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戏剧的大团圆结局来看中国民族文化

2010-11-16 07:09姚战
剧影月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团圆悲剧戏剧

■姚战

中国古代戏剧在结尾时安排一个圆满的结局,基本成为一个相当稳定的模式:男的多中状元,加官进爵,女的多为诰命夫人,或上天当天宫仙女,好人最终获得最终的胜利,坏人必遭恶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生旦团圆。正如李渔所说,中国戏剧“全本收场,名为大收煞。此折之难,在无包括之痕,而有团圆之趣。”这里李渔从戏曲的收场,提出了戏剧结局求“团圆之趣”的这种模式。我们翻开中国古代戏曲史,如果仔细研究看一下即使在公认的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中,除《桃花扇》之外,其余全都是大团圆结局,至少也有大团圆因素。如《赵氏孤儿》中的赵武,锄奸报仇,屠岸贾被凌迟处死,他袭父祖之职为卿相;《清忠谱》的结局是周顺昌荣封三代,赠谥赐茔,立祠,魏忠贤被正法戮尸,群奸七等定罪;《长生殿》的结局是唐明皇与杨贵妃中秋在月宫团圆;《窦娥冤》的窦娥获平冤昭雪,张驴儿处以极刑。其他悲剧大团圆就更普遍了,团圆之作,比比皆是,。

再仔细研究中国古典悲剧大团圆的结局,发现其中推动情节由悲转喜的动力主要来自三个方面:首先,开明皇帝恩赐团圆,清官平反冤狱得以团圆。这种结局在中国古典悲剧中占了最大的比重,最为普遍。中国十大古典悲剧中,就有《窦娥冤》、《赵氏孤儿》、《琵琶记》等六个,是皇帝恩诏诰封,清官明断昭雪的。其次,靠神、仙、佛、鬼的帮助得以团圆。这种团圆的结局也占了相当的比例。《清忠谱》的周顺昌、颜佩韦虽被奸党魏忠贤杀害,但冤魂得到玉皇大帝玉旨,做了城隍老爷,报仇雪恨,除尽奸党;《孔雀东南飞》的焦仲卿与刘兰芝死后,坟上种的梧桐和松柏,均“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鸣为鸳鸯”,化为双飞的鸳鸯鸟;《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梁、祝死后化为双飞蝶;《牡丹亭》的杜丽娘变鬼后,冥王开恩,准其生还,与柳梦梅团圆。再次,得到家族成员的解救和朋友的帮助实现团圆。《窦娥冤》的窦娥,靠父亲为其平冤报仇;《西厢记》的崔莺莺由于母亲的首肯成就了合法婚姻;《雷峰塔》的白素贞由于儿子许士麟祭塔,孝心感天,才获释放。总之,推动悲剧结局转化为大团圆的三种主要力量,均是外在的力量,推动力没有一种来自主人公的自身的。

鲁迅也说过:“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这种“团圆之趣”模式的形成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和民族心理。很显然,“大团圆”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已深深地根植下来,根植于民族文化心理的土壤。中国传统文化有三个基本特点:伦理中心、家国同构和天人合一,而“天人合一”恰是中国文化的核心精神,即主张人与自然和谐共处。中国文化的主流儒道两家都是讲“合和”的,“仁”也好,“清静无为”也好,都不走极端,故绝对排斥悲剧的发生,而奉“大团圆”为最崇高的理想。佛教的轮回观念、天国观念、因果报应观念,最终也都要求有一个各得其所的团圆结局。

形成中国戏剧“团圆之趣”模式的文化之一,是儒家文化和儒家思想。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正统儒学,其基本点是人要知天命,要和天取得一致。君王“受天命为天子”,所以是知天命的,人要无条件地服从君王。处世的妙方是“中庸之道”,“无过无不及”,追求“和平中正”的协调均衡状态。真正的悲剧结局,是与“中和之美”的儒家美学理想相违背的,大团圆结局正好体现“中和”的规矩,怨而不怒,哀而不伤。儒家的中和之美,是大团圆心理在美学理想上的体现,相信宿命论,是“团圆之趣”心理的基石。这样在中国古典悲剧大团圆结局处,多数请出皇帝和清官主持公道就是必然的。可以这样说,大团圆的结局,是献给封建统治者一首虔诚的赞美诗,也是维护政治统治的一个法宝。另外儒家文化中处理男女关系的律条是,妇女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婚姻由父母做主,有冤仇靠父、夫、子代为申雪,荣华富贵靠丈夫儿子做大官。总之,毕生都依附男子,妇女没有独立身份。儒家处理家族中男子间的关系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又以孝为先。所以“父仇子报”,有冤靠后代报仇申雪。

