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娱乐的界限——兼谈宗白华的艺术学思想

2010-11-16 14:46张国芳
电影评介 2010年10期
关键词:宗白华娱乐受众

这是一个不太新鲜的话题。然而,从二级学科艺术学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这个问题,确又别有一番深意。二级学科艺术学,诞生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西方,在不久后的二十年代引入我国,九十年代中期首次在东南大学成立艺术学系,稍后在国家颁布的培养研究生的学科专业目录中出现。其中一个任务是寻求各个艺术门类共同的现象、共同规律、共同理论,即学界所谓的“打通”问题。本文即从这个视角来重新分析艺术与娱乐的问题。

我们都能感受到,这是一个渴望娱乐的世界。打开电视,《快乐大本营》、《智勇大冲关》……等等娱乐节目应接不暇。有人统计,电视媒体中,娱乐节目占到播出时间的一半以上[1]。随着科学技术的突飞猛进,家庭电脑、手机等的娱乐功能也愈来愈强,似乎正印证了多年前的预言:娱乐时代已全面来袭。

娱乐有错吗?可以带来经济效益,可以带来时尚的元素,可以给人繁忙工作造成的沉重精神压力以缓解……。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往往需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收藏好,能在娱乐中投射、反观、放松真实的自我,谁敢说这比不上医生的处方?

然而,人类的精神家园不能托付给娱乐。早在上个世纪世界著名的媒体文化研究者和批评者,美国的尼尔•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中,对媒体“娱乐泛化”现象作出尖刻的批评。他指出:后现代社会的文化是一个娱乐的时代,这样下去其结果必然是“民族就会发现自己危在旦夕,文化灭亡的命运就在劫难逃。”[2]文化的严谨性、思想性和深刻性让位于娱乐和简单的快感,“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3]。时至今日,发源于西方的这些娱乐方式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势娱乐着我们。有深厚文化积淀的高雅艺术敌不过只在博人笑声的游戏化的娱乐,于是有的降低品味去迎合受众的审美趣味。而且,几乎没人否认娱乐业者从事的是艺术,甚至给其名分以“娱乐艺术”。可见,艺术与娱乐已渐难区分。关于艺术过度娱乐化的危害,很多有识之士早已明确指出。如人大代表许江在2007年初两会期间批评“娱乐化”倾向时说,要培养好的、美的、和谐的心灵,不能光讲娱乐,要教化,要用高尚的东西去引领,而不是迎合人的肤浅的直接性和本能性的东西,……,现在犬儒倾向泛滥,这样非常危险[4]。如此对娱乐泛化担忧的先觉们还有很多,并有不少学者撰文论述。认为缺乏社会责任感和艺术品位的肤浅的搞笑与张扬个性,笑过即止,不留什么余味,这不利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人的美的心灵,终将影响民族的未来。对此,笔者以为,从二级学科艺术学理论上廓清艺术与娱乐的界限,不仅有学术上的意义,也可为文化管理者从业者提供思考的角度,以加快增加传统文化因素,提升娱乐对国人精神的引领作用。

