的事,讲了全村人对他的希望,讲了爹娘为了他含辛茹苦的日子。铁柱眼圈泛红地说,过年的时候,家里最好的年夜饭就是一盘炒豆腐,就这样,一家人还你谦我让的。爹娘身体都不好,弟弟妹妹都还小,身为家里的长子,必须要做点什么……

铁柱望着远方,坚毅地说:“我是穷怕了,当初出来的时候我就发誓,一定不能空手回去。目前,提干就是我的世界。”大庆理解他。大庆说,其实咱们都一样,都是好爷儿们!

新兵下连后,凭借优秀的军事素质,铁柱和大庆如愿地分在红三连,两人还刚巧分在一个战斗班,兄弟俩都在工作中彼此鼓劲,由于表现突出,两人先后入了党。铁柱一步一步地按照自己的设想努力地实践着。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按照预想平静地发展下去,那就不是生活了。铁柱在许多年之后回顾这段岁月时感慨万千。

铁柱和张楚楚第一次见面是在师后勤医院。那天,铁柱陪班里的战友来医院看病,正赶上师卫生科组织机关干部体检,过道人很多,几个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铁柱刚进门口就和一个白大褂撞个满怀。

“哎哟。”白大褂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大叫。

女的?铁柱吓了一跳,立刻扶起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我没看见,是我不好。”

“你走路使这么大劲儿?”白大褂喘口气抬起头来。

铁柱清晰地记得那天张楚楚头上梳着两条小辫子,门外的阳光照射在她明净的额头上,铁柱的心“咣”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怎么啦?跟你开玩笑呢。”白大褂看见铁柱愣神儿,用手在他面前晃动几下。

铁柱回过神儿来,有些尴尬。“哦,你没什么事吧?还疼吗?我陪你看医生吧?”

“ 看什么看, 不用啦。” 白大褂双手插兜说,“我就是护士。没事儿。”

白大褂转身走了,铁柱看着她的背影傻愣,战友推了他一把没生好气地问:“你是来陪我看病不?”

战友看体检的人太多了,排不上,索性拉着铁柱在门诊对面找个椅子坐了下来。

铁柱的视线透过体检的队伍看见刚才那个白大褂正忙着写单子,他想了想走了过去,小声对白大褂说:“用帮忙吗?”

“你老实排队啊。”白大褂以为有人搭讪,因为在部队里,男兵总喜欢找女兵搭话,她都见怪不怪了,说完见对方没有下文,奇怪地抬头看见铁柱尴尬地站在面前,“哦,是你啊?人太多了,稍等啊。”

“我没什么事,你要是忙,我就帮帮你。”铁柱诚恳地说。

白大褂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好。

你帮我把写好的这些单子交给楼上胸透科。”

铁柱来回送了几趟单子,看见白大褂冲他招手,尾随着进了一间办公室。

“你战友让我转告你,说他先回团里了。”白大褂说。

“哦。”铁柱点点头,心想这小子怎么跑了?

“ 坐吧。” 白大褂递给铁柱一瓶矿泉水,“累了吧?”铁柱攥着矿泉水笑呵呵地说不累。

“谢谢你啊。刚才多亏你了,我已经跑一早上了, 腿都跑麻了。” 白大褂半靠椅子揉着腿说。“你是哪个部队的?”

“XXX步兵团的。”

“是吗?”白大褂直起身羡慕地说,“听说你们团军事训练可苦了,哎,你们团有个红三连挺有名的。”

“是啊。”铁柱听见有人表扬自己的连队,心里挺美。

“过几天我们卫生科还要去你们团,给战士体检呢。”

“是吗?”铁柱欣喜。

“骗你干吗?到时候我去了,你可别装作不认识我。”

“不能,不能。”铁柱着急地摆手。

“呵呵。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白大褂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说,“张楚楚,叫我楚楚吧。”

“王……王建邦。” 铁柱握着张楚楚细腻、润滑、柔软的手,有些磕巴地回答。

铁柱回到团里,心里还在想着楚楚。

他摸着自己的右手依稀还能感觉到楚楚的温暖, 铁柱脸红了,回忆起握手的时候他的心跳明显加快,楚楚抽出手的时候,他还有些舍不得。铁柱想,都是女人,怎么娘的手和楚楚的手完全不同呢?

大庆看见铁柱若有所思的表情,问:“听说你在师医院里助人为乐来着?”

“助人为乐?你怎么知道的?”铁柱看见大庆冲他挤眉弄眼奇怪地问。

“ 小刘说的。他说以后再也不和你出去了。”大庆哈哈大笑,“估计现在全团都知道了。你小子!行啊!”

没错,是她!楚楚带着微笑正在给战士量血压,铁柱终于又看见她了,一种难于言表的感觉在铁柱心里来回翻腾。铁柱在等待体检的队伍里急忙整理一下着装,摸了摸风纪扣,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期望她能够在人群中认出自己。楚楚的视线好像偏偏与他作对,就是不向这里看上一眼。铁柱故意在队伍中侧出一个身位,他想这回该看到我了吧,她还是没什么反应。铁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幻想过无数次两人见面的场景都没有实现,准备好的热情洋溢的台词也没用上。铁柱觉得自己挺可笑,一个农村娃瞎核计什么呢?人家记得你是谁啊?

铁柱随着体检队伍慢腾腾地走到楚楚面前,咦?是你?她笑了,“你还记得我吗?”铁柱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料到首先打招呼的不是他,想说的话全部忘得干干净净,脑海一片空白。

“ 怎么啦? 不认识啦? ” 楚楚皱着鼻子嘟囔。“没……没有……记得,记得。”铁柱急忙说,“看你忙,没……没敢打扰。”

铁柱说完这些话,后背都湿了,迷迷糊糊之中就把血压量完了。他恍惚地站起来,转身要离开,突然听见背后说:“你现在忙吗?还能帮帮我吗?”楚楚可爱的表情在铁柱转过身来时,定格。

晚上就寝,铁柱躺在床上仔细地回想下午楚楚对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翻来覆去,困意全无。楚楚临走时说她马上就要考军校了,向铁柱索要了通信地址,说等考上了军校好给他写信。铁柱在整个下午都感觉自己好像活在电影世界里,看着挺美丽,却不真实。

铁柱的一举一动没有逃过大庆的眼睛,在这件事上,他是站在铁柱这边的。大庆说人这一辈子能有个真心喜欢的人不容易啊,铁柱有些心虚地解释说他跟楚楚没什么,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我瞎想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大庆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现在啊,要先考虑的是怎么跟村长的姑娘说。”

是啊。怎么说呢?铁柱有些闹心,前几天,爹来信说家里今年多分了几亩地,是村长的功劳。爹说今年生活肯定会改善,娘的身体也在栓美的殷勤照顾下好了很多。铁柱从来信的字里行间能看到爹娘的笑脸,他拿出爹在他临走的时候塞给他的小布包,抚摸着。他清楚地知道得到这些,自己需要付出的是什么。这边呢,自己只是个农村娃,人家楚楚可是个城里的姑娘,再说人家如果考上了军校,就是干部了,还会理睬自己吗?铁柱想到这儿,有些心酸地笑笑,他想这压根就是不可能的啊,还是老老实实地做自己应该做的吧。

楚楚真的来信了。她果然考上了军校,就读一所军队医专。信上说的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女儿心事,附带一张照片。铁柱看着她身穿戴着红牌的干部服的照片时,心说,是啊,两人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铁柱工工整整地写了回信,除了祝贺的一些官话就是譬如鼓励和保重身体等不疼不痒的话,言语之间不敢露出一丝端倪。

两人的信件就这样相互鼓励地往来着,在这期间,铁柱的军事训练成绩突飞猛进,当仁不让地成为红三连的标杆人物,大庆也成为小有名气的军事训练能手。连队破格任命铁柱为红三连一班班长,大庆为副班长,兄弟俩齐心把一班带得嗷嗷叫,各项工作都名列前茅。到了年底,两人一起被团里选为当年的优秀士兵。铁柱娘来信说,铁柱爹知道这个消息,乐得嘴好几天都合不上,逢人就夸。栓美也来信鼓励他,满篇都是热情火辣的字眼,铁柱是红着脸才看完的。

其实铁柱的心里最期盼的是得到楚楚的鼓励,大庆明白他的心事,调侃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都替你急了。信件嘛,早几天晚几天也是正常的。”

铁柱感觉楚楚的来信似乎在吊着他的胃口,在日盼夜盼的时候姗姗来迟。铁柱几乎在第一时间就阅读了信件,来信中说,她也为有这样优秀的战友感到自豪,她寝室的几个女孩子也知道一些红三连的英雄事迹,都羡慕得不得了。信的末了,楚楚提出要铁柱的照片,她有些含羞地表示,是为了给战友看看,还告诉铁柱可别想歪啦。

铁柱美坏了,成天唱着“敖包相会”,班里的战士好奇地问大庆,咱们班长怎么啦?大庆撇着嘴说,他家的母牛生了个马崽儿。铁柱听见了,也不恼,依旧活蹦乱跳的。

“完了,完了,发癔症了。”大庆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转眼,铁柱当兵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部队里都说兵是越当越油的,有人还总结出一个顺口溜:一年干,二年看,三年转。说的就是越是老兵越会偷懒,这好像是部队的通病,大家却心安理得地顺从接受,从来没人去反驳。铁柱却不是这样。他依旧每天都努力地训练,积极地参加各种公差勤务。平时和大庆也不嬉笑打闹了,他的生活越来越刻板,只有在收到楚楚的来信时,看到信中她对他希望和鼓励,铁柱才会露出一丝笑容。大庆很担心他的神经总是处于紧绷状态,劝解过几次。铁柱幽幽地对大庆说,自己最终可能提不了干,“我能表现的时间不多了……”

团里接到近期全师要组织一次军事科目大比武的通知,团党委格外重视,指定红三连一班参加此次大比武中的战术科目考核,并对其下达了必须夺回奖牌的命令。铁柱二话没说就立了军令状。后来,大庆私下里问他,当初立军令状的时候,心里害怕没有?毕竟是全师的军事科目大比武,高手云集啊!

