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路人两不相见

2011-05-14 10:14剪风声
花火B 2011年6期
关键词:小蛇

剪风声

从此与你参商不见,再不相逢。

1.

陆以聪好不容易挤上地铁,沤热憋闷的车厢险些让他喘不过气。还没扶稳,就感到袖子被人拽住,身旁的大个头顺势推了推,关门铃声才响一遍他就一个趔趄被挤出车外。

“谁——”满腔怒火欲找一个发泄出口,陆以聪恶狠狠转头想要揪出拽袖子的肇事者,不料看见穿褐色大衣的中年男人揽住中学生模样的女生,吃力地往楼梯上走。中年男人的头发乱糟糟,肩上沾着大块大块的污渍,与女生衬衣校服的清爽整洁相差甚远。前两天新闻中关于发生在地铁里用迷香迷晕女性乘客的报道在陆以聪脑子里腾空而起。

于是没来得及多想,他几步上前抓住中年男人的肩膀,“喂!你带我妹妹上哪儿去?”

“哭什么呀?别哭啦!我说你要不要那么夸张——你再哭人家可就以为是我用迷香把你迷晕啰!”

沈筱琪坐在地铁站的长椅上,弯腰双手抱住膝盖,抽泣抽得眼冒金星,浑身哆嗦。陆以聪坐在一旁,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想拍拍她的背也不是直接揣兜儿也不是,尴尬极了。匆忙赶路的人们不时扫来意味深长的目光,将陆以聪浑身打量个遍,摇摇头,走开。

终于等到沈筱琪哭得没了动静,陆以聪侧身靠在长椅上,快要睡过去了。迷迷糊糊感到背部的受力,他双脚一蹬“嗯嗯”地醒过来。

“真是的,看见我在哭,也好歹给我两张纸巾嘛。”

“喂!”

2.

全班排名第25的消息是在晚自习时,班主任把沈筱琪叫到办公室告诉她的。一路上黑咕隆咚的天,她心里还惦念着之前算到一半的有机推断题。

“不会发生银镜反应,应该就不含醛。然后那儿有一个羟基……”人称开口笑的班主任一反常态地沉默,沈筱琪趁机暗暗嘀咕起那一小块心病。直到一模考试的排名表被对方生硬地扔在面前,她好奇地从上往下瞅了半天,终于在名次为25的那一栏看见“沈筱琪”。

顿时被前面24个黑压压的名字按得胸口一阵发闷。

“破天荒了吧?生平头一遭吧?看看你原来两年多什么时候掉过班上五名外?怎么这一下就垮了那么多?这才一模呢!”开口笑劈头盖脸的一串问号把沈筱琪震得呆若木鸡。见她瞪着排名表两眼发直,开口笑的声音又缓和起来,“不过你也不要就此灰心,你平时一直认真努力这些老师都是看在眼里的。但是这次嘛,就算是一个教训,好好警醒,调整思路,寻找原因。只要没到考试那天,一口气都不能松!”

从办公大楼出来的时候,沈筱琪一眼就看到花坛边明明灭灭的某一点,衬着月色映出男生蹲在台阶上侧身抽烟的轮廓。随即整个大脑轰隆隆地响起来,她迟疑着不肯走出大门,慢慢有泪蒙住双眼。

抽烟的男生是沈筱琪隔壁班上的秦然,总爱穿敞口领子的衣服,隐约透出少年线条刚毅的骨架。上星期他在校门口截住沈筱琪,语气镇定地说:“你很像一块坐在教室里静静发光的翡翠,我想我被你迷住了。”

这句在周围女生听来几乎被惊艳得快要晕过去的话,却把沈筱琪激出迅速确定保安所在位置,随时做好逃跑准备的反应。

逃课、抽烟、打架、成绩吊车尾,每次看秦然顶着蓬松松的棕褐色刺猬头嘴角勾起一抹邪邪地微笑走来,沈筱琪都觉得他身上的每个点和记忆里妈妈关于坏学生的描述逐一吻合上了。作为从小就被冠以不用大人操心美名的年级公认优等生沈筱琪,自然不会将这样的遭遇放到饭桌上哭丧着脸向长辈们求助。

哪怕她在心里早已哭了千百遍。

本以为能够竭力维持表面的平静假装太平,但面对秦然每天的电话短信轰炸、上学放学保驾护航,沈筱琪终于绷不住地开始失眠、走神、神经过敏。

直到考试首次跌出全班前五名。

3.

