隩州人物六章

2009-12-24 10:48
黄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高衙内西施观音

少 山

州古城,三晋旧属,军塞边地,胡汉杂处,血气刚烈,风俗殊异,水溯河套甘宁,陆走太原京津,历史上曾是“一年四季流莺转,百货如云瘦马驼”的水旱码头。行贾坐商,走卒贩夫,江湖市井,贼匪盗骗,八方来集,龙潜蛇伏,繁盛与衰落,太平与战乱,生生演成了二百年间的一幕悲喜大剧。《州人物》走到台前,构成已逝岁月的众生众相,供您赏玩,我想,有这样一群人物垫底,这样才不枉了二百年繁华的一片码头。您说呢?

——题记

胡一刀

胡一刀是使刀高手,自然姓胡,大号称啥,州城人叫惯了胡一刀,真名反倒被遗忘。

胡一刀不是侠客,是屠夫。长得不威猛,头大脚大手大,矮矬粗胖,显得猥琐滑稽。胡一刀虽然是杀猪卖肉的屠夫,却是能人,手里一柄七寸尖刀,使得出神入化,成为州城一绝。

胡一刀之所以为胡一刀,是缘于他出刀贼准,无论杀猪还是卖肉,都只需一刀。胡一刀卖肉,无人见过需要补刀,只要主顾报出斤两,指出所要肉段,随你挑肥,还是拣瘦,指那是那,要嘛是嘛。主顾话音一落,他手中的利刃便在肉上“唰”地一掠,一刀肉就爽爽利利地提在手掌。此时,案上备的细麻绳已不知何时拿在手中,只见他两指一绕,肉已被结实地捆住,而且手提的扣儿也绾成。胡一刀卖肉是不用秤的,信者提肉走人,不信者,肉摊边备有提秤,可以随你称量,称与不称,结果都是一样的,斤两丝毫不差。您说,这手活绝不?

杀猪卖肉,就得时时有猪,胡一刀自然不养猪,胡一刀的猪都是买来的,有的是主家送上门来,有的是胡一刀亲自下乡去收。甭管哪里,胡一刀买猪也不用秤,主家把猪赶到面前时,他微眯双眼,紧盯着那猪,踱着步子绕猪走两圈,停下的时候在猪臀附近,待那猪稍不留神时,一把抓住两只后腿,猛地上提,然后又放开,口中报出猪的重量。起初主家不信,不免将猪捆了绑了,找人伙抬来秤,但误差总在半斤之内。如此这般,卖猪的主家便对胡一刀再无丝毫疑虑。

胡一刀杀猪也是一绝。胡一刀杀猪不用帮手,杀猪前先抱着壶子灌两口烧酒,不多不少,每次只两口,然后把嘴一抹,袖子一捋,七寸尖刀叼在口中,两手抓住猪耳朵,先使劲儿一提,再脚下使绊,把猪头猛劲往下一摁,猪就“扑通”倒地了。接下来单腿顶住猪身,把刀朝脖窝里插入,直至刀柄,稍停将刀一拧,顺势外拔,鲜血喷涌而出,猪已死翘。无论多大的猪,到了胡一刀手下,一刻钟内准能肉骨分家,头蹄杂碎全部利落。

猪杀得多了,不但手上的活儿绝,身上也有了杀气,不管多刁蛮的猪,只要胡一刀走到跟前,立马怯怯的。人们说,这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每每听到这话儿,胡一刀就很自豪。

有了这等手段,逢年过节谁家杀猪都愿请他。州城的规矩,帮人杀猪不挣工钱,挣一圈槽头肉,一个猪尾巴,再捎带一顿杀猪饭。肉胡一刀不稀罕,胡一刀好酒,但酒量不高,每每被招架得够呛。

民国九年,入冬后,喂猪的人家就陆陆续续宰猪挺肉,请的人多,东家出,西家进,忙得胡一刀连磨刀的空儿都没有。腊月起头,北城外侯家口侯老六家杀猪,猪大且刁,胡一刀卖弄了回刀子,感觉人困力乏,就爬到炕上眯了一会儿,没等眯糊结实,酒饭就上来了,这次胡一刀又喝高了。饭吃得迟,酒喝得长,拾掇了摊子,时分已经不早。胡一刀提了槽头肉和尾巴回家,出了侯家口风一吹,酒上涌,两腿就不听使唤了,摇摇晃晃,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在风地里扭开了秧歌。

