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斯的游记

2011-08-15 00:48■莫
江河文学 2011年5期
关键词:尼尔斯

■莫 名

尼尔斯对我说:“老爸,你要是一只鹅那该多好。那飞机票就省了一大笔钱,我们就可以吃好多好东西了。”

我不经意的推了下眼镜,不屑的看了尼尔斯一眼,继续仔细研究手里这本这个月已经看了五次的东方航空公司在飞机上配给的航空杂志。

尼尔斯讨了个没趣,悻悻的睡着了。我狡黠的偷看了她一眼,把头从书上抬起来,注视着从我面前走过去的漂亮的小空乘。

前些年去非洲的时候我没带尼尔斯,丢在国内让保姆照管着她。她为此一直记恨许久。这次也是在她的唠叨和极力要求下,我带她骑着这只机器鹅出来旅行。

尼尔斯15岁,是个半大孩子。尽管她口口声声亲亲热热地叫着我“老爸”,而事实上我只是她名义上的爸爸。她的爸爸十五年前就死于非命,家破人亡的丢下了她。

在她懂事的时候,我就告知了她的身世。勒令她在公开场合不许叫我叫爸爸,只能叫“干爹”或者“老爸”,但是以后的很多年里,她还是我行我素亲亲热热地叫着爸爸,亲亲热热毫无遮掩地牵着我的手到处奔走。

海南岛的轮廓在机翼下方开始明朗,我的眼睛有些潮湿。这是一片存贮过我满心希望、满腔热血和一段青春、梦里时常为之惊醒的久别的热土。下午的时候,我给翎发去一个消息,她没有回。我在电脑面前静默了十分钟,还是没有回音,于是我就收拾东西,打醒了在窗台边打盹的尼尔斯,然后就离开了那座火锅一般的城市,脱离了那个可能随时会让我变成跳水蛙或者水煮肉片的城市。

飞机播报:地面温度31C。离开时的地面温度:41C。

我庆幸自己和尼尔斯的精装短打,却又为今后北方的行程发愁。飞机逐渐接近地面的时候,我叫醒了尼尔斯,打开了遮光板。尼尔斯吩咐我附耳过去,悄悄的告诉我说:“那个空姐皮肤不好,身上的围裙是脏的。”我诡异的笑着把尼尔斯身上的毛毯拿掉,递给她一块硕大的牛肉干堵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巴。

尼尔斯满意的伸了个懒腰,大口把牛肉干吃掉了,矿泉水瓶里还有大半瓶水,随着机身的颤抖,悠然自得的在那里共振,瓶子里的水面,波纹四溅。

四岁的时候,我给她看了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就此她热切的迷上了旅行,有时候就幻想我是一只鹅,带着她四处游历,惊险里纠结着巨人和财宝。她画过七张藏宝图给我,其中一张就在上海某条街道转角的垃圾桶里。我曾经突发奇想的去那个垃圾桶里找过她所幻想出来的财宝,当然,我肯定会选在半夜干这件荒唐愚蠢的事情。

事情的终结让我哭笑不得。我在翻找垃圾桶时被警察抓住,无缘故的怀疑我藏毒或者是盲流。后来我被带到局子里,他们还狠狠夸我是穿着最体面的盲流。早上9点多的时候,警察带着女儿来领我走,全警察局的人都出来欢送我们父女两,恭喜尼尔斯有一个全世界最傻但是最爱她的爸爸。

尼尔斯得意地骑坐在我的脖子上,向送别她的警察挥手致意,一只手紧紧的抓住我的头发。在转过警察局的街角以后,她俯身对我说:“老爸,全世界我最爱你了。”老子顿时泪流满面,差点一个趔趄摔地上,幸亏旁边一只垃圾桶帮我稳住了身形。

海南这个岛还是那年一样的晴朗,还是那天一样的清凉。

三亚的夜风有点凉,海风咸鲜的味道振奋了我的神经。我坐在窗台前打开电脑,看着窗外尼尔斯坐在毯子上悠闲的听手机音乐,音频线被风吹得在她圆润的耳珠下摇晃,我恶作剧地给她打了个电话。她忙不迭翻身接电话,没声以后才看了下来电显示。

