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忧国怀乡到超时空漫游

2009-12-25 10:18须文蔚
台港文学选刊 2009年5期
关键词:江楼怀乡诗人

须文蔚(台湾)

张默近十几年壮游天下,经营旅游诗,斐然有成。陈凌曾指出,文学地志的“漫游者书写”,可说是“旅游文化的衍生品”,作家与某个时空交流互动,产生知性和感性的激荡。张默在大陆各个文化景点游历,他放任自己心灵想象游历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他踽踽独行的身影,讲述着忧国怀乡的故事,更透露出超时空漫游的神思,让人大开眼界。

张默在安徽省无为县孙家湾的农村出生,青少年时期就读于南京的“成美中学”。安徽是他的故乡,南京是他孕育青年梦想的田壤。在“大陆诗帖”当中,少数忧国怀乡之作,要不是来自于儿少时阅读的经验,便是与成长环境周边的地志有关。

《大陆诗帖》卷首的《长城,长城,我要用闪闪的金属敲醒你》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一首旅游诗,此诗成于一九七九年,两岸尚未开放,诗人透过阅读神游故国,传达出诗集当中罕见的国族想象。诗人这么写着:“幼小的时候,昂然/穿过历史教科书的细细足迹/我们激动地抚触你,剪贴你,传说你……”如是巨大的想象力,颇有向戴望舒致敬的意味。在戴望舒的名篇《我用残损的手掌》中,作者同样以神思,在狱中用“残损的手掌”抚触祖国“广大的土地”,手指沾满血和灰,竟然能够“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又让“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早已传诵大江南北。张默的《长城,长城,我要用闪闪的金属敲醒你》同样有感时忧国的精神,诗中以排比的长句提到:“你的巨大的背脊,已经慢慢地佝偻了/你的晶莹的泪光,已经缓缓地钙化了”,显然是以长城的倾颓象征中国文化的衰微,加以两岸的隔阂,无从“飞渡”的忧伤与无助,更使得历史的辛酸的阴影,无法抹去。全诗以充满“战斗”精神的呼号结束,如今看来不免突兀,但相较于七十年代各种明火执杖的政治口号,作者以“我要用闪闪的金属敲醒你”,写出唤醒中国民族精神的期望,应当有其面对历史变荡时的深沉思考。

二十六年后,当张默有机会到北京一游,在北京城西南十三公里,丰台区宛平县城西门外,见到跨在永定河之上的芦沟桥,他细细端详桥上百多尊石狮子,在《再会,芦沟晓月》一诗中,作者先是怀疑:“它们为何那样愁眉苦脸,莫非是乾隆的秃笔,早早把它们惹毛了,让它们在风雨中罚站了好几百年。”接着又否定了这样的推测,把石狮子的愁苦与民族的耻辱合在一起论述,于是在告别前,他说道:“这次首次会面,任我的满头白发又立即猛猛增生了好几尺,我也随手拔了一把,顺便把它扔到身旁一个石狮子的额角上。”把经年累月的国仇家恨一次宣泄而出,读者自然也会跟着热血沸腾。

相对于张默在长城与芦沟桥边的感时忧国,当老去的游子重临故土,失落近半世纪的时光浓缩在记忆里,激荡震动胸中,使得怀乡之情熨烫在山水间,尤其动人。张默善于运用蒙太奇的跳接手法,加上不断的叩问,使得怀乡的感受更为立体而丰富。《昂首·燕子矶》一诗最堪玩味,这个在张岱笔下“灵爽赫赫,须眉戟起”的胜境,数百年来,“缘山走矶上,坐亭子,看江水潎洌,舟下如箭”,一直没有改变。张默在读中学时几乎每隔一两天,都要来此地造访。他写道:“你还记得,我曾把唐诗的某些绝句/偷偷系上你的眉梢”把年少的诗情留在峭壁之上。而四十多年以后,当他旧地重游,诗中没有“返乡文学”中常见的感伤,作者异常冷静地问道:“且让时光一寸寸缓缓地逼近/你还遥想当年/咱们背对背,额对额时的景象吗?”往事就如此定格了,游子在绕江的波澜旁,比撼地洪涛看似还平静,最后甚至还可以在上游拉燕子矶一把,使之不再巍巍颤颤。这种以“反衬”(oxymoron)修辞方法,用不同的、相反的情景描写,把怀乡的情意加以扩张,更显得沉痛。

