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在《沦陷》中挣扎

2010-11-16 07:09崔钟
剧影月报 2010年6期
关键词:军人人性战争

■崔钟

1937年的寒冬,国家沦陷了,首都沦陷了,家园沦陷了,人性沦陷了……

七十三年前的南京,在圣诞节的前夜,一群举着太阳旗,手拿弯刀的野兽冲进了这座美丽的城市,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地、血流成河。为了报复抵抗者给他们带来的打击,一道“解除军纪三天”的命令,让这群嗜血的暴徒彻底泯灭了最后一点人性。屠杀、抢劫、强奸、成为了他们新的任务。几天之内他们便用手中的屠刀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数字300000!这座都城遭受到了人类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一场灾难——南京大屠杀。

2010年12月13日的南京,寒风凛冽,警报长鸣,空气中充斥了悲伤和哀怨的味道。我作为一名南京市话剧团的演员,参加了悼念南京大屠杀逝去同胞七十三周年的活动,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上演了话剧《沦陷》。演出结束,心情久久难以平复。

回忆2006年,我接受了排演话剧《沦陷》的任务至今,已是四年有余。当时拿到剧本之后,我便被姚远先生笔下的剧情和各个鲜活的人物所吸引。我所要演绎的人物是侵华日军小队长——濑川。这个人物是典型的暴徒,一个完全丧失人性、嗜血、暴虐的人形野兽。塑造这样的一个人物对于我来说难度并不是很大。自小所接受的教育已经让我充分了解了侵华战争中的这一类人的特性,加之我自身的外形条件比较粗犷,可以说穿上日本军装后,单一的表现其凶残,我就可以基本还原这个人物。可是就在即将投入到排练环节的时候,我却意外接受了另一个任务。

在演员们第一次听完导演阐述之后,导演胡宗琪先生对我和饰演另一个日本军人的演员谈锐说:“你们两个人物做好角色互换的准备。”我真不知道这对我来说应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谈锐是一位文质彬彬的演员,他所饰演的角色是侵华日军中的一个军曹——岛田。剧中的岛田是个信仰基督教的日本军人,具有很好的文化修养。谈锐来饰演这个角色也可说是比较和自身的气质相吻合。导演的这个决定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对人物的理解和设定真可谓独具匠心。长期以来在很多的戏剧、影视剧中,人物都带有非常明显的脸谱化,英俊帅气的形象基本都是好人,就算坏的话也要打理得油头粉面;粗犷狰狞的形象基本都是坏人,就算好的话也最多是个草莽武夫。而导演的意图就是要打破脸谱化的概念,让看似狰狞的形像去诠释善良,让看似善良的形像去诠释狰狞,以至人物在舞台呈现中形成强烈的反差。在看剧本时,相对濑川这个人物我更喜欢岛田,这个人物内心情感非常复杂,作为演员在表现时可以有很多可以挖掘的空间,但我也只是喜欢,并没有想到最终会由自己来呈现这个角色。所以,接受这个新角色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好消息。可完成这个角色对我来说带有很大的难度,之前角色的大量准备工作要重新开始暂且不说,将来如何让能让观众接受我这个气质塑造出来的这样一个人物,成为了我最担心的问题。所以,接受这个新角色对我来说也许是个坏消息。

一切的准备工作从零开始。演绎另外一个与自己毫不沾边的角色难度真的很大,而且我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完全的没有生活积淀。好在有大量的历史素材可供学习。我先是从了解那个时期,了解那个那段史实,了解日本军人开始入手。我翻阅了大量的文字资料、影像纪实,还观摩了大量的影视作品,其中有中国人拍的日本兵、有美国人拍的日本兵、更多的是日本人自己拍的日本兵,这样我就能够很全面的把握日本军人外形的动作特征。同时我几乎把日本从古代到近代的战争片都看了一遍,这样我就可以更深入的了解日本这个民族的文化,了解他们所接受的武士道思想,以便自己能从骨子里透出日本军人的特质。