“就为这?”陆以聪听好不容易呼吸平缓下来的沈筱琪讲完事情的前因后果,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就因为没考到前五名,就因为小混混追你,你就离家出走?”

“我真的很害怕,昨天是老师先告诉我,今天才公布排名。我想了一晚上,实在没招。”沈筱琪才刚捋平的脸被陆以聪高分贝的句子一刺激,再度皱起来,带出隐忍地哭腔。

“你害怕已知的事实,却不担心未知的行程。你有想过离家出走遇到的麻烦可能会比你之前的困扰更可怕吗?”

“会吗?”沈筱琪困惑地看着他。

“你看那里,”陆以聪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费力拖着麻袋身穿地铁站工作制服的中年男人,“听说这个人刚经过一场生死劫难,他从前幸福的日子不在,他在这场变故中拼尽全力才活下来,只能忘掉过去,孤独痛苦地活下去。还有那里,”他的手指又转向地铁站台,“听说前不久有人在这里放弃过自己的生命,临终前她的哭声惊动了所有人。还有……”

正滔滔不绝说着,陆以聪感到身边地动静,一回头,他发现沈筱琪蜷成一团用头抵着他的背,不住地颤抖着。

“这个世界,你觉得光明,它会比你想象的还要光明;你觉得黑暗,它会比你想象的还要黑暗。所以要成为勇敢而有担当的人。有勇气是没问题,但你离家出走这不叫勇气,叫莽撞。”见对方终于从战栗中抬起头,眼睛里还染着被成年人说教后延留的崇敬,陆以聪忍不住挠挠头,“我嘛,是写小说的,这不没有灵感就出来随便转转,体验生活。”

列车的哐当声像是踩在耳朵里时间的节奏,向来循规蹈矩的沈筱琪开始了生平第一次冒险,被叫做陆以聪的年轻男人牵领着。他穿着宽大的黑色连帽外套,身形瘦弱,在省城呼啸而过的大风中吹得隐约有些站不稳似的无助。

他们穿过一条条模样相似的街道,在不同的路口辗转来回,去了城东头最有名气的面馆,尝了迷宫一般的小巷深处谜样滋味的绝赞汤包。合力把踌躇在路口半天也挪不动步子的盲人扶过一条街,也趁扒手打停在街边自行车的主意时悄悄放掉他摩托车的胎气。

“你呀你呀,竟然动了人家的胎气!”

“赶快给我小点声!”

“越描越黑了不是?”

只花了小半天功夫,陆以聪和沈筱琪相互勾搭着踩在屋檐被夕照投下的阴影上,走得东倒西歪。明明一个是不知出处的成年人,一个是肩负重任的备考生,陆以聪像是在盛放沈筱琪活泼外向性格的容器上凿了一个口,两人好得仿佛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在送沈筱琪去车站的路上,他摸摸口袋,发现钱已经被稀里糊涂地花光了,于是决定先回趟家。

可是在进单元楼道的时候,陆以聪拦住沈筱琪,“你就不要上来,在这儿等着。乱糟糟的屋子,去了都没处下脚。”

沈筱琪努努嘴,不情不愿地看着电梯停在14的位置。

然而得知能赶上最后一班返回的长途汽车,之前那一点点的不甘也被欢喜蹦跳的心情替换,她马不停蹄地奔向安检。陆以聪好笑地抱起手:“哎哟我的钱花得真可惜,你走都不回头,好绝情。”

“下次再来找你。”

“下次?”

“嗯,等我考到西郊的那所大学。”

据说西郊那所排名全国前十的大学是无数学子头悬梁椎刺股也攀不上的梦,当年陆以聪可是考了全市第五名才进去的,这和全班前五名肯定不是一个概念。只是她认真说话的表情倒是似曾相识。

4.

