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联想——读乐黛云的《四院沙滩未名湖》

2010-08-04 03:05金春峰
博览群书 2010年7期
关键词:未名湖沙滩校长

○金春峰

由于汤一介先生的关系,我和乐黛云先生的交往也有几十年了。乐先生总是那样热忱、安详、温暖,给人如沐春风之感;对汤先生也是体贴、呵护,无微不至。他们相濡以沫,鹣鲽情深。

50年代,对于乐先生之不幸遭遇,我略有所闻,但时过境迁,没有放在心上。这次在《四院沙滩未名湖》一书中看到她的自述和照片,像她那样才华横溢、光照动人,身怀一颗天真无邪、奋力报国的真心,却在瞬息之间遭“宁肯错杀,不使漏网”之“深挖细找,补划右派”运动所摧残,这是多么令人痛心。

我还记得1958年,乐先生被发配“监督劳动”,我们哲学系也被下放到大兴县康庄,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新教育方针。当时汤先生和我们一起住在康庄。在一次同学会上,我和几个同学回忆起这段生活。其中一个同学说,当时汤先生托他带封信到黄村寄出去,信封上写“乐黛云同志收”。想到这样做不是划不清敌我界限吗?他就在会上揭发了。但至今回想起来,心中的惭愧之情难于言表,总觉对不起汤先生。其实这位同学当时也是迫于无奈,1957年他曾被延长后补期一年,那次反右的“深刻教训”,使他终日惶惶不安,生怕再招致更大的灾难!所以他的“觉悟”提高了!在那样的环境下,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氛围中,乐先生被“监督劳动”,幸而遇到了纯朴善良的农民,这些老大爷、老大娘没有受到“反右”的洗礼,他们把乐先生当作亲女儿看待,照顾有加。也正是他们的照顾,成了乐先生生命的支柱,使她还能在上山牧猪时唱信天游,仰天长啸,享受心情放松的乐趣,有时还背英文单词,这真是覆巢之下的侥幸了。

北大对我们每个北大人都是无比亲切的,她洗涤我们的灵魂,提升我们的思想。乐先生《四院沙滩未名湖》中《怀念马寅初校长》一文,引起我对马校长的无限怀念。1957年我们新生入校,在隆重的开学典礼上,马校长为我们致欢迎词。他矮矮胖胖的身材,慈祥的面容,至今还清楚地浮现在我面前。

《四院·沙滩·未名湖:60年北大生涯(1948—2008)》,乐黛云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5月版,32.00元

当时他提着一个竹壳矮身的热水壶,放在桌上,操着浓浓的浙江口音说:“兄弟我,马寅初,浙江人。欢迎你们到北大来,学好本领将来为人民服务。”讲着,讲着,他抱起水壶,说:“暖壶也是有阶级性的。学校和机关的暖壶,高高的,用铁皮做的。农民在地里用这种壶,便宜,轻便,又不容易翻倒。”以此他教育我们凡事从实际出发,为百姓着想。他还介绍自己每天洗冷水澡锻炼身体的经验。听完报告,我们年级的一些同学就效法洗冷水澡。我也是其中之一,先是在学生澡堂,后来去学校游泳池。直到现在,我依然坚持这一方法锻炼身体,受益颇多。

但不到一年,马校长就因“人口论”招来了大批判。那次我从康庄请假回校,到小食堂,看到满是批判的大字报。批判者说,马寅初只看到每人一张口,没有看到还有两只手。他是人口论,我们是人手论。他是马尔萨斯、资产阶级,我们是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他只知人要吃饭,不知我们劳动者能生产!我那时年轻无知,竟觉得批判挺有道理,殊不知是把愚昧当成了真理,国家则由此酿成了决策的失误。这些年为控制人口过多,国家不知又花了多少代价和精力。愚昧就是落后,就是误国,真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在经济建设问题上,马校长也受到了批判。起因就是他发表在《新建设》杂志上的一篇文章。这篇文章我曾浏览过,但是不太懂,大意就是经济建设是“系统工程”,要“统筹兼顾”,不能搞单打一,针对性很强。后来大炼钢铁失败,以及高指标、高征购的失败,都证明马校长是对的。

虽然被大肆批判,马校长始终坚持自己的观点,不作检讨。是什么力量在支持马校长?是一身铁骨,是知识的尊严,是对国家和人民的无限热爱。作为北大校长,他维护着全国最高学府知识精英的尊严,维护着真理的尊严。

《怀念马寅初校长》这篇文章,最近被美国心理学教授李绍昆收入《宗教心理学》中,小标题是《乐黛云的宗教社会观》。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命名?他说这是宗教情操啊!宗教是讲受苦受难的。为解救众生苦难,耶稣献出了生命,上了罗马人的十字架;佛陀不要荣华富贵,入山修道,又出山传教。宗教徒为了上帝和信仰,什么苦难都能忍受,什么牺牲都愿意付出。马校长的信仰,就是解救苦难的祖国和人民。为此他无所畏惧,而愿舍弃一切,承受苦难!这确是耶稣和佛陀式的宗教情操!李绍昆教授是天主教徒,有宗教背景,这是他对马校长的赞誉!同样,这也是对乐先生的赞誉!