铁柱想了想,老老实实地说,当时还真没考虑那么多,首先咱是红三连的兵,从来就不怕什么考核。何况,当时我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反复说,这是个机会,这是个机会……

大比武的前一天,铁柱接到楚楚的来信,他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他参加大比武的事?来信中有鼓励有祝福,铁柱看后把信件板板整整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内衣兜里。他摸着贴着心脏的信件,脑海浮现楚楚的样子,感到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比武当天,铁柱和他的一班出尽了风头,就如铁柱自己所说,红三连的兵就是不一样。在战术科目比武中,他们势如破竹,每一个阶段战术演练,每一个考官故意设置的险阻,每一个精彩的战术动作,甚至他们那双像猛虎下山一样的眼神,都完成得完美无缺,他们毫无悬念地取得了这个科目的第一名。

在颁奖大会上,师长代表师党委讲了话,师长兴奋地说,红三连的兵让他看到了我军发展的希望,这是支绝对能打胜仗的队伍。随后铁柱上台领奖牌,师长紧紧握着他的手,赏识地说,你是个优秀的战士,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铁柱迷迷糊糊地向师长敬礼后走下领奖台,大庆凑过笑脸和他说了几句话,什么也听不清,直到回团的途中,铁柱才缓过神儿,仔细地抚摸着胸前的奖牌,强忍住渐渐犯酸的鼻子。

昨天下午,指导员专门找铁柱谈了话,说是关于今年的提干人选,连部准备向团党委推荐他,营部也是这个意见。看今年的形势,应该大有希望。随后,指导员又语重心长地说:“编筐编篓,重在收口。今后一个阶段,你还是要小心谨慎,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惹出什么事来。”

铁柱盯着窗外的枯木,半晌才说:“这就是我的“世界”吗?它真的来了……指导员,这个冬天不太冷呢。”

“说什么呢?”指导员迷糊了,这孩子是不是兴奋过度了?

团里召开表彰大会那天,铁柱代表得奖人员上台发了言,这是他精心准备了半夜的发言稿。自从指导员找他谈过话后,铁柱就亢奋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家乡的一草一木,爹娘那粗糙干裂的双手,弟弟妹妹们欢乐的笑脸,都不断地浮现眼前,当然还有村长保财和栓美。最后所有的面孔逐渐汇聚成一个楚楚,向他温柔地走来。

第二天,铁柱向连里申请了探亲假,指导员奇怪地说:“都这个节骨眼上了,你探哪门子亲啊?”铁柱憨笑说:“我不回家。五天就够。”

“你要去哪儿?”“……嗯,去外地看个战友。”指导员好奇地问:“什么战友啊?哎?你看你脸红脖子粗的。”铁柱不好意思起来,不停搓着手,“就是……就是战友呗。”

“行啦,不问了。不就是去看看对象吗?你看你那个怂样!”指导员大笑,摇摇手,嘱咐几句外出安全事项。

铁柱带着无限希望和渴望来到了楚楚就读军校的城市,在军校大门口的值班室给她打了电话,

不一会儿,楚楚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铁柱面前。两年多啦,眼前的楚楚变得更加……更加……更加什么呢?那种感觉铁柱说不上来,他只知道,当年的两根小辫子如今变成一条马尾辫,调皮地晃荡在她的脑后。一身绿中发黄的干部服穿在她身上,右手懒懒散散地揣在裤兜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潇洒极了。

铁柱从大比武获胜中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自信,一下子荡然无存。他有些懊恼,怎么总也追不上她的步伐?这趟还不如不来呢。不过,如果能提了干,那和她的差距就应该小得多了。铁柱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想凭他这些年的工作成绩,今年提干的事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楚楚没注意到铁柱忽愁忽喜的表情,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她叽叽喳喳不停地给铁柱讲她在军校里各种有趣的事儿。

“你脸晒黑了,训练辛苦吧?”楚楚仔细地盯着他说。铁柱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小声说还行吧,不怎么辛苦。

“先祝贺你在全师大比武中取得了第一!”

“你怎么知道的?”铁柱纳闷儿,“我还没来得及写信告诉你呢。”“你周围有我的眼线啊!”楚楚得意地晃荡着马尾辫说,“哦,对了。我给你寄的照片,都收到了吗?” “嗯。都收到了。”“照得好看吧。”

“挺好看的。”铁柱看着楚楚,有些心神不定。

“哦。你的意思是本人没有照片好看啊?”

张楚楚撅着小嘴。“不是,不是……咳……”铁柱擦着脑门儿溢出的汗水。“逗你呢……”楚楚捂着嘴,“对了。你这次来还要办什么别的事吗?”“……没……没别的事了。”“……是专程来看我的?”铁柱低头不回答,一个劲儿地咳嗽。楚楚的脸渐渐地红了起来,小声问:“你打算待几天?”“我只请了五天假,来回路上要用两天……年底部队事情也多……”

“嗯……那我就陪你多逛逛,这里靠海,可惜现在是冬天,要不风景很不错的。”楚楚一把拉起他,“走吧。”

三天里,楚楚几乎陪着铁柱走遍了这个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最后一天,两人来到海边。这个海滩在全国还是很有名气的,现在因为是冬季,游人很少。铁柱迎着海风,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感慨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大海……它真美。”

“是啊,真的很美啊。”楚楚拢拢被海风吹散的头发,“有时候,我心情不好,就会来到这里。”

“为什么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女孩子都多愁善感吗?”楚楚耸耸肩,笑笑。“哦。”铁柱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们男的呀,就是喜欢不懂装懂啦。”铁柱结巴地说我确实不懂啊,“我是个农村娃,当兵以前从来没有走出来过,从来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不懂的事太多了。”

“能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楚楚看着他,诚恳地说。“我的故事?很平凡,很普通。”“我愿意听。”铁柱凝视她,点点头。

铁柱讲了他自己的故事,从童年到如今,他的家乡,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妹妹,还有他的“世界”……当然,隐瞒了栓美那重要的一段。当张楚楚听到起名字的典故时,和铁柱一起笑得前仰后合;听到铁柱家生活艰苦和他的“世界”的时候,眼圈泛红。

“我没有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坚强地走下去, 才能不辜负那么多人对我的期望。”铁柱望着大海出神。楚楚久久地凝视他,目光里有许多说不清的东西。

回到招待所,两人都变得默默无语。过了很长时间,铁柱艰难地打破寂静说,明天,我就走了。

“ 是早上的火车吧? 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不用。我知道路。”“等到夏天的时候,我就毕业了。估计我能分回师里去。”楚楚低着头,把玩着衣扣。

“是吗?这是好事呀。”铁柱努力地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那……咱们……师里见吧。”

楚楚迟缓地走过他的身边,铁柱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嗓子发干,呼吸困难。铁柱默默地拉开房门, 就在房门全部开启的一刹那,楚楚像风一般地扑在他怀里,长长的头发,迷人的马尾辫夹带着迷人的香气,在那一刻,彻底沉醉了他。

铁柱知道,他魂牵梦绕所期盼的爱情终于来了。

回来部队不久,铁柱提干的申请就被连里报了上去。战友都说在全团掐着指头算一算,铁柱的各项工作都是名列前茅,即使有一个提干的名额,也一定是他的。许多战友都开始嚷着让铁柱请客,大庆起哄说,我们都怕你当了官,眼界就开阔了,到时候不认识我们了。现在不宰以后就没机会啦!铁柱拉着大庆的手说:“目前还是别太张扬了。你跟大伙说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豁出去了,好好地请你们大吃一顿。”

“ 行, 没问题。” 大庆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大伙也是跟你开玩笑呢,这关键时刻,谁不明白这里的事儿呀?”

