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罗刹

2011-05-14 10:34林雨嫣
飞言情B 2011年2期
关键词:安庆詹姆斯

林雨嫣

“國色天香世无伦,百媚千娇画不成。天上鲜花谁爱护,不如来散给有情人。”戏台上的白冰冰正做着兰花指柔情地唱着《天女散花》。

浅蓝色纱裙裹身,裙摆流泻于地,和着铿锵的伴奏声轻舞水袖,曼妙的身姿与流转的眼眸直直地射人心魄。一缕青丝垂于胸前,发梢的琉璃钗随着莲步轻移,也在不停地晃动着。

首次来清风戏苑听戏的江承欢看着台上的红妆也有些痴了。

同座身穿蓝色军服的周瑞文看到他的样子笑了:“承欢,她可是清风新来的台柱子。怎么样?唱得不错吧?很多人都是慕名而来的,就是为了听她唱一曲呢。”

江承欢挑了挑眉也扬起了笑容:“的确不错啊,说真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戏了。”

“是啊,自从琳秋死后你都不再听这些东西了。不过今天你能来我很高兴,说明你已经从那段阴影中走出来了。男人嘛,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周瑞文拍拍他的肩,“兄弟,有中意的女人再娶一个回来便是,凭你现在的能力,想跟你的女人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啊!”

江承欢的妻子琳秋半年前突发疟疾抱病而亡。琳秋的父亲原本是安庆的一名郎中,两年前在山崖底下采药时发现了当时早已摔得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江承欢。出于医者的天性,琳秋的父亲想尽一切办法医好了他,但他对于自己是如何坠崖的却已经记不清了。得知他独自一人无处可去时,琳秋的父亲又好心地收留了他,让他在药铺里帮衬。时间长了,琳秋的父亲觉得他踏实能干,而琳秋又渐渐对他芳心暗许了,于是就把独生女琳秋许配给了他。

他和琳秋的感情特别好,虽然琳秋无法为他生儿育女,但他也一直没有纳妾。岳父死后,他转行做了生意,没多久就已经混得如鱼得水,在安庆开创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琳秋生前喜欢唱戏,闲暇时会为他咿咿呀呀地哼唱几段黄梅戏,两人也经常去戏园子里点几出。她死后这半年,江承欢再也没有踏进过戏园子一步,也再没有听过一出戏。

若不是好友,安庆最年轻的警察局局长周瑞文盛情相邀,说今天是难得的白冰冰挂牌,他都没想过会再次来到戏院。

“好了,你就别逗我了,还是说说你吧,案子有眉目了吗?”

十天前日暮时分,悦来饭馆负责清扫房间的伙计跌跌撞撞地跑到警署报案,称饭馆二楼雅间有位男子死在了里面,死相凄惨。

当周瑞文赶到现场时看到的是这样一番景象:死者平躺在地板上,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脖子上有很明显的手指红印,像是被人活生生地给掐死的。但周瑞文经过对比后惊讶地发觉,死者脖子上的印痕是他自己的手指所留,按理说应该是自尽而死。

可奇怪的是,此案发生六天以后,同样情景的命案在城东一间客栈再次发生了。

如果说第一起案子是死者自尽的话还说得过去,那第二起也是一样的自尽方式不免就会让人产生怀疑了。可是现场却并未发现其他人的痕迹,死者又真真实实地是自残而亡。

这两起匪夷所思的命案把原本风平浪静的安庆搅得人心惶惶的。周瑞文还是没有一点头绪,所以案子就这样被搁了下来。

周瑞文无奈地看了江承欢一眼,微微地叹口气:“一点线索都没有。不过这两起命案我发现有一个共同点,死者都对各自的妻妾不忠,他们在外面还养了其他女人,也经常会背着她们与其他女人寻欢作乐。”

江承欢握拳击了一下面前的桌子:“这种人死有余辜。”

刚说完便听到了周围的掌声和叫好声。

他抬眼望向了戏台,这一望便让他蓦地呆住了。

映着亭台飞檐百花竞艳的幕景下,白冰冰站在雕栏白玉的小桥上衣袂轻舞,大朵白嫩的茉莉花似从天而降,洒满整个舞台。

江承欢从小就喜欢茉莉花,茉莉,莫离,象征着永不分离。他盯着谢幕时微微鞠躬的白冰冰,她也好像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遥望他时眉目间凝满了笑意。

他的心忽然紧缩了一下,连手里握着的酒杯也渗出了几滴酒来。

“真美啊。”周瑞文同样望着早已空了的台子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走,一起去后台看看她。”

白冰冰正对着铜镜专心卸妆,刚取下头上的珠钗,周瑞文就嬉笑着搭上了她的肩:“冰冰,上次我与你提的事考虑得怎样了?何时我就能娶你过门了啊?”