暑假里沈筱琪花了差不多二十天挨家吃状元酒,考上省城西郊的大学也让家里各路亲戚奔走相告了好一阵,原本打算和妈妈一块儿去省城熟悉地形路线的计划也被无限期推延。临行前那天,她终于能够安安静静坐在饭厅的大桌前,夹着带有熟悉香味的妈妈牌好饭菜不住咂嘴。爸爸见她贪婪的吃相,不由泛起一阵心酸,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我这可是去上学不是去打仗啊,你们也太夸张了。”

“话不能这么说,你想想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离开过我们这么长时间。”

“小蛇姐不是也在省城吗?她以前读的也是那个学校,出事我可以找她呀。”

“呸呸呸,丧气话别乱说,”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神情严肃地看着沈筱琪,“你小蛇姐前几个月没结成婚,估计现在心里还难受着呢,你没事可别去打扰人家。”说罢摇摇头,叹一声,“唉,大哥他们也可怜,明明都准备得好好的,连请柬和喜糖都发出去了,结果婚礼前一天新郎跑了。你说还能有比这更不靠谱的事儿吗?”小蛇姐是沈筱琪的表姐,姓佘,从小住在省城,和她没见过几面,同样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路顺风顺水,唯独这次在人生大事上出了岔子。

真不幸,沈筱琪埋头剥虾,替小蛇姐感到难过。

她想到兵荒马乱的高考一结束,班上原先眉来眼去的那几对迫不及待地迅速发展起来,加上之前正在进行中的,沈筱琪在毕业酒会那天猛然发现手牵手的还真不少。那些被开口笑凌厉眼神管束地局促也统统放开,垂眼耳语有之,亲昵搂抱有之。酒会结束后她和几个暂时没把手牵出去的女生一起回家,却没想到在车站被突然冲出来的秦然吓了一跳。

女生们纷纷跳脚走开,不时回头抛来好奇地探寻目光。

秦然染回的黑色头发长了些,柔软地盖下来,他比沈筱琪高出一个头,因此看向她时前额被小股发梢遮住。穿着暗红色的T恤,规整不破边的牛仔裤,秦然就像刚从学校放学一般,和之前那副与全世界为敌的落拓模样截然不同。

“我说了我可以改。”他说话的声音,就像往听者耳朵里塞了块磁铁。沈筱琪莫名其妙地感到心跳加快了不少。

氤氲的夏夜里,花开的声音覆盖耳膜。

那么秦然,日后会成为那种乏味无趣,甚至在婚礼前一天临阵逃脱的成年人吗?

“发什么呆?还不赶紧吃菜?”妈妈催促着朝沈筱琪碗里夹了两块鱿鱼。

“唔。”她回过神,暗暗埋怨怎么平白无故就想到了秦然,眼下自己可是要去赴和陆以聪的约定。

一定要给他个惊喜。

5.

当陆以聪顶着鸟窝头,胡茬乱冒眼眶发黑地打开门时,沈筱琪从他的眼神中分明只看到了惊,没有喜。她还没来得及吭声,陆以聪“砰”地一下关上门。沈筱琪捏紧拳头,委屈和不满顿时滔滔涌上心头。

“真是的,来看我也不带点礼物。”陆以聪嚼着奶茶杯里的吸管,含混不清地抱怨一句,马上遭到桌子下沈筱琪的一脚反击。

“唔,心好痛。”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偷偷瞟向沈筱琪,发现她依旧低头不语,于是端正坐好,清清嗓子,“我昨晚赶小说通宵没睡,屋子里乱成一团,不好意思让你进去。”

放在心里掂了掂,沈筱琪觉得这个理由勉强还能接受,缓缓抬起头,“我昨天和爸爸妈妈把学校的所有手续办好,寝室归置好了,今天就马不停蹄赶过来了。哪知道……哪知道……”

陆以聪看她说着说着喉咙又哽咽起来,立刻掐住话头,“是西郊那所学校?”见沈筱琪点头,他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好!为了庆祝你,我今天带你去玩好玩的。”

商场前的广场上往来行人穿梭如织,巨幅换季打折广告被高高悬挂在大楼外墙,优惠券和促销单则在人潮中小规模传送。沈筱琪被他拉到一家烤肉店门前站了许久,快要失去耐心了。突然陆以聪拍拍她的肩,示意跟上前方穿着入时的年轻女生,沈筱琪这才发现原来他所谓的好玩就是跟踪。

“你认识她?”