尼尔斯转过身冲我做了个鬼脸。看她舌头吐得老长,我给她又发了个没字的短消息,她恼怒的回了个短信:臭老爸,爱你哈。

我颇为满意地嘿嘿笑着,在QQ上不紧不慢的聊天。笔记本的电池消耗得很快,一个小时后就黑屏了。我丢开笔记本,从窗台跳下沙滩,把睡着的尼尔斯抱起来,披着满是沙子的薄毯绕过几棵被吊床拉得东倒西歪的椰子树回到房间。

尼尔斯在睡梦里惬意的微笑,看起来很恬静。

我在门外抖干净垫毯,拿来铺在窗台上,很快就睡着了。夜风习习的吹,我一身清凉如水。

大概三点的时候,尼尔斯起来尿尿,她假装关心地往我身上扔了一条毛巾被。我裹紧毛巾被,继续呼呼大睡。尼尔斯站在我面前俯身看了我几秒,偷笑着回床上继续做梦了。

早上起来,打扫房间的服务员偷笑了五分钟以后我才发现事态严重,在镜子里找到了病根,我发现头发里有支卫生纸做的假花。

我勒令尼尔斯做了五支一样的假花戴在头上,然后陪她去餐厅吃早餐。尼尔斯一路看见镜子就照一下,表情颇为得意。

早餐快吃完时,一位自以为很有点风韵的太太走过来,夸奖尼尔斯很漂亮,问尼尔斯戴的假花在哪里买的。尼尔斯趾高气扬的把五朵纸花全部送给了这个身形硕键的大妈,然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老爸教我做的,他是天才呀!”

九点十分,我们出门的时候化了妆,我戴了一顶帽檐压得很低的棒球帽,尼尔斯则全副武装,纱巾遮面假扮吉普赛女郎出门。

海南的太阳,你这厮着实狠毒!我严重晒伤,手臂焦黑。

潜完水上岸,疲惫里夹杂着兴奋。尼尔斯坐在我脚边,头发乌黑柔亮。都说海水能让头发润泽,没什么科学道理,但是海水浸泡过的黑发都是分外迷人。小美也是有一头乌黑长发的女子,但是她的微笑更胜于她迷人的发丝。

我惬意地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向下风头喷了过去,尼尔斯回转头来看了我一眼,美美地喝了一口才煮出来的咖啡。刚才在水里,我的氧气管没咬住,脱开了几秒,我清楚地看见尼尔斯惊恐万分,瞪大眼睛望着我,似乎她的整个世界都记挂在我身上。我潜水很多次了,经验丰富,这个小插曲轻松的化险为夷。在水底的时候,尼尔斯一直牵着我的手,在我身边形影不离,弄得潜水教练大为光火。

我伸手替尼尔斯捋了下头发,丢给她一块干毛巾。尼尔斯冲我皱着鼻子笑了一下。我笑着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放松在这张柳木的长椅上,海风悠悠的吹来,暑气在树荫下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潜水教练和同队潜水的游客走开以后,尼尔斯趴在我耳朵边小声问我:“老爸,你死了我怎么办?”我笑笑没有说话,伸出手摸摸她光滑细嫩的脸。侧转头揽过她,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尼尔斯拿手摸着我的胡子,愉快地大口吃着导游送来的甜筒。

这样的问题,好些年前她也问过我一次。她看着我大口大口的吐血,担忧地哭着问我:“老爸,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无力起身,满喉的鲜血让我无法发声,只能看着她惊恐万状的眼睛尽力给了她一个微笑。那一年,尼尔斯六岁,为了我的病情,她休学了半学期,让我很是内疚。她坚持留在医院里给我讲故事,给我洗衣服和袜子。在这期间,我反复听了四十几遍《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护士们都喊她尼尔斯,喊我鹅爸爸。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尼尔斯却像个大人。她冬天会在睡觉前20分钟自己事先开好电热毯,同样帮我也打开电热毯。我有次还因为她忘记开电热毯发过脾气,第二天又做了一顿好吃的讨好她。而尼尔斯淡定地吃完大餐,洗好碗碟,撅着嘴自己去看书了。4个小时没有理我,作为对我的惩罚。

第三天晚上,飞机没有晚点,按时抵达了成都。成都还是往昔一般的灯红酒绿,我带着尼尔斯去了“单行道”酒吧。酒吧老板是一个朋友,看见尼尔斯去了她很热情,我们被安排在视角最好的卡座里看节目。