因为周瑞文头衔高,手里又有枪支,连市长都要敬他三分,有时候他说起话来便比较随意和放纵,但无人敢反驳,但除了白冰冰。

她移开他的手,眼神中透着冷淡:“吴长官请自重些,我累了,还要去休息。”

一旁的江承欢定定地看着她,白琳秋走后,他的心已经好久没有因为女子而柔软了。不知为何,看到白冰冰就让他有种莫名的熟悉与亲切感,这种感觉直入心底。白冰冰颊边若隐若现的绯色称得她如花朵般娇羞可爱,他的心随之颤动了。

周瑞文没有注意到江承欢表情的变化,他自顾自地爽朗地笑了。江承欢明白,越是对周瑞文不屑一顾的女子他越加感兴趣。这么多年以来,他太了解周瑞文了,他一定会用尽一切手段把白冰冰弄到手的。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禁泛起了酸楚。白冰冰似有魔力般,让他这个只见了她一面的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去保护她。

白冰冰从镜子中也看到了江承欢,他身材挺拔、眉目俊朗,看着看着脸上不经意间就染上了红晕。

“这位公子看着有些面生,是不是第一次来清风听戏呢?”

江承欢按捺住不断跳动的心,点了点头:“其实早听闻白小姐色艺双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令江承欢钦佩啊。”

白冰冰还想说些什么时,周瑞文的一名助手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说道,王家少爷在家里死了,死状与前两起命案一模一样。

屋外的王老夫人早已哭成了泪人,她泣不成声地一遍遍嘶哑着喉咙喊道:“我可怜的儿啊,你究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要走这一步呢?”喊着喊着,她便昏死过去了。

周瑞文叫人把她抬回了屋子并请了郎中,然后让警署负责人清理了现场,才找到王家少奶奶仔细盘问。

少奶奶过门还不到一年,她坐在床沿一言不发,紧紧地揪着床单眼神游离。周瑞文看着也是一阵心酸。

可据他所知,王少爷平日里为人慷慨,又在北平念过书受过先进教育,做事向来沉稳妥帖,况且少奶奶又有了身孕,他选择掐死自己结束生命怎么也说不过去。

以前接手的案子无论再难他都会有办法,但此时此刻他的脑子里就像是一堆乱麻,毫无头绪,让他觉得有种鬼魅在作祟的感觉。

少奶奶抿了抿唇缓缓地说道:“当家的今早起床时有些头疼,还说晚上一直都在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梦中有个男子的背影站在荒郊野岭不停地掷骰子,但整场梦里男子都没有转过身来,看不清他的样子。当家的从来不赌钱却梦到了赌钱的场景,我虽然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在意。”说着,她的手又紧了紧,双眸暗淡无光,“我发觉他脸色不太好,只以为他整宿做梦没有休息好,吃完饭后就让他再睡会儿。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自尽啊!”

周瑞文望着少奶奶的泪水,眼前又浮现出老夫人花白的双鬓,突然有种强烈的哀伤向他袭来。安慰了少奶奶许久后,他才慢慢退出房间。

从王家出来,周瑞文又去询问了前两起命案的死者家眷,他们的话越发让他有种扑朔迷离之感。

与死者出事前最后接触过的人都说,死者也向他们描

述过自己头一晚一直在循环地做一个梦,梦里有位男子在背对着他们赌钱,一会儿身处茂密的森林,一会儿又到了无人的湖边,场景不断地变换着,但男子从没有转过脸来。

事情渐渐在安庆传开了,城中的百姓全都人心惶惶的。他们说,如果晚上梦到男子背对着你掷色子赌钱,定是妖孽缠身,你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就这样越传越神,有人说,妖孽肯定是个喜欢别人妻子的男子,他专挑娶了妻妾的男子下手,就是看上了这些人的妻妾。

