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夏衍戏剧创作的两次转向

2010-11-16 07:09刘慧
剧影月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创作方法夏衍屋檐下

■刘慧

作为左翼话剧运动的创始人与领导者,夏衍创作了大量与社会现实相关,以小市民和知识分子为主要角色的剧目,塑造了一批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被称为“沁人心脾的政治抒情诗”。从创作方法上看,夏衍的戏剧创作有两次明显的转向。第一次转向是发生在《上海屋檐下》。夏衍表示,“要改变那种‘戏作’的态度,而更沉潜地学习更写实的方法。”[](p15)第二次发生在桂林,1941年五月《愁城记》上演失败,夏衍指出“作者也不能更多地关注这一类习作的运命了。这算是从《屋檐下》以来的一个小小的终结。”在此之后,夏衍创作了 《法西斯细菌》、《戏剧春秋》(联合执笔)、《离离草》、《芳草天涯》等优秀剧作。解放后,夏衍的戏剧创作基本上走向终结。一九五四年写了一部讽刺官僚主义的多幕剧《考验》,以及在“大跃进”时期讽刺浪费的独幕喜剧《啼笑之间》外,夏衍停止了戏剧创作。本文试图解读夏衍戏剧创作的两次转向以及转向之后所取得的成就。

一.一段传奇

《赛金花》是夏衍创作的第一个多幕剧,以一代名妓赛金花的个人经历为主线,描绘了庚子事变期间只知一味奉行“叩头外交”屈辱求和的奴才群像,以此来讽喻国民党的不抵抗政策,揭露汉奸的丑态,呼吁大众注意“国境以内的国防”。然而《赛金花》上演之后引起了很大的争论,一时间聚讼纷纭。在《赛金花》座谈会上,有人认为作者没有很好地反映出庚子事变的缘由。也有人认为讽喻的目的达到了,《赛金花》是提倡国防文学以来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形式即是思想,作者采用讽喻史剧而非以正规的批判为原则的史剧形式来写《赛金花》,讽喻现实的意图十分明确。全剧不分幕,只分场,以场为主要单位来安排情节塑造人物。夏衍表示,“也可以说是为着要完成讽喻(allegory)的作用,我于是避开烦琐的自然主义的复写,而是强调了可以唤起联想的,与今日的时事最有共同感的事象。”这种讽喻的创作方法受到部分观众批评,指责作者为什么不从正面去反映庚子事变和义和团运动。作者表示:“戏的主题,我喜欢‘单打一’,即一个戏谈一个问题,一服药治一种病。”写赛金花是为了讽喻国民党的汉奸政策,如果要从正面反映庚子事变和义和团农民起义,全般地处理事变,会形成伤害作品的“多余”,“题名也非从《赛金花》改为《一九零零年在北京》不可”。作者这种处理素材的方法,可以说主要受“立主脑”的“一人一事”的中国传统戏曲创作方法的影响。这种“单打一”的主题,也就是李渔所总结的中国戏曲创作“一人一事”的“立主脑”。李渔说:“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究竟俱属陪宾,原其初心,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自始至终,离合悲欢,中有无限情由,无穷关目,究竟俱属衍文,原其初心,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即作传奇之主脑也。”

在《赛金花》之后,夏衍创作了另一部历史剧《秋瑾传》,抛却了讽喻的手法,以正剧的形式选取秋瑾生平关键时刻,讲述了她走上革命道路到英勇就义的光荣事迹。后来作者在反思自己创作历程时曾表示:“我学写戏,完全是“票友性质”,主要是为了宣传,和在那种政治环境下表达一点自己对政治的看法。写《赛金花》,是为了骂国民党媚外求和,写《秋瑾》也不过是所谓的‘忧时愤世’。”

二.从英雄到平民

1937年春的《上海屋檐下》是夏衍戏剧创作的一次重要转向,至此,夏衍抛弃了历史剧的英雄主人翁,转向了他所熟悉的小市民的生活,并开始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摸索。引起这次转向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一是在这之前,他曾表示自己简单地把戏剧看作宣传的手段,想借戏剧“表达一点对时局的看法”[],他说:“引起我这种写作方法和写作态度之转变的,是因为读了曹禺同志的《雷雨》和《原野》”4;二是自1935年来演剧职业化浪潮兴起之后,在商业利益的驱动下,戏剧界兴起了对曲折离奇的情节、豪华的场面和炫目的服装追求的不良倾向,夏衍对这种风靡一时的 “服装戏”,“情节戏”抱有深深的不服和反感;三是《赛金花》而后,对剧作态度的深切反省,要改变“戏作”的态度,学习更沉潜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于是,夏衍抛却了在《赛金花》和《秋瑾传》中对英雄的青睐,转而表现现实中被生活折磨压迫到失去弹性的小人物。

除了在选材和表现内容上有所转变,在创作方法上,《上海屋檐下》也和以往的剧作有所不同。《上海屋檐下》是一部“尽可能创造新的形式”的剧作,它大胆地将一座房子的横断面搬到了舞台上。在时间和地点上,《上海屋檐下》是高度整一的,时间集中在黄梅时节的一日之内,地点限制在上海一所习见的弄堂房子之内。夏衍曾一度将 《上海屋檐下》改名为《重逢》,《上海屋檐下》的构思的确是以匡复出狱后和林志成一家的重逢为中心。匡复、林志成以及杨彩玉背负着过去的十年走到了观众的面前,过去十年间毫无音讯造成了现在重逢的尴尬局面。在处理匡复、林志成、杨彩玉之间的三角关系时,作者原本可以借此对人物灵魂进行严格的拷问,夏衍并没有这样做,他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就是让主人翁们自我忏悔,自我剖析,自我表白,通过“自我”的觉悟,消解了冲突的可能性。