尼尔斯对上台亮相的嘉宾品头论足,一个个都被她说成了歪瓜劣枣。朋友坐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只夸她人小鬼大。我给尼尔斯讲了几个发生在“单行道”的趣事。她才算心满意足的闭嘴喝饮料。晚上消费的270块大洋朋友给免了单,叫我下次来一定带着尼尔斯。我给了一直在我桌边伺候的美女服务员100元小费。尼尔斯也给了殷勤给我点烟的小弟50元小费。当然,是我掏的腰包。

住在一环最高的宾馆里,我端着一杯红酒,看着一条小沟一样的河流穿过城区,觉得成都人实在是很容易满足。这是一个在沿海不多见的、因为满足而感觉到幸福的城市。不得不说的是,成都这颗西南明珠的夜景的确很美。

成都早晨的节奏舒缓而且闲逸,天都大亮了街道上还是没有多少行人。公共汽车的速度也比较平稳。站在顶楼向下看,平和散漫的空气带着一丝半点的汗腥气包围着这个庸俗但是美好的城市。古人说的“少不入川,老不入京”似乎还真有几分道理。在这样的一个城市氛围里,你不得不把自己放松下来。

这种大城市里的小城情结充斥着在成都生活的每一个人,每一条街道的街头巷尾都有人闲坐着摆龙门阵、打麻将、玩纸牌。吃着、喝着一些廉价但是味美精致的食物。越是老街道越是显得闲适,越是有一股子人情味在空气里弥漫。

中午我们去宽窄巷子吃东西,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可吃的,于是我带尼尔斯去了一个朋友开的家庭餐厅。餐厅的老板娘叫墨紫,曾经是我的学生,跟着我学过半年古琴。那个半年的时间里,她会在每周的周末驱车500多公里来找我学琴。

墨紫的每次到来都会给我和疗养院的一些老人带来各种美味的食物,而我另外还有一小匣香味独特的烟草,偶尔她也会给我带来一两张从各地收集来的古琴谱。有一次墨紫提出叫我帮她拍一套浴照,我花了几天时间准备,然后很认真地帮她拍摄了一套,整个拍摄过程用了三个多小时的时间,我累得几乎筋疲力尽,以至于忽略了墨紫姣好的身材和幽怨的眼神。

那次写真拍摄完以后,墨紫就不再来找我学琴了,她在成都开了一家家庭餐厅,开业的时候我去参加了庆典,庆典开了两桌酒席,到场的客人全是国内隐士流中的国学大师,其中有一峨冠博带的刘姓老者高居席首,在酒醉饭饱后吟唱了一曲屈大夫的《涉江》,我和一位老者抚琴捧埙以和其声。墨紫手持一柄长剑从里屋走了出来,古装而疾舞,藕青泛蓝的裙带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脸颊,蓦地我思潮乱涌,手下一乱,竟然弄断了无名指的指套和保护了很久的指甲。

墨紫之前是见过尼尔斯的,她似乎也很喜欢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儿。但是那时的尼尔斯是抗拒她的,告诉我说墨紫是假装喜欢她的。

在我病后疗养的那半年多时间里,尼尔斯坚持跟我寸步不离,每天的课程也只好我自己代为授教,偶尔会有疗养院人事科的一个老阿姨来给尼尔斯讲讲英语和手工。那一年的考试成绩总还算差强人意,三门功课都是99分,其他的课程基本都是优良,考试的作文被疗养院附属小学的老师拿去当了范文。

尼尔斯颇为得意,在假期班会上表扬了自己以后也把我大大鼓吹了一番,弄得几个老师频繁到疗养院来看望我,消耗了我大量的茶叶和卷烟。期间还偷偷背着医生喝了一顿酒,被尼尔斯发现后批评了一个多星期。

尼尔斯在客厅里玩PSP里新下载的游戏,我就走进厨房看墨紫做菜。我静静的站在她身后,墨紫在俯身整理一种叫地靡菜的地衣类菜蔬,她的蜂腰圆臀因这微一俯身,愈发显得妖娆狐媚,简直与她清丽脱尘的面孔判若两人。墨紫回过头冲我抿嘴一笑,却先红了脸,小声说道:“还不抱抱我。”我大力揽过墨紫的纤腰,从背后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墨紫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我摸摸她的头,轻咬了一口她的耳珠然后放开她走了出去。墨紫在厨房里摔了个盘子,声音清脆,听声音应该是我帮她选的那套鎏金细瓷里的器物。