无论怎样说,大家心里都紧张不已,生怕哪天会轮到自己,让妖孽白白地夺了性命去。安庆一时间就像上空悬挂着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要把每个人都牢牢地网住,一点点地让他们窒息而亡。

周瑞文当然不信被传很邪乎的那些鬼神之说,江承欢也不信,夜幕时分,两人又烦躁地坐在酒馆里喝起酒来。

凉风习习,晚霞似泼墨般渲染了半片天空。周瑞文手指的关节寸寸变凉,他猛灌了几杯酒后,说:“承欢,还记得我上次在清风和你说的案子的共同点吗?刚死去的王少爷也是这样,虽然他妻子怀了身孕还天天辛苦地持家操劳,但他却瞒着王家所有人喜欢上了一个叫绿袖的窑姐儿。前不久他偷偷用家里的钱替绿袖赎了身,把她安置在城外的一间屋里,时不时地会跑去和她幽会。”周瑞文想到王家少奶奶当日楚楚可怜的模样,不禁轻轻撇了撇嘴,“外表斯文的王少爷竟也会做出这种事来。”

江承欢也露出了带着一丝讥讽的笑容:“按你这么说,他死了是应该的,这种男人就不该被怜惜?”他也端起杯子轻抿了一口店家推荐的新酒,新酒入口清醇,香味久久地萦绕在口中。“所以以后你娶了妻子,这种色心和脾气一定要收敛些,小心和他们一样的下场。”

“你敢咒我?”周瑞文轻笑着拍了拍江承欢的肩,喝了许多酒的他没有丝毫醉意,“不管凶手是人是鬼,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破不了案子就先搁着,这几天我一定要娶了白冰冰。用我们的婚礼驱赶一下安庆连日来的晦气。”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江承欢只觉得酒劲突然散发到四肢百骸,眼前又浮现出白冰冰那娇艳的容颜,还有她手中缓缓滑落的大朵茉莉。他的眸瞳逐渐变得深邃起来:“她好像并不喜欢你。”

周瑞文哈哈大笑起来:“我喜欢就行。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凡是我看中的女人哪有弄不到手的啊。”

江承欢没再说话,周瑞文虽然凭自己手中的权力玩过许多女人,但白冰冰是第一个他提出要迎娶的人。而自己能在安庆这么快地获得成功,也少不了周瑞文多多少少私下的帮衬。

殷红的夕阳渐渐淡去,光影在他们脸上变幻流转,原本热闹纷繁的酒馆也静了许多,江承欢想到最后,心忽地一跳。

周瑞文说到做到,不知他用了何种法子,两日后整个安庆几乎都知道了他要迎娶清风戏班台柱子白冰冰的消息。婚礼定在本月初八,还有五天。

因为周瑞文的关系,班主不再让白冰冰登台,她每日只能静静地待在闺房中等待出嫁的那一天,没有一丝选择的余地。

眼看他俩的婚期越来越近,江承欢的内心变得越加痛哭了。他有种不顾一切想要再见白冰冰一面的想法。于是,他背着周瑞文,独自去了清风戏苑。

台下穿樱桃粉夹袄的白冰冰更加显得清纯可人,她捏着绣帕,面露彷徨,鬓角斜插的一朵茉莉花花瓣娇艳,在微风中轻轻地颤动,衬得她一双眸子更加灵动晶莹。她起身为江承欢斟了杯酒,缓缓地说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喜欢茉莉,茉莉莫离,可于我终究只是个笑话。”

她眼眸盈盈一转,仿若春风乍起吹得江承欢心底泛起了无限的涟漪。他端起酒杯慢慢饮尽,满天月华如水,照着阁中满含心事的两人,拉长的身影在地板上显得分外凄冷。

白冰冰纯净的眸子透着淡淡的忧伤,看得江承欢的心为之一紧。他一直以为爱情是需要彼此酝酿很久的,却不知,早在初次遇见时,爱情就已经悄然降临了。

江承欢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抱紧白冰冰,闻到了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白冰冰依偎在他怀里,单薄的身子在瑟瑟发抖。

