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强:低碳不能停留在口号上

2010-05-30 10:48杨江
新民周刊 2010年11期
关键词:高碳新民瓶颈

杨江

我们已经过惯了高碳的生活,一定要养成自觉的低碳习惯,从一点一滴开始做起。你会发现,只要你有心,完全可以在保证原本生活品质的情况下实现低碳。

今年的两会,低碳成为一个热点话题,很多代表、委员的提案都涉及“低碳”,两会临近闭幕,围绕低碳的讨论仍在热烈展开。谈及低碳经济以及社会上出现的“低碳风”、“伪低碳”现象,全国政协委员、中央财经大学教授贺强表示,很多人对低碳的概念认知不清,甚至可以说比较糊涂,尤其在一些商业领域,只是把低碳当作了一个标语、口号。

这位长期研究中国经济发展的专家早在去年的两会上就递交了关于低碳经济的提案,只不过,去年他递交低碳经济的提案时,低碳还没有引起广泛的关注,短短一年,关于低碳经济已经引起了人们如此之高的关注,这让贺强颇感欣慰。

在这一次的两会上,贺强一共递交了五个提案,其中就有两个关于低碳经济,一个是变革经济发展方式,促进低碳经济发展,一个是建议将北京作为低碳创新城市。贺强甚至提出,应该建立低碳评估体系,与各级政府的政绩挂钩,以此促进低碳经济。

作为一名专家委员,贺强的提案引起了广泛的关注,以至于3月2日下午,他在自己的研究所召开了一个小型的新闻发布会对媒体集中阐述他的观点。

他直言不讳,现在低碳风流行,包括很多代表、委员在内,真正能身体力行做到低碳的并不多。3月11日深夜10点30分,结束完一场关于如何转变经济发展方式的讨论后,刚刚回到驻地的贺强接受了《新民周刊》长达一小时的专访。

“要促进低碳经济,首先就要正确认识什么是低碳,为什么要重视发展低碳经济,然后便是端正态度,如何去推动低碳经济。”贺强说。

发展低碳经济是转变我国经济发展方式的唯一途径

贺强:现在科学界关于低碳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大部分推出低碳结论的思路是看到气候变化、全球变暖,原因被认为是二氧化碳排放过多了,所以各国都要保护环境、降低碳排放。但是这个观点,科学界存在异议——有人认为这是发达国家的一场国际阴谋;有人认为,地球从长远来看,是变冷而不是变暖;还有观点虽然认可地球在变暖,但认为是地球变暖导致了二氧化碳过多,而不是二氧化碳过多导致了地球变暖。这就有点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味道。

这些观点,我认为都不足为评。我的思路与一般提出低碳结论的思路是不同的,你首先要看到,甭管是不是发达国家的一场阴谋,污染就会增加碳的排放这是毋庸置疑的,一切的污染都可以归结为碳排放,虽然有点绝对,但也可以这么说了。污染很复杂、多种多样,但碳排放是可以计量的。

《新民周刊》:那么,您为何提出发展低碳经济是转变我国经济发展方式的唯一途径?您的思路不同在哪里?

贺强:通过长期研究中国经济发展方式,我们发现现有的经济发展方式是越走越窄,无路可走了。因此必须变革经济发展方式,找一条全新之路。为什么这条路就是低碳之路呢。这次两会,很多人谈到变革经济发展方式、调整经济结构以及低碳经济,但这三个概念到底怎么回事,很多人稀里糊涂,特别是变革经济发展方式,为什么要变?往哪变?怎么变?很多人孤立看待这三者,不知道它们有怎样的内在联系。