“不认识。”

“那么我们这样很像变态诶。”

他们跟着那女生,先是穿过长长一条街,看着她在街道尽头的饮品店买了杯饮料,等了很长一阵。其间打了四个电话,但是都没打通。随后她走到一侧的公交车站,坐上31路。

车子被城市拥堵的交通一直耽误,迟迟不前。陆以聪将两手交叠放在脑后,眯着眼睛假寐。他把头偏向沈筱琪,低声说:“其实我对跟踪本身没兴趣,只是迷恋相逢。”

“相逢?”

“相逢是件很美好的事,我喜欢收集人们在相逢时的情感流露。会拓印在我的大脑中,很美妙。”

遇见、邂逅、重逢,这城市每分钟,有着多少错肩与照面。沈筱琪觉得陆以聪说这番话的时候,与窗外地喧哗有种反差似的落寞,与认识的所有成年人都不同,他从来不会说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虽然开口总冒出一些与稳重成熟毫不沾边的玩笑话,但她相信在那张玩世不恭的面孔下面一定藏有别人读不懂的哀伤。

穿着深蓝色印花长裙的女生下车后,在一片旧砖楼前看着墙上硕大的“拆”字伫立良久。直到另一个穿着深咖色衬衫的男人带着喘息跑来,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她颤抖着双肩嘤嘤哭泣。

“走吧,”陆以聪双手扳过沈筱琪的肩膀,“相逢之后的故事就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了。”

沈筱琪抬头看着天空将蓝色以井然有序的浓淡层次从天顶一直伸向一无遮拦的地平线,那么你曾有过怎样的相逢?

6.

久未谋面的老友相拥喜极而泣,排队时一见钟情的两人互留号码,在快餐店约会的男生撞上前任女朋友。沈筱琪在每个周末跑到市区和陆以聪一起,埋伏在街边的饰品店、商场的卫生间门口、电玩店的游戏机前,开启一场又一场追逐相逢的旅程。也曾因为被发现而导致对方差点报警。从上百万的豪华小车里气鼓鼓冲出来的女人一脸趾高气昂,却被沈筱琪惊天动地的哭声乱了手脚。

“因为姐姐你实在太漂亮了,我想确定今天是不是那么好运看见了仙女。”

“……你真行啊,那种鬼话也扯得出。”

“我真的被吓哭了,大脑一片空白,随便想到什么话就说什么话了。”

沈筱琪舔着手上的花心筒,有意识地躲进街道上的树荫下。即使早已正式进入秋天,这个城市的阳光和热度未见半点消减。陆以聪戴着灰边眼镜,若有所思地捏着下巴,他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更瘦了,脸颊深深凹下去。

“你以前也和别人进行跟踪过吗?”

“当然。”

九年前这片树荫还没有那么葱郁,正读大一的陆以聪第一次听那个穿青灰色褶皱裙子的女生说相逢很美。她拉着陆以聪的手在偌大的城市版图上四处探寻,来自西南小县城的他爽直爱笑,很快就喜欢上女生创造的跟踪游戏。

“她都不知道其实我每天也在跟踪她,”陆以聪情不自禁地咧咧嘴,转头看见沈筱琪扫来鄙夷的目光,连忙收敛,“我很沉溺她和别人见面的一刹那,表情地变化,惊愕、欣喜、激动。她对这个世界带有天生的木讷,每次在路上碰见别人一定会先愣一下,所以她在那一刹那的反应通常要慢一些。”他说着说着,脸上浮出沉浸在回忆中的笑容。

一定是他的女朋友,沈筱琪顿时感到有些失落。

“可是现在无论我怎么找,再也找不到属于她的熟悉。”陆以聪的声音仿佛被人推了一把,跌进深深的洞穴,带着被困入无人之境的落寞。

7.