犹豫了一下,江承欢低头吻上了她的唇,缠绵的感觉让他忘记了怀里的佳人几天后就要成了好友的妻子。

许久之后,白冰冰挣脱了他的怀抱,泪眼迷蒙地道:“承欢,你带我走吧,带我离开安庆,无论天涯海角我都愿意。我不要嫁给那个周瑞文。”

江承欢滞了滞,连拿杯子的手都有了腻滑的微凉,白冰冰的一席话让他逐渐恢复了理智。凭他现在来之不易的成就与地位,他怎敢公然与周瑞文作对,抢他未过门的妻子。无论从朋友还是周瑞文身份的角度来讲,他都不可能这么做。

他是一手制造了安庆生意场的神话,将生意做得如鱼得水让全城瞩目的江承欢,他绝不允许有影响自己事业的东西存在,徘徊良久,他咬牙对白冰冰说:“我能看出周瑞文是爱你的,他一定会对你好。跟了他你一定会幸福的,我祝福你。”

说完他再也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也没看到白冰冰暗淡的双眸中多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

安庆名角儿马上就要嫁入局长府了,虽然其中不乏有些戏迷暗暗觉得失落,但大多数人都盼着这场盛大的婚礼能扫除连日来笼罩着安庆的死亡气息。

可就在大家掐着指头计算日子时,从周家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周瑞文死了。这时离他娶白冰冰过门仅仅还有两天。

他的死状与他经手的前几起案子几乎一样,被人发现时,他流了一地的血早已被风干,只余触目惊心的暗红。

警署本欲封锁消息,怕气氛刚刚好转些的安庆再次被阴霾所笼罩,但还是走漏了风声。

因为周瑞文的突然死亡,再没有人相信他们是自尽的了。坊间流传着周瑞文因查案而惹恼了杀人的厉鬼,所以才给了他教训这个说法。这么一来,警署对这些匪夷所思的案子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生怕报应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江承欢虽然悲伤,但他又为白冰冰不用嫁进周家而感到庆幸。

这是上天在有意撮合他们吗?

周瑞文的母亲则怒气冲冲地跑到了清风戏苑里,她瞪着正在喝茶的白冰冰,上来就给了她脆生生的一巴掌,滚烫的茶水被打翻,泼了白冰冰一脸。她还不解气,指着白冰冰咬牙切齿地道:“你这个灾星,是你克死了我的儿子!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白冰冰抹去脸上的茶水,揉了揉红肿的脸颊柔声笑了:“夫人,本来我一直敬你庄重,看来我错了,你与那些市井村妇又有何异?是你的儿子叫嚷着要娶我,他还威胁我如果不嫁给他,他会让清风在安庆永无立足之地,我除了嫁过去还有什么选择?现在你倒反过来怪我了,真是可笑!”

周夫人被呛得哑口无言,她和白冰冰的伶牙俐齿比起来差远了,但高贵的她不会栽到一个戏子手里,脑海中灵光一现,她冷笑着说:“好,既然我儿选择了你,你们的婚期也定在明天,那明天你就和他拜堂成亲吧。我怎么会辜负了瑞文对你的一片心意呢?”

白冰冰看着眼前周夫人笑得扭曲的脸只觉一阵寒意涌了上来,原以为周瑞文死了她就解脱了,可她想得太单纯了,有权有势的周家宁愿让她和死人拜堂也不会放过她的。

秋风萧瑟,园子里一片红枫叶晃晃荡荡地飘落在地,一如白冰冰此时跌入谷底的心。

悲凉,荒芜,萧索。

周府挂了一宿的白灯笼被撤下,换上了鲜艳刺目的红灯笼,从里到外都挂满了红绸子。院子里周瑞文的牌位触目惊心地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路过的人都只是在心里叹息白冰冰的命真苦,但无一人敢讲出声来。周家前些日子发请帖宴请的宾朋也都陆续地来了,他们都想亲眼看看安庆第一场和死人成亲的婚礼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这一边,冷冷清洁的房里芸儿正在为白冰冰上妆,珠玉钗子垂下细长的璎珞,颤巍巍地触到额际,有着沁骨的冰凉。白冰冰身子一凛,感觉每根毛发都竖直起来了。