“哎,你说,我这几天眼皮怎么总跳?”铁柱指着眼睛说,“这话,我也就敢跟你说。这几天,我的心就好像在手里拎着,没放下过。”

“嘿嘿,你别想太多了。”大庆做个怪脸,“我对你有信心!”

楚楚的信件带着铁柱魂牵梦绕的香气如约而至。他们在铁柱离开那个难以忘记的海滨城市之前约定,每周至少要通两封信。楚楚含羞地说,不能低于这个数字啦,它应该是两人美好爱情的体现。铁柱一个劲儿地傻乐,拼命地点头。

现在,铁柱捧着楚楚那些深情滚烫而又浪漫的话语,回想起两人的离别之夜;回想起楚楚颤颤巍巍闭上双眸的楚楚动人;回想起她那颤抖的丰满的极具诱惑力的双唇;回想起初吻来临之际,自己突然变得哆哆嗦嗦的可笑模样;回想起楚楚走后,依稀留下满屋子的香气。铁柱羞涩地笑了。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吗?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幸福已经来临。

大庆看出一些端倪, 使出各种“ 逼供” 手段,在得到铁柱的答案后,羡慕地说:“你小子,命真他妈的好,这叫双喜临门!知道不?”

很快, 就到了即将宣布提干名单的前夕。

“你听说没?今年为了这个提干名额,几个候选人都做了不少工作……”大庆站在铁柱身边四周望了望,小声说,“你不准备活动活动?听说对你最有威胁的小秦都已经去过首长家了。”铁柱想了想,摇摇头。

“你怎么那么傻呀?”大庆带着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算了。如果是我的,谁也抢不走。如果不是我的,还整那个做什么?再说,我没钱。家里穷,没钱。”铁柱扶着大庆的肩膀正色地说。

大庆咬了咬牙,点头说,对!咱们得活得像个爷儿们!

提干的名单终于宣布了,铁柱的大名果然不在其中。

早上还喧闹着要大摆宴席的战友们刹那间都静了下来,知趣地默默地离开。大庆看着铁柱,有些发愣,屡次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无言地拍着他的肩膀。

“你看,要下雪了吧……”铁柱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他看看大庆,一脸苦笑,转向望着有些阴霾的天空,想,压根就不存在着什么“世界”……也就这样了吧。该是考虑一下退伍的事了。

名单公布的下午,团干部股股长找到铁柱,和蔼地询问他对于这次提干有没有什么解不开的思想包袱。“说实话,今年你们几个候选人之间的差别都不大,你也是做出了许多优异成绩的。这点

上,团党委是肯定的……呵呵,不过,提干也不能是大锅饭,总是要就个人素质等多方面考虑的,自然就有上有下的……你要是有情绪也属于正常,”股长笑眯眯地递来一根烟,“没关系,可以向组织谈一谈,交交心,我们党内还是讲民主的嘛,畅所欲言嘛。”

铁柱接过烟并未点燃, 摇摇头: “ 报告首长,我思想上没有包袱。”

“ 这是你的心里话? ” 股长递过打火机,“……抽烟。”

“真的。对于这次提干落选,我能正确对待。”

“那就好啊,这恰恰说明你还是有一定素质的。今天我还要代表团党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鉴于你平日的表现和专业上相对比较精通,团党委认真研究过了,决定延长你的服役期,继续留在部队服役。今年……这个名额也是非常紧张啊,这可是团党委对你的鼓励哦,你看……你有什么意见?”股长把玩着手里的钢笔,目光落在铁柱的眼睛上。

铁柱想了想,说能回去考虑考虑吗?

“ 当然可以啊。这事儿要征求你的意见的。”股长一愣,转而不停地点头,用商量的口吻说,“那……晚上等你表态了?”

铁柱提起笔的时候仿佛看见爹娘和全村老少哀怨的目光,觉得手中的笔有千斤重,他一字一句艰难地写着:爹、娘,恕娃不孝,这次没能提干……我考虑再三,决定留下……我会继续努力!

同时,铁柱还给栓美写了信,言语中很是客气,除了感谢她和村长这些年对他家的照顾,还在信的末尾比较婉转地提出,照目前形势看,应该解除两人的婚约。

信件邮走后,彻底平静下来的铁柱又投入到紧张的军事训练中,大庆也由于表现突出被延长了服役期。他本来想复员的,可是舍不得离开铁柱,他想留下来帮助铁柱完成心愿。连里准备任命大庆当二班班长,他说算了吧,我还是给铁柱打下手吧。

兄弟俩又紧紧地连在一起,铁柱很意外也很高兴,为了庆祝,还是在服务中心请全班好好撮了一顿。

最近,连队每天安排的科目都排得满满的,几乎没有空暇时间。铁柱抽空给张楚楚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上简单地说由于目前训练很忙,无暇写信。他清楚自己所幻想的最后一点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了。差距太大,差距太大了。铁柱告诫自己应该面对现实了。

“啊?延长服役期?没提干?”村长保财来不及咽下口中的饭,“铁柱来信真是这么说的?”

栓美默默地点点头。

保财接过信仔细地又翻又看,闷声坐在沙发上抽烟,想了一会儿对栓美说,干脆依他,解除婚约吧。

不行!栓美听后坚决不从。

保财大怒:“臭丫头怎么脑子不开窍?不能提干还嫁他做什么?到时候爹到镇里、县里给你物色一个国家干部,也是吃皇粮的,管保错不了。”

栓美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订婚饭都吃了,我就是他老王家的人了。不管结局如何,铁柱这个丈夫我是跟定了。”

“你傻了怎么的?你没见过男人啊?”保财用烟袋杆使劲儿戳着栓美后背,“我是村长,在咱们村谁都能管住了,还反了你了?这事儿就听我的。”

“王建邦,有个女的找你,在大门口等半天了。是你家属吧?”战友们起哄。

女的?难道是张楚楚?铁柱矛盾地飞奔到大门口,一打眼看见穿着醒目的大红棉袄的栓美正蹲在地上。

“怎么是你?”铁柱扫兴地嘟囔,“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你都三年多没回家了,你爹娘经常挂念你。他们身体又不好,来不了,就让我过来看看……”栓美直起身,用手挡着太阳光,歪着头,嘴一撇:“怎么?不欢迎?”

“那倒不是。”铁柱有些尴尬,拎起包囊,“……那,这样,我先送你去招待所住下。”

“哥,你放心,就算你提不了干,我也跟着你。”栓美坐在床边,低着头,吸溜着鼻子。

“别,别呀。我写的信你都看了吧,你再好好想想啊。”铁柱紧忙说。

“没什么可想的,从订婚开始,我就是你王家的人了。”

“你说……咳……怎么跟你说呢?”铁柱语穷,皱着眉毛,闭着眼,使劲地挠着头发。

“哥,你嫌弃我?”栓美突然抬起头问。

“不, 不是的……咳……谈不上。”

“哦。那就行呗。那你就是喜欢我?”栓美接着问。

“咳……你还是不懂。我应该怎么说?……你说咱们从小到大也没说过几句话,彼此都不清楚对方的性格、爱好,咱们两人要是真的结了婚,肯定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时间一长,你就会厌倦的……”铁柱怕伤了栓美的心,小心翼翼地解释。

“那有什么呀?长辈都是这么过来的。”栓美笑了,“就这个呀,我还当什么呢?没事儿,以后我就顺着你,你想聊什么,咱就聊什么……”

“咳……你……好了,咱们先不说这个了,我爹娘身体怎么样?”铁柱见谈话没什么进展,打断。

“还是老毛病,没大事儿。弟弟妹妹们也都好,你放心吧。”栓美从包囊里翻出许多家乡的土特产,整整齐齐地摆在床上,又拿出一张照片,“给,这是我临来的时候,请别人照的全家福。”

铁柱放心地点点头,接过照片,看着照片里栓美扶着身上穿着新棉袄的爹娘和弟弟妹妹们,精气神十足地张着大嘴乐的定格,爹和娘的头发白了许多,明显老了。铁柱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别哭,大家都挺好的。”栓美又从包囊里翻出一件大红毛衣,眼圈里也含着泪水,羞涩地说,“哥,你穿上试试,这是我给你织的。红色的,喜庆,给你添好运的。”

铁柱有些愧疚地接过毛衣, 在栓美的注视下,默默地脱掉外套和棉袄,试了毛衣。“挺合身的呀。我算得还挺准,真怕你穿不了呢。”栓美帮他仔细地整理着后背和肩膀,“哥,你穿上真好看。”

“谢谢。”铁柱要脱掉毛衣。“别,穿在里面吧。天冷,能暖乎一点儿。”栓美制止他的手,趴在铁柱的背上小声说。“好。”铁柱直直地站着,停顿半晌说。

栓美住了一宿就走了, 她说怕给铁柱添麻烦,耽误他进步。临走的时候,栓美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气跟铁柱要了一张他穿军装的照片。铁柱也没选,随便抽出了一张。栓美兴高采烈地看来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包囊里。“哥,你放心吧,爹娘的身边有我呢。你就在部队好好干,家里的事儿不用你操心。”

铁柱默默地点点头,递给栓美一大包给她买的东西,送她上了火车。

“你这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一个人上火车,也不跟家里说清楚,留一封信,就跑了?”栓美刚回到家,保财就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真是像老话说的,女儿就是给别人养的,管不了啦?”栓美娘紧忙好言相劝:“孩子都已经回来了,你就别嚷个没完了,她不就是看铁柱去了嘛。”

“你说得倒轻松,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呢?再说了,看铁柱干啥?那小子整个一笨蛋!”保财怒气冲冲地说,“你一个老娘们懂得什么问题?头发长,见识短,就别掺和了……女儿就是让你平时惯的。”

“就你懂!”栓美娘用身体护着栓美,“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这些年当个破村长看把你给得瑟的?铁柱那孩子有什么不好?不提干就不提干呗,只要他们两人以后好好过日子,不比什么都强?”