秦然被揍到住院的消息传到沈筱琪那里时,她正坐在食堂喝粥。端起的碗“砰”一下掉在桌上,没喝完的紫米粥洒了一桌面。当她赶到校医院住院部的病房时,看见秦然缠满绷带的两条腿,下意识地捂住嘴。

秦然以为她在哭,赶紧安慰说:“没事没事,我真的没事。医生说一个月内就能出院,只是出院后地恢复时间会长些。”他忽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沉吟了一会儿,随后认真地看着沈筱琪,“我没有还手,我答应你不打架了。我会好好养腿伤,万一你下次再晕倒,我还能背着你跑。”

这一句话,让本来只是被吓到的沈筱琪真地流出眼泪。

高三那次出逃回去后没过多久就是体能测试,恰好测八百米,那天又恰好撞上沈筱琪的生理期,于是跑完两圈后当老师摁下计时器时,剧烈的疼痛袭来,她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塑胶跑道跌去,全无知觉。后来在一阵阵地颠簸中稍微恢复意识,沈筱琪这才发现自己正趴在秦然的背上。那时她依旧觉得秦然很可怕,便大气也不敢出,轻轻闭上眼,脸颊贴上他的背脊听他有规律地喘息。

因为害怕,她当时不敢承认,其实是很享受那样的待遇。

可是秦然记得,他记得当他跑到医务室将沈筱琪放下来时,她安恬的神情。

整个年级都知道坏学生秦然喜欢优等生沈筱琪,为此他退出整日纷争不断的街头帮派,他把头发染回黑色,他收敛起自己偏激乖张的个性,他封了耳洞取下项链重新背起书包,甚至动员家里花高价让他去读省城西郊大学的三本。

眼下他看着沈筱琪像兔子似的泛红的眼眶,本能地朝她伸出手去。然而沈筱琪摇摇头,后退一步,不能接受秦然,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她接受秦然。此刻她的心里装满了陆以聪沉甸甸的影子,几乎没有空间留给秦然。

冬天来临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叶子总算有了一些凋零的迹象。

沈筱琪忙于学校的活动和课程分配的实验,渐渐地不怎么去找陆以聪继续那个跟踪游戏。陆以聪把连续换了好几副眼镜的新形象用彩信发给沈筱琪,被她取笑说臭美。秦然出院后,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腿伤恢复得比预想中的迅速,现在已经不需要拐杖了,不过走路的姿势还是有些古怪。

周六下午沈筱琪做完通信原理的实验从电子实验楼出来时,刚巧碰到以前同校的女生。她拉住沈筱琪,一脸神秘地说:“你和秦然在交往吗?”

“没有。”

“那我就不怕你担心了。我呀,上午看到秦然和两个满脸凶悍的男生提着包往校外走。”

“这……怎么了?”

“多不正常啊!我已经连续看见他们三个星期了!就周末那天,上午9点多,我那时候起床刷牙,在窗边看到的。”

眼前的女生一脸笃定,看起来是善意提醒沈筱琪恋爱有风险、交往需谨慎,保不准秦然在人前信誓旦旦,一转身葫芦里还不定卖的是些什么药。和那女生告别后,乱七八糟的念头匍匐攀上沈筱琪的脑子,倏地一下仿佛被点燃一般四下疯蹿。

她掏出手机,啪啦啪啦一条信息发给陆以聪。

——明天我来找你。

没多久手机就震动着带来回音。

——好。

8.