我们提出发展低碳经济是转变我国经济发展方式唯一之路,是因为我们现有的经济发展方式几十年来得了一种病,忽冷忽热,我把它叫做“打摆子”。

经济运行忽冷忽热与政策调控有关系,我们每年都在追求GDP增长,但稍微一快我们就遇到两大瓶颈——资源瓶颈与环境瓶颈。

资源有限,经济增长一快,超过12%,甚至11%,煤电油全面紧张,这就是所谓的经济过热,发烧了。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用政策调控收紧,把它调下来。比较典型的就是2004年浙江一周停五天的电,那还怎么生产啊,乱套了。迫不得已,政策必须调控,但政策一收紧,经济就滑坡了,跌到8%,甚至像2008年跌到9.6%,经济又过冷了。

很多人搞不明白,多年来,我们一直在喊“保八”,为什么呢?8%的经济增长速度,在各国都是很高的,很多国家都达不到。但为什么在中国8%就过冷了呢?因为在中国,经济增长低于8%就遇到三大瓶颈——每年新增人口压力、新增就业压力以及新增老年人口压力。

独生子女政策已经实行了30多年,在1976年普及独生子女政策之前,1970年前后我查过人口增长率的情况,大概有5年我们几乎每年生出一个澳大利亚,比如说1970年一年的新生儿就是2300万,我们是承受不了这种人口的大幅度增长。后来我们实行了只许生一个的政策。但是即使如此,实行了这么多年,在2000年以后,我们每年新生儿还1000多万。只是2008年、2009年有所下降,但是最少也五六百万。每年的新增人口跟新增GDP肯定是相关的,他要吃到GDP,它不会产出。有专家算过,我们每年新增人口会吃掉经济增长的7%,因此,经济增长一旦降到8%,甚至到9%,我们就受不了了。

第二个瓶颈,也就是每年新增老年人口的比重,我们现在已经进入老龄社会了,60岁以上的老年人已经达到1.6亿,估计到2050年,老年人比例会达到40%至50%,压力是很大的。因为老年人没有工作能力了,也是消耗GDP,不会产出的。

第三个瓶颈——每年新增就业的压力。我们经济如果不断下滑,就业岗位就会越来越少,满足不了每年大量增长的新增就业的要求,最典型是在去年,580万大学毕业生、几千万农民工都要找工作,可是经济受到美国冲击下,我们所能提供的岗位很少,出现了就业难。

《新民周刊》:这三个瓶颈总体来讲都是人口瓶颈。

贺强:上有瓶颈,下有瓶颈,经济既要较快增长又不能增长太快,这不是很大矛盾嘛,所以,我们的经济只能在狭窄的空间里运行,才能稳定。这种运行我把它叫做中国经济的刚性运行,没有任何弹性可言,而且这个狭窄的空间还在不断变窄,再过一二十年可能就无路可走了。

经济发展冷热病的根源就在于传统的经济发展方式上,别看经济体制改革了,传统的经济发展方式几十年来却没有改革——在总体技术水平不高的前提下,我们只是依靠外延的简单扩大也就是通过扩大生产规模来推动GDP增长和经济发展。

这种模式下,必然大量消耗资源,因为你技术水平不高,能源转化率很低。这必然导致大量破坏环境,造成严重污染。

《新民周刊》:您的意思就是我们的行为一直是高碳?

贺强:是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然依靠外延的简单扩大,就更会加剧资源的消耗与环境的破坏。总体而言,这种经济发展方式是粗放式的,没有前途,必须变革,走一条重视总体技术水平不断提高前提下的,依靠技术进步、技术创新推动节能环保等新兴产业发展来推动经济增长的道路。

这条道路简单来讲就是集约化经营、内涵化发展。内涵化发展的特点是总体规模不变的情况下,通过技术水平的提高来推动GDP。技术水平不断提高,我们就可以节约资源,减少对环境的破坏。这样才符合我們资源短缺的国情。

这条路其实就是低碳经济之路。

重大技术突破是低碳之路的关键

《新民周刊》:其实,在国际上,发展低碳经济已经成为了一种新潮流。

贺强:是的,能源、环境和经济是人类社会发展所面临的三大问题。为了有效兼顾三者利益,应对全球气候变化,《京都议定书》中首次提出排放权交易制度。在哥本哈根气候大会上,世界各国虽然未能就减排目标达成一致意见,但都殊途同归走上了调整经济结构、转变发展方式的低碳经济之路。

说是阴谋,其实在低碳方面,各国已经取得了共识,我认为各国走低碳经济道路,不是简单地应对气候变化、全球变暖,也是考虑到他们国家的经济发展。

《新民周刊》:那么,我们的低碳经济之路又如何实现呢?难点在哪里?

