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遵命”的鲁迅

2011-05-14 13:37李国涛
杂文选刊 2011年12期
关键词:民族魂聂绀弩冯雪峰

李国涛

今年的9月25日是鲁迅诞辰一百三十周年,报刊上发表了许多纪念文章。我读上海《文汇报·笔会》上吴中杰先生的《鲁迅研究感言》(2011·9·25)深有感触。吴先生以前的研究文章我也多读过,知道他是一位严肃的学者。这篇《感言》其实是他半生的研究心得。吴中杰着重谈鲁迅的“遵命文学”。他又细读鲁迅作品,找出不少材料,说明鲁迅曾自认自己写的是“遵命文学”,其实另有含义,不单是鲁迅当年即解释他所遵的命“是那时革命的前趋者的命令,也是我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吴先生用力求索,从不为人们注意到的鲁迅《〈农夫〉译文后记》里引出:“今年上半年‘革命文学的创造社和‘遵命文学的新月社,都向‘浅薄的人道主义进攻……下半年一律‘遵命文学了……”这引文里是分明带着嘲讽,证明当年鲁迅自认是“遵命文学”,“实乃具有讽刺、调侃之意”。我以为吴先生这一句结论之语,真是得来不易。所以他将这个结论写进他的新著《鲁迅传》。

还有关于两个口号的论争。鲁迅在《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中说:“世间哪有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除了吃麻醉药!”极有价值的一点是,吴先生在《鲁迅的抬棺人》一书里进一步写了鲁迅的追随者萧军、胡风、聂绀弩、黄源、巴金这五位作家,还加上一位冯雪峰,写他们的政治命运之坎坷,言论之不自由,明明暗暗的受歧视、受批判。他们都是活到新中国的人。

从中,我觉出一种深刻。鲁迅伟大在于,从一开始他就不是真正的“遵命文学”者。所以后来真正传达他的精神的人,也就都不合时宜。这时我就想到画家陈丹青的《笑谈大先生》这本书。陈丹青热爱鲁迅,而且热读鲁迅,读得痴迷。他也说得有趣,别致。他说他谈鲁迅,是以“私人方式”,随便说自己的感受。比如,他说近代中国名人的面孔里,就数鲁迅的面孔最好看,放到近代世界级大人物中间一点都不含糊,而且出色,压得住。陈丹青对鲁迅的解读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平常见不到。陈丹青也说到当年的鲁迅“抬棺人”这种意思,他说:“鲁迅生前的各路友朋就曾被地方军阀、国民政府及延安政府分别视为危险……直到今天鲁迅仍然是个危险的人物。我们只要看看追随鲁迅的青年:胡风、冯雪峰、萧军、川岛、聂绀弩……虽然没有被枪杀,但个个恨恨而死,不得好活……”那么,鲁迅能得好活吗?

他说,鲁迅最后十年选取上海为生活之地,因为那里有租界,“在上海待下来,他可以有一个进退回旋的余地。”在说到鲁迅的“死”时,很动情,也很动人。论病,那是普通的肺病,不稀奇;论寿,五十六岁,在当时也不算短寿;病死过程只两天,不算痛苦。所以,“比‘五四一代牺牲者及他身后几代文人的各种死法,简直天差地别。”

我觉得还有一点他没说到,就是鲁迅逝世的时间,即忌日。那当然是不由人选择的事,但是那日子也很合适———1936年,迟则抗战起。他要逃向哪里?上海是待不下去了。国民党的“大后方”,比如重庆,能容得了他吗?那么,延安呢?也不行。至于解放以后,下乡、劳改、戴帽子,他受得了吗?所以,他死在1936年那时候,是再合适也没有了。陈丹青说,鲁迅死后,身上盖着“民族魂”那旗子并不合适,因为他是民族的大异端。这话好像有点过火、意气。各种民族的“民族魂”里,总有异端的存在吧?

【原载2011年10月9日《羊城晚报·專栏》】

猜你喜欢
民族魂聂绀弩冯雪峰
曹辛之的篆刻和聂绀弩的诗章
孤独
彼之师,己之友
怀揣一颗虔诚的心,守护我们的民族魂
丁玲无限遗憾
聂绀弩的不报复
聂绀弩的不报复
走进冯雪峰世界
工匠精神,民族魂
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