沈筱琪高二的时候曾经无意中遇见秦然和别人打架。

双方堵在巷子里僵持不下,两人的身后是一群沉默的男生,带着剑拔弩张的架势。秦然倚靠墙壁,刚要猫腰进攻,对方立即抓起地面的一块砖凶狠砸来,谁知被秦然侧头躲过了。趁着那男生惯性向前,秦然双手一用力,揪住他的头发猛地朝水泥墙上撞。

咚、咚、咚。

远远缩在角落里的沈筱琪清楚地看见那男生被撞得直冒鲜血,忍受不住地“啊啊”大叫起来。这大概就是两人的第一次相逢,和温暖美好毫不沾边,吓得她回家后生了一场病,连续做了一星期噩梦。先把喜不喜欢放到一边,她实在是害怕再看到那样的场景,害怕秦然变回以前的样子。

一路上,陆以聪感到了沈筱琪的不对劲,她紧紧咬着嘴抓住他的袖子一言不发,死死盯着和那两个大块头男生走在一起的秦然。

“怎么我们今天不是跟踪陌生人?”

“嘘——小点声。”

“怕你男朋友劈腿?不对啊,他边上是男的……莫非你发现他有龙阳之癖?”话音刚落陆以聪立刻遭到沈筱琪的一阵猛烈拳击,忙不迭举手投降做可怜状,“心真狠。”

秦然坐公交车在市区绕了二十分钟后来到旧城区,在某个车站与另外两个男生会和,五个人一起沿着破败的小街道前行。现在沈筱琪越来越坚信秦然就是去打架的,她甚至开始筹划待会儿该怎么解救他。

走了大约十分钟,五个男生拐进一栋楼突然就没了身影。沈筱琪面色一白,急忙跑过去,陆以聪跟在她身后没敢吱声。可当两人来到那栋楼前,抬头一看:市图书馆。

这下轮到沈筱琪傻眼了,嘴里喃喃念着“原来他真的没去打架”。陆以聪好笑地弯起中指关节“哐哐哐”敲在她的额头上:“谁说大块头就一定是去打架啦?谁说男生就不能结伴去图书馆啦?不要随便以貌取人。”

沈筱琪痛苦地用手在前额揉了好久,心虚地看着地面,好像这次真的是自己猜错了。

“其实你喜欢他吧?”陆以聪凑过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沈筱琪的脸在他的注视下刷拉一下就红了,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图书馆里挪,半天不吭声。她对陆以聪还是有些不甘心,他怎么就没感觉出我也有些喜欢他呢?光顾着想没看路,结果没走几步一头撞到别人身上,沈筱琪吓得赶快道歉,谁知道一抬眼:“小蛇姐?”

更令她想不到的是,小蛇姐一看到陆以聪,怀里抱着的几本书哗啦啦掉了一地,全身颤抖起来。而陆以聪的神情,也瞬间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呆呆地盯着小蛇姐看了一会儿,随后讪讪地走上前握住她的手往外走。小蛇姐顺从地跟了出去。只留下沈筱琪一个人站在图书馆一楼的大厅发愣,她好像还没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9.

陆以聪九年前是小蛇姐的恋人。

他来到这所大学的第一天,教官通知全班在食堂门前集合。让大家报数的时候,轮到小蛇姐突然断了音,隔了两秒钟才发出一声细微的“9”。于是渐渐注意起这个迷迷糊糊的女生。两个月后,两人开始正式交往。最早是小蛇姐提出跟踪人的游戏,而“追逐相逢”这个概念是陆以聪很久之后才构思出来的。陆以聪爱笑也爱随便开玩笑,曾把小蛇姐逗得捂住肚子就差在地上打滚,班上的人都说如果小蛇姐没那么早把陆以聪领走,他肯定是在女生堆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一枝花。目睹许多分分合合,陆以聪和小蛇姐算是为数不多的革命胜利果实,两人牵手直奔八年后,转眼就到了要结婚的时候。喜酒订好了,请柬发出去了,就连新房子也办首付了,谁料到婚礼的前一天陆以聪不见了。

沈筱琪把耳朵贴在茶座包间的门上,听小蛇姐断断续续重述恋情的过往,越听心越凉。而陆以聪始终未出一声。直到小蛇姐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剩下连续的呜咽,他才开口平静地说:“结婚前两天我去医院做了全身检查,医生说我脑袋里有个瘤,是晚期。”