胡一刀家在南城根下,其时天已傍黑,城下有家人喂了一口猪,不日就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胡一刀迷迷糊糊摇到左近,听到猪哼哼,就摆了过去,边摆边咕噜:“哼,哼个鸡巴,看老子不宰了你。”猪还在哼哼,胡一刀就去扯猪耳朵,猪耳朵没捞着,人却一个倒栽葱扎进了猪圈。

转天半前晌,主家提了猪食出来喂猪,才发现胡一刀挺在猪圈里,皮肉被猪啃得花花离离,惨不忍睹。

杀了半辈子猪,猪见了打蔫儿的胡一刀,竟被猪咬死在猪圈里,让州城老少听得一惊一乍,觉得不可思议。推命的活神仙算破天听了,沉吟半晌说:“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中亡,河里淹死的多是会水的,么人么样死法。”

酒颠

州城有条雀儿街,雀儿街口有间铺子叫拐角铺,拐角铺的主人叫二鬼,二鬼只卖一种货,酒。

拐角铺小,不上等,来喝酒的自然是些行脚驮夫、扛活卖苦、九流末梢的主儿。屋里只摆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常年放一钵烂腌泡菜,是免费送的。来喝酒,急脚的,叫二三两,一仰脖倒下肚,走人;有闲的,半碗酒午后抿到傍黑,酒喝着,烂腌菜就着,唠点家常,叨点古经,张三长李四短地扯上半天西游,也是一种乐趣。

铺子里的酒没有系列,不分好赖,只一种,是本地高粱酿的,度数高,干烈,劲大,入口烫喉烧牙花子,落肚灼心窝子,蹿起来晕脑门子,好似铁匠淬火上钢的大刀片,这酒就叫烧刀子。好酒温厚绵长不上头,烧刀子上头就绝不是好酒,但穷汉穷对付,要的就是这股劲,因此,拐角铺的生意小打小闹还算过得去。

天下卖酒的,掺水的多,不掺水的少,拐角铺的老板虽然叫二鬼,人却不鬼,进么货卖么酒,从不兑水。二鬼的酒不兑水,但酒鬼们喝高了的时候,隔三岔五总有人头歪眼斜了,哼哼哈哈地指责二鬼的酒掺了水。二鬼只是笑,从不辩解,但有人替二鬼出头,那就是酒颠。

酒颠喝酒,是拐角铺里的一景。见天后晌傍黑时分,这老爷子一准进门,要说其尊容,实在生得太过勉强,倒三角状的“六斤四两”正面,嵌着一对浑浊无光,好似花鲢死鱼般的眼睛。酒一催,鼻头就红,头发蓬乱,脸色黯黑,一件海昌蓝布袍子脏得泛油腻儿,活脱脱个丐帮弟子。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尊号是啥,只知道老爷子不是州城人,最初自画自卖,画儿没人买,就改卖糖葫芦串儿。就因见天来,来了喝酒有特色,就给其上了个号儿叫“酒颠”。

酒颠进门,总是扯起袍角,摸出几个角币来,拍在二鬼面前。二鬼也总是拿一两的提子,在坛里提五下,正好将及一碗,酒颠接了酒,就从容地坐到桌前,既不是扬脖翻碗,一饮而尽,也不是轻轻一呷,慢慢细咽,而是一碗酒喝五口,众人留心数了,每次不多不少,总是这数。酒下了肚,用不了一分钟,酒颠的头就摇,手就摆,腿就晃,摇来摆去,摆去晃来,然后手指在桌子上打着鼓点,嘴里嚷着“锵,锵,锵,起锵锵”,接着扯开嗓子“啊哈”一声,吼出一段戏词儿。虽然声似破锅,但吐字儿却真,那调儿不是梆子,不是秦腔,不是道情,众人都没听过,二鬼也没听过。有个赶脚的说那是京戏的黑头,他听过,众人都说他吹牛。因此,酒颠吼的啥地界的调调,都没人知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只要酒颠吼,就是滋味,就是乐子。酒颠见天喝,见天颠,见天吼,时日常了,就成了雀儿街一景。

有人说二鬼的酒掺水,只要酒颠在场,一定唱对台戏,二鬼嘴上不说啥,但心里感激,因此,以后每次打酒,总是在五提之外多舀半提。这天,又有人扯淡,酒颠正好进门听见,就不客气地给了个蓝眉眼,二鬼一高兴,就在酒坛里满满提了六下。一碗酒酒颠仍是五口,刚刚放碗,那劲就上来了,连平常的过门也没有,就吼了起来:

我本前朝旧王孙,

十万里逃难到州,

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哪,

虎落平阳要被狗欺,

有朝一日我翻了身,

哇呀呀,我要杀,杀,杀,杀,

杀你娘个血流成河,尸首满街,

脑壳堆成山哪啊,痛快!痛快!

