扯断的绿脖圈

□刘笑虹

1

“鲁妮”是华老太婆的一只宠物狗。

两年前，华老太婆的老伴去世了，接着她的独生女儿又要去美国执教。女儿走之前看着年迈的老妈妈，心里很是放心不下，怕她寂寞，就到朋友家给她抱回了这只当时还不到两个月大的小京叭狗鲁妮。之所以给它取名叫鲁妮，是因为去世的老伴姓鲁，而华老太的小名就叫“妮妮”。

鲁妮，长着一身雪白如缎一样的丝毛，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完全上翘的扁鼻子和嘴巴结结实实的长在一块，而这种模样给人的感觉总像是在你跟前撅着嘴撒娇。一双毛绒绒的大耳朵耷拉着，除了偶尔前后挪动挪动外，它润贴的就像一个温顺的标志。它的一双大大的圆眼睛呢则有着聪明孩子般的灵性，忽闪忽闪清澈透明，全然是天真无邪的所在。

华老太特意用绿毛线给它织了个脖圈，配着一身白色丝毛显得雍容华贵。

依赖、温顺、娇媚、憨厚，这些本来都是华老太年轻时就拥有的性格和特点，现在鲁妮身上似乎也全部具备着，也难怪老太太这样喜欢它。

其实，华老太婆在年轻时并不喜欢养这些小动物。那时的人都一心扑在革命的工作上，对猫狗、花鸟什么的从来就不放在心上，更没时间去伺候这些“修正主义”的产物。谁也没想到年轻时一身革命正气的华老太，到老来也会在家里养上一条只会吃不干活的“小资”。

可能是为了排遣孤独，也可能是为了在小狗身上寄托对女儿的思念，更有可能是因为和鲁妮有相同秉性和天生情缘，她们从第一天起就都彼此像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小鲁妮进了家门，在地上嗅了一圈，又在桌脚、床脚转了转，就挨着华老太的脚边睡下了。自从这一次华老太把它捧起来抱在怀里睡了后，小鲁妮就再也不肯一个人自己睡了。每次关灯前，华老太如果没把它在床上安顿好，它就会发嗲的哀吠不止。

人老了，又是一个人过，华老太本来饮食就比较简单，可有了小鲁妮后，她就不敢再简单。因为她不想让它去吃那些看着像彩色石头粒一样即无味道又坚硬的狗粮。所以每天都要做些热的、熟的给小鲁妮吃。

它也就像一个才懂事的孩子，就是在家里，华老太走到哪，它也要“迪达、迪达”跟到哪，从不偷这几步路的懒。如果华老太在跟它做饭，它便一动不动地坐在华老太的脚旁，抬着毛绒绒的，睁着那双充满渴望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手飞动。

它从不在自己的家里拉屎拉尿。每次只要大门一打开，它就一溜烟地跑下楼去。

可最近鲁妮出门有时不那么顺从。住楼上的何老头家俩口子也是闲着没事的人，他们家养着一只像野山狸一般的黑色大花猫。这花猫如今知道自己地盘上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所以没事就在华老太家门口候着，就等着鲁妮出来吓唬它。

跟大自然中生存的野生动物一样，犬科动物好像天生就畏惧猫科动物，这鲁妮凡是见了大狸猫，就立刻夹着尾巴鼠窜而回，迅速地躲进沙发后面那个最狭窄的角落里去。而往后只要再次出门，已然不像先前那样昂首挺胸的模样，倒像是老鼠出洞般的左右瞄个清楚，然后迅速奔向楼下。

2

有段时间，华老太婆发现一个奇怪现象，常常电视里有足球节目时，鲁妮就会蹲在电视屏幕前观看，有时还吠个不停。先头华老太婆还十分不解小鲁妮的举动：它怎么会对国人都不爱的足球感兴趣？后来通过打听才知道，那是因为英国有一个足球运动员也叫“鲁尼”，据说还是个世界级的球星。每次鲁妮听见电视里有解说员喊到“鲁尼”时，它一定纳闷，怎么那里面也会有人大声叫它呢？