什么是艺术?看似很简单,可很不容易回答清楚。这是二级学科艺术学很重要然而还没明确解决的问题。本文试从回答这个问题切入,以期解决艺术与娱乐的界限问题。

什么是艺术的问题已讨论过很多。可是综观中外诸多论述,笔者还是以为,应该先从我国艺术学先驱宗白华“照着讲”,然后才能“接着讲”[5]。宗先生在留学前对艺术只有直觉认识时就认为,“艺术就是‘人类底一种创造的技能,创造出一种具体的客观的感觉中的对象,这个对象能引起我们精神界的快乐,并且有悠久的价值’。……艺术是选择自然间最适宜的材料,加以理想化,精神化,使他成了人类最高精神底自然的表现。”[6]这就是说,艺术就是向物质灌注精神,能使欣赏者精神快乐,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悠久价值。这是艺术的魂。也是宗白华艺术思想的初步展现,并奠定了他后来艺术学思想的总的基调。在他五年留学生活结束,即1925年回国后,在他1926-1928年[7]的《艺术学(讲演)》手稿中,这种思想基本成熟。此手稿认为,“艺术之目的,即在使材料象征化,形式化,而表现其意境,使审美者能明了之。由此可知一切艺术创造问题,即在如何将无形式的材料造为有形式的,能表现其心中意境的另一实际”[8],这与之前“艺术是精神的生命灌注到物质界中,使无生命的表现生命,无精神的表现精神”,“以表现自然真相为艺术的最后目的”[9],“使物质精神化”[10],及之后的“凡一切生命的表现,皆有节奏和条理,《易》注谓太极至动而有条理,太极即泛指宇宙而言,谓一切现象,皆至动而有条理也,艺术之形式即此条理,艺术之内容即至动之生命”[11]是一脉相承且有发展的。至“艺术之内容即至动之生命”,民族特质已呈现,可视为宗白华艺术学思想发展的成熟阶段。在宗白华看来,艺术创作就是向物质灌注精神,至动的生命精神;欣赏,就是从物质载体中体会生命精神,以获得精神的愉快和悠久的价值。至动的生命精神是艺术的灵魂,没有她,就不能成为艺术。艺术的物质及与物质有关的技法、技巧,和形式是为至动的生命精神即艺术的灵魂服务的。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出现了两对名词:精神与物质、内容与形式。从宗白华的讲稿中可以看出,精神、物质主要是对艺术创造而言,内容、形式主要是对艺术品而言,意义相同而使用场合与对象不同。

基于至动的生命精神即艺术的灵魂,没有她,就不能成为艺术这一论点,可以得出艺术与娱乐的区别至少表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预期意图和宣泄情感的方式不同

预期意图不同。英国哲学家科林伍德说:“如果一件制造品的设计意在激起一种情感,并且不想使这种情感释放在日常生活的事物之中,而要作为本身有价值的某种东西加以享受,那么,这种制造品的功能就在于娱乐或消遣。……在娱乐世界和日常事物之间存在着一堵滴水不漏的挡壁,娱乐所产生的情感就在这间不透水的隔离室里自行其道。”[12]他认为,娱乐的目的在于激起一种情感,而这种情感的释放方式在娱乐本身,与日常事物无关。尽管是不同时代不同民族,此对娱乐的观点同样适应于我们当代。

娱乐的直接预期目的在于激起受众的情感。一个大艺术家可以不了解受众,而一个成功的娱乐业人士不仅要了解而且要十分熟悉受众,要能抓住其心理特点与需求,从而保证在娱乐工作中能达到预期的效果。换句话说,就创作者和受众而言,娱乐业者更需要了解受众,而艺术创作者更需要了解自己,如何表现自己的内心世界。即使所要表现的是别人的、大众的情感,也是创作者已体验的、有共鸣的。由此可见,艺术与娱乐二者的侧重点不同,艺术的目的是把自己体验到的情感传达出来,表现创作者的内在世界,包括情感、意志等,即向物质注入精神、灵魂,以使欣赏者得到精神的愉快和悠久的价值;而娱乐的直接预期意图是明确的,就是为激起受众情感,得到强烈的反应并乐意接受。尽管艺术创作也考虑受众,但那不是创作的本能需要和最高需要;娱乐制作也需要表现自己的情感,但那是以取悦于受众为导向的、为最高目标的。娱乐,对制作团体来说是功利性的,对受众来说是享受性的;而艺术欣赏对受众来说是享受性的,艺术创作本质上也是享受性。只是市场经济中,有些艺术家很难不受经济利益的左右而坚持自己心灵的自由。

市场经济中,艺术难免不被商品化,而且这已是事实。艺术创作、欣赏经常带有功利的因素、手段、工具的性质,那这种艺术还是艺术吗?