站在院子里的葡萄藤架下,我发现自己口渴得厉害,顺手扯了几粒硬邦邦黄豆大小的葡萄丢进嘴里,原想是好好酸一下自己的,哪知道这几粒葡萄不仅不酸,反而带着一种冰沁的甜味在嘴巴里弥散开来,余味有些微微的苦,但有余香。我连忙摘了几串大的忙不迭给尼尔斯送过去。墨紫听见了从厨房跑过来,从我们手里夺下来拿去洗净了又送回来,还嘟囔着说我们父女“暴殄天物”。

桌子上的六样小菜都做得很精致,我率先吃完了一盘红砂排骨,排骨上用隔年的莲藕煮出来的砂粒儿娇艳彤红、粉面可口,实在是叫人忍不住大快朵颐。饕餮一般的尼尔斯大口大口吃着桌子上的每一道菜。墨紫给我们夹了几箸菜,从内堂里拿了一面琵琶,咿呀婉转地唱起“浔阳江头也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我放下酒杯,随着她的乐声拿筷子击节而歌,尼尔斯一边埋头猛吃一边抽空出来给我们鼓掌。一曲终了,堂内寂寂无声,我和墨紫对面相望、惺惺相惜。只听得尼尔斯把一块脆萝卜嚼得山响,大声叫好并鼓起掌来。墨紫“扑哧”笑出声来,拿着琵琶往内堂去了。尼尔斯看着墨紫婷婷袅袅的身姿扶风一般走进内堂,她也学着在椅子上扭了几下,然后冲我扮了个鬼脸。我拿指头杵了下她的额头,她冲我吐了吐舌头,撅着嘴去院里看鱼了。

我收拾好杯盘碗筷,自己筛了杯茶,坐在院里榕树下的浓荫里听收音机。尼尔斯自己在客房里玩电脑,还给我把笔记本电脑搬了过来。我看了下群里八卦至极的聊天信息,微笑着闭眼养神。这一壶铁观音应该是墨紫珍藏的,被我轻易地挖了出来,泡成这一壶清香沁脾的香茗。香茗握在手,美人在午休。

下午三点多,墨紫睡眼惺忪地爬起来,云鬓半绾站在树下叫我名字,要去给我们准备晚餐。我忙不迭爬起来拦住她,说下午就不烦劳她了。尼尔斯听见我们说话从客房走出来,嚷嚷着说这里真好舍不得走了,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我的脸色。我没搭理她,自顾自收拾东西。尼尔斯狡黠得从屋里背出一个包来,原来她早就收拾妥当了。

饭费自是不敢提,临走我留了个从格尔木带回来的昆仑玉的挂件。墨紫也没推,让我给她挂上了。淡紫的领口下,白皙如宣纸的肌肤衬得淡青色的八丝莲梗颜色愈发显得幽深。

回宾馆的路上,我坐在出租车上一言不发。尼尔斯一边玩PSP一边偷偷看我,车开到宾馆我们下车穿过大堂进了电梯。尼尔斯小声问我:“老爸,你不大喜欢墨紫阿姨对吧?”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尼尔斯又问:“那个玉坠是8000多那个吧?”我按住尼尔斯的小脑袋,追问:“你怎么会知道价格的?”尼尔斯使劲摇头想挣脱我的魔爪,但是没有得逞,于是招供道:“我看发票了吖,又不是故意看见的。”我放开手翻了一个标准的白眼给她,说:“不是故意只是刻意,对吧。”尼尔斯揉着脖子,嘟囔着说:“谁叫你整天不收拾的,每次都要我帮你收拾箱子,就看见了呗。”

我没理她,下车往宾馆大堂走的时候,她又靠上来问我:“那只羊脂玉的镯子还有那个昆仑玉的手链是送谁的吖?”我彻底抓狂,看看大厅里人多的很,没好发作,只得小声警告她说:“老爸教你玉石知识不是让你来监视老爸的,你的明白?你再这么三八小心以后都不带你出门了。羊脂玉的镯子是给你的,一路上要是再表现不好就没你的事儿了。”尼尔斯一声低呼,就势从背后窜上了我的肩膀,我怕她摔着,连忙拿手托住她。她美美的在我背上趴着进了电梯,也不管旁边几个人在笑她。