一只小狗也会有自尊心，要是原来，华老太是绝对不会相信的。可小鲁妮有，华老太信了。

一次也不知为什么，华老太高声说了它两句，它就不高兴了。先是跑上跑下的去撕咬沙发上的靠枕，一会又围着华老太叫唤。当华老太又大声呵斥它几声后，它就真生气了，一头钻进床底，一天都没出来。这也吓着了华老太。她搬来一张小凳坐在床前，轻声细语地劝了它一两个小时，它才慢悠悠地从床下晃了出来。摇摇身子，甩甩小尾巴，再来舔舔华老太的手，表示已经原谅了她。

从那以后，华老太再也不敢随随便便对小鲁妮说一句不是的话。

有句俗话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当然说的是老社会没文化的狗，如今的鲁妮生在什么时代？电视会看，报纸会送，连拖鞋有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都替华老太摆放整齐过。有点与时俱进的感觉。

一天，华老太一开大门，突然一只小老鼠跳了进来。原来，楼上的那只狸花猫不知从那弄来了顿晚餐，因还没到进餐的时候，正在门口戏着它玩呢，这边一开门，到嘴的美食跑了。

跟在华老太身后面的鲁妮起先吓了一大跳，可马上反应过来，追着小老鼠满屋子跑，可能还是因为专业不对口，几次将老鼠扑到了脚下，也没法抓牢。最后眼睁睁看着小老鼠躲到大衣柜后面去了。

几天来，这只老鼠成了华老太太的心病。白天你看不见它，一到晚上，到处都能听见它“嗦嗦嗦嗦”闹得响，搞得华老太几晚上没睡好。

鲁妮好像看懂了华老太的心事。这天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可华老太看见鲁妮一点睡意都没有，在地板上走来晃去。她也懒得管它，关了电视自顾自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当华老太一起床后惊讶地发现那只小老鼠躺在地板的正中央，鲁妮在一旁得意地摇着尾巴，脸在绿脖圈的映衬下就像一个讨要赞赏的孩子。

一次，华老太病了，老毛病，美尼尔氏综合症。不能起床，一起来就天昏地转的，这好像吓坏了鲁妮。几天来它都不离华老太身边一步，先头还老是在床边不停地跳上跳下，“哼哼”的低鸣着，不停地靠上去舔舔华老太太的脸。后来它啥也不干了，干脆就一直趴在了华老太婆的枕头边一动不动看着她。

再过两天华老太稍好了些，勉强起了床，她发现，原来放在远处鲁妮喝水的绿色小盆子现在被移到了靠华老太床头的地方，这还是华老太三天前给鲁妮添的水，鲁妮自己却一口都没喝过。

出去散步是鲁妮每天最兴奋的时刻。

这天华老太看着鲁妮像往常一样，正和那些黄昏出来溜达的小狗们嬉闹、玩耍，碰着个熟人华老太坐就坐在花台边聊上了，再回头就不见了鲁妮的影子。慌了神的华老太连忙起身去找，她一连找了几条街，都没见着。找啊找，一直找到半夜她实在是走不动时，才拖着疲惫酸痛的双腿往家走，心里那个疼啊，就仿佛天要塌了。

刚进得楼门洞，在楼梯拐角处她就听见了那熟悉的“呜呜”声音。是鲁妮！是它！昏暗中华老太激动的一把抱起了她的命根子——鲁妮。

也是从这天开始，她才知道鲁妮现在在她的生命中意味着什么。

3

住华老太楼上的何老头老俩口子也十分喜欢小动物。可因为他家养着那只大狸猫所以没能自己也养上一只小狗，没事时他们就上门来逗着小鲁妮玩玩，有时老俩口要下楼去散步，小鲁妮也一颠一颠的跟着去走走。

这天老俩口来了后，两个老太太聊起了家常，老头子就带着鲁妮下了楼。

老头子是个象棋迷，到了花坛边，看着几桌象棋就走不动了。先头他还招呼一下鲁妮，可也知道鲁妮对这一片熟悉，所以没太往心里去。过一会，等他再想起来时发现小鲁妮已经踪影全无。街坊邻居有知道是华老太的小鲁妮不见了，都开始帮着找，也有的马上去通知华老太。