然而剧作最终并没有以《重逢》来命名,而是改叫《上海屋檐下》。就整个完整的作品来看,匡复一家的重逢虽然占据主要地位,在业已完成了的剧本中出现了两种对立的相互斗争的力量。一种是向心力,向心力使整个戏剧“凝缩化”,促使整个戏剧行动的时间、地点以及人物的极端集中化,以便保持整个情节的统一。在剧本中的表现就是匡复出狱后和林志成、杨彩玉的重逢,以及观众出于本能对他们之间的矛盾的期待。另一种是离心力,一座楼房中的五户人家,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悲剧,彼此相互交叉,又各自为政,剧中人物根据作者的需要自由出入,随时打断戏剧的进程,观众注意的焦点也随之转换。而整个剧本就是这两种力量相互斗争,相互妥协的结果,其结果就是《重逢》已经不能涵盖整个戏的全貌,《上海屋檐下》或许是这个戏最好的说明。

《上海屋檐下》在创作方法上的创新,既有对中国传统戏曲冲突处理气氛渲染等技巧的借鉴,又可以看出一系列外国作品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日本作家藤森成吉的《光明与黑暗》,以及高尔基的《底层》。《上海屋檐下》的时间和地点高度整一,在主要矛盾的处理上,夏衍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他将冲突退隐到日常生活的平淡之中,人与人的冲突化为人与环境的冲突。

三.从素描到油画

继《上海屋檐下》创作完成之后,抗战全面爆发,夏衍作为救亡日报的记者,颠沛流离了三年,在这段时期,夏衍创作了《一年间》、《心防》以及《愁城记》三部主要以上海主题的戏。在《愁城记》后,夏衍经历了戏剧创作的第二次转变时期。其转变的直接原因是1941年《愁城记》在重庆上演失败,导演和演员都很卖力,卖座却相当凄惨。

《愁城记》的演出失败,让夏衍又作了一次真诚的自白与反省。作者表示:“不能更多地关注这一类习作的命运了。这算是从《上海屋檐下》以来的一个小小的终结”。至此,夏衍的戏剧创作进入了一个新的调整期,其间创作了《法西斯细菌》。在《法西斯细菌》演出后,夏衍在《胭脂·油画与习作》中指出:“谁能把一个不能master油画的人叫做画家呢?我在此更痛切地感到有从速毕业于素描阶段之必要了,人物不能突出,性格不能鲜明,结构不能坚实,表现不够强烈,这都不是可以用什么‘风格’之类的美名来辩解的。要学油画,我还得从基本学起”。转向后的夏衍追求人物突出、性格鲜明、结构坚实、表现强烈的戏剧艺术风格。

这些要求在其调整时期的《法西斯细菌》中表现的十分鲜明。从戏剧结构上讲,《法西斯细菌》采取了开放式的结构,时空跨度巨大,前后历时十一年之久,辗转东京,上海,香港,桂林四地,以一系列遭遇来迫使奉行“科学至上主义”的生物科学家俞实夫转变观念,投身到反抗法西斯暴力的洪流之中。《法西斯细菌》仍然是夏衍尝试调整时期的作品,作者表示:“拿绘画来作比喻,我‘还是在画室里用因包屑擦木炭纸的阶段’……充其量也只不过是成为‘作品’之前的‘习作’而已”

夏衍第二次转向,最终完成是在四十年代中期创作的《芳草天涯》中。《芳草天涯》是最能代表夏衍洗练、严谨、深沉的风格的作品。作家由《上海屋檐下》发展以来的风格在《芳草天涯》最终定型。在《上海屋檐下》中,戏剧内部的仍然有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主要情节和次要情节的冲突。而《芳草天涯》里,这种内部冲突已经被一种稳定的和谐结构所取代。《芳草天涯》采取了散文化的结构,以人带戏而非以人就戏,人脱离了情节,自足的人物独立存在,人事皆出于自然,无所粉饰,以情动人,夺人魂魄。剧中生活的核心消散了,呈现出离散化的倾向,把话剧从情节整一性中解放出来。细节获得了独立的地位,日常生活的磷光片羽获得了自身的意义。总的来说,此时夏衍的作品,舞台生活化了,冲突变得零碎化了,细节也不向心了,本身具有多义性,常常超越情节的束缚,观众体会出另外一种意义。

夏衍戏剧创作第二次转变一方面是作者自身对艺术严格要求的结果,另一方面也受到整个四十年代话剧创作环境的影响。四十年代的话剧创作中,近代现实主义的兴起,宏大叙事向个人叙事转变,表现了个人的兴起,所以极其重视细节和经验,情节的地位降低而细节的作用加强了,戏剧结构从集聚式向发散式演变,细节常常具有多义性或歧义性,也就是具有了超越情节约束的意义,具有言外之意。夏衍戏剧创作的第二次转变正好与历史机遇吻合,又与个人气质相契,从而达到了他的戏剧创作的顶峰。遗憾的是,在此之后,夏衍的戏剧创作显然不再具备这样的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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