晚上我带着尼尔斯去步行街吃了张飞牛肉面。

晚上从8点开始尼尔斯一直在电脑前戴着加长的耳机线跳舞,然后一身臭汗去洗澡。临睡前过来环住我的脖子,使劲亲了我一口,美滋滋的去睡觉了。

我坐在电脑前,心情有些复杂。同学群里又在八卦,居然还在评选当今几大校花。只听得谀辞如潮,吹捧盛行。我对着电脑屏幕苦笑了下,接到黄琴发来的消息,问我伤势好点了没,我坚强的回答说没事了。翎晚上是从来不在线的,除非是加班。她给我留言说看了我的小说,认为我小时候缺钙,长大了缺爱。

我反思着自己,真的很缺爱么?或许我在文字里追寻那些真挚而美好的情感都只是因为缺乏所以才向往么?我想了想伊,想了想小美和那些在我生命里曾经过往的女子们,想了想奶奶、母亲、舅舅、外公那些在我生命里刻下痕迹的亲人们,想了想老三、老大、易雁飞、亮亮这些在我生命里左右相随的兄弟朋友们。

我想,我是不缺少爱的。这些各式各样的感情,都曾经拥有过,甚至一直伴随着我。我不曾离去,也不曾舍弃过。翎或许是误解我了吧?我得找个机会跟她说明一下。

尼尔斯很快熟睡了过去,我继续在纸张上书写这一段美妙的旅程。笔尖触在纸张上圆润轻巧的滑过,文字如织布机下的胚布一般倾泻出来。我习惯在纸张上写字,用一支随便什么样的笔在深夜的纸张上书写自己的轨迹和感觉。有如绘画一般记录下过去时光的闪亮和阴影,它是这样的给我激情和温暖,让我能如此长久、如此深切的浸泡在温热的泉水里。文字就是温泉,绘画也许是熔炉。我学习过一段绘画,工笔画得挺不错,但是那种精神与现实的煎熬和错失灵感的懊恼让我倍受挫折。终于我放下了画笔,就此不再提起它。

快三点的时候我睡着了,有点打呼噜。尼尔斯爬起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我静静的睡过去了,尼尔斯知道我打鼾的时候捏下我的鼻子就会止住鼾声。我感觉她站在床前,站了很久才动手。尼尔斯睡回自己床上的时候顺手关了灯,很快,她均匀的呼吸声响起。

九点多的飞机,我们八点就到了机场,墨紫坚持要开车送我们到机场。

上了飞机才发现,都是熟人。这个空乘组曾经在九寨沟的黄龙机场陪我渡过四个愉快的day。啤酒喝了多少箱不记得了。每天上床都是被几个超级美女空姐连抱带拖弄上去的。悲剧的是,她们把我弄回屋后,都各回各家了,留我孤独半夜,想来觉得这帮小花娘们很是不够义气。

到了黄龙机场,玫正在出口等我们。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山区的柏油马路上,玫的驾驶技术在这个地形复杂的山区算是很好,转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从九道拐转过来以后,玫的脸色开始缓和,微微露出笑意。尼尔斯打开PSP又在和她的小怪物们鏖战。我斜躺在后座上点燃一根烟,顺手按动了顶棚的收幅电钮,顶棚慢慢向后缩去。尼尔斯兴奋地呼了一声,高举双手叫了起来:“玫阿姨,你真棒。”

玫侧转过脸微笑着看了尼尔斯一眼,把车开得更加平稳。我深吸了一口山里的凉气,发现这里的气温很适宜避暑。胳膊上的汗毛在我眼睛注视下慢慢地随着凉风舞动。

沟口的宾馆还是那个样子,走廊里总是有一股子洗不干净的羊膻味,尼尔斯捂着鼻子穿过大厅走进电梯。玫摸了摸尼尔斯的脑袋,将她搂进怀里。尼尔斯乖得象才出生的羊羔子,依偎在玫的怀中。宾馆顶层的房间宽大明亮,一道绿叶的屏障就在不远的天边,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及。

玫是一座镍矿的主人,我们在西藏就认识了。一晃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当年的模样。在西藏的那段时光里,玫找过我很多次,想审批一个矿的开发资质。我查看了所有资料以后,迅速地给她签了字。