在充份把握了日本军人的特质之后,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分析解读岛田这个人物的背景和内心的工作上了。姚远先生笔下的岛田是一个信仰基督教的日军低级军官,在南京大屠杀时也扮演了刽子手的角色。可他与其他日本军人不同的是,他可以端起机关枪向他的敌人扫射,也会在长江边向拿起枪就是军人的战俘扫射,但是当他惊恐的面对突然出现的平民的时候,他却压制住内心的紧张,将手枪收回枪套并鞠躬致歉。我不知道当时的日本军队里是不是真的有这样的“人”,但我相信哪怕只是微乎其微也应该有。就岛田这个人物而言,首先他是人,继而才是一名军人,在受到了军国主义思想灌输和武士道精神的洗脑之后才成为了一个侵略者。在两国交战的情况下,无论是加害方还是受害方,他们都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精神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但是岛田在这种形势下的选择,却说明至少他还存有一丝人性,还在努力的坚守着自己那最后的一点“原则”。岛田这一息尚存的人性还反映在,当濑川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图强奸瑞芬和馨馨时,他能够出面加以阻止。当然,回敬他的是一通上级军官对他的暴打和辱骂。在这种时候岛田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无奈地向上帝祈求宽恕,这也是剧中岛田第一次表明自己是基督徒的身份。《沦陷》中的岛田是一个很有文化底蕴并精通中国文化的日本军人,因为这些细节能从他在史家因战乱而遗弃的家中发现古董而反映出来。在被战火蹂躏过的残垣断壁中,岛田因为寻找食物而意外的发现了散落其中的古董,并在很短的时间之内就鉴定出其为北宋汝窑的笔洗和冷枚的《仕女图》,这种对文化的精通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具备的。可战争加重了他贪婪的本性,岛田毫无愧疚的将此作为战利品纳入了怀中。虽然以上剧情是作者对人物的设计,但是观众不难看出作者的用意:战争可以把人改变。也正因为岛田是一个有高层次文化修养的人,军国主义思想和武士道精神才没有彻底泯灭他的人性。据此推敲后我相信,岛田这个人物也许正是因为自己是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所以他对政治或者是接受到的极端理念保留了他的意见,但最终他的人生观、他的是非观还是迷失在了天皇的太阳旗下。也许是迷失了自己的理念,也许是自己的思维和当时社会主流思想有着强烈的碰撞,也许就在他不置可否的迷惘之初,岛田找到了自己的信仰——基督教。在人性、道德、正义缺失的社会中,一种宣扬大爱、宣扬与人为善的宗教使岛田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并虔诚的置身其中。但是宗教的涤荡并没有完全净化他的内心,誓死效忠日本天皇的理念还在继续左右着他的思想。《沦陷》中,岛田是在侵华日军的行军脚步声和轰鸣的飞机坦克声中出场的。在震耳欲聋的音效和部队行军的队形里,手持军刀的岛田以遗书的形式说出了自己的台词:亲爱的妈妈和妹妹,我的一生或许就此结束……为天皇而赴死之前,我将抛弃一切私心杂念……此时的岛田在思念家人的同时,更抱着为天皇赴死的信念参与到了这场侵略战争当中。观众在岛田的出场和接下来屠杀国民党抗日军人的场景中丝毫不会感觉到他还有人性的存在,表现最多的还是日本侵略者的兽性,从此可以让观众感受到,日本军国主义思想和武士道精神那恐怖的影响力已经严重的侵蚀了岛田的内心。但接下来的剧情中,岛田在目睹了一系列针对平民的奸淫屠杀之后,他的人性开始了慢慢的复苏,良知开始渐渐的回归。他开始怀疑这场战争的出发点,开始质疑自己所接受到的忠君爱国教育的正确性。从阻止犯罪到对受害方心存愧疚,即显示了他良知的苏醒,又表达了他对战争的无奈,他的人性、良知在浑沌的战争现实中痛苦的挣扎。直到他随着安全区的唱诗班的歌声走入教堂,面对着他信奉的耶稣基督对他无言的凝视,耳中听到的全是受害者对他所代表的侵略者的斥责,脑中回忆的全是血淋淋的杀戮……岛田彻底崩溃了,军国主义思想在他心中土崩瓦解,他也终于明白了以天皇为代表的日本政府对他思想上的欺骗。他忏悔自己参与这场侵略战争,痛恨自己在侵略战争中所做的一切。可是面对战争,面对愚弄他的政府,他又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奈。忏悔内心的痛苦向观众们传达了他的人性在挣扎中开始苏醒,比起出场时那坚决的赴死信念,此时的岛田在人性层面更加的丰富了起来。这种强烈的对比更加揭示了战争能够改变人的巨大作用力。虽然战争把他从人变成了鬼,又把他从鬼变回了人,但是仅仅靠他个人的醒悟是决对不可能改变战争的残酷的。本剧的结尾处,岛田发现了迷失在废墟之中的香香,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他放下军刀试图稳定住香香的情绪,并且劝导她尽快离开。此时的岛田虽然已经恢复了人性,但是并不表明他就可以逃脱战争对他的惩罚,充满了对侵略者仇恨的香香举枪击中了他……岛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力图阻止着濑川对香香的伤害,这也表明了人性在他灵魂里的回归。我想岛田最终也没有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死在一个十四岁小姑娘的枪口下,因为他忘记了自己始终还是一个侵略者,他忘记了:战争可以把人改变!

分析解读了战争下的环境和人物的内心,对我成功塑造岛田这个角色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可以说对岛田这个人物的解读和塑造,是我演绎过所有人物里最痛苦的一个。战争折磨着他的人性,他人性的挣扎又折磨着我的内心和躯体。在舞台上,声音、动作造型的疲劳比起岛田的灵魂注入到我躯体后的巨大作用力,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舒坦。每当代表岛田这类存有良知的日军向观众跪拜谢罪时,我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我真的不知道留下来的眼泪究竟是属于我还是属于岛田?每次演出结束后,我都久久不能释放出胸口的那份沉重,唯一的感觉就是心累……如此塑造一名侵华日军的形像,我丝毫没有要美化他的意思,但同时我也决对不会去刻意丑化他,我只想尽最大所能去客观全面的还原他,去还原一份真实的人性。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作为一名话剧工作者,直面历史、还原历史,也许是我为呼唤和平唯一能尽的一份绵薄之力。一个不懂得宽容的民族,是一个不自由的民族;一个不正视和不承认历史的民族,是一个让人不放心的民族。愿世界所有的民族都能学会宽容,愿所有不正视和不承认历史的民族都能以史为鉴,不要再妄图伤害别人、伤害自己,伤害那些善良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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