桌上菱花铜镜映出的这张脸,即使涂了浓厚的胭脂也遮不住苍白。戏班子里和她关系最亲的芸儿眼睛发涩,哽咽着说:“师姐,你真的要与那牌位一同拜堂吗?周家的人真是太可恶了。”

房中的青色纱帐被风吹得左右晃动,她眼底夹了丝丝冷光,嘴唇翕动:“如果他真的不来,我就嫁过去。我已经生无可恋了,还怕与牌位拜堂吗?”嘴角渗出了血,点点痛楚正咬噬着她的心。

芸儿吸了吸酸酸的鼻子:“他怎么还不来?他难道这般铁石心肠吗?迎娶的花轿都快来了。是不是他对你只是一时兴起,根本就不是真心的呢?”

她们口中的“他”指的是江承欢,昨晚周夫人走后,芸儿去到江承欢的家中,对他讲了周家要强迫白冰冰与死去的周瑞文拜堂成亲的事,还说师姐一直在等着他带她走,他们郎情妾意才该有一段好姻缘,如果他不愿带她走,他将后悔终生。

芸儿和江承欢说话时,他自始至终都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手握成了拳头,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芸儿走后他开始砸东西,景德镇青花砚台、跟随他许久的美人醉瓷花瓶统统都被砸碎在地上,连琳秋生前留下的一支被他看做是宝贝的琉璃钗都碎了一地。

看着满地狼藉,他终于想通了。

他爱白冰冰,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冰冰与死人成亲啊。周家既然连这种荒唐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他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他给过周瑞文机会,是周瑞文自己命薄福浅没有把握住,怨不得他。

江承欢匆匆往清风戏苑跑去,生怕自己晚一步会耽误了白冰冰一生。

在白冰冰与芸儿的翘首期盼中,江承欢一个闪身从窗户处跳了进来,他一把抓住白冰冰的手说:“我带你走。”

白冰冰欣喜若狂,一下子扑到他怀中,然后使劲扯下凤冠霞帔就跟着江承欢翻身从后窗跑了。此时她心心念念的是,江承欢,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

江承欢带着白冰冰离开安庆,一路投奔到上海他一位生意伙伴陈先生的家中。穿着市井衣衫的白冰冰少了分妩媚动人,更显朴素恬静。连第一次见她的陈先生都不住地赞叹:“江兄的娇妻真是出水芙蓉,冰清玉洁呀,上海这样的女子不多啊,江兄好福气。”

往往这时,两人会对看一眼,一脸幸福的样子。

陈先生多次在生意场上与江承欢打过交道,也很清楚他的能力。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和他一起打点生意,有了江承欢这个得力的助手,陈先生的业绩也日益飙升。

闲暇时,江承欢会陪白冰冰在园子里赏花,笑吟吟对她说:“冰冰,相信我,用不了一年我就会在上海立足,买一栋只属于我们的宅子。”

她当然相信他,在做生意方面,他有足够的天赋与头脑,即便靠以前的人际脉络他也能很快崛起。江承欢望着眼前皮肤白皙的她,柳眉底下那双水汪汪的眸子清澈地映出他的身影,他忍不住吻上了她的眉心。

而后执着她细嫩的手细细地瞧着:“你的手真美,就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不对,应该是比所有的玉器都要美。

白冰冰的心弦被狠狠地拨了一下,她嗔道:“那你会不会像安庆那些惨死的人一样对我变心呢?”

“我怎么舍得?”江承欢轻轻地刮了一下她的鼻梁,将她的纤手覆在自己的胸口。

来上海才半年时间,江承欢已经和洋人成功地做了数笔红酒生意,手头也攒了不少的资产。大上海本就是个适合生意人的地方,只要你有足够的眼光与手段,就一定可以在这里赚个盆满钵满的。

吃过晚饭,江承欢松松领带坐在沙发上休息,白冰冰会捏着兰花指给他唱一曲《天仙配》,江承欢就抱着她说:“谁都说不夜城的女子歌声宛如天籁,但那些庸脂俗粉的甜腻唱腔哪里能比上我们冰冰的一丝一毫呢?”

他的手在白冰冰衣襟前停留了片刻,还是解开了她领口的盘扣,一瞬间白冰冰性感的锁骨便露了出来。不一会儿,洁白无瑕的肌肤也娇嫩地展露在他的面前。江承欢沉醉了,他环住白冰冰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下去。

宠溺爱恋的眼神让白冰冰觉得很满足,她等着他买那栋属于他们的宅子,然后在园子里种上大片大片的茉莉花,日日闻着花香沉睡的那一天的到来。

若那一天来临,该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啊!