在我的秘书把文件递给她的时候,她讶异非常。这是她在矿业开发路途上获得的第一份批文,这个签字是第一次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的签字。她在此后的几天屡次到办公室找我,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报酬。我都很不耐烦的叫秘书把她撵了出去。后来她通过我的一个朋友请我吃了一顿饭,饭局上她将一杯半斤的白酒一饮而尽,我笑着也将杯中酒饮尽。

从西藏走后在成都住院的那段时间里,陪我最久的除了尼尔斯就是玫了。在我昏迷的那段时间里,她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望我,亲自动手给我擦洗身子、给我放尿袋、换褥垫。长久得坐在我身边给我按摩手臂和腿,护士们都以为她是我妻子。

尼尔斯甚至也以为玫就是她的新妈妈,对玫百般撒娇依赖。可我醒了以后玫就来看过我一次,直到我出院,她再也没有来过。尼尔斯那段时间很怨艾,但是没有说什么,但我知道尼尔斯是从内心里喜欢玫的。尼尔斯在她小小的年纪里,除了偶尔会问下玫阿姨的行踪外,没有因为玫的事情对我提出过任何要求,这令我觉得非常诧异。一想到这些我内心里就隐隐作痛,难道是我的经历过早的让尼尔斯有了成人一般的思考和记忆?

对不起,我的宝贝尼尔斯。对不起,我亲爱的女儿。

中午胡乱吃了些东西,下午我们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了,手机上全是未接电话和短信。我叫尼尔斯赶紧和玫联系,中午说好晚上去吃木老寨的素食。我坐在阳台上一个个的回未接电话,直说得口干舌燥。玫带了些小食上来,等我电话打完。

花了将近二十分钟对付完这些未接电话,我从阳台回到房间。发现房间里温暖得很,下飞机就觉得有些寒意,这一下体会得更深了。我披了条尼尔斯的彩绵巾和她们一块下楼去吃饭。

从木老寨吃晚饭回到宾馆已经十一点了。我匆忙洗了个澡就上床睡去了。玫和尼尔斯在隔壁房间里聊得哈哈大笑,我本想侧耳偷听几句,但觉得疲惫不堪,一阵猛烈的困意袭来,立即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的时候,玫和尼尔斯都站在我窗前,一副担忧的样子。我头疼欲裂,身上酸涩难当。玫手上的温度计恰如其分的说明我正在发烧。

尼尔斯在房间陪我到十点,直到我打完点滴。随后带着玫帮她找来的美女导游姐姐进沟里去玩了。我躺在床上享受玫带来的五星级病房服务。桃子切成片一片片喂进嘴里,喝水都不用自己伸手过去。宾馆的点播台节目也很精彩,我和玫看了两部故事片和一部喜剧。玫被电影的情节感动得一塌糊涂,不住地抹眼泪,好在她平素不怎么化妆,脸上还算干净。当我看到孙红雷的闺女给他提前准备葬礼诵念那首诗的时候,我的眼泪也奔涌而出,玫哭得稀里哗啦,使劲扯着面巾纸。

在我离开西藏后的第二年,玫和一个四川的地方官员结了婚。说是某市土地局的局长,做了三个月鳏夫以后就娶了她,对她好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

下午三点以后房间里热闹了起来,几个朋友听说我到了九寨就开车来看我,给我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礼物和吃食。在县委上班的栗子兄弟还记得我喜欢吃县城老街的卤鸡,还专门买了几只给我送来。友情浓似酒,我饮了几口他们从老乡家里弄来的黄酒。不觉有些微醺。

尼尔斯进门的时候满地坐的都是人。大家之前都知道我未婚,这次见到我的尼尔斯,都吓了一大跳。栗子率先哈哈笑了起来,夸赞尼尔斯如星星闪耀、如明月娇美。然后谀词此起彼伏,把尼尔斯乐得个不知所以。需要说明的是,尼尔斯回来的时候,穿了一身当地的民族服装,果然是唇红齿白,明眸善睐。

夜间的歌庄盛会里,我们都玩得非常尽兴。我带头扭动着浑圆肥硕的腰肢拉着尼尔斯开始跳舞。尼尔斯的舞姿迷住当天晚上所有的人,不停地有哈达和鲜花奉送给我们美丽可爱的尼尔斯。她也不知疲倦舞了两个多小时。