贺强:在低碳技术领域上我们与美国等发达国家差距是不大的,有些方面,我们甚至领先。不像传统产业。对我们而言这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关键就看我们能否抓住。可以说在低碳经济道路上大家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关键就看谁起跑得快,转变得快。

有不少企业提出来,我不赚钱,搞什么低碳啊。这就是一个如何正确认识的问题。我们选择了低碳之路,不意味着我们没有瓶颈与障碍。但这个瓶颈不像人口与环境瓶颈那样不可打破,不能遇到一点障碍我们就打道回府了。

平心而论,我们的新兴节能环保产业目前确实都处于投入期,技术不成熟,产业化也比较落后。投入大、产出小,成本高、受益低,这是主要的障碍。要打破这个障碍唯一的办法就是在新兴产业领域一系列的技术上,3到5年内必须要有重要的突破。

温家宝总理这一次在政府工作报告里关于发展科学技术这一段连续用了三个突破——在关键技术上突破、在与民生有关的技术上突破、在战略发展技术上突破。

在节能环保领域,重要技术突破的意义非常重大,很可能某一项重大技术的突破会导致一场产业革命。

比如电动汽车,我们现在搞的电动汽车就像电动玩具一样,跑几十公里就不行了,只能采用双模混合动力系统,还得烧汽油、天然气,并不能有效起到节能环保的作用。双模混合动力系统本身很复杂,越复杂,故障率就越高,而且成本增加,也不利于普及。成本高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种高碳的表现呢?

我们现在的电动汽车其实只是停留在概念。核心技术是电池,怎么样才能通过技术使电池的容量更大、充电更快,使汽车跑得更远、跑得更快?如果这块有技术突破,蓄电池充一次电可以跑四五百公里,甚至可以在后备箱备一块电池,跑长途,一两千公里。那就不得了啦,那么用不了5年满大街跑的都是电动汽车了,10年,在马路上找汽油车都可能找不到了。

所以技术突破意义是非常重大的,就像小平同志讲的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

《新民周刊》:问题是,指望通过企业自身的动力去推动这个技术突破会不会过于乐观?

贺强:不,很多企业其实都组建了自己的研发团队,因为他们也知道一旦实现了重大技术突破,将给他们带来无穷的利益。前不久,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组织到台湾考察,我们考察了一个技术研究院,台湾的科研水平很高,而且科研成果迅速产业化,迅速产生经济效益。

我们的问题恰恰就在于科研成果的产业化是相当落后的,这次两会一名政协委员讲我们的科研成果产业化是5%,而发达国家是80%。因此,我们要走低碳之路,重点就是要大量地向节能环保领域的研发、产业化花功夫,通过政策和资金支持他们,争取两三年内实现重大技术突破。这样,我们的低碳之路就打通了。

我们现在面临着一个扩大投资、防范美国金融危机造成的经济滑坡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但遗憾的是,我们投入的大量的钱都砸在铁公机上,铁公机可以拉动GDP,但这是短暂的。其实完全可以拿出一部分投入到节能环保产业的技术研究、技术产品的产业化上。那就不得了。你把钱砸到这方面,也会产生GDP,而且一旦产生成果还能推动经济发展方式的转变,产生持久的动力。