时近夏日,天气越发闷热起来,枝头蝉鸣此起彼伏。

江承欢邀请了合作伙伴英國人詹姆斯来家里谈生意,双方合作得很愉快,很快就签署了一份新的生意项目合同。江承欢异常高兴,对詹姆斯说:“你在家等着,我去买酒。咱们一定来个一醉方休。”

詹姆斯闲来无趣,就独自绕着宅子散步。

他挑选幽静的小路走,隔着花丛看到了陈宅书房。他走过去伸手推开了门,只一眼,便惊讶得发不出声来。

清雅的书房靠窗的檀木贵妃椅上,白冰冰正在熟睡。她本来是到书房找些书看的,可看着看着却困意来袭,于是她扔下书索性直接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詹姆斯慢慢靠近白冰冰,俯身凝视她的容颜。他见过上海滩太多的女人,而白冰冰这般清新脱俗的女子他却是头一次见到。她脸上还挂着甜美的笑容,仿佛正在做一场好梦。詹姆斯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躁动,他竞用手轻触白冰冰的脸颊,指尖灼热的温度传来,让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迷乱间却听到远远传来陈先生寻找他的声音:“詹姆斯先生,你在哪儿?”

他略带遗憾地收了手,转身朝大厅跑去。午饭时白冰冰已经与他们坐到了同一张桌子上。没发现詹姆斯眼底深藏的痴迷,江承欢热情地介绍道:“她是我的夫人白冰冰。”

白冰冰微微地点了点头,礼貌地说:“很高兴认识詹姆斯先生。”

她灵动的声音更加让詹姆斯觉得,这个女人,应该属于他。

江承欢把新签了字的合同单放进文件夹里,整了整白色西装上的褶皱从刘老板处走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他面带微笑心情极好,本以为和上海最大的财团刘老板谈这场生意会很困难,但没想到刘老板买了他的面子,谈起来非常顺利。

眼看马上就要到家了,陈先生却满脸慌张地跑来对他说:“承欢,不好了,出事了!你不要回家了。”

“发生什么事了?”认识陈先生这么多年来,他还从来没见过陈先生会慌张成这样。

“你昨天往城东李家抬了几箱红酒吧?他们一个时辰前运货时在关口被警署查出箱子里装有鸦片。李家说这是你的货,和他们没关系。警署已经去家里抓你了!”

江承欢收敛了笑意,心一沉。几天前他与北平的老客户承诺会送几箱红酒过去,昨天把酒放到李家手里时并没有问题,怎么会发现鸦片呢?他很清楚是被人陷害了,但他与李家合作了不止一次,他实在想不出陷害他的人会是谁,又是为了什么。“是谁在陷害我?我是冤枉的!我一

定要调查清楚!”

“哎呀,你怎么就一根筋呢?警署已经派人去抓你了,不等你调查清楚你就先进监狱了!我看你还是跑吧,先躲起来避避风头。”

“跑?我能跑到哪里去?”江承欢明白私藏鸦片的严重性,不管谁在害他,他必须要想办法自保。深思了半响,他向詹姆斯家走去。

詹姆斯在上海的势力范围大,如果他出手,这件事定可以化难为易。

一个身着湖蓝色盘花旗袍的女子正在后院摇曳着身姿为詹姆斯跳舞,她优雅颀长的脖颈间带着白灿灿的珍珠链子,一眼望去明艳而妖冶。

江承欢气喘吁吁地闯进了詹姆斯家,他说:“詹姆斯先生,你一定要帮帮我,这次只有你能帮我了!你清楚我的为人,我怎么会私藏鸦片呢,肯定是他们弄锚了冤枉我了。”

詹姆斯听了他的话只是伸手搂住女人的腰说:“这是我的女人如烟,整个上海属她的舞跳得最好。来,咱们一起欣赏吧。”

“我现在还有什么心情看跳舞啊?詹姆斯先生,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

詹姆斯抹了一把女人的脸蛋儿,抬眼缓缓地道:“你我都为生意人,应该明白没有利益的交易我是不会做的。”

“只要你帮我,以后咱们的合作你拿大头好吧?”