哈,哈,哈,哈……

吼到“哇呀呀,我要杀……”一句时,酒颠手掌连比带划,朝左近的几个人脖子上砍去,众人就笑,就躲,就骂:“鬼,你是王孙,老子还是皇帝呢?选”酒颠吼完就咳,就喘,就出溜到桌子下去了。

这天,酒颠没离二鬼铺子,就醉得离不了窝了,二鬼也没离铺子,把酒颠搬到桌子上,自己坐到长凳上守着。酒颠咳了一夜,二鬼守了一夜,天放亮后,酒颠从桌子上爬起来,喝了二鬼沏的一壶茶水,也没说啥,就走了。

这天后,半拉月酒颠没有上门,喝酒的人也说街上不见酒颠卖糖葫芦了。少了酒颠,拐角铺就少了许多热闹,人们就猜这老爷子到底怎么了。

老爷子终于又出现了,出现的那天已经上灯,铺子里已空,没等进门,咳嗽声就传进来,进了门咳得更加厉害。二鬼问:“还喝?”“不喝了,喝不动了,要老命了。”酒颠摇摇手,然后从背后拿出一包物事儿来,放到二鬼面前说:“得你不少照顾,酒是喝不动了,给你留个念想吧!”说完,也不等二鬼答腔,就转身蹒跚着走了。

二鬼看了那包东西,是四幅画儿,画的是梅兰竹菊,二鬼也没当回事儿,就带回家胡乱撂在柜顶上。酒颠真的再没来喝酒,州城也没人再见到他的影子。二鬼有个亲戚在撷古斋做伙计,一天来家,无意间看到了画儿,说这可是宝贝啊,是郑板桥的精品,像是宫里流落出来的东西。

水观音

水观音本名水香荷,光绪年间在州城五凤楼做馆人,卖骚放妖,开门接客,阝奥州城里烟花队中数头牌,整日间迎来送往,丝曲歌喉,狎客盈门。

水香荷名动州城,的确有其过人之处,且不说长得喜扑扑袭人,而且识文断字,琴棋书画,吹拉弹唱,般般皆能。据说本是世家女儿,因逢强人洗劫,一家只逃得她一人,后被骗卖五凤楼为妓。十五岁梳弄开苞,数年接客,竟艳声四起,名动一方。水香荷色艺俱佳,这倒也罢了,风尘女子中自古就奇异之辈不少,但让人琢磨不透的是这女子的香房中却礼敬着一尊玉观音,四时香火不断。卖春与礼佛本是格格不入的两界,水香荷硬是把它们聚合在了一起。初时州城人颇以为异,后来见怪不怪,阿鼻地狱的勾当和十方清净的佛事勾连起来,反到觉得新鲜,后来就有人叫出了水观音这个名号。

水观音卖骚五年,铁打的行院流水的客,人是接了不少,州城清流,贩夫走卒,兼一视同仁,因此沾过水观音身子的,都说其温良恭亲,人间少有。

二十岁那年水观音赎身从良,替她赎身的是本城财东方家的二公子方子涛。方二公子留过日,学的是军事,这一年方家二少奶患病仙逝,留下一对儿子,大的七岁,小的五岁,做了偏房的水观音便担起母亲的职责。方二少爷对水观音呵护备至,可他却常常不在家,不知忙些啥,水观音也不问。第二年,方二少爷去了南方,一去就没有回来。民国建立,二少爷的同窗阎锡山作了督军,方家派人打听,才知道二少爷已经葬身在黄花岗,水观音这才知道丈夫原来是革命党。