栓美在身后探出头来,帮腔说,“就是。娘

说的对,爹就是官迷。”

保财哑口无言,半晌,一挥手,“不管了,再也不管了。你们觉得好就行了。”

最近,铁柱的身体明显地消瘦,大庆心疼地劝他减少点训练量:“事情都过去大半年了,咱们还是向前看啊。这么大的训练量,你别累出什么病来。”

铁柱笑着说,没事,现在天热,整天吃不下饭,瘦一点也正常啊。

大庆调侃地说:“正好这几天师医院要来给咱们体检,到时候你可得好好检查检查。有什么不好使的零件,这次就换了。淘汰下来的拿去喂狗。”“ 你做朋友还真是一流! ” 铁柱也不甘示弱,反击一句。

早操后,连里通知,上午暂停训练,各班整理内务卫生,做好迎接师医院的同志为大家体检的准备。

打扫完卫生后,大庆说:“班长,咱们一班是不是应该组织到水房洗个澡?这几天训练,弄得身上都臭了,这可不符合咱们一班的精神面貌啊。”班里的同志都拍手叫好。

“大庆,你这个班副怎么当的?就知道带领大家给我出难题。”铁柱看看大家,低头看看表,坏笑,“十五分钟。洗不完的就给我光着屁股跑出来。”

大庆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跑进寝室,看见铁柱正慢条斯理地系着衬衣。“服了,我算是服你了。洗个澡都这么拼命。”

班里人陆续回来了。“大家准备一下,体检队马上就过来了。”铁柱对着镜子最后系好风纪扣,抻了抻衣服的皱褶。“怎么样?衣服板正吗?一会我要向体检队报告。”

“嗯……行了。”大庆左看右看,嘴里嘟囔说,“一个体检队,慌什么?”

大家起哄,铁柱笑笑:“不是你说的,要体现咱班的精神面貌吗?”

话音未落,从门外传来连长说话声,铁柱示意大家安静,打开门,正好与对面的楚楚四目相对。最先映入铁柱眼帘的是她肩膀上明晃晃的少尉军衔,刺得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楚楚看到铁柱也愣了。连长在一旁介绍说,这是师医院的张医生,这次由她带队来给咱们战士体检,大家欢迎。

铁柱在大家掌声中颤巍巍地附和了几下,大庆见过楚楚的照片,心想不好,走到铁柱身边小声说:“还是我来报告吧。”

“不用。”铁柱刹那间清醒了,径直走到楚楚面前,标准地立正敬礼,“红三连一班正在待命,请张医生指示。”楚楚不知所措地回了礼。铁柱大声说,张医生,体检现在可以开始吗?

“……可以。”楚楚用手捂着头,停顿了一会儿。连长在旁边殷切地询问,张医生,没什么事吧?楚楚摇摇头,指着铁柱无力地说:“我想跟他私下聊一会儿,行吗?”

连长纳闷儿地看看她又转身看看铁柱,没搞清状况。大庆偷偷拽了拽连长的衣服,连长忙说,行,行,没问题。

“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楚楚看着面前的铁柱,质问。

“……还有回信的必要吗?”铁柱淡淡地回答。

“到底出了什么事?据我听说,你原本最有希望的啊。”

铁柱知道她问的是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战士服,摸了摸自己的肩章,苦笑:“你现在所看到的,就是结果。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配不上你。”

“……不就是没提干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也许对你来说,这可能不算什么,对于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咱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

“你把我想成那种世俗的女人吗?难道现在你还不懂我的心吗?”楚楚看着眼前这个她所爱的男人,心痛地说,“你还记得那夜,你对我说的每一句话吗?”

“……”

张楚楚带着体检队准备走了,铁柱的心仿佛也被带走了。他多想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用自己全部的力气,他多想在她耳边轻声述说着思念的心事。他突然发现自己每一次下定忘记她的决心,都轻易地融化在她的面前,了无痕迹。铁柱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自己的食言,可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着与她下一次的见面。

铁柱没敢回答楚楚提出的问题, 内心彷徨着。在送别她的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小声地说:“原谅我,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

楚楚“噌”地一回身,眼神一下子亮了,渐渐有了笑容。

铁柱小声说,有时间,我去找你赔罪。楚楚偷偷地拽了铁柱的衣角,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日子又恢复了朝气,最起码,铁柱认为是这样的。大庆也说,这小子现在胃口好得惊人。铁柱憨憨地笑说,胃口好,身体才好,训练才能出成绩嘛。大庆冲他竖起大拇指,感慨地说,真是彻底服啦!都说什么劳动教养,我看爱情也能教养啊!

最近团里忙着搞战备训练,这是奉行中央军委下达的最高指示,全军上下都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展起来。铁柱所在的步兵团被师党委定为战备训练的模范和样板。师长还打来电话作了指示,务必在有限的时间内,熟练掌握一套立足于现代战争的、切实可行的、适合全师野战部队作战特点的战术。在通过专家组的考核后,向全师推广。

团党委接到师长的电话后,丝毫不敢松懈。

紧急召开了党委会,成立了领导小组,并指定参谋长下连蹲点。

经过几天蹲点,参谋长发现,全团只有红三连一班的训练科目全部达到了训练水平,有的科目还明显高出其他班一大块,询问后,才知道是一班经常给自己增加训练量,铁柱还经常组织大家集思广益,讨论怎么才能彻底改变训练中存在的问题。

参谋长当着全连上下100多号人,郑重地向铁柱敬礼,说,你是一名合格的士兵!是一名当之无愧的优秀士兵!我能有你这个兵,就没白干!如果军人都像你这样,我军的发展一定会更加兴旺!祖国的国防一定是固若金汤!

晚上就寝,铁柱躺在被窝里想着参谋长的讲话,久久不能平静。说实话,以前他的心里一直想的是如何提干,想的是如何利用自己的训练成绩来增加提干的几率,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得到参谋长的这种评价。铁柱突然明白了,自己身为一名军人,身上的担子究竟有多重,对于自己以前卑微的想法,铁柱感到很羞愧。他想应该尽快给家里写封信,告诉爹娘自己的感受,作为一名军人,奉献才是他的责任,任何追逐名利的行为都会玷污军人这个伟大的职业!

铁柱的心一下子豁亮了,能否提干已经不再是他的理想了,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想着想着,铁柱睡着了。

那一夜,是铁柱参军以来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考核日期到了,师首长带着专家组一行来到红三连,到各班走一走,了解情况。师长来到一班,看见铁柱觉得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报告首长。我叫王建邦。”铁柱立正。

“ 王建邦? 哦, 你不就是那个比武尖子吗?”师长认出了铁柱,和蔼地说,“怎么样?小伙子,现在军事训练搞得怎么样?”

“报告首长。我们红三连的目标是向英雄看齐,永远争第一!”

“ 好。” 师长嘉许地点点头, “ 红三连的兵,就该有这种虎劲儿!”

师长临走之前问:“王建邦,你今年入伍几年了?”

“报告首长,四年了。”

“哦……”师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深地看了铁柱一眼。

考核完战术演练,师首长和专家组一致认为训练效果不错,有推广性。尤其是其中一个战斗班

开。这时候,社会上已经时兴手机了,铁柱也买了一个,多半的时候用来晚上给楚楚打电话。

两人的关系很快就被旁人察觉了。作训科的老黄私下问铁柱情况是否属实,铁柱红着脸点点头。老黄竖起大拇指,佩服地说,哎呀,真没看出来啊,你小子确实是一把好手。他的话让铁柱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他隐晦的表情,铁柱更觉得一头雾水。

老黄在师机关工作的时间不短了,许多的人情世故多多少少是知道点的。他经常对铁柱自诩,这方面自己算是个万事通,机关有机关的规矩,跟基层还是不太一样。所以老黄的话,让铁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铁柱询问过他,老黄总是吱吱呜呜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铁柱看其他人看着他和楚楚的表情也是不太正常,他有些困惑,他俩的岁数也够了,怎么师机关有什么规定,不许处对象?还是什么?难不成是大家已经知道栓美的事?想到这儿,铁柱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这种事情在部队是最忌讳的,搞不好就身败名裂。铁柱从侧面打听一下,大家还都不知道,就放心了许多。

铁柱把这个疑惑说给楚楚听, 她低头想了想,说,咳,谁知道呀,你管他们干什么呀?咱俩的事咱们说了算!