“你当我是小孩吗?你也知道上头查鸦片查得有多紧,根本不好办。”

江承欢急了,他拿不出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若陈老板知晓了这件事,他们刚谈成的生意也会打水漂的。一想到自己也许会被枪毙,他的大脑里便一片混乱了。

好不容易在上海站住了脚跟,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奋斗毁于一旦,无论付出何种代价。他深吸一口气说:“只要我能做到的,詹姆斯先生你尽管开口。”

“哦?是吗?”詹姆斯略一挑眉,“也包括白冰冰小姐吗?如果你用她来交换做这笔生意,我一定帮忙。”

“你妄想!”江承欢转身就走,却在听到詹姆斯的话后顿住了。“好啊,那你走吧,我倒要看看你拿什么来洗清自己的罪。一个女人换一条命,难道不值吗?以后咱们一起合作赚钱的机会还多着呢。”

江承欢面色惨白,他斟酌了一阵后竟咬牙答应了。

他心里虽不情愿,但一想到可以用白冰冰来换取他的命以及似锦的前程却也觉得值了。

“既然你如此有诚意,”詹姆斯把怀中的如烟推给了他,“把我的女人给你,你可一点都没吃亏吧?”

江承欢讪笑着点头,扭头离开时詹姆斯生硬的汉语飘入耳朵里:“男人本就该以事业为重,怎么能让一个女人给牵绊住了呢?”

自下午瞒着白冰冰这一切亲手把她送进詹姆斯家后,他的心就一直在隐隐作痛。还好如烟善解人意,清雅的嗓音暂时弥补了江承欢内心的空白。

詹姆斯不仅帮了我,还贴上了他自己的女人,我还有何好抱怨的呢?江承欢喝了一口水,边揉太阳穴边朝门外喊:“如烟,如烟,你在哪里?”

屋里玫瑰花的香味扑鼻,江承欢又一声“如烟”叫出了口,他刚坐在床榻上松了松领带,白冰冰就闪身站在了他面前,望着他的眸子幽幽地说:“你的如烟暂时不会来了,她睡着了。”

这个声音让他猛然一颤,白冰冰那张熟悉却苍白的脸出现在他面前。她红唇晶莹,耳坠闪亮,秀发宛若林中细细的泉水,旗袍上绣着镶金丝的妖娆牡丹。

“冰冰?你回来了?”江承欢欣喜若狂。

“是啊,我回来了。”白冰冰痴痴地笑着,皮肤嫩得能掐出水来。

江承欢激动地抱着她亲吻,已经高兴到迷了心智的他没有时间来思考白冰冰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冰冰,我爱你。”

“你爱我又为何狠心将我拱手送给别人呢?”她冰凉的手指抚上他无法躲闪的脸颊,“我告诉你江承欢,安庆那几个死人都是我杀的。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恨男人的背叛,对不起妻子的男人我会把他们都杀光。”

白冰冰深知他们沉迷女色,于是她拿出撒手锏来让他们失了防备,趁此机会在他们的头上插入一根细小的针。

这根针是施了蛊的,当白冰冰做蛊时他们都会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做了一个赌钱的梦魇。而一天以后蛊毒发作,受害人的头都会疼得难以忍受,所以他们往往都会选择自残来结束痛苦。

“还有周瑞文,如果你那次能带我走,我也不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害死他了。周家人强迫我嫁过去时其实我完全可以把他们都杀了,可我没有这么做,我就是想赌一赌,赌你会不会奋不顾身地来救我走。”

江承欢身子一凛,他想起带她走时她说过“还好你没有让我失望”那句话,现在想来,若他并没有带走她,那么整个周家也许会遭受和周瑞文同样的命运。江承欢只感觉阴森恐怖,白冰冰好像被鬼附身,再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与他一同携手来上海的白冰冰了。

白冰冰直直地凝望着江承欢,无声地笑着,脸颊如同水中摇摆不定的倒影:“原本我以为我们会好好儿生活下去的,可你却依然为了自己的事业放弃了我。我给詹姆斯的茶水里下了迷药,才有机会逃出来。”白冰冰顿了顿,展开涂了蔻丹如玉葱般纤细的右手,“你说过我的手很美,它真的很美是吗?”