也就几分钟，鲁妮不见了。

大家帮着找到天黑，都慢慢散去。走时还有安慰华老太说：“不要紧的，鲁妮聪明着呢，上次出去玩不就自己回来了吗？”

“有人家的狗跑出去一个多星期都能自己回来呢。”

华老太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她希望那绿脖圈会和上一次一样突然出现。可她心里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次鲁妮一定出了什么事。

一个晚上鲁妮没回来。华老太一个晚上没闭眼，她焦急地进进出出，不断地开门张望，她真希望哪一次一开门，小鲁妮会活蹦乱跳地出现在门口。

一大早，楼上的何老头俩口子下来了，他们告诉华老太一个不好的消息，昨晚他们儿子在电话里听说他们将华老太的小鲁妮弄丢了后，很紧张地告诉他们：市里这几天在组织大规模打狗行动，原因听说是市里有位领导的孩子在上学的路上叫疯狗咬伤了。

赶快打电话。华老太通过原来同事儿媳的父亲找到了市公安局政治部的魏警官。

魏警官听说是老局长的熟人，马上帮着华老太询问。问的结果不太好，打狗行动今天已经结束，抓的流浪狗大多已经就地棒杀，剩下的一小部分，经过检疫后，今天上午已送往郊区的野生动物园。听负责的同志说，是要拿去喂狮子老虎。

华老太和魏警官赶到动物园时，情况已经很危急了。

远远的他们就看见狮虎山外聚满了人，有的是打狗队的队员，但大多数是今天听说了要打狗喂狮虎而专门买票来看热闹的。

魏警官急忙找熟人去了。

4

狗，在所有动物物种中本来是与人类最最亲近、智商也最高的动物。据说人类豢养狗比人类出现文明还要早许多。

人类的本性从来就是这样，他们常常在感情上对那些与自己最亲近、最依赖、也最爱他们的人十分严厉、苛薄，有时甚至是残酷。何况狗呢。

人们在将一笼一笼的小狗从车上拖下来往狮虎山里倒，有的在将装着大型犬的袋子直接丢进狮虎山。

人喊，狗泣，狮虎吼，场面乱成一片。

最近报纸上登过，说市里这个野生动物园，因经费紧张，狮子、老虎时常挨饿。动物园号召市民伸出援手相助。它们都已经几天没进食了。

整个园里的空气中都充满了凄厉的狗叫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直听得华老太头发都竖了起来，浑身的汗毛一乍一乍的。

华老太看见，围墙下面的狮虎山中有两只老虎追着一只很大的牧羊犬，那只平常我们看见很威武高大的大狗，这时只有夹着尾巴拼命逃命的份；另一只老虎扑向一只早已吓瘫的小宠物狗，就只一口下去，那只可怜的小狗眼睛就暴了出来……那边还有两只狮子为争抢一只食物而将那狗活活分尸，它的内脏被拖的一地……

虽然到处充满了血腥，但华老太也不知是从那来那么大的力量和勇气，她努力地拨开人群，大声呼唤着：“鲁妮，鲁妮。”拼命地往里挤。

突然，华老太的小腿剧烈地抖动起来，她看见那绿脖圈。

一个身穿城管服装的人正把鲁妮从一个铁笼子里拽出来，鲁妮挣扎了几下，又猛地回过头去想用嘴咬那个抓它的人。它突然摆脱了出来，恐怖地哀号着，夹着尾巴想跑开。那人拿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显然，鲁妮伤着他了。他十分恼怒，迅速追上前几步……

华老太大声叫喊，她想阻止他，可离得太远，周围又太嘈杂，人们都在为这场前所未有的杀戮而兴奋，他们都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

华老太大声叫：“鲁妮，鲁妮……”

在雷鸣般的鼓噪中鲁妮像是隐隐听见了华老太的呼唤，它奋力朝着这边跑来。

可那个满脸充满愤怒的人不会放过它，先是追了几步，又用脚一个飞腿，将鲁妮踢得腾空起来翻了几个滚，然后上去一把拎住鲁妮的绿脖圈，高高举起来使劲向地上扔去……

华老太感觉眼前从鲜红变成了黢黑，她慢慢倒下，满面泪水的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