丈夫死了,方家以为其出身青楼,年岁尚轻,恐怕守不得,催其改嫁。水观音却断发明志,要为丈夫抚育幼孤,方家见其志坚,也不相强,任其去留。

水观音留了下来,一面敬事公婆,勉力教导两个孩子读书识字,一面更加虔拜观音菩萨,日日抄写经文,后来更断了五荤三腥,吃斋把素。

有一句老话叫光阴似箭,一晃眼已是三十余年。两个儿子出息,都在省里做事,感于水观音的养育之恩,待水观音如亲母一般,一直想接她去省城,可水观音不去,仍留在家里诵佛写经。

民国三十三年,水观音五十五岁。过罢年,才交二月,水观音就打发人到省城叫两个儿子回来,两个儿子均感奇怪,问家中出了什么事,回说没事,问是否老太太生了病,也说没病,两人就纳闷,但还是三天路程二天走,赶回了州城。回来后,见家里一切如常,更不知缘何让他们回来,水观音说:“娘想你们了,在家陪娘住几天吧!”两人就住下了。回来三天后,弟兄俩终于发现,自打回来那天陪他俩吃了点东西后,一直再未见老太太进食。两人就注意老太太的动向,第四天,老太太上了趟茅房,去的时分很长很长,从茅房回屋就躺在了炕上。第五天,老太太吐痰不止,足足有半脸盆污秽,吐完后要了杯香茶净口,然后吩咐家人烧水,沐浴毕已是上灯时分。老太太换了一套新衣,和衣躺下后,把两个儿子叫到身边,一手拉了一个,痴痴地看了半天说:“你们出去吧,我要歇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仍不见老太太的动静,去看时,老太太已经仙去了。可很快弟兄俩就发现了奇异之处,老太太虽然停止呼吸,可身体温热如常,并不僵硬,到了晚上才有所下降,但肌肉有弹性,并不冰冷。第二天仍如此,而且血管清晰,血液流动之状肉眼可见。第三日,老太太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鼓胀,随后日子越胀越厉害,手指稍稍一碰,明皮破裂,清水四溢而出。如此十余日,水流尽,皮肤肌肉收缩,通体呈现檀紫色。

俩兄弟及家人诧异不已,就去问香山寺的住持晓安师傅,晓安师傅来家一看,合什礼敬,诵毕“阿弥陀佛”对俩兄弟说:“老太太佛缘深厚,修成了不坏之身。”方家兄弟就把老太太的遗体安置在生前礼佛诵经的佛堂,做了个玻璃罩子罩在外面,供了起来。州城人得了信息,举城前来观瞻,不免啧啧称奇。

老太太走的那日正是二月十九,是观音大士的诞辰日,州城人就说这水观音是菩萨的化身。

九阴鬼手

九阴鬼手叫廖仲玉,是县学的先生,相貌温文,一领蓝衫。廖先生一个读书人之所以被称为九阴鬼手,是其一手策划杀了公署高知事的公子却逍遥法外,不躲不避,让高大老爷恨得牙痒痒,却拿其无法。

高知事是民国后来州城上任的第五任知事,大名高应科,为官尚算廉明。高老爷不贪,高老爷的公子高守正却贪。高公子不贪别的,只贪女色,来到州城没多久,就饿鬼本色毕露,让州城的男人担了老大的心事,仅仅半年,就有民谣流传:

前有蛆苍蝇,后有高衙内,

两个骚八头,都该把狼喂。

蛆苍蝇比之高衙内,虽然都是轻狂蜂蝶之徒,但又有区别,蛆苍蝇武上,高衙内文缠,而且这小子守正不正,却生得白净周正,风花雪月的书读多了,二十郎当就自认倜傥,把自个儿当成了风流情种。如果在秦楼楚馆里泡,那也罢了,无伤大雅,这小子偏偏喜爱结过婚的小媳妇,说是经过人事的娘们才有味儿。

高衙内在州城缠上的第一个女人是雀儿街开了间铺面,专卖小笼包子、馄饨汤的馄饨妃子李韵兰,这李韵兰生得妖娆风流,一双眼睛火炭似的烫人,且爱笑,笑起来像银铃,因此被称为馄饨妃子。馄饨妃子的包子、馄饨卖得很火,吃客络绎不绝,也说不清是包子、馄饨好吃,还是馄饨妃子好看,不过来吃来喝的顾客总忘不了要跟老板娘搭讪,开几句不荤不素,藏头露尾的玩笑,也有的浑水摸鱼,在老板娘端饭到桌边或算账付钱时趁机揩一把油。爱摸哪里,老板娘也总是没事似的,不嗔怪不声张,总是“咯咯咯”地笑几声,反倒笑得下手者脸红脖粗,不敢抬头,生怕店中其他吃客看出端倪。