也许这只是一场梦,江承欢想要马上逃离,可他根本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白冰冰收敛了笑。她恶狠狠地说:“可是再爱的人你也会辜负,再美的手你也会抛弃。你还记得夏荷吗?夏荷,夏荷!”

这两个字似噩梦般一遍遍地漂浮在江承欢周围,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起来,遗忘多年的事情如潮水般一下子涌入了脑海中。

是啊,他原本生活的地方并不在安庆,是在离安庆几十里远的一个小镇上。而他遇到琳秋之前,本是娶了妻的,妻子便是夏荷。那时的他年少气盛,被人诱骗着进了赌场。他开始迷恋赌博,从此一发而不可收拾。

那一次是夏荷的生日,江承欢原本说好要为她庆生的,可她准备的一桌饭菜早已冰凉却仍不见他回来。在赌场找到他时他正赌得兴起,早将为她庆生的事抛到了脑后。忍无可忍的夏荷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赌桌掀翻后便转身离去了。

也是在第二日,被砸了场子的赌场老板为了报复夏荷,设计圈套让好赌的江承欢连房产和地契也输得精光,还不了债的他开始惶恐,老板见时机成熟便开了口,可以用他妻子的一只手来抵消他所欠下的所有债务。

夏荷得知自己的夫君为了赌钱不惜赔上她的手时,来不及收拾细软就逃离了他们一同生活了几年的宅子。赌场老板恼羞成怒,追上她后一枪打中了她的头颅。

当子弹向她飞来时,她绝望地看到江承欢只是闭上了眼睛无动于衷地站着。她没有再躲闪,在枪声的清脆响声中应声倒地。

自此事后江承欢整夜做恶梦,醒来便强迫自己忘记这件事,也在精神恍惚中坠了崖。被琳秋父亲救起后刻意遗忘的他果真把夏荷彻底地忘记了。

白冰冰流下两行清泪:“上天开眼,我并没有死。在你被他们拉走后不久,一个戏班恰巧经过此地救起了我,将我送到了镇上的西医诊所。还好子弹并没有射中要害,我的命得以保留。但子弹却永远取不出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头就会突然剧烈地疼痛起来,那种疼痛是你根本无法想象的!”

“那你的样貌为什么变了?”

“当疼痛一遍遍地折磨我时,我会拿着刀划自己的脸,已经生无可恋我还在乎什么呢?班主看见我伤痕累累接近毁容的脸,于是用他们祖传治疗方法给我开刀整了容。后来西洋大夫给我配了些药,能暂时缓解我的头痛。”

“怪不得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我真傻啊,真傻。”江承欢敲着自己的头,说不清到底是在后悔之前对夏荷所做的一切还是在后悔没看出白冰冰就是夏荷。

“可你倒好,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又抱起了娇妻。你和琳秋生活的这三年,我一直拼命地在和班主学唱戏。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你面前,以报仇雪恨。”说着,大朵大朵的茉莉花突然从天而降,落到床榻,也覆盖了江承欢的脸。“青梅竹马长大的我们还曾一同去郊外采摘茉莉,你就这样忍心因为赌钱而不顾我的死活?”白冰冰脸上露出自嘲的笑容,“你知道吗?一心想要报仇的我却在安庆看到你时心软了,我发现不管我的面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都依然爱你!遇到事情我们可以共同商量共同解决,你为什么要再次将我推入魔掌?”

江承欢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声音低如蚊蚋:“冰冰,不,夏荷,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白冰冰缓缓地摇了摇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给过你机会,可惜你却错过了。你刚才喝的水里我下了药。”

看着江承欢在她眼前痛苦地停止了呼吸,白冰冰却没有一丝复仇后的快感,她想起了清风戏苑,还有那一出演绎过的《英台哭坟》。

“原以为天从人愿成佳偶,谁知晓姻缘簿上名不标,实指望你唤月老来做媒,谁知晓喜鹊未报乌鸦叫,实指望笙管笛箫来迎娶,谁知晓未报银河断鹊桥。”

她的头又一次如针扎般地疼了起来,只是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加凶猛些。她紧紧地握住江承欢逐渐冰冷的手,将脸贴在了他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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