回到房间,站在窗前望下去,篝火还未完全熄灭。一群舍不得散去的游客还三五成群喝着啤酒,聊得海阔天空。我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一口进肺,然后慢慢吐出来,看着烟雾随若有若无的夜风散失开去。

尼尔斯被玫带去隔壁睡觉了,玫双眼红肿,但是笑语盈盈。

早上起来,我还是浑身不得劲。尼尔斯过来陪了我一会儿,在我的催促下,她和她的美女导游姐姐一起进沟去了,玫也被我赶去和她们一块儿去玩儿了。

她们走了以后,我独自一人去了九寨县城。曾经在这里工作了一年多,再次回到这里,颇感有些亲切。我躲在车内的阴影里,看着熟悉的街区和景物缓缓从窗外掠过。

回到宾馆的时候,尼尔斯她们还没回来。我闲着没事,就步行到沟口去等她们。坐在沟口最大的旅游超市门口的台阶上看川流不息的人潮,现在时间有些晚了,人潮象归巢的蚂蚁一样纷纷从沟里往沟外涌动。

尼尔斯姗姗来迟,在我等得快睡着的时候,她象一只雨燕一样把自己投掷进我怀里。我被她冲倒在台阶上,她咯咯笑着把一串碎布编成的花环套在我脖子,然后大声宣布饿了。

晚餐是在一家小烧烤店里吃的,店子很简陋,只有一些简单的烧烤,但是的确很美味。看得出来,尼尔斯今天玩的很尽兴,脸红扑扑的,头发的碎丝黏在脸颊上她也不管。手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饰品,脖子上挂了七八条乱七八糟的项链,手腕上多了一个藏银的纽麻丝点花镯子。

回宾馆的路上,玫在前面开车。我陪着尼尔斯坐在后排座上,听着玫絮叨这一天的趣事和见闻。尼尔斯是倦了,靠在我身上呼呼入睡。我低头静静的看着她,紫外线带来的红晕从肌肤深处透了出来,说不出的娇嫩。我轻轻帮她拂去汗水黏在脸颊上的乱发,把她平放在腿上,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玫在倒车镜里显得眼睛很亮,她发现我正看着她,于是挤了下眼睛,脸上满是微笑。

次日早晨,我们如打冲锋一般起床赶去机场,正好在起飞前赶上了飞机。玫在我过安检的时候塞了张纸条在我手里,我和尼尔斯都是一直小跑着,等到了飞机上坐定了才有空展开看。

纸上触目惊心的写着两个字:遗憾!

尼尔斯把她的小脑袋凑过来想看,我连忙把纸条团成一团捏在手心,趁空乘来收杯子和餐盒的时候一起丢掉了。飞机到成都的时候尼尔斯给玫打了一个电话,关机。从表情就看得出来尼尔斯很失落。

双流机场总是很繁忙,飞往合肥的飞机照例晚点。我在候机厅等得有些焦躁,就顺着庞大的玻璃幕墙散步。一架飞机正好从跑道上起飞,机首呈一个优雅的角度微扬、姿态优美,好像一只从水面上掠起的海燕。很快,飞机消失在跑道的尽头,钻入云层不见了。

我看着飞机从眼前消失,心里感觉有些失落。这次的四川之行到底是对是错已经不能分说,我也不知道尼尔斯为什么会给自己安排这样的一次行程,我们横跨了大半个中国,从中到南,从南到西,又从西到东。在空中飞行的距离,已经几倍于尼尔斯骑鹅旅行记的总路程。

这样的跨越式飞行,在我从前的旅行经历中是从不曾有过的。我喜欢经济简约的短途旅行,飞机机舱的沉闷无聊和狭小的空间无一不让我觉得憋屈。我有段时间,总是在几个城市之间来回飞行。一般都是从武汉到上海,从上海到合肥,从合肥到长沙,最后从长沙乘火车或者自己驾车返回武汉。

尼尔斯跟着这段行程走过两次,由于暑假期间保姆换人又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她就随着我从武汉出发去上海。那是她平生第一次乘飞机,因此在飞机上表现得兴奋异常,飞机上的小食和舷窗外的风景都令她兴奋不已,以至于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将飞机上的小食带回去给她享用。

可能是年龄太小的缘故,离开芜湖以后,飞机还没进入正常飞行姿态她就开始昏睡,我抱着她娇小的身子,心中如波浪般翻滚。我盘问自己:我去哪里给她找一个安定稳定的家?去哪里给她找一份不再颠沛流离的温暖。

尼尔斯,你这个可爱的小东西,我拿什么来爱你?

