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井上靖的历史小说

2010-04-13 02:01
关键词:井上靖题材小说

张 体 勇

(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翻译学院,山东威海264209)

井上靖是日本当代著名的作家、诗人和评论家。他一生创作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大众小说和历史小说创作占了绝大多数,他所坚持的大众小说创作原则和历史小说创作理念对日本文坛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作为日本战后历史小说第一人,他的历史小说承前启后,引领了日本当代历史小说创作的风潮。

井上靖的历史小说数量众多,长中短篇兼备,在题材上分有中国题材、日本题材、亚洲题材,其中中国题材15篇,日本题材14篇,亚洲题材2篇,可以说井上靖创作的历史小说中,中国题材历史小说质量最高,引起的反响也最大。但是,仔细分析作品不难发现,中国题材和日本题材在小说结构、作品风格、人物塑造方面具有某些较为紧密的内在共同性,孤立地分析一个方面必然会失之偏颇,无法对其历史小说的主题意识和总体基调有一个全面的认识,因此,将中国题材和日本题材历史小说进行对比性综合分析无疑是非常必要的。本文试图从井上靖历史小说的创作历程方面进行连贯性分析,以期对其历史小说有一个整体性的认识。

井上靖的历史题材小说创作于战后起步,其标志是1950年4月发表《漆胡樽》,而其最后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孔子》发表于1989年9月,亦即井上靖逝世前两年,可以说他的历史小说创作贯穿其整个文学创作过程,根据其历史小说的风格特点、题材选择以及叙事角度的不同,可以将其历史小说创作分为四个时期。

第一时期(1950~1956)。这一时期可以说是井上靖历史小说的摸索创作时期,代表性作品有《漆胡樽》、《玉碗记》、《僧行贺的眼泪》、《天目山的云》、《异域的人》等中短篇历史小说。

1950年发表的《漆胡樽》被誉为将历史意识与理念巧妙融入现代小说框架的著名短篇,叙述了漆胡樽所经历的空间时间的流离与漂泊,最终像一颗陨石跨越千年时空展现在战后心中充满疲惫与悲伤的日本国民面前,以其孤傲却隐含一丝忧伤的外表给人以心灵的抚慰;其同名诗歌《漆胡樽》与之相互映衬,展现出一副悠远的西域旷境,而从中我们亦可以看出井上靖对中国,特别是对中国西部地区历史文化的深深憧憬与喜爱之情。同时期创作的被称为《漆胡樽》姊妹篇的《玉碗记》则叙述了一对波斯萨珊王朝的玉碗经过丝绸之路进入中国,后来不知为何、不知在何地,两只玉碗分离而且经历了各自颠沛流离的岁月,终于在千年后重聚于日本正仓院一个安静的展室,这种历经千年岁月沧桑后的交集正如璀璨流星划过淡淡的夜空,那一缕淡淡的清凉的哀伤使人回味悠长。

另外特别需要一提的是短篇历史小说《僧行贺的眼泪》,这部小说描述的是关于天平胜宝四年(七五二年)乘坐第十次遣唐船赴唐留学的日本留学僧行贺与仙云的故事。可以说这部作品是井上靖后来创作的长篇小说《天平之甍》的雏形之作。因为《天平之甍》中的高僧鉴真正是乘坐这第十次遣唐船到达日本并将戒律传到日本本土的,正是因为对这一重大题材的持续性挖掘与文学性阐发才最终使《天平之甍》成为井上靖历史小说创作中里程碑式的存在;同时《僧行贺的眼泪》中的僧人行贺与仙云亦是后来《天平之甍》中僧人业行与戒融的雏形。行贺在唐三十一年日以继夜地抄写经文,后来将经文全部带回日本,但是在回国后面对东大寺寺僧的佛理质询时感慨于岁月无常、佛法虚无,终不发一言,泪流满面;而井上靖在《天平之甍》中将这种无常感进一步真实化,同样是在唐数十年抄写经书并最终携带卷帙浩繁的经书返回日本的业行却在返途中遭遇了风暴,与毕生的心血一起沉入海底,一切归于虚无,令人茫然若失,慨叹世事无常。《僧行贺的眼泪》中的仙云与《天平之甍》中的戒融一样,都是厌倦枯燥的寺院生活,如闲云野鹤般云游四方,最终都下定决心通过丝绸之路远赴天竺。通过这四个人物的刻画,我们不难看出两部作品之间所存在的内在关联,同时,更重要的一点在于这两种类型的人物潜隐地表现出井上靖“固守”与“出发”的意识。[1]