高衙内第一次见到馄饨妃子就像饿狗见了骨头,见天日往小铺里跑,一来两往,那挑逗的词儿就露骨了。一日已是掌灯时分,店里的其他吃客已散尽,而高衙内的一笼包子却吃得慢条斯理,老板娘就说:“两个时辰了,你要吃到啥年月?”高衙内回答说:“谁让这包子就像老板娘你呢,我咋舍得一气吃完?芽我得细品里面的滋味呀。”没有旁人在场,馄饨妃子就胆不壮,就低了头不吭气。见老板娘不作声,那高衙内突然摸出一块银圆放饭桌上说:“一块能不能?”馄饨妃子莫名其妙,很诧异地问:“能什么?”“和你好呀。”馄饨妃子一听脸更红了,就说:“你当娘娘是烟花人?”高衙内也不接腔,又摸出一块大洋摞在第一块上问:“两块能不能?”馄饨妃子就说:“咱可不是那种人。”高衙内又摞上一块大洋问:“三块能不能?”“你不怕我家老公打成你个灰鬼孙?”高衙内又连连摸出几块大洋,一一摞在前三块上问:“四块能不能?五块能不能?六块能不能?……”馄饨妃子脸红得醉酒似的,咯咯笑了起来,笑了半晌才开口:“能?能你个大头鬼!”边说边上来收拾碗筷,顺手在高衙内额头上点了一下。高衙内不等馄饨妃子走开,就将她揽在了怀里。

馄饨妃子的丈夫在钱王常老爷家的柜上做伙计,隔三岔五要出外采办,这就给了高衙内空闲,蘸着糖,吸着蜜似的厮混了三个月,高衙内就腻了,又满城转着瞅其他的小媳妇儿。

转过年头,刚入夏,高衙内又在街头的菜市上瞄上了一位割豆腐的女子,高衙内并不知道这一瞄不要紧,就要瞄掉自己的性命。那天,高衙内一见那女子喜扑扑的好脸,婀娜摆风的腰肢,魂儿早飞上了云天,女子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一跟就跟到了圆通街。

这女子正是学堂先生廖仲玉的新婚妻子萧补烟。廖家祖上经商,但并未赚过什么大钱,到了廖仲玉的父亲手中改为儒业,思量着改换门庭,谁知科举废除,希望落空,只能坐馆西席,教几个弟子度日。到了廖仲玉这里,也算是子承父业,并且进了一步,做了县学的先生。

高衙内瞄上萧补烟后,就见天往圆通街钻,廖仲玉家窗户临街,高衙内知道廖仲玉白天教课不着家,就日日拿块银圆在玻璃窗上蹭,蹭得“”有声。萧补烟不敢出来,就在屋里隔着玻璃“呸呸”地唾,涎水吐不到高衙内的脸上,全落到了玻璃上往下流。高衙内却隔着玻璃舔,并且啧啧道:“鲜死了,鲜死了。”萧补烟脸憋得通红,就拉上了窗帘。

高衙内缠的次数多了,萧补烟就告诉了廖仲玉。

这天高衙内又来缠,发觉萧补烟的态度大为改观,先是微微而笑,逗得高衙内心痒痒的。后来,萧补烟竟招手示意高衙内进去,高衙内心头狂喜,三步并做两步,进院子推屋门,可刚刚进门,刚刚瞅到萧补烟的好脸时,后脑勺上就着了一棒。当高衙内醒来时,已被捆成个人棍。这时间高衙内并不害怕,他觉得廖仲玉也咋不了他,顶多挨几下揍,就仍然在嘴上讨便宜,说疯话。廖仲玉连连冷笑,拿了个实纳底布鞋,在高衙内的腮帮子上抽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天已傍黑,仍没有放人的迹象。等到廖仲玉拿了一碗烧刀子,捏住高衙内鼻子要灌时,高衙内才有点害怕了,想讨饶,可酒已经顺着嗓子眼灌进肚里,烧得高衙内像着了火,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了。灌晕了高衙内,廖仲玉又抓把花椒塞进高衙内嘴里,然后给换了身白孝衣,脸上用颜色画成一副吊死鬼模样,右手上捆了根“哭丧棒”。等到高衙内醒过来的时候,已在街上,捆着身子的绳子也没了,高衙内也顾不得多想,跌跌撞撞就往家里跑,哭丧棒敲在大门上,发出“咚咚”的响声。门公闻声赶来开门,在月光下看到敲门的竟是一张“鬼脸”,吓得要死要活,返身就往回跑,边跑边喊:“不好了,老爷鬼来了!”高知事还没睡下,听见喊声,就从墙上取下枪,往外来看。高知事虽然是文职,但却是军人出身,并且兼任着保安司令,所以有枪。