艺术没有魂,不能使人精神愉快并有悠久的价值就是死艺术,或说不是艺术。就当下的娱乐来说,还没注入多少精神上的悠久价值。等到将来哪一天娱乐的精神性已足够人们多次回味品尝的时候,那就是艺术了,或可理直气壮地称为娱乐艺术。

宣泄情感方式不同。各种娱乐节目、娱乐电影等,所激起的情感是在特定环境即娱乐过程中释放,个性张扬,情感强烈;而艺术所激起的情感可以释放于任何可能的时空,如“三月不知肉味”,在吃饭、休息、学习……随时都可以沉浸于这种情感,“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中和有节。

二、可重复性不同

真正的艺术品可无数次欣赏不厌倦,而当下很多娱乐节目就好像是一次性消费,第二次就没多少味可品了。换句话说,就是娱乐缺少精神上的悠久价值。

王羲之的《兰亭序》、齐白石的《虾》、梵高的《向日葵》、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每次观赏都有生命激情在心头的涌动,鲜活的生命力可以穿透历史而长存。而《快乐大本营》、《智勇大冲关》……等娱乐节目看一遍就足矣,能兴趣依旧地看第二遍的不是精神无追求的成人就是爱看热闹的青少年或幼童,抑或是同行欲借鉴者。有些娱乐节目如《同一首歌》、《星光大道》……还能再看那是欣赏里面的带有艺术性的表演。还有的就可能是看主持人或某期某特定的嘉宾。

值得庆幸的是,有娱乐业人士认识到,“只有在娱乐节目当中注入了一些文化的元素,才能使这些节目具有长久的生命力,才能使这些节目在若干年之后还可以引起大家非常有意思的回味。所以我想今天做的一些娱乐节目比如说《舞林大会》、《好男儿》在十年、二十年以后还能被人记起,津津乐道就是最大的成功。我想一个娱乐节目只有注入文化是最好的,因为文化的力量是强大的,人性的魅力是无限的。”[13]有文化品位的娱乐也将会有精神上的悠久价值。

富有文化、艺术魂的娱乐能吸引人们无数次回味当然是符合众望的,值得期待。

三、对精神的作用不同

如果说以上两点区别是外在的、形式的、低层次的,那么,对精神最终作用的不同就是内在的、本质的、高层次的。总的来说,即对个人以至民族的精神的悠久价值不同。

关于西方近代文化当前之一切病态,有人认为,均归于近代之个人主义思想[14]。如果个人主义思想仅止于在不平等、受压迫中追求平等解放,是正当的。但如果进一步无限地追求个人自由,张扬个性,那就是极其有害的。可以认为,西方近代文化当前之一切病态,均归因于此种个人主义思想。当前娱乐的泛化,即是在循本能地不知不觉地踏上此张扬个性的危险之途。

“致中和”(《中庸》),“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侑》),虽是泛话、老话,然而深思起来,极富智慧,对规领人心极有价值。如果人的感情、欲望无节制地追求满足,那就是循本能,如果没有信仰的约束,最终结果就是“无所不至”(《论语•阳货》),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对一个民族来说那是很可怕的。生存本能欲望的驱使,使得物欲及其衍生的各种欲望天然膨胀。众生在欲界,不可能都修得正果,不可能都消灭意志,也不可能都成为圣人君子,因而不能阻止生存本能对物欲的追求。战争、环境污染、……等等世界问题、社会问题,最终都可归因于一颗心,对自身利益的攫取这颗不易正的心。人心的贪得无厌破坏了人文环境,破坏了自然生态环境。今古同理。圣人们为了有个和谐的世界,限制欲望的极度膨胀,早在两千多年前就智慧地选择了礼、乐,用“仁”来化育人的一颗心。 “乐合同,礼别异。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荀子•乐论》)、“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治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 (《荀子•乐论》),做一切事情要“先正其心”(《大学》)。和谐世界的产生,用礼、乐来管约人心,比起普度众生、成佛成圣,虽是较低境界的选择,然而是更现实的选择。当然,还应有辅助措施。“礼节民心,乐和民生,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乐记•乐本》)。中国传统文化的特点、对世界的贡献,就在于表现在文学、艺术、道德等方面的人文价值,而不是科学价值。然而,被坚船利炮轰开大门,在强大的科学技术面前,我们传统的美丽人文精神不能自保,西方的娱乐又这样猛烈地充斥着我们本已贫弱的精神家园。一颗心乱,什么都会乱。