同样在南京,《登金陵阅江楼》一诗就把张默的地志诗带离忧国怀乡的情思,漫游在超时空的诗意中。诚如吴潜诚的界定,地志诗中一定要有时间与空间的交错,固然以描述某个地方或区域为对象,包含若干具体事实的描绘,点染地方的特征,但不必纯粹为写景而写景,可加入诗人的沉思默想,包括对风土民情和人文历史的回顾、展望和批判。《登金陵阅江楼》破题写登山的过程,阅江楼位于狮子山上,狮子山原名卢龙山,高七十八米,周长两公里,登其巅北可览长江,南可瞰金陵胜景,古有“狮岭雄观”的美誉。诗人连续用了六次推升,描写山势嶙峋,松柏逍遥,砖瓦斑驳的景色,于是读者经历了一段视觉上不断拔高的历程。当登上阅江楼,唱和宋濂于《阅江楼记》的拟想“登览之顷,万象森列,千载之秘,一旦轩露”,张默写出:

无所谓薄如蝉翼的千疋灯火,以及

浩瀚如梦的苍穹,推升

推升,从六朝的喋喋不休

惊叫到现在的寒鸦

从现实的景致拔高到历史的情境中,把从六朝以来回响在南京城的寒鸦惊叫点出。原来千载之秘是从秦观:“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或如陆游诗中:“寒鸦盘阵起,野菊卧枝开。”飞出的萧瑟。

事实上,在张默的文化旅游中,古今交相映,几乎贯穿了大部分作品。在黄山,他《初眺梦笔生花》,揣度这个奇景是李白如椽的巨笔,因之“隔岸一峰五岔的笔架/正是以最美最流畅的姿势//把诗人酒后轻飘飘的身子稳稳接住”。在丝路,他《独步,“嘉裕关”》,呼吸着塞外的寒风,漫步在城楼之间,“蓦然惊见王昌龄的绝句叮咚掉落满地/于是我回首俯身,拾起一切/霍霍,向山海关奔去”真是气象万千。在三峡,他《仰首竖耳过巫峡》,群山从船边飞过,在强风中,他怀想的不是李白《早发白帝城》的身影,耳边听到的不是两岸猿声,而是“不远处,突然隆隆响起孔明碑清癯的影子”,把超时空之旅推向了三国,更具有沧桑感。

面对时空交错下的文化厚度,或是壮美的山川风貌,诗人经常感到哀愁、沉默或空灵,在诗行的末段以超现实的梦境手法,叠合古典的意象,戛然而止的诗行,多能带出新颖的抒情声音。例如《黄昏访寒山寺》的怀旧情调中,最后唱道:

莫非,一切俱已熄灭

穿越漏窗上日渐模糊的风景

我突然发现自己

竟是小径那头,一尊不言不语的化石

旅游虽备受时间的压力,行色匆匆,但是诗人将自己融入了古典的美好中,化为修竹中的一块化石,竟成了枫桥小径旁的一道风景。又如《老子,一勺勺清泪——访“老君石像”偶得》中,写泉州清源山的清幽,也写山川的巨变:“青山,被切割如川剧的变脸/惟独赵子昂,笔力雄健/一口气草成五千言的道德经,伴随左右/恰似一勺勺流不完的清泪/自他老人家千载不渝的额顶/抑扬有致地,往下跌……”以反讽的手法,将赵子昂《道德经》的书法譬喻为一勺勺清泪,流向不道德的、带来生态浩劫的人间,展露出老子返本复初之道,无为而自然的哲理,在今日高唱环境保育的时代,确实有其重新认识的价值。

透过旅游与古人对话,张默的地志诗不仅仅“言志”、“缘情”,还“兴怀”,将他趋向生命内容与本质之情,所衍生出的一种对生命存在的整体意识,也能咏叹出,使旅游的抒情不但有突破时间限制的“历时性”,更有追求人性永恒普遍相通之致,达至和谐统一与自由。令人印象深刻的莫如《沧浪小立》一诗,在追怀圣贤人物的仙风道骨后,诗人的想法为:

我只要求一个假寐的午后

一个短暂乃至句点的片刻

把自己辽敻的梦悠然掷出

在沧浪亭之上

在藤蔓之上

在酒之上

在超越一切的梦,包含了直观与道的观念,自然超越了景致与风物,也超越了当下的美感与道德教示,借由诗行,趋近所有艺术共同追求的诗意与美。

张默一系列的“大陆诗帖”,其间壮游天下的豪情,让人羡慕不已。更教人目不暇给的是,这一卷诗无疑展开了一张纷繁的地图,再现诗人心灵的作用,把乡愁、记忆、历史、文化和追求永恒的渴慕,透过一场场超时空旅行的纪录,以地志诗的型态呈现在世人眼前,也开拓了旅游诗的新风貌。

(本辑选自台湾九歌出版社《独钓空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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