看到老子高知事,高衙内想说什么,但嘴被花椒麻得说不出来,呜呜呀呀地叫着,扑到高知事面前。猛然见一个“鬼”朝自己扑来,高老爷也心中害怕,举枪就打,将“鬼”打倒在了当院。

高衙内就这样被老子干掉了。世上的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慢慢人们都知道了这“鬼”是廖仲玉一手制造的,对照平常廖先生的为人,就觉得这人城府深,阴,毒,就私下称其为“九阴鬼手”。

这年秋季,学堂开学,廖仲玉没被续聘。廖仲玉去找校长问个说法,校长盯着他看了半天说:“年轻人,杀一个罪不至死的人有损阴德。”

草头王

有句老话叫:有枪就是草头王。反过来看,那么草头王一定玩枪,可孙玉清从不沾枪,也不弄刀,却是实打实的草头王,领着二百多号人马在十里长滩、晋、陕一带来回刮,得了个诨号“半天云”。

为匪作歹这似乎是死定的规律,但半天云孙玉清为匪,却比较文明,无论打家劫舍,还是绑票勒索,还是拦截商旅,还是公然进村入户,派款派粮,虽然手下凶神恶煞,可孙玉清总是和颜悦色,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讲自己当家的难处,而且索要适当。能碰上这样的匪,摸摸脖子想也算是福,因此大多乖乖拿出了钱物。有知道孙玉清为匪根由的,就对他表示同情:“虽然沦落为匪,还不枉是个读书人。”

孙玉清的确是个读书人,孙玉清之所以落草为匪,是因为老婆瑶仙长得漂亮。孙家不住州城,住在城东十五里的五花城,家道殷实,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孙玉清打小就跟父亲读书写字,装了一肚皮圣贤学问,十八成亲,娶了个娘子姓杨,名叫瑶仙,画上人儿似的。一年后,瑶仙生了个儿子,乳名叫石头。生养过后的瑶仙更是光艳照人,堡里的财主邬有贵垂涎美色,就撩就拨,把一对金镯子往瑶仙手里塞,瑶仙不上套,邬有贵就怀恨在心。

一天夜里,孙玉清正搂着瑶仙翻江倒海,炕板石震得嗡嗡直响,突然堡里的狗叫得厉害,一会儿就有人来踹门。孙玉清的爹吓得兢兢战战去开了门,进来几个提枪拿刀的壮汉,从被窝里拖了孙玉清就走,撂下一句话:五百大洋,来榆树湾赎人。

后来赎金交了,可孙玉清却没有回来,一连数年杳无音信,孙家二老就相信儿子遭了不测,只有瑶仙还抱着一线希望。邬有贵仍不死心,仍缠,孙老爷子气得吐血,就去了。剩下祖孙孤寡三人后,邬有贵就更放肆了,见天风言风语,晚上抓了沙土往窗户上扬,搅得不得安生,孙玉清的娘就对儿媳说:“玉清保准不在了,骚八头又欺负咱们孤儿寡母,招个人吧,也好有个主心骨。”瑶仙起初不同意,后来婆婆一再提说,也就答应了,这样一身蛮力的梁满仓就进了孙家。

儿子石头八岁那年,一天夜里,五花城里狗咬马嘶,土匪摸进了堡子,满堡的人灯不敢点,觉不敢睡,闹腾了半夜,终于平静下来。天明后才知道邬有贵一家老婆、儿子和两个女儿全被土匪掠去了。

掠走邬家老小的正是半天云。当邬有贵一家被带到半天云面前时,半天云笑嘻嘻地说:“邬老财,还认得我吗?”邬有贵摇了摇头,数年不见,孙玉清变化很大。“乡里乡亲就不认得了?看来你就认得瑶仙。”一听瑶仙二字,邬有贵才忆起孙玉清的影子,知道坏了,便不吭声了。半天云就转而瞅邬有贵的婆娘,瞅了婆娘又瞅女儿,特别是瞅两个女儿时的神色,简直透着邪气。邬有贵知道要坏事,就跪下磕头乞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我顶着,闺女还小,就放过她们吧。”半天云不阴不阳地说:“乡里乡亲,你不仁,我不会不义,你想闹我的女人,就往死里整我。我不喜欢你的女人,也不会往死里整你,你们还是一家子自个儿玩吧!”