第二时期(1957~1963)。这一时期是井上靖历史小说创作的繁荣时期,也是其作品风格和创作手法逐渐定格的时期,以长篇小说《天平之甍》为先导,《敦煌》、《楼兰》、《苍狼》等中国题材的扛鼎之作悉数发表,其他一些取材于中国史书的短篇如《狼灾记》、《洪水》、《补陀落渡海记》也别有趣味;而同时期的日本题材小说《淀君日记》则成功刻画了日本战国时期一位命途多舛的悲情女性;另外描写元军袭击日本的亚洲题材历史小说《风涛》将舞台移到了朝鲜半岛,向人们展现了一部宏大的叙事篇章。

《天平之甍》讲述了中国高僧鉴真六次东渡日本的故事,这是井上靖历史小说中第一部长篇。这部小说的史料依据来自于淡海三船根据鉴真弟子思托的《大唐传戒师僧名记大和尚鉴真传》所撰《唐大和尚东征传》。在这部作品中,鉴真作为一个史上真实的人物是一个支柱性的核心存在,而五个日本僧人荣睿、普照、玄朗、戒融、业行才是真正的主角,井上靖先生曾经在随笔集《历史小说的周围》中谈到荣睿、普照、玄朗三人在《唐大和尚东征传》中出现过,而戒融和业行在史上虽语焉不详却也是实有其人的,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天平之甍》的创作是非常尊重史实的,在史实的基础上放飞文学的想象,[2]55-56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五个日本僧人中,荣睿性格坚毅,自始至终牢记自己的使命,终于请到高僧鉴真,惜乎时运不济,病逝于旅途;玄朗则性格懦弱,在赴唐途中便生悔意,希望回日本,但最后却在中国娶妻生子,可以说造化弄人;戒融性情豪放,被大唐的风土所吸引,四方游历,最后立志远赴天竺;而业行在井上靖的笔下被投注了较多的感情色彩,倔强、固执、执著,可以说是他的性格概括,半生努力抄写的经书,在返日途中,与自己衰老的身体一起沉入海底,这种悲剧性的结局使人受到很大触动;只有普照,百折不挠,最后陪伴鉴真和尚到达了日本,其本人也成为一代宗师。反观五个僧人的人生道路各自不同,我们亦可以从中看到在那个年代日本留学僧人的不同的归宿,可以说在每一条道路上,他们都不孤独,正是因为这一个个、一代代的留学僧人,也正是因为这种执着与坚守,才成就了日本当时与后世的佛学繁荣。

如果说最初的《漆胡樽》、《玉碗记》表现出井上靖对丝路的无限憧憬,那么《异域的人》则是其丝路梦想的定型,[3]而后来的《楼兰》则更加深邃地进入丝路梦想的核心,成为其西域小说的代表性作品。《楼兰》以中国史书中对楼兰小国和西域地区只言片语的记载,以丰富大胆的想象、细腻冷峻的笔法描述了楼兰国的数十年兴盛衰亡,奏出了这个最终消失在神秘大湖旁浩瀚荒漠中的西域小国的悲情挽歌。

伴着《楼兰》“三春白雪归青冢”的悠悠余韵,《敦煌》亦奏起了“万里黄河绕黑山”的北地铿锵。井上靖继续延续着丝路梦想,拓展丰富的想象力,将《敦煌》的舞台背景设置在北宋时期的西北边陲,落榜秀才赵行德、西夏军官朱王礼、投机商人尉迟光,这三个完全虚构的人物被投放到西域广阔的空间,虽然小说中的西夏王李元昊、沙州太守延惠是真实历史人物,但赵行德却无疑是故事情节的推进者,科举落第、远赴塞外、投身军旅、痛失王女、沙洲沦陷、藏经莫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赵行德就是井上靖先生丝路梦想的载体,主人公的天涯羁旅,除了满足故事情节的需要,亦是作者对丝路的潜在梦想的显现。塞外边疆的瀚海狂沙,烽火城西的关山夜月,敦煌莫高窟的千古之谜,构成了《敦煌》作品壮丽与雄奇的艺术色彩,亦真亦幻,终为传奇。