铁柱想想,也是,别人怎么想的,自己还真不用费心去猜。

星期一上班,铁柱就被科长叫到办公室。科长先是表扬了铁柱最近一段时期的工作,询问了他生活情况,又东扯西扯了半天,末了,突然冒出一句,你在军部有亲戚吗?铁柱纳闷儿地说,没有啊。

“哦……没有亲戚,听说你和张楚楚走得比较……那个比较近?”

“是。”铁柱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你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是处对象吗?”科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铁柱心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说是。

“我们当战士的时候就认识了,都认识好几年了。这事儿我没向组织汇报,是我不对。”

“哦,”科长皱着眉,欲言又止,“你……我该怎么和你说呢?”

铁柱挠挠头:“这里有什么问题吗?”

“有些事情,年轻人要把握住分寸……太多的话,我也不能说得太明白,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不是什么事儿都能走捷径的。”

铁柱越听越糊涂,还想解释几句,科长手一挥:“你先工作吧……好好想一想。”

铁柱百思不得其解,就给楚楚打了电话,楚楚在电话那头直嚷,他们都是神经病,你不用理的。铁柱说:“人家可能也是为了我好吧……”

“好个屁!”楚楚一激动说了句脏话,“都是势利眼。”

“行了,没那么严重。”铁柱劝了她几句,“咱们下班见吧。”

十一

春节到了,铁柱又回了一趟家。他想,他和楚楚的事情不能再继续这样拖下去了,必须向家人和栓美讲清楚,虽然他们肯定会持反对意见。

果然,他刚提出解除这门亲事,家里就掀起轩然大波,铁柱爹拍桌子大怒:“小兔崽子,你当的是共产党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当官了就想换老婆?我看你小子想当陈世美,没门!除非我死了!”铁柱娘也说:“娃呀,你不能蹬上枝头变凤凰,就不理人家了。村长和栓美这些年对咱家帮助太多了,咱们欠人家的啊。”

铁柱爹狠狠地抽了几口烟又说:“当初没有人家,你能去当兵吗?那时候你怎么不反对?当初没有人家栓美照顾我们,我和你娘可就谁都指望不上了,那时候你怎么不反对?忘恩负义的事,咱老王家绝对不能干!我可把丑话先说前头,你要反对也行,你反对了,我和你娘就立刻死给你看!”铁柱娘坐在一旁搂着铁柱的弟弟妹妹直抹眼泪,铁柱看着他们,长叹一声,不敢再提。

这事儿不知道怎么就传遍了全村,铁柱走在村子里,大家都对他不屑地指指点点。就连老金头看见铁柱也直摇头。村长保财得知这个消息,大怒,直嚷嚷要杀了铁柱。栓美坐着炕边不停地哭泣。

“当初送他当兵走的时候,我就发现苗头不对了,这小子临走前和你也是不咸不淡的……”保财愤愤不平地站在门口冲外叫嚷,“他妈的提了干,眼里就更没你了;现在翅膀硬了,有机会认识城里娘们了,居然敢退亲了……想当年……”

栓美娘拉住保财, 劝说: “ 他爹, 你小点声,别被人家听见了。”“怕啥?”保财掐着腰瞪大双眼,“妈的,老子现在还是村长呢!”

“不行,我要向他问个明白!”栓美跳下炕跑了出去。栓美娘一把没抓住,保财大喊,“让闺女去,看看这个负心汉怎么解释。”

“我到底哪里做错了?”栓美跑到铁柱家,含着眼泪,喘着大气问。铁柱爹忙带着笑脸说,“闺女,别生气。有爹在,绝对不让你吃亏!铁柱已经知道错了,闺女别生气了。”铁柱娘在一旁也劝。铁柱低头坐着,一声不吭。

铁柱爹回头看看铁柱,跺着脚喊:“你小子傻了?你倒是过来认个错啊!”铁柱慢腾腾地站起来,叹了一口气,“你没做错什么……这门亲事不取消。”

铁柱回到部队,整日愁眉苦脸的。楚楚关心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铁柱一咬牙,把整个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她。楚楚目光呆滞地听完整件事情,过了半晌,大哭。铁柱递过一条毛巾,被她一巴掌给打飞了,他手足无措地解释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想这样的……

楚楚猛地抬头:“你不想这样?整件事情难道是我搞出来的?”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都对不起你,”铁柱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痛地说,“可是,可是,我该怎么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楚楚哀怨的声音在铁柱听来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直接划破他的心脏。铁柱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搂着她低声说:“事已如此,我道歉也没用了,只要你不再生气,怎么惩罚我都行。”

楚楚奋力挣脱开, 捂着耳朵, 有气无力地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已经一个多月了。铁柱掐指算算日子,在这段时间里,楚楚没有给他来过电话,就连他打过去的电话也是拒接。到师医院去找她,才知道,她休假了。铁柱天天徘徊在他们经常相聚的各个地方,总是到很晚才回宿舍。家里还在此时打来了电话,是铁柱爹与他商量婚事的日子,铁柱央求地说现在还不够随军的条件。如果现在结婚,会造成两地分居,还是再等等吧。铁柱爹十分不满,可是栓美却意外地支持铁柱的想法,说铁柱说的对。铁柱爹勉强同意了,可有些怀疑,怕铁柱反悔,隔三差五就打来电话叮嘱别出什么乱子。

又是周末, 铁柱一个人躺在宿舍里, 从早到晚,他还一点东西也没吃,看看表,铁柱爬起来,想煮袋面吃。有人敲门,打开一看,憔悴的楚楚眼圈通红地站在门口,铁柱一把就将她抱在怀里,担心地说:“楚楚,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呀?”楚楚紧紧地抱着他,哀怨地说:“我没办法忘记你……我该怎么办啊……”铁柱也不停地说,我也是,我也是。

楚楚仰起头, 泪眼迷离: “ 你爱我的, 对吗?”铁柱心碎地捧着她的脸:“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吗?你现在就是我的世界啊。”

楚楚立刻吻住了他那厚实的嘴唇,铁柱能感觉到楚楚的眼泪流进自己嘴里,有点咸,有点涩,但却很幸福。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楚楚依偎在铁柱怀里,紧紧攥着他的手。铁柱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

嗅着他熟悉的并深深迷恋的芳香,坚毅地说:“我会跟家里好好解释清楚的。”

“不!我要咱们两人一起去面对!”楚楚转过身,凝视他的双眼,“我也可以去跟你父母解释,他们骂我,打我,都可以。就是别让你离开我。”

铁柱立刻说不行。“我怎么能让他们打你,骂你?其实,我的爹娘都是好人,他们心地都是最淳朴、最善良的,只不过我没有跟他们解释清楚我们的感情。”

楚楚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他们应该会理解我们的,对吧?” 铁柱使劲点着头,楚楚又说:“我不生他们的气。真的。我虽然不是农村人,可我从来没有地域之见,我会好好地孝顺他们的。我保证!”铁柱看着楚楚认真发誓的样子,紧紧地抱住她。

十二

几个月后的一天,铁柱刚在食堂吃过饭,秘书办就找到他,说是师长在办公室正等他。铁柱立刻跑了过去,在门口喊了报告,得到允许,进屋,看见师长正在看报纸。

“哦。是建邦啊。来,过来坐。”师长放下报纸,摘掉眼睛,笑着向他招手。铁柱走过去,坐在师长对面的沙发,说:“师长,您找我有事?”

“嗯,是这样。你从基层调过来的时间也不短了,我还没有和你好好地聊过一次呢。现在你的工作怎么样?顺利吗?有什么困难?”

“没有困难。我觉得挺充实的……今年的训练大纲前几天我已经报上来了。”

“是啊,我看过了。不错,里面有几处还是有些新意的。我已经用红笔圈起来了,我感觉你可以在这几方面再扩展一下,把细节说透彻。”师长翻开训练大纲说。

“是。我一定尽快完善。”

“嗯。你最近一段时期的工作表现,我很满意,大家的反映也很不错。”师长说起当初刚认识铁柱的时候,就已经认为他将是可造之才,现在来看,潜力还是可以继续挖掘的,“你有这个素质啊。当初,把你调过来,你们团长还有些委屈呢!呵呵。”

铁柱谦虚地说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有待进一步提高,能得到师长的赞赏真是愧不敢当。两人就工作聊了半天后,师长突然说起张楚楚来。“听说,你们现在是对象关系喽?”师长好奇的表情让铁柱很含羞,他点点头说是,“我们认识好几年了。”

“哦。”师长想起什么,说,“有没有别人问起你们之间的事儿?”

