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身后的文字狱

裴毅然

南社巨子柳亚子(1887～1958)，先后加入同盟会、光复会，大革命后遭蒋介石通缉，抗战胜利后出任国民党革命委员会中常委，被谢觉哉誉为与宋庆龄、何香凝同列的“国党三杰”。郭沫若赠诗:“亚子先生今不朽，诗文湖海同长久”、“江左由来出奇才，君与完淳参与昴”。1949年后，柳亚子与毛泽东有一段人所皆知的诗词酬唱。毛泽东那句“莫道昆明池水浅”，当年引动党内外人士广泛猜测——“浅在何处”？确实含有不为外人所知的谜底——柳亚子对自己的政治座席十分不满，对安排曾积极反共的李济深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更是掀髯动怒。

这么一位竭力鼓吹民主主义革命、赞扬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南社诗翁，晚年美号“今屈原”，逝世时吴玉章致悼词:“爱国诗人和坚定的民主主义革命者”，身后竟遭遇一场“小儿科”般的文字狱，说来令人扼腕。

事情起因较早。1945年，喜好印章的柳亚子在重庆请友人镌刻两枚闲章，一枚印文:“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泽东”；另一枚印文:“前身祢正平，身后王尔德；大儿斯大林，小儿毛泽东。”诗人出身的柳老夫子向喜用典，刻印也如此。第一枚印章的“兄事”、“弟畜”，典出《史记·季布传》“长事袁丝，弟畜灌夫。”季布弟弟季心好打抱不平，杀人后逃往吴国，躲入吴相袁丝家中，像对兄长一样尊敬袁丝，像待弟弟一样爱护灌夫。柳亚子引此典意为“像对待兄长一样尊敬斯大林，像对待弟辈一样爱护毛泽东”。畜，在这里是爱护之意。后一枚印章以东汉名士祢衡、英国作家王尔德自诩。典出《后汉书·祢衡传》，祢衡字正平，性格刚强傲慢，曹操召见，谢病不往，被罚鼓吏，祢衡裸身击鼓羞辱曹操，曹操将其遣送刘表，刘表又送江夏太守黄祖，因语多冒犯，被黄祖杀之，年仅 26岁。祢衡在名士如林的许都，只看得起孔融、杨修，常说“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余子碌碌，莫是数也”。此处的大儿小儿乃孺子男子之意，是对杰出人物的尊称。柳亚子借用此典说自己前身乃狂放不羁的祢衡，身后会有英国大作家王尔德这样的高名。他怕有人不明其意，边款特予说明:“予倩立庵治印，援正平例，有大儿小儿语。北海卤德，远在祢上，正平德祖，亦生死肝胆交，绝无不敬意，斯语表示热爱耳，虑昧者不察，更乞立庵泐此，以溯其朔，并缀跋如左。一九四五年，亚子”。然而，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后来还是出现了不察的昧者。

1966年7月，康生连发三道批示，指责柳亚子素怀二心，故意诬蔑毛泽东，攻击伟大领袖，将“弟畜”“小儿”作不雅的世俗之解，说这是两枚“反动印章”，派戚本禹到中国革命博物馆将柳亚子捐赠的两颗印章取出砸碎，连拓片也全部销毀，柳亚子在八宝山公墓的碑石被砸。①按说，以康生的才学，当不难理解柳亚子印章之意，不会闹出这场文字狱，但不知他出于什么用意，也许为了向毛泽东表忠献媚，生生折腾出这么一桩无事生非的文字狱。既然对柳亚子这样著名“爱国诗人”都能头上动土，追究身后，毁墓砸碑，其他人还在话下么？文革之乱，其祸之烈，可见一斑。

注释:

①陈微主编:《毛泽东与文化界名流》，人民出版社(北京)2003年 10月第一版，第 214～ 2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