所以,我认为大家的认识还是不到位的。

走出低碳风与“伪低碳”的误区

《新民周刊》:您刚才讲了很多,都是关于低碳经济的重要性,但其实关于什么是低碳经济,低碳经济包含哪些内容,很多人也是稀里糊涂。

贺强:确实如此!低碳经济,我认为,首先最重要就是节能环保、新能源等新兴产业才是它的龙头产业。既环保又能产生效益,经济才能持久发展。但低碳经济不仅包含这些,还包括我们现在全部的产业甚至包括个人,比如个人的低碳生活。

低碳是一场革命,改变人们的观点与生活方式。发展低碳经济,首先人们固有的高碳观念都要改变,有人开玩笑地说,低碳就是少喝酒、多喝茶,少吃肉、多吃素。

这一次政府工作报告上提到一个非常新的词语——森林碳汇。真正的低碳生活,发展低碳经济有一个很重要的碳中和的概念,比如坐飞机是高碳行为,下了飞机你可以买几棵树,种树中和。

碳中和不仅是企业与个人所要做的努力,甚至我认为,现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之间的碳排放权交易都是一种碳中和的表现。

《新民周刊》:您的意思是,在做不可避免的高碳行为的同时,要去有意识地做一些低碳行为来弥补?

贺强:是啊。低碳经济的内容方方面面,包括各行各业、每个人,表现形式有多种,比如炼钢厂,过去炼一吨钢需要两吨碳,现在通过技术进步,降低到一吨碳,这也是低碳经济。

《新民周刊》:非常感谢您刚才为我们厘清了低碳经济的概念,现在低碳风流行,能不能为我们诊断一下,我们走进了哪些误区?

贺强:我认为误区在于人们对低碳经济缺乏研究与思考,狭义化、笼统化、标语口号化了低碳的概念。

《新民周刊》:在一些高碳领域,比如房地产业,营销时什么词流行用什么词,前几年流行节能、环保,于是它们就打出了绿色地产的概念,现在一夜之间又都打出了低碳地产的旗号,其实,我们知道,房地产业的低碳技术目前还没有成熟,它们的地产离真正的低碳地产还相去甚远,这种行为被业内很多人批为不过是一种名不副实的营销噱头、是一种“伪低碳”行为,您怎么看?

贺强:是不是“伪低碳”我持保留意见,它们肯定有一点低碳元素,出于商业目的如此炒作,这种现象并不奇怪,节能环保肯定是低碳,但节能环保并不是低碳的全部,即便节能环保,企业还存在一个是否真正落实到实处的问题。

当然,我反对这样的行为,这是企业的短视行为,想赚快钱,真正有战略眼光的企业是不会这样的。要制定低碳标准,加强监管,甚至完善这方面的法制。我考察了台湾一家芯片厂,每个车间门口都挂着牌子——本生产流程能排放多少碳,通过某项技术能降低多少碳排放。你可以看到台湾都落实到实处,在低碳方面,企业一定要自觉。

《新民周刊》:刚才您讲的低碳,执行的主体,我把它分为了三类,国家、企业、个人,对于普通民众而言,您认为有哪些误区?

贺强:我们已经过惯了高碳的生活,一定要养成自觉的低碳习惯,现在出现了所谓的低碳达人,当然也没有必要像他们那样,每个人只要适当改变一下生活方式,做到低碳还是很容易的。

我要强调的是,低碳与生活品質并不矛盾,有人说为了低碳从此不开车、不吃肉、少买衣服,走极端或者低碳秀,我看完全没有必要,比如开车,你可以从一周开七天变为一周开五天、三天,在不需要开车的情况下,尽量选择轨道交通或者骑自行车,这不就低碳了嘛。

比如抽烟戒不了,怎么办?尽量少抽行不行?比如请客吃饭,别浪费粮食行不行?随手关灯行不行?从一点一滴开始做起。

你会发现,只要你有心,完全可以在保证原本生活品质的情况下支持低碳。

《新民周刊》:感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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