刹那间一道惊雷在沈筱琪脑海中劈过,门里门外的人呼吸骤然停顿。

“对不起,真是没办法,已经扩散了。开始压迫神经和血管,我马上就看不见了。”

怪不得陆以聪会戴眼镜,原来他频繁更换眼镜是为了适应愈发模糊的视力。沈筱琪抿住嘴,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板上。之后他和小蛇姐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也顾不得听了,只感到全身的血液奔涌咆哮着流向四肢百骸。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陆以聪扶起蹲下身的沈筱琪时,她双腿麻木地叫唤了半天才有知觉。陆以聪看着她满脸泪痕,笑了笑:“哭多了就不漂亮了。”

“是不是我不漂亮,你的瘤就会消失?那就让我变成丑八怪吧!”沈筱琪泪眼婆娑地看不清陆以聪的表情,只感到握住自己胳膊的手紧了紧。

“谢谢你。”

已经错过了返回学校的最后一班公车,沈筱琪打电话给室友说了一声,然后跟着陆以聪走在空旷的大街上。路面汽车的速度明显比白天快了许多,而僻静得连汽车也很少见到的地方,只涂满孤零零的银色月光。陆以聪和沈筱琪的肩头都落满了月光,长长的一路他们默契地沉默着。

当陆以聪摁亮屋子的顶灯时,沈筱琪惊异地瞪大眼睛,果真如他所说的乱糟糟,但散落的都是一些打印好的程序代码。原来他不是小说家。地板上随处可见码得整整齐齐的药水瓶大喇喇占去了视野的大半,难道说陆以聪之前一直阻止她进屋就是为了不让她看到这些药瓶?

黑暗中沈筱琪摸摸索索爬上了床,手脚并用几下就把被子盖好了,扭头转向地板上的陆以聪:“冷不冷?”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追逐相逢吗?”

“啊?呃,你不是说因为迷恋那瞬间的情感外泄吗?”

“事实上我从头到尾只迷恋你表姐一个人。我每天都在发现她新的表情新的动作,我每一天都像是第一天那样喜欢她。以前我和她跟踪别人感到快乐是因为和她在一起,而现在,我只是想要从别人的脸上找到她的神情。因为离开她,是我做过最痛苦的决定。不过很可惜,我几乎走遍整个城市,也没有找到和她相似的表情。”

沈筱琪没说话,不一会儿传来她躲在被子里发出地抽泣声。她小心探出头:“你一定很想哭吧,你怎么不哭呢?我仅仅听着你说,就难过得受不了。”她想象着陆以聪不知疲倦地一遍又一遍走在重复的街道上,只是为了寻找和小蛇姐相似的神态。他明明和小蛇姐在同一个城市,明明相爱又不能相见。沈筱琪想着,忍不住又是一阵昏天黑地地哭泣。

哭着哭着,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10.

——至少要笑着期待下一次相逢。

沈筱琪早上醒来时,在手机里发现这条陆以聪发来的短信。可是陆以聪不见了,他的手机安静地躺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柜子里的衣服、散落一地的代码、鞋架上摆放的鞋,他简直就像只是出门买早餐一样。然而沈筱琪一直等到下午也没有见到陆以聪的影子。

他走了,去到别的地方静静等待生命的终焉。

——在每一次相逢中,和你有关系的人就是和你有关系的,不管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你逃也逃不掉。而和你没有关系的人,不管怎样就是没有关系,哪怕你仔细经营小心照顾,也终有告别的那天。

——要做乐观和豁达的人,就像我。留意每一刻的周围,体味每一秒那些灌进肺里的空气和风的纤维。兴许这就是人生中最好的时光,死也不能浪费。

陆以聪像个哲学家,永远能滔滔不绝地向沈筱琪灌输这一堆明明自以为是,可听上去又十分受用的道理。

可我却什么都不能给你,沈筱琪噙着泪水,从口袋里摸出正在震动的手机,是秦然发来的消息。

——我买了两张电影票,这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沈筱琪抹了一把泪,几下回复过去。

——好。

从此与你参商不见,再不相逢。

编辑/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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