堪称这一时期鸿篇巨著的还有描写成吉思汗传奇一生的《苍狼》。在《元朝秘史》的开头有这样一句话:苍狼与白鹿肩负上天的使命,跨越西方美丽的大湖来到布尔罕山,在这儿共同繁衍了蒙古民族的祖先。[4]2-3井上靖在随笔集《历史小说的周围》中指出,他正是因为被《元朝秘史》中如同宏大叙事诗般的蒙古民族的生生不息的发展历程和高雅的作品风格所感动才下决心创作的,书名亦是由此而来;从最初希望创作蒙古人民的蒙古史到最终定格为成吉思汗的波澜壮阔的英雄史,与井上靖仔细研读《元朝秘史》、《蒙古源流》并最终决定另辟蹊径不无关系,同时对作为苍狼子孙的成吉思汗的深层意识的挖掘亦成为作品的表现主题。正是由于对成吉思汗无穷无尽的征服欲望的不解与探求才最终生成了小说《苍狼》中贯穿始终要表现的“狼原理”,不可否认,“狼原理”的构思与史书中的史料相距甚远,但是正是这种高度的艺术加工,使文学的合理想象填补了史实的空白,使人物更加的鲜活与真实。同时,由于《苍狼》中的“狼原理”引起了一场关于历史小说到底是“描摹历史”还是“脱离历史”的大论争,而这场论争最终使井上靖确立了自己的历史小说创作史观。[5]165-167

女性题材历史小说是井上靖历史小说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淀君日记》的产生标志着井上靖对历史女性题材的撷取、女性形象的确立、女性心理的艺术表现等诸方面的定型。《淀君日记》取材于日本战国时期的真实人物淀君,作为袭灭了自己的父亲浅井长政和继父柴田胜家的仇敌丰臣秀吉的侧室,她具有战国时期女性特有的坚忍和冷峻;目睹了父亲在城池陷落后的自杀,也目睹了继父在兵败后的自杀,而当几十年后丰臣家族最终败亡的那一刻,她毅然决然地投身于大阪城天守阁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一生的悲愁与欢欣,无尽的繁华旧梦,皆化为杳杳烟尘随风散。当然,对于这样一位历史女性,井上靖并不是单纯突出其悲情的一面,而是通过多视角的心理描写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她对儿子秀赖的关爱,对正室北政所的嫉妒,对秀吉的爱与恨,让淀君这样一位历史人物呈现出复杂多元的性格表象,可以说,井上靖先生的《淀君日记》完全颠覆了古往今来人们对淀君的形象定格,以现代性的光芒映射出淀君人生起伏波折的绚丽画卷。

第三时期(1965~1972)。这一时期是井上靖历史小说创作风格与创作手法日趋成熟,历史小说史观完全确立的时期。在与大冈升平关于“狼原理”的论争过程中,井上靖进一步明确了自己关于史实与虚构的关系,对于如何在史料的基础上进行文学性的艺术加工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并付诸实践,[6]16-17因此可以说这一时期的历史小说创作受此影响是颇为巨大的。随着西域小说的逐渐退潮,井上靖延续了女性题材的历史小说创作,中国题材的《杨贵妃传》和日本题材的《额田女王》堪称该时期女性题材历史小说的双壁,而短篇《明妃曲》、《罗刹女国》等亦是此女性题材的延展,值得一提的还有一篇以18世纪末俄罗斯为小说舞台背景的《俄罗斯国醉梦谈》,讲述了一群出海遭遇风暴漂流到俄罗斯的人们的传奇故事,这部小说是井上靖以《北陆闻略》为蓝本,加上18世纪俄罗斯的一些史料记载创作而成的,而且在创作期间,井上靖多次赴俄罗斯进行实地考察,因此可以说这是一部非常严谨的实证小说。

《杨贵妃传》是继《淀君日记》之后女性题材历史小说的延续与发展,与淀君相似,杨玉环是世人熟知但争议颇多的一位历史女性,虽然命运不似淀君一般多难,但最终亦是悲情的终结。《杨贵妃传》小说描述了杨玉环18岁奉旨入宫,至38岁时“安史之乱”爆发,其间二十年的宫廷生活。特别细腻地刻画了杨玉环作为玄宗的宠妃人性化的一面,且作为一个女人,在祸福无常、复杂凶险的后宫生活中所显现出的外在性格与感情心绪,将其坎坷的命运融入唐帝国的兴衰历史,描绘了一幅宏大壮阔、多彩绚烂的盛唐画卷。在小说史料的选择方面,《杨贵妃传》以日本作家的独特视角,从中国传统的有关“杨贵妃”的诗歌(如《长恨歌》)、传奇(如《杨太真外传》、《梅妃传》、《高力士传》)等题材中,以史实构筑主要框架,根据主题表现的目的,进行虚构题材的填充。与中国相同题材的作品相比,作者在小说中主要对人物的心理活动方面进行了重度描写:日渐衰老的老权力者、真实而又虚幻的权力、玄宗深夜的惊悸、个人命运的漂浮不定,等等,都构成了夜半时分杨玉环思考的主题;透过这些思考,我们可以依稀看到作为历史人物的杨玉环作为一个女人的真实的面影,而使之由《长恨歌》中梦境仙女般的人物回归平凡自然的本真,或许正是作者的创作意图吧。在表现主题方面,可以看出,该小说受《长恨歌》的影响较大。《长恨歌》主题在于一个“恨”字,通过现实与虚幻的情境描写,时而浓墨重彩,时而浅吟低唱,表现了二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结尾一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亦是对“诗眼”的贴切回扣、对主题的点睛。从影响研究的角度来看,《杨贵妃传》对《长恨歌》进行了创作风格与主题基调方面的继承,从整体风格来看,该小说哀而不伤、恬淡自然。[7]97-99作为一部历史小说,《杨贵妃传》没有如《长恨歌》那样对马嵬投缳后的玄宗相思、仙山相见进行趋同的情境描写,而是以《旧唐书》、《新唐书》安史乱平等史实记录作结,这显示了井上靖先生对历史小说性质的个人理解。而在宫廷生活等细节描写中,其选取了大量的诸如《长恨歌传》、《杨太真外传》等传奇小说中的素材,虽然这些材料未必就是史实,但是在井上氏在“在尊重历史的前提下创作小说”[8]62-63