形成中国戏剧“团圆之趣”模式的文化之二,是道家文化和道教思想。老子庄子为代表的道家哲学思想的核心是“无为”、“无欲”、“无事”、“好静”,听天由命的大团圆,则正好与无事相吻合。道家哲学,使中国人的心理渗进了消极遁世的因素,道家演变为道教之后,神仙方术之说在社会上的影响就更大了。道教宣扬的神仙,是长生不老,法力无边,先知未来事的,能圆满解决人间一切矛盾。所以,人们对于现实生活中的悲剧,要不以为意,人生是短暂的,悲欢离合,兴衰际遇,都不足惜。而人一旦得道成仙,便可过上消遥自在的生活。神仙世界的最高统治者玉皇大帝,是全知全能的化身,能洞察人世间的一切冤情,由他来解决悲剧矛盾就有了某种必然性。在许多大团圆结局中,是由玉皇大帝出面主持正义的。如《娇红记》的申纯和王娇娘死后,得到玉旨传谕,上天做金童玉女,“二人辞世,即归仙道。朝暮相随,乐胜人间。此身虽死,可以无限。”又如唐明皇和杨贵妃也得到玉旨传谕,到月宫团圆,永为夫妇。生前办不到的,死后顺利办到。道教这种死比生好,天宫比人间幸福的教义,对芸芸众生来说,不能说不是一种美好的憧憬和极为有力的诱惑。由此中国人的大团圆心理,又垒了一块坚实的基石。道家文化中又讲道家的剑侠风范,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勇为,这也促使了许多戏剧中可经借此力量而实现团圆之趣。

形成中国戏剧“团圆之趣”模式的文化之三,是佛教的文化和思想。佛教用灵魂不死,因果报应,三世轮回等一整套教义,把儒家没有正面回答的天命作了直截了当的回答,而民间佛教又在道教天界的基础之上,加上了系统的冥界,教义更加严密、完整与具象化。许多大团圆的结局,都有佛教的因果报应要素。岳飞死后成佛成仙,上天入地,秦桧王氏冥中遭刑,均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果。所谓“万事劝人休碌碌,举头三尺有神灵”,“作善降之百祥,作恶降之百殃”、“湛湛青天不可欺,未曾举意早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的现世报应。人的命运是注定的了,夫妻离合,情人恩怨,也是前生注定。如柳梦梅与杜丽娘也有“姻缘之分”,连贾宝玉与林黛玉也是绛珠仙草与神瑛侍者的感情纠葛,金陵十二钗的册子,早已注定了《红楼梦》众多女子今生的命运。总之,人的命运、遭际、婚姻、生死,一切都是命运注定,由神佛掌握着,不可强求。在儒、道的基础之上,又加上佛教,所以中国人不愿以苦难为人生的终极,主张从顺境转入逆境者,还得从逆境转回顺境,即所谓“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事”。

这种“团圆之趣”模式的出现和观众的心理有着必然的联系。中国戏剧,是为观众而表演的艺术,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因此观众不但决定着戏剧的兴衰,也影响着戏剧的民族特色。审美主体(观众)的情感、气质、爱好、接受能力影响着审美客体(作品)的品格和风貌。中国戏曲是为观众娱乐的,强调娱乐性,观众是怀着一种轻松心情去观看的,而在西方观众观看戏剧是一种庄严神圣的。“传奇原为消愁设”(李渔《风筝误》),中国古人这命本来就够苦的了,哪还有富裕眼泪打发给苦戏!因此,中国的戏剧舞台上充满了“大团圆”。

同时,中国戏剧观众的主体是民间观众。读者批评认为:任何读者在阅读作品前,意识并非一张白纸,而是已有了某种倾向性、审美要求、标准等,这些又是同读者日常生活的经验、艺术修养、社会思想等相关的。这种阅读前已存在并进入阅读过程的意识即为“期待视野”。他们还认为每一个历史阶段都有一种占社会主导地位的“期待视野”。从这个角度看,我国戏剧观众的民间性决定了他们有不同于西方观众的“期待视野”和审美心理。他们忌讳分离盼望团圆,民间传说中的鹊桥相会、梁祝化蝶等无不表现了这种心理。这样的民族审美心理必然影响着民间观众的 “期待视野”,他们盼望的即使在现实中不可能实现的美好愿望也会在戏剧中产生,用戏剧表现他们的圆满期望。这种“期待视野”也必然影响并制约作者的创作。剧作者为了迎合民间观众的心理,一律寄托美好愿望的“团圆之趣”就出现了。王国维也曾说:“非是而欲餍阅者之心,难矣!”