铁柱纳闷儿地想,怎么师长也对他们的事情感兴趣?连忙解释说,“有过。我们科长找我谈过话的……师长,我们一定不会耽误本职工作的。请您放心!”

“不是那个意思。”师长摆摆手,“你们年轻人搞对象,我是不反对的。只是……只是……”师长停顿下来,看了铁柱一眼,“可能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哈,我这也是多余说说的……和首长的女儿搞对象,你自己要把握好方向啊,举止言行,行动坐卧,各个方面都要注意,不要搞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 首长的女儿? ” 铁柱有些蒙, 他干笑几声,说,“师长,你是说我和张楚楚的事儿吗?搞错了吧?”师长一愣,奇怪地问:“怎么?你还不知道?”铁柱茫然地摇摇头。

“这个……这个……”师长踌躇地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铁柱觉得迷糊:“师长,到底怎么回事?”师长想了一会儿:“铁柱啊,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就不好说了。关于这个问题,你可以去问问张楚楚,啊,我觉得,她也没有必要瞒你嘛。”

下班后, 铁柱约了老黄在门口的酒馆里见面。上午师长对他说的那些话,现在还萦绕在耳边。铁柱从师长办公室出来就去医院找了楚楚,医院的人说她今天下基层了,给她打手机,已经关机。回到作训科,铁柱看见老黄,想起以前老黄对他说过的话,估计他肯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就把师长说的话重复给老黄,问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老黄眨了一下眼:“你还不知道呢?不会吧?”

“我知道什么呀?你快告诉我啊。”铁柱着急起来。老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说,“这个……我确实不能说……人家都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

“ 你不是咱师的万事通吗? 我不问你问谁去?”铁柱软磨硬泡了半天,老黄看看左右没人,小声说,“下班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谈啊。”

铁柱坐在酒馆的小包间里,回忆着师长的话,又想起平时大家看见他和张楚楚的表情,想起科长那次找他谈话,想起副政委那有深意的眼神,铁柱恍然大悟,他断定张楚楚一定对他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楚楚真是什么首长的女儿?她怎么一直没和我说起呢?铁柱正瞎想着,老黄推门进来了。

服务员把饭菜上齐后,老黄反手把包间门锁上。转身对铁柱说:“这件事,我跟你说后,你可别和别人说起,尤其是张楚楚。”铁柱点头说我肯定不说,你放心吧。

老黄喝一口汤,奇怪地说:“没有任何人和你说过吗?”铁柱皱眉说没有啊。

“哦。这帮人……”老黄撇着嘴,“有不想说的,也有想看你的好戏的。”

铁柱急了,说:“你到底说不说啊?就别卖关子了,你看我都急成这样了。”

“ 小样! ” 老黄咽了一口菜, 慢条斯理地说:“张楚楚是咱们集团军张副军长的千金!”铁柱噌地一下站起来,“不可能!”

老黄扫了他一眼,说:“你坐下。没有‘不可能,她就是!”铁柱缓缓地坐下,不停地摇着头。老黄问,咋啦?傻了?“她从来没和我说过……我也从来没有问过,我怎么这么傻呢?”“也是。你小子是够笨的!”

“……我现在应该怎么办?”铁柱一把拉住老黄的手。

“应该……应该……我哪儿知道啊?”老黄挣脱开,活动活动手关节,“说句你不爱听的,首长女儿的婚姻,我想,也别我想了,大家应该都是这么想的,应该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你也知道自己是个农村来的,家里也不富裕……这个……你们之间的事还不好说。”老黄点了根烟,抽了几口,吐着烟圈,“不过,这话又说回来,和首长的女儿处对象,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首先要看你们自己的态度,当然,肯定会有人怀疑你的动机,他们才不会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另外,张楚楚对你的态度很重要,她为什么不告诉你真相?这点你考虑了没有?”老黄掐灭了烟,“……哎呀,我可是说得太多了,你可记住,我什么都没说!吃饭。”铁柱傻傻地看着一桌子的菜,怎么也吃不下。

张楚楚第二天下午才从基层回来。下班后,她跑去宿舍找铁柱,推门进去,看见屋里好大的烟,咳嗽两声,一把抢过铁柱手里的烟,“你抽了多少啊?咋啦?”

铁柱看看她,又低下头,嘴里说,是你啊。“ 嗯。” 楚楚打开窗户, “ 我昨天去了基层,以为晚上能回来呢。事情太多,就住那儿了,省得今天还得再跑一趟。”

“怎么不来个电话?我给你打电话,又关机。”

“你还说呢。那边的电话线路有问题,我打半天都占线,手机也没电了。走的时候匆忙,也没顾上充电器……是不是想我啦?”楚楚调皮地坐在铁柱大腿上,搂着他的脖子,美滋滋地问。

“起来。”铁柱没好气地说,“坐疼了。”

楚楚撅着嘴,嘟嘟囔囔地站起来。铁柱接着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的?”“没有啊。”楚楚睁大眼睛,“什么事啊?”

“还瞒我呐,我的副军长大人的千金!”铁

柱讥讽地说。楚楚一愣:“你怎么知道的?”铁柱苦笑地问:“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大小姐要瞒我这个穷小子多久啊?”

“ 哎呀, 你别生气呀。” 楚楚赔着笑脸,“再说,你也没问过我呀。”

“是啊。我没问你,咱俩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逗我玩吧?”

“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啊?”楚楚抱着他,委屈地说,“我爱你还爱不过来呢,怎么会逗你?没先告诉你, 是我不对, 我是怕你敏感才这样的。”

铁柱长呼一口气, “ 可我……你是个将门之女,我是穷小子一个,咱俩……我真是配不上你……”

“不许你这么说。”楚楚捂住铁柱的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瞧不起你。我爱你,是爱你这个人,跟其他的没有一点关系啊!这你应该知道的啊!”

铁柱的心软了下来, 他也凝视着楚楚的眼睛,“我怕……我真的怕你家里人。”

“不会的。”楚楚辩解说,“他们都听我的。”

铁柱心里叹了一口气,哪有那么容易啊?他拉着楚楚的手,说:“好了。现在咱们俩之间确实没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了,对吗?”楚楚抿着嘴唇点点头,说:“我瞒了你一次家庭,你同样也瞒了我关于栓美的事,现在大家都不吃亏了。”

铁柱被气笑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呢?”楚楚也笑了:“我刚才就想说,怕火上浇油。现在看你的状态好多了,我才敢说的。”

铁柱被感动了,他收起笑容,正色地看着楚楚,“咱俩一起面对,一起努力!”楚楚高兴地跳起来,“本次协商,在宾主双方友好的气氛下结束,对问题的解决措施达成了一致!”

“傻丫头!”

十三

立秋那天,大庆打来了电话。自从他到公安局刑警队,每天都是从早忙到晚。听得出,他最近工作很得意,铁柱也为他高兴。大庆还询问了他和楚楚的事,铁柱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大庆诧异地连说想不到,又恍然大悟地说难怪你当战士的时候,她什么事都知道,当然有人会帮她打听消息的。“在咱军,谁不知道她呀?估计也就咱俩是个超级大傻帽了!”

大庆顿了顿,说:“哥们儿,我现在经常梦到咱们在一起的时候……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兄弟啊!”铁柱也说有机会的,肯定会有机会的。

星期天,铁柱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完毕,找出一套刚提干时狠心买下的衣服,因为今天是他首次到张楚楚家,准备工作一定要仔细。

前天,楚楚就和他说了这事儿,铁柱第一个反应就是说不行,“我还没有准备好呢!”

“ 这有什么可准备的? ” 楚楚说, “ 没事儿,你总得去一趟,让我父母见见你呀!”

“那……那我要买些什么东西啊?”

“不用。”楚楚做个怪脸说,“你是想送彩礼吗?还早呢!”

铁柱说不买东西可不行,第一次去,总是要买的。

“那行,你愿意买咱就买,星期六我陪你一起去买。”

“哦。那……那我去了说些什么呀?”铁柱有些胆战心惊。

“ 你这是怎么啦? ” 楚楚捧着他的脸, 大笑,“哎呀,铁柱什么时候学会害怕啦?”

铁柱央求地说,别闹了,“你帮我想一想,我都应该准备些什么?”