思想自由为何如此重要?盖惟有思想自由才能产生最集中地反映时代心灵和呼声的精神产品,鼓舞人们创造和奋发的热情,焕发民族的生机活力。

在青年学子中,北大像一座灯塔,吸引着无数最有头脑和思想的人来到她的怀抱。在北大这样的氛围,也会使人生发出思想、创造的冲动。当年傅斯年先生办《新思潮》,培养出多少有思想有学识有理想的人!乐黛云先生和九个青年教师合办《同仁刊物》,也是企图如此。谁也不曾想到,乐先生竟因此被打成右派。

1957年北大涌现出许多杰出的年青人,这决不是偶然。乐先生在《献给自由的精魂:我所知道的北大校长们》一文中,提出了真理和“半真理”的问题。这一矛盾当时在北大分外激烈。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曾指出统治阶级成员中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思想家,代表此阶级的长远的根本的利益,一部分是从事实际活动的成员,包括执政者。后者考虑的往往只是当前的短期情势,以及一部分人的特殊利益。这两部分人常常发生矛盾,这就是真理和“半真理”的区别。在1957年的中国哲学史讨论会上,许多有思想的知识分子,本着对知识对真理的坚定信念,都要求“继承”文化思想遗产,“开放唯心主义”,把哲学系办得更好。他们有见解,对社会有着深重的责任感,要他们不讲是不可能的。“半真理”们对此却不能容忍。

南宋词人杨万里《桂源铺》诗云:“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等到前头山脚尽,堂堂小溪出前村。”胡适曾引这首诗赞誉自由运动之不可能不受摧阻,而又不可能终被摧阻。历史上新事物出来,总会引起一阵“喧闹”,在“喧闹”过后,它仍然会前行。乐先生《四院沙滩未名湖》在北大出版社的出版,以及她的另一英文著作《To The Storm》,在国外有那么多的版本,就是有力的见证。

乐先生曾在“我与中国文化书院”一文中,谈到她当年南下在文化书院讲学,并曾在湖南广东等地做过多次讲座。这些讲座都传播了重要的新理论知识。特别是她在“跨学科研究”的文学与自然科学的讨论中,提到“熵”的概念。“熵”的启示是很深刻的。这是一条自然规律,社会亦如此。一个社会,如果是封闭的,信息与能量不能自由流通,不能与外域异质的先进的思想交流、沟通、融合,就会凝固、僵化、落后,不可能发展。

在北大历史上,蔡元培先生是这一理论的实践者。他主张多元开放,充分引进,自由竞争,实现中西古今思想的大交流和融合。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化书院继之而起,在新时期、新条件下,继承和发扬蔡元培先生的精神,掀起了中国新的文化热,也改变了中国知识界的思想风貌。中国文化书院请来海内外文史领域的大批学者专家,海外学者如林毓生、傅伟勋、杜维明、陈启云、韦政通、陈鼓应等,国内学者如梁漱溟、冯友兰、任继愈等都相继走上讲台,传道授业,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把中外古今的知识都吸纳进来。它所受欢迎之盛,引起的文化热潮之高,又一次证明“熵”的规律是不能违背的。

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是感恩。季羡林先生的很多精彩散文,忆师友,赏花木,无不浸透着感恩之心。乐先生《三真之境——我心中的季羡林》,对季老犹如父执,情真意切。季老的散文,经乐先生的观照而更加明亮纯真;乐先生的生命也在与季老的交融观照中,更加深睿、坚强。乐先生从“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物我双会,心物交融”的文学、美学境界,从结构、内在思想、语言特色,精辟分析季先生散文艺术成就所在,把之归结为“真情、真思、真美”,为我们提供了一篇极好的“文论”,也进一步揭示出季老散文中中国文化的重情传统。季老的散文是诗化的、人文的,二月兰、西府海棠都是这心灵的一部分,活灵活现,爱憎分明。乐先生的心灵亦是如此。

乐先生的很多怀人记事散文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忧伤的小径》像一条历史走廊,睹物思人,仿佛在与教授、友人们一起漫步、闲谈。可惜现在已是人去楼空,好景不再。无尽的追思,如走不完的小径,已融入历史,又再现今朝,化作永恒。《永恒的真诚》素描了废名先生——一位个性鲜明而天真的教授。废名先生相信“轮回”,这在“五四”后是很“落伍”的;他又为周作人讲好话,这是人们所讳言的,但是他不怕;他还与青年教师坦诚交心。也正是如此,他被“调整”到吉林去了。《纪念吾师王瑶》,体现着老师的洞察世情和对学生的深切关爱,也体现着知识分子未泯灭的良心和道义。

其他如《啊!延安……》,怀念一位共产党员从理想到现实的殒落,无限惋惜和哀思。本来要到东方太阳升起的地方,唱青春之歌,却一边喝着烈酒,一边喝着敌敌畏,走进香山的密林!《绝色霜枫》令人想起古代“枯杨生禾弟”、“枯杨生华”,“独立不惧,遁世无闷”,正直才俊经历摧残,最终拨云见日,再现光彩。再如《他与死神擦肩而过》、《纪念彭兰大姐》等,篇篇都意义不凡,发人深思。

北大是中国近代的缩影,《四院沙滩未名湖》则是北大的缩影。要了解中国近代,了解北大,这本书是最好的向导。孔子修《春秋》,有言:“吾欲托诸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四院沙滩未名湖》也具有其中的意味。

赞曰:似水柔情著《春秋》,万山横绝竟如何?自古名篇出困境,吟咏皆为自由魂。

司马迁受腐刑,作《史记》,藏之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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