这天,邬有贵一家五口吃罢饭很快就不醒人事了,再醒来时,邬有贵发现自己赤条条地和两个同样赤条条的女儿睡在一起。在另一个屋里,邬有贵的婆娘发现儿子爬在自己身上。邬有贵想找衣服,却没有,羞愧难当,就扯起嗓子骂半天云,操遍了孙家老老少少十八辈祖宗。听到骂声,半天云来了,倚在门上瞅着三条光身子笑。邬有贵就骂:“孙玉清,你不是人,有种杀了老子。”半天云不恼也不怒,淡淡地说:“我杀你干吗?我让你享受,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就好好干吧,等你弄出个外孙来,你老婆替你养下个孙子来,我再放你们。”邬有贵听了大哭起来,两个女儿也哭。从这天起,半天云再不来了,手下的人天天给五个人灌迷药,吃春药,然后看五个人折腾。清醒的时候,一家五口就哭,就想死,可土匪看得紧,根本不给死的机会。邬有贵父女、老婆母子在土匪窝子里足足折腾了半年才让穿上衣服,其时,老婆与两个女儿的肚子已卓有成果地鼓了起来。这天半天云又露面了,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说是为邬老财一家送行,祝邬老财早生贵子,早添外孙。

邬家五口是在昏迷中被送回五花城的,第二天醒来就听外面吵闹,扛长活的狗子进来说:“老东家,大门上贴了副对子,也不知写的啥,好多人在瞧。”邬有贵赶紧到大门口一看,红纸黑字,写的是:

邬有贵抱外孙,自力更生

邬李氏生儿子,向子借种

横批是:牲口人家

众人见邬有贵出来,就都不作声,都看邬有贵。一见那对联,邬有贵一下就背过气去了。众人七手八脚把邬有贵抬进屋,看到三面鼓起的肚子,一下子都明白了,就挤眉弄眼偷着乐。这天夜里,邬家五口人齐刷刷地在屋梁上吊了一排。

邬家出了事,就有人猜测是孙玉清干的,只是孙玉清多年不见人影。后来就有人传十里长滩的半天云就是孙玉清,五花城人半信半疑,只是邬有贵一家被掠走的那晚,孙家门上也有过响动,第二天,早起的梁满仓竟在院子里捡到一包洋钱。梁满仓这人有个毛病就是好赌,以前他常去城里的赌坊,只是腰包不厚,也闹腾不出个花样,现在每隔一段时间,便在院子里捡到一包钱,有本胆就壮,所以梁满仓也不怕输,难得是过瘾。终于有一天输光了腰里的,还欠了人家三百多块大洋,拿不出钱不让走人,梁满仓千祷万告,磕头作揖,签字画押,保证三天交钱。可这次梁满仓想错了,院子里再没捡到钱包。三天期限立马就到,想到赌坊老板手段毒辣,心一横就跳了黄河。

梁满仓死了,老太太受不了打击不久也死了,忽然有一天,上坟的瑶仙母子被几个壮汉硬塞进轿子里抬走了。

到了地界儿,打开轿帘的竟是孙玉清。瑶仙终于明白传言都是真的,她没有激动,也没有惊慌,只是拉过孩子去说:“石头,这是你爹。”把孩子推到半天云面前,然后不再说话。

晚上,半天云要上瑶仙的床,瑶仙说:“你不能碰我,你手上都是血。”半天云说:“我从不杀人。”瑶仙说:“你杀人不用刀。”半天云听了,半天没说话,最后长吁了口气,退出了瑶仙的房间。