飞机经停武汉,落地前尼尔斯睡醒了,嚷着肚子饿。我们就去餐厅吃了一碗热干面,尼尔斯吃得很香,一碗面呼呼啦啦一会儿就吃完了。我却没什么胃口,一碗拉面剩了大半。尼尔斯抓住机会严厉地批评了我的浪费行为,我虚心接受了批评,然后请她把我吃剩下的面吃掉以便纠正我的严重错误,尼尔斯象只骄傲的企鹅“哼”了一声,赶紧溜掉了。

到合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表弟开车来接我们去宾馆。尼尔斯一路上一直和表弟的女儿聊学校里的事情,她们两个年纪差不多大,都是准备今年上高中。表弟在合肥做装修,还算比较成功。弟媳是个千金小姐式的女子,但是对我这个表哥还是很敬重的,每次我到合肥都会和表弟一起来接我。两个孩子聊得热火朝天,三个大人也有一句没一句不紧不慢的聊着。

我手里一直捏着手机,手心里汗津津的,我从前座的纸巾盒里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我把电话簿打开又关闭,关闭又打开,心里很想给洋去个电话或者告诉她我到了合肥。尼尔斯忽然扭过头问我:“老爸,我们看了黄山顺便去南京玩一天好不好?”我一怔,说:“玩过再说吧,都快开学了哦。”尼尔斯“哦”了一声,继续和她妹妹海阔天空去了。

我手心里又沁出一层冷汗,假如刚才不是尼尔斯打断,我差点就拨出了洋的电话号码。洋其实是不知道我电话号码的,因为我这几年换过好几次号,而她换过的号码我却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神使鬼差找人弄来她的电话号码。

半年前,洋告诉我说她要结婚了,我还是象从前一样的缄默,什么也没说,甚至连祝福的话语也没说。几天后,无意中在她的博客里看到一句话:“亲爱的,我终于体会到当初你的疼爱是多么的疼多么的爱。可我现在要做别人的宝贝了。”我笑了,但是心里有点酸楚。

和她认识是因为她打错了电话。此后竟然莫名其妙联系了起来,断断续续的好些年。她是老师,有时候会用老师的口吻和我说话。三年见了两面,都是匆匆。那次她要听我唱歌,于是两个人大中午跑去KTV玩,一首《讲不出再见》竟然唱得两个人都是泪流满面。纷纷扰扰,最后终于还是分开了。

黄山天下秀,这句话是没说错的。我破天荒一直陪着尼尔斯从山脚爬到山顶。黄山已经不是第一次来了,第一次来黄山的时候口袋里一毛钱都没有,靠在山脚下帮人卖茶叶蛋混了几天饭钱。年轻真的太好了,随时敢一个人上路,随时可以去做一些现在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以随时死去,可以随时挥霍。尼尔斯在我前面快步拾级而上,我喘着粗气紧紧跟着她的步子。一路上喝了五瓶水,还是觉得热,觉得渴,但是肚子里的水已经能荡出声音了。

坐在山巅的顶,尼尔斯问了一连串的问题。我以打扇为交换条件,慢条斯理的给尼尔斯讲开了。冰镇的绿茶在山顶上喝下咽喉的感觉真是清凉透彻,脑子里也豁然开朗起来。

轩辕黄帝初见黄山时,便为之秀丽华美所倾倒。他带着容成子和浮丘来这里炼丹,终于成就了自己的不老之身,化成轩辕峰、容成峰和浮丘峰永久站在云端里。

“为什么人人都想自己长生不老?”我侧过脸笑着问尼尔斯。

尼尔斯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我就不想长生不老,到时候没老爸陪我了,他们大概都不怕孤单吧?”

“老爸,你想长生不老吗?”尼尔斯靠在我身上,闭着眼睛问我。她闭着眼睛的样子有点象翎。

我心里一酸,脸上却还是笑意盈盈。手里接过茶客递来的一盏清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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