从上面这些分析来看,我个人认为对中国戏剧是否要打破“团圆之趣”的模式,这个复杂的问题不应该简单地肯定或否定,而应该实事求是地,一分为二,对之进行理性的、科学的分析和看待它。这种“团圆之趣”有它积极的一面,漫长的封建社会里,“大团圆”为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劳动人民带来了美好的憧憬和心灵的慰藉。中国戏剧大团圆结局可以宣泄痛苦的情感,达到自我调节的一种有效的手段。比如坏人受到严厉的惩办,这就使人们出了一口恶气,以此缓解自己现实中被压迫的痛苦及与坏人斗争失败的沮丧。虽然,这实际上是一种虚幻的惩罚,对现实并没有多大的实质性改变,但在心理上,可以减轻痛苦,达到心理平衡。其次,古人从大团圆的结局中仿佛让自己也置身于幸福、胜利的喜悦气氛之中,感到愉快、惬意,分享了别人的胜利和幸福,便会暂时忘记自己的苦难,冲淡了心中的痛苦,找到了精神的避风港,能在心灵上得到慰藉和安宁。

但这种“团圆之趣”的模式也有它消极的一面。社会心理学大师温勒的“张力”理论指出:当一个人具有一定的动机或需要的时刻,在他的身体内部就必然出现一个张力系统,这个张力系统随着需要的满足或目标的实现会趋于松弛;反之,如果需要得不到满足,或者动机受到了阻遏,那么这个张力系统就会在一定的时期继续保持下去,并且促使他具有努力满足需要或者重新实现目标的意向。引用温勒的“张力”理论,我们将“团圆之趣”作为一种社会心理来分析。人们去听书,去看戏,如果小说中剧中主人公所从事的正义事业由于受阻而停止或失败了,那么,观众就会觉得必须有人继续做下去,直至成功,这就是“张力系统还在继续”;反之,如果小说戏曲中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那么观众就会如释重负,这就是“张力系统已经松弛”。张力系统松弛了,人就会安于现状,无所作为,这样社会也就安定了。“大团圆结局”实际上也就是诱导人们的张力系统松弛。难怪鲁迅先生会说“悲剧就是把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以激起人们更强烈的对美的追求。“团圆之趣”的严重后果是导致了人的精神上的麻木。他在论述国民性问题时,说道:“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没有正视的勇气”,“从他们的作品上来看……一到快要显露缺陷的危机一发之际,他们总要即刻连说‘并无其事’,同时闭上了眼睛,这闭着的眼睛便看见一切圆满……因为凡事总要‘团圆’正无需我们急躁。”这一段话对于当时处于四分五裂、内忧外患之际却依然沉缅于团圆梦中的中国人予以猛烈的抨击,确实产生了振聋发聩的作用。近代从王国维到鲁迅,许多人都曾激烈地抨击过中国“团圆之趣”的模式,要改变国民的劣根性,要国人从麻木中清醒过来。要打破这种麻木的平衡心理,仍要从文学下手,破死气沉沉的平衡,不再以和谐为美,而代之以冲突为美,让人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追求美好,希望正义战胜邪恶是人们一种良好的心愿,从满足观众的心理出发结局应该是团圆的就让它团圆吧。但是月圆是美,月缺也是美,没有了月缺,月圆便失去了价值。我们只欣赏了月圆的甜美,却缺少月缺壮美着的深刻,缺乏正视现实的精神,现实生活中有时候并不是正义战胜邪恶。“团圆之趣”曲折地反映了中国传统哲学的美感,悲剧也具有别样的美。艺术高于生活但毕竟源于生活,生活是美好的,但不总是圆满的。我们渴盼人间美满,也承认现实生活中悲剧的存在。因此,对应该真实批判的东西,就应该深刻地批判,而不能硬让不该和解的和解,不该团圆的团圆,戏剧创作要有勇气去直面现实,正视人生的苦难,而不是去消磨人们抗争的勇气和斗志。所以我认为戏剧创作应该打破团圆之趣这种模式,中国的戏剧才能进一步发展。

猜你喜欢
团圆悲剧戏剧
Chapter 23 A chain of tragedies 第23章 连环悲剧
中秋节——八月十五庆团圆
传统戏剧——木偶戏
戏剧观赏的认知研究
你要有拒演悲剧的底气
画家的悲剧
论戏剧欣赏与戏剧批评
团圆的日子
近视的悲剧
团圆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