井上靖同时期的女性题材历史小说还有《额田女王》、《明妃曲》、《罗刹女国》,《额田女王》重新塑造了日本史上有名的万叶歌人额田女王的才女形象,而《明妃曲》取材于中国汉代王昭君出塞的故事但从新的角度进行了重新阐释,《罗刹女国》根据中国古代说话创作而成,寓意深刻。

第四时期(1981~1989)。这一时期随着井上靖逐渐步入垂暮之年,他将对生与死的思考融入文学创作中,写出了《孔子》、《本觉坊遗文》两部历史小说。《本觉坊遗文》以主人公庆长、元和年代的茶人本觉坊的手记形式,记叙了日本茶道巨匠千利休的茶道生涯、举止言行以及后来利休的赐死事件,表现了利休追求艺术自由的执着,刻画出利休义无反顾地踏上“寂寞的瓦砾小路”[9]78-82的孤寂而明晰的人物像。《孔子》是井上靖八十高龄时创作的压卷之作,为了这部作品,井上靖曾先后六次到中国的山东、河南等地进行实地考证,前后酝酿十年之久。《孔子》的主人公焉姜是一个虚构的人物,整部作品的前半部分主要是焉姜回忆他与孔子的相遇、孔子游走诸国的经历以及后来孔子的逝世,后半部分是焉姜与众求学者对于孔子思想的讨论及相互问答。不管是叙述孔子的游历,还是焉姜与众人的探讨,文中处处充满了《论语》的思想光辉,可以说,《孔子》就是一部对《论语》的学习心得,通过虚构人物焉姜,井上靖在小说中阐发了自己对孔子“天命”、“仁”等理念的理解,探求孔子思想的深刻内涵。从井上靖最后的两部作品我们可以看出他对“生死”的豁达,对“艺术”的严谨与执着,对古代大师的遥望与诉求表现出作者融入作品中的不仅仅是娴熟的创作技巧,还有千帆过尽、笑看年华逝去后的那份淡定与从容。

回望井上靖历史小说创作的历程,他的创作道路经历了一个由“生涩”到“娴熟”[10]的过程,篇幅由最初的短篇到后来的中、长篇;题材由最初的西域梦想、战国情怀到后来的国家兴衰、人生画卷;在主题思想上,由最初考古性的溯源到哲理性的探索,最后落在对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在这一过程中,井上靖亦确立了自己的文学风格和历史小说史观。

[1] 郑民钦.井上靖文学中的人物的原型[J].日语学习与研究,1998,(2).

[2] 王向远.日本当代历史小说与中国历史文化[M].银川:宁夏人民出版社,2003.

[3] 黄华.试论井上靖中国历史题材小说[J].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3,(1).

[4] 佚名.元朝秘史[M].济南:齐鲁书社.2005.

[5] [日]井上靖.わが文学の軌跡[M].東京:中公文庫,1981.

[6] [日]井上靖.歴史小説の周囲[M].東京:講談社,1983.

[7] [日]福田宏年.井上靖の世界[M].東京:講談社,1972.

[8] [日]井上靖.私の自己形成史[M].東京:新潮社,2007.

[9] [日]新井巳喜雄.井上靖―老いと死を見据えて[M].東京:近代文藝社,1997.

[10] 黄华.试论井上靖中国历史题材小说的美学特征[J].江西社会科学,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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