有前辈说,我们理想的人文世界,要把政治、经济放在较低的地位,把人文、艺术放在较高地位,因为“政治之目的,只在保障促进人之文化生活,经济之目的只在使人生存,得从事文化生活,并生产分配财物以使人达其文化之目的。”[15]此种理想的人文世界当然是我们非常愿意看到的,也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和目标,但这是建立在人心不乱、不躁的基础上,政治才能稳定,经济才能发展,才能以此为基础发展更高一层次的精神文化。在人心普遍陷入物欲又没信仰约束的“无所不至”的社会中,只能花更多的精力来强制保证政治的稳定与经济的发展,用政、刑的外制的手段。心灵、精神的健康培育,只能依礼、乐等这些艺术的内化的手段[16]。追求娱乐是精神上的循本能发展,但并不是所有的本能需求都是天然合理要满足的,如果人类还想和谐共存的话。“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矣’。谓《武》:‘尽美矣,未尽善矣。’” 那是因为韶乐反映的是太平盛世,人心和合,而武乐中有人性扩张之音。老子认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老子》第十二章),墨子非乐,柏拉图要把诗人驱逐出理想国,他们都看到了艺术对人精神有强烈的作用。只是统治阶级的过度享乐,陷百姓于生死而不顾,有过于今天的娱乐,因而有的走了极端,忽视了艺术的积极作用。

也许有人会说,对规领人心的需要,以至对艺术的要求,是否只是艺术发展的外部规定,成了政治、教育等的附庸?当然不是。这更是艺术发展的内部逻辑使然。人的本性需要和谐的心灵,情感需要表达,能将心底的情感或欲望解压释放,使心理能量“接地”,精神归于平静,并能充实奋发(娱乐不能使人奋发向上,只能消耗向上的能量),自然就会引导心灵向上。艺术培育出和谐的心灵是自身的本能需要,是人们获得和平、安全、和谐环境的前提。相反,没有艺术培育的和谐心灵,任由人性自由发展,利欲膨胀蒙蔽了本心,人心就将陷于各种困惑与苦难中。当然,当代的艺术创作中,不排除有过度限制自由创造的因素存在,有不自由的艺术,这有历史的原因,有待于改进。只要关于人类生存、民族生存的大的价值方向不违背,尽可以让艺术自由地创造,这也是民族自信的表现。而当下的娱乐,总的来说,恰在于无限张扬人的个性,与传统文化的中和极度违背。这精神天平的一边倒是非常危险的。

强调社会责任和艺术品位,向来是人类文艺创造的精神之源,艺术的最终指向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塑造人的美的心灵。

娱乐过度泛化,在国民精神长期受压抑而突然得到解放时,短期的强烈释放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说是必要的,但长此下去,难免不会赔上民族的未来,这一点,一定要引起警惕。娱乐这么久了,该收心了,但不能指望靠个人本性(本性是追求快乐的),要靠外力。

[1]郭庆光. 传播学教程[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114.

[2][美]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 娱乐至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5.202.

[3]同上,第201页。

[4]许江. 人大代表许江批评“娱乐化”倾向.(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网站,两会代表谈文化建设.)http://www.ccnt.gov.cn/xxfb/ztzl/whjs/200703/t20070316_35544.html,2009.8.16.

[5]叶朗说,冯友兰先生有个提法:“照着讲”和“接着讲”。“照着讲”是某某怎么讲的,是介绍;“接着讲”是接下去讲,有发展,有创新。美学上,叶朗主张从朱光潜、宗白华接着讲。叶朗. 从朱光潜“接着讲”[A].美学的双峰-朱光潜 宗白华与中国现代美学[C].合肥:安徽教出版社,1999.1.

[6]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189-190.

[7]同上,第542页的注释①:“本文根据宗白华先生亲笔修改过的《艺术学》(宗白华讲演)的笔记整理、校注。大约讲于1926-1928年。—编者”。

[8]林同华主编.《宗白华全集1》.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4. 547.

[9]同上,第311页。

[10]同上,第313页。

[11]同上,第548页。

[12][英]罗宾•乔治•科林伍德.艺术原理[M].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一版二印),80.

[13]曹可凡. 曹可凡畅谈娱乐节目当中主持人角色的定位(新娱乐华语主持高峰论坛). http://media.people.com.cn/GB/22114/85575/85576/5849627.html.2009.12.15

[14]唐君毅. 人文精神之重建[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24-125.

[15]唐君毅. 人文精神之重建[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40.

[16]钱穆认为,儒家的“礼”也是艺术性的,参见《现代中国学术论衡•略论中国艺术》,第2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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