楚楚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我爸爸没问题,他向来是最疼我的。就是我妈妈有点事儿多,反正她说什么你都说行,捧着她呗。就是别跟他们提那个事……”

“什么事儿呀?”铁柱没明白。楚楚白了他一眼,撅嘴说:“你家乡的那位。”

自从栓美事件和副军长千金事件发生以后,他俩之间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段感情,都变得敏感多疑。有时候,说个笑话,说到一半都进行不下去了。铁柱心里叹口气,说,那我就少说话吧。楚楚想了想,说,也行。和他们聊一会儿,咱俩就去我的房间。

在张楚楚家门口,铁柱紧张得要命,手心里全都是汗。楚楚打开门,父母都坐在客厅等着他们。快点进来啊。楚楚进了屋里,回头看铁柱还傻愣着,直催。

铁柱进了屋,踌躇地脱掉鞋子,他的汗脚挺严重,就没敢穿拖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一串儿脚印。

张母看见,夸张地大叫:“哎呀,这地面是怎么弄的呀?才擦过的。”铁柱尴尬地低头看看地面上的脚印,小声说:“阿姨,对不起,我有汗脚……我马上重新给您擦。”

张母装作听不见, 捂着鼻子指着铁柱的脚说:“你这味儿也太大了,你怎么不洗洗脚?”然后扭头大声地喊来公务员,“你赶快再擦一遍啊,我可受不了这味儿。顺便带他到卫生间去洗脚……”

张副军长在一旁听不下去了,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楚楚沉下脸说:“妈……”

张母不满批评,说:“我让他洗脚也是为他好嘛。怎么都冲我来了?真是好心没好报!”铁柱忙说:“没关系的,我去洗脚。”

切!张母白了他一眼,转身就上楼了。

铁柱洗过脚后,穿着楚楚特意给他拿的新袜子,穿上了拖鞋。来到客厅,张副军长问了他师机关的一些情况,楚楚拉着铁柱坐下,铁柱不敢坐,就站着回答。楚楚说:“爸,不带你这样的,明摆着欺负我们年轻干部。”

张副军长笑着对铁柱说:“我哪敢欺负年轻干部哇,楚楚才是我们家一把手呢。”

铁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张副军长看出来了,起身说:“你们聊吧,我去书房看看报纸。”回头又笑着对铁柱说:“一会儿在家吃饭啊,楚楚的客人,我是不敢得罪的。”

楚楚伸出大拇指:“爸,你真够意思!有大将之才啊!”

张副军长家的沙发是布艺的,这个词铁柱还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沙发还是皮的好,布的不滑溜。“你懂什么呀?土老帽。”楚楚笑说,“现在时兴这个,谁还买皮的呀?你可真土。”铁柱不服,说布的还时兴?别撒谎了。他摸了摸沙发说,“也不怎么的,没皮的贵吧?”“那你就错了,现在布艺的贵。”楚楚靠在沙发扶手上做着怪脸。哦,铁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指着旁边多出一截的沙发问:“这个形状也不统一呢?”

“那叫贵妃榻。”

贵妃榻?铁柱心里反复念了几遍,嗯,这个名字倒是挺好听的。

吃过饭,铁柱乖巧地帮着公务员收拾碗筷。

张母端上一盘水果,对铁柱说:“来就来吧,还买什么东西呀?让你破费了。”

“应该的。”铁柱求助地看着楚楚。楚楚接过话茬,说:“妈,那是建邦到商场给你和我爸买的保暖内衣。今年可时兴了。”

“哦。是吗?那真是谢谢了。”张母不咸不淡地表情让铁柱很尴尬,他在心里一个劲儿地劝自己再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张副军长递过水果给铁柱,说:“以后再来,就别买东西了。这回我就收了。”铁柱起身答“是”。

“在家里嘛,就免了这一套礼节吧。”张副军长示意他坐下,“楚楚,一会儿呢,我还有个会。你陪着你妈妈再坐一会儿,别总是着急回部队。”张副军长慈祥地拍拍楚楚的头,对铁柱说:“建邦,以后常来啊。”

张副军长走后,铁柱紧张的情绪有些舒缓,楚楚直取笑他刚才就像个木偶。张母走过来,笑呵呵的,态度也比刚才有了大幅度的转变,和铁柱聊了几句他家乡的情况,说你也很不容易啊,转身看

着楚楚又说:“咱家姑娘还小,家里就这么一个孩子。打小我们就宠她,惯得一身臭毛病,她自己认准的事,别人说什么都不听……但是,我想,婚姻终究是女孩子的大事,我们做父母的还是具有表决权的……你们现在还年轻,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和工作上去,别整天惦记着儿女私情……我看这事儿还是放一放啊……建邦啊,以后没事儿……也可以来家里玩啊。”

楚楚阴着脸说:“妈……你瞎说什么呢?我自己的事,不用你们管!”

“你看看,刚说了你几句,就翻脸啦?你就知道跟父母横,都让人家建邦笑掉大牙了。”张母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几声。

“行了!”楚楚蹭地站起身,拉着铁柱就往外走,“我回部队了。”

“怎么说走就走啊?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铁柱拉住楚楚,正色地说:“楚楚,别跟阿姨这么说话啊!阿姨也是为了你好。”

张母忙说:“你看人家建邦,就比你懂事多了。建邦啊,你是当哥哥的,平时在部队要帮我多劝劝这孩子啊。她还小,许多事情都不懂呢。”

铁柱苦涩地说阿姨,您放心吧。

十四

春天来的时候,铁柱和楚楚的事情还是这么拖着。有时候,楚楚刚下班,张母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总是以各种理由让楚楚回家,铁柱也不好说什么。两人之间见面机会很少,几乎都是靠电话联系。张母还到处托人给楚楚介绍对象,虽然这些事情楚楚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铁柱的心里还是很不快,生着闷气说,给你介绍你就去啊。

“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呀。”楚楚向他保证,“你放心,我仍在努力做我妈的工作,反正她给我介绍的每一个我都是不同意。时间长了,她就没办法了。”

铁柱的心里乱糟糟的,每天过得很累。这期间,他给家里打过几次电话,试图好好解释这件事。到最后,铁柱爹以不认他这个儿子为由拒绝与他通话。铁柱也和栓美聊过,他希望栓美能原谅他,或者能大骂他一顿,他的心里也能好受些。可栓美的回话始终都是同样的——“我不会同意的。哥,我会一直等你。”

栓美的回话语气很温柔,却透出无比坚毅。

铁柱实在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他知道这些年确实欠她太多太多。

最近,铁柱经常喝多,喝多后就给大庆打电话,述说着自己的感受。大庆说这事儿谁也帮不了你,你还是得自己拿主意。

铁柱想,我的主意?我都快疯了,能有什么主意?

张母到处托人给楚楚介绍对象的事,在师机关引起很大的震撼,各种传闻版本铺天盖地而来,大家都议论纷纷。老黄也旁敲侧击地询问事情真相:听说楚楚现在和一个地方上的领导的孩子处了对象,是不是真的?铁柱说真的假的又能怎么样呢?老黄看他目光呆滞,背后和别人议论时,肯定地说铁柱这小子被甩了。大家也说,那是一定的,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

铁柱此时的状态直接导致他的工作成绩直线下滑,科长已经就他起草的报告进行了批评,说词不达意,内容枯燥,“你原先的灵性都哪儿去了?”然后婉转地说,“本来,你个人的事情我不好评价,但是,你现在的状态已经影响了工作,作为你的直接领导,我希望你能正视所有的问题和困难,调整好心情……最近先休假吧。”

铁柱想想也好,休假吧。

栓美又来部队了。她黯然地告诉铁柱,村委会已经进行了改选,她爹保财已经从村长的位置下来了,前些天心情不好喝醉酒,回家的途中从桥上掉了下去,脊柱骨折,被人连夜送到镇上的医院医治。由于医疗水平差,手术没有成功,现在已经瘫痪在床。

“哥,我想告诉你,现在你们家再也不用看我爹的脸色了……”栓美大哭地说,“你在城里要和别的女人好就好吧,我不恨你。反正我也不会再嫁人了,我就在乡下照顾我爹娘和你爹娘,你就放心地在城里好好工作……”

铁柱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他紧紧抱着栓美,说:“妹子,是我对不起你啊!”栓美摇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的命不好。”

楚楚咣的一声推门进来,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们。铁柱连忙松开双手,栓美看看他又看看楚楚:“你是谁?”

“你难道不知道,他根本不爱你。”楚楚没有回答,反问。

栓美明白过来:“你就是那个女人……”

“对!我就是!”楚楚带着挑衅的眼光看着她。

“你长得真美!”栓美叹口气,有些自卑地低下头。

“是啊!比你美!”楚楚狠狠地盯着栓美还停留在铁柱腰间的双手,歇斯底里地喊,“你把手给我拿开!”栓美吓得立即松开了手。

“楚楚!”铁柱不满地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她是我妹子啊!”

“我不管!”楚楚立刻说,“你让她走!”

“楚楚!”铁柱大声地制止她。栓美在一旁小声地说:“哥,我确实该走了。你要好好工作,家里有我呢。”

“……我去送你。”铁柱拉住她。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坐车。”栓美头也不

回地走了。铁柱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倒是去啊?”楚楚冷笑着,“去送你的相好吧。”

“你……”,铁柱咣的一声关上房门,“楚楚,你也太不像话了!”

“ 怎么是我不像话了? ” 楚楚咄咄逼人,“刚才谁在屋里和别人搂搂抱抱的?居然说我不像话?你对得起我吗?”