半截西施

半截西施柳素雯,是四方墩柳木匠和药神一把抓的女儿,这柳素雯继承了娘的优点,杏脸桃腮,蛾眉蜂腰,丰乳肥臀,艳丽非常,唯一的缺憾是脚大得出奇。那个年月,阎督军大力提倡天足,开禁放脚流行,妇女大脚已很多,但柳素雯的脚却非同一般,与婀娜的身姿很不相称,所以街面上的人称之为“半截西施”。

半截西施嫁与雀儿街杂货铺的赵家少爷为妻。赵家人丁不旺,三世单传,赵家少爷打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长大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本事没有一点,毛病倒是沾染了不少,小小年纪就又抽又赌,赵老板思量为之娶一房好妻室,让收收心。娶了半截西施进门,赵家少爷倒是好了几天,但半截西施的被窝终究抵不过大烟与骰子,没多久又故态复萌,照抽照赌,上门讨账的不断,赵老板气得吐血,不久就翘辫子挂了。赵老板死后,赵少爷好似野马去了笼头,少了管束,就更加变本加厉地抽,加注加码地赌,赵家本来家底就不算厚实,赵少爷又不思营生,没几年铺子出盘,积蓄罄尽,家业就一败涂地了。

赵少爷整日不着家,刮野鬼,无力养家,半截西施不得不抛头露面找事做。州城最大的酒楼掌柜韩怡昌早就垂涎其花容月貌,就出大价钱招来做了儿子的乳娘。

半截西施做了韩府的乳娘,没两月就把韩家少爷奶得白白胖胖,加之做事小心,从无半分张狂,把个韩老爷迷得恨不能生吞活剥了。但半截西施从不给韩老爷近身的空隙,急得韩老爷猴似的直跳。韩太太看出了端倪,就辞了半截西施,韩老爷敢怒不敢言,可刚过周岁的儿子不让,哭闹不休,一连换了几个奶娘,都不管用,韩太太无法,怕饿坏了儿子,哭坏了儿子,就又把半截西施请了回来,而且工钱加了一倍。

民国十五年,阎冯大战,驻州城的部队撤走,蒙军奇子俊率骑兵乘虚进占州城。鞑子兵骚,州城的年轻妇女能躲的躲,能走的走,都怕落进狼窝。韩老爷全家打算渡河到对面的陕西府谷的墙头村避一避风头,自然要带了半截西施一块走。快到渡口时,半截西施却要小解,韩家大小就先上了船去等,半截西施找一僻静处小解完,急急赶往渡口,已遥遥见船时,忽然一骑兵从后面驰来,看到半截西施的背影颇有风姿,就扬鞭追上,大声吆喝着让半截西施站住。渡船见来了骑兵,也就顾不得半截西施了,立马摇向河心。望着船,半截西施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等鞑子兵勒马身前时,半截西施面带微笑,好似早就相识一般,那兵看着半截西施的脸儿,就说:“想不到这样标致,老子有福啊。”说完跳下马来,一把搂住半截西施,放倒在地,下手就解裤带。半截西施说:“看你猴急成个啥,不管马了,跑了咋办?”那兵觉得半截西施说得在理,就翻起身来四顾,九粮滩一马平川,左近无一树一石可以拴马,远处倒是有树,可隔着里许,若去拴马,美人可不就跑了?半截西施说:“还大老爷们呢,这点小事都解不开,把缰绳拴在你脚腕上不就齐了?”鞑子兵一听大喜,连说:“好办法,好办法。”边说边低头将马缰在右脚腕缚了个结实。这当儿,半截西施早站了起来,吃吃地笑着,作出一副浪态,上前抱住那兵,把香舌尖儿伸进兵嘴里一通乱搅。那兵尝着滋味,也把舌头伸进半截西施嘴里乱搅,刚搅了两下,不防半截西施狠命一咬,一截舌头早去了。那兵疼得大叫一声,猛着劲儿将半截西施推开,就去操枪,半截西施则拔下头上的簪子,尽力在马腹上刺。马吃疼,咆哮昂立,一声长嘶,拖着鞑子兵绝尘而去,转眼无影无踪。

半截西施“呸”的一声吐掉那截舌头,整理好衣服,拾起鞑子兵的包裹打开来看,大洋细软不少,于是找地方做记号埋了,然后到乡下亲戚家藏身。三月后,蒙军被驱逐,半截西施回城后,抽空掘出那些东西,辞了韩家的差事,在雀儿街顶下了原来赵家的门面铺子,开了一片小店,经营杂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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