“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子啊!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铁柱扑地一下坐在床上,心痛地说:“楚楚,你太不懂事了……”楚楚冷笑着,转身离开。

铁柱无力地倒在床上,看着天棚,眩晕的感觉四处袭来,突然想大哭一场。

铁柱接到爹打来娘病危的电话,立即请假回了家。铁柱娘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每天都吃不下饭,已经昏迷了几次,昏迷中始终念叨铁柱的名字。铁柱攥着娘的手,在床边不吃不睡地守了两天。第三天,铁柱娘奇迹般地苏醒过来,第一眼看见了铁柱就号啕大哭,铁柱知道娘的心里怕再也看不见他了。自从爹在电话里说与他断绝关系时,娘每天都是以泪洗面,加上身子本来就弱,一急之下动了肝火,终于病倒。这次如果不是娘反复念叨他的名字,可能爹还不会给他打电话。

铁柱娘的病开始有了好转,全家人放了心。

铁柱爹依旧不肯和铁柱多说一个字,弟弟妹妹们在爹的严厉眼神下也不敢主动找铁柱聊天,只有栓美依旧如常,每天准备好三顿饭,定时送到铁柱房间。看着她忙碌的身影,铁柱难过地想,这些年从来没有好好地对待过她,栓美的头上已经出现不少的白发了,两只手也是粗糙不堪,眼角也有了皱纹。她与楚楚的年纪相仿,外表却好像差了一辈。铁柱娘说,这些年,家里多亏了栓美,家才有个家样。娘揉着眼睛说:“栓美都已经跟我们说了,她同意和你解除订婚,她不想耽误你。可是她说她不会离开咱们家。我们劝过许多次,她就是不听。前段日子,她认了我们做干爹干娘,还说会永远照顾我们。我有病的这段日子,她衣带不解地护理着我……这孩子……命苦啊!”

铁柱默默地听着,心里如火烧火燎般不能平息,他终于做出了决定。

第二天, 铁柱来到栓美家, 保财在床上躺着,看见他来了,扭过头去,用鼻子哼了一声。栓

美娘忙给端茶倒水,栓美手足无措地帮着忙乎,把那个磨损严重的日益显得老态龙钟的沙发擦了擦,铁柱看着它,仿佛又回到了儿时,许多回忆涌上心头。他思索片刻坐了下来,向栓美娘询问了保财的病情,栓美娘叹着气说还能怎么样呢?以后就这样躺着吧。

“不用你管。”保财闷头大吼,“你就去当你的官吧。”

铁柱笑笑,说:“我想知道我和栓美结婚那天,您能不能出席啊?”

“什么?啊!”保财由于扭头过快,脖子崴着了,疼得大叫一声。他捂着脖子,瞪着双眼,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栓美娘和栓美在一旁也像傻了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铁柱。铁柱看看栓美,对保财说:“我打算和栓美结婚。”“真的?”保财大喜。铁柱点点头,说当然了,“以后就是我和栓美一起孝敬你们啊!”栓美捂着嘴,哭着跑了出去。栓美娘也哭了。

“败家娘儿们,哭啥呀?”保财梗着脖子喊着,“这是好事儿呀!快,赶快去整壶酒,我和姑爷喝点!”

十五

铁柱回到部队第二天,就去政治部开了婚姻介绍信。干事小郭笑嘻嘻地说:“干脆,你把张楚楚的介绍信也开回去得了。”铁柱淡淡地解释不是和张楚楚结婚,政治部的干事们都傻眼了,铁柱在众人疑惑的眼光中微笑地走了。

楚楚得到这个消息,发疯似的跑到宿舍寻找铁柱。看见他第一句话就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铁柱苦涩地点点头。

“为什么?”楚楚靠着门框已经软了下来。

“我欠她的。”铁柱艰难地说。

“……你就不想想你欠不欠我的?”楚楚目光呆滞地滑倒在地上。

“不一样。你跟她完全不一样,这是不能比的……”铁柱扶起她,眼圈泛红,声音有些沙哑,“没有我,你依然能过得很好,你依然会有美好的前程和生活……可她没有了我,这辈子就没什么指望了。”

楚楚扑在他怀里开始号啕大哭, 铁柱哽咽着,轻轻拍打她的后背,“做出这个选择,对我来说,一样是折磨……我爱你,这是真的!但是我不能娶你……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的不忠……”

几年以后,每当铁柱想起这个场景依旧会心痛不已,但是绝不后悔。他知道有的时候,人是不能光考虑自己的。

大庆家乡的公安局在傍晚的时候突然打来电话,说大庆已经殉职,在逮捕犯人的途中,被歹徒刺中三刀。

铁柱一下子蒙了,“什么时候的事?”他不敢相信。

“昨天下午……”大庆的同事低声说,“他在昏迷的时候,突然醒了过来,托我们务必给你打个电话,他有些话要留给你……”

“……你说。”铁柱紧闭双眼,嘴角不停地抽搐。

“大意是:希望你娶一个叫栓美的女人……他说,因为咱们是个爷儿们,在爱情和承诺面前,一定要选择后者。还说如果有来生,他希望下辈子要和你做亲兄弟!”

“兄弟……”铁柱终于抑制不住,眼泪如雨水般纷至沓来,“……还有……还有别的话吗?”“没了。”电话那头也是沉默。

“歹徒呢?抓到了吗?”铁柱的声音开始颤抖。

“当场就擒获了。因为……因为大庆的手死死地抱着歹徒的腿。”

“好兄弟!”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柱才听到电话那头已经是忙音。他从手机的通讯录里搜索到大庆的电话号码,默默地看着。眼前又浮现几年前他和大庆刚刚认识的场景——大庆张开双臂迎风豪迈地说:“老子最想去红三连了,男子汉的世界应该是英雄的世界,咱就是想好好体会一下英雄连队的气氛,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战场,老子一定不会给那些英雄先烈们丢脸!”

在梦里,铁柱看见大庆与他挥手告别,大庆一身笔挺的警服,英姿飒爽。他笑着说,兄弟,我先走一步啦!老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一样除暴安良!谁让咱是个爷儿们呢!

是啊。兄弟。你就是个爷儿们! 你就是英雄!铁柱心里默默地祝福,兄弟,一路走好,来生再见!

铁柱回家了。和栓美结婚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喝多了。大家都说栓美这下子苦尽甘来了,保财和铁柱爹脸庞通红哈哈地傻乐着。保财躺在床上说,咱虽然瘫了,但是赚来个好女婿,值啊!铁柱爹说那可不对,应该说是我们老王家赚了个好儿媳啊!栓美娘和铁柱娘在一旁笑说,瞧这两个不要脸的老家伙,也不嫌害臊,就知道自吹自擂呢。

晚上,栓美幸福地趴在铁柱怀里说:“你不是喜欢沙发吗?咱们也买个沙发吧。你说是买皮的好还是布艺的好?”“布艺沙发?”铁柱呆了呆,楚楚的样子清晰地浮现眼前,他叹了口气说:“我现在不太喜欢沙发了,嗯,干脆别买了,还是买几把那种大的木质椅子吧,结实耐用,也挺好看的。”

“也行。听你的。”栓美闭上眼睛,在铁柱怀里静静地美美地睡着了。

终于成家了。新买的家具和家电,生活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铁柱环顾四周,他烦乱的心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几年过去了。铁柱已经到野战部队当了营长。

冬天的时候,又来了一批新兵。其中有个长得虎头虎脑的新兵战士,铁柱一看就喜欢上了,问他叫什么名字?

“俺叫刘大奎,小名叫铁蛋。”

铁柱嘿嘿直乐,“咱俩的小名倒是挺像的。”

“营长也叫铁蛋啊?”大奎有些不相信。

“不是。”铁柱在他耳边悄悄说,“我的小名叫铁柱。”大奎捂着嘴哈哈乐。

“你为什么来当兵啊?你的理想是什么?”

“提干!成为像营长一样优秀的军官!”大奎盯着铁柱的军衔羡慕地说。

“为什么?”铁柱好奇地问。

“俺只有提干,才能彻底走出农村。”

“你知道作为军人,真正的意义所在吗?”

铁柱摇着头问。

“……不知道。”大奎挠着脑门,不解。

“军人就意味着奉献,不是索取,任何对名利的追逐都是对军人这个伟大职业的亵渎!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铁柱对所有的新兵战士正色地大喊,“你们也要记住这一点!这样如果有朝一日你们上了战场,你们才能不给那些英雄先烈们丢脸!”

“是!”所有的战士,不论老兵还是新兵一起大喊,声音嘹亮,腾空直上,穿过云霄。

“军人的称谓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许多年前,当铁柱还是一名战士的时候,团参谋长问他。

“……说不好。”

“那……它是你甘心为之奉献的全部吗?”

“……我知道了!它就是我的世界!”

责任编辑/刘登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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