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庄子》中畸人形象的美学意义

2011-08-15 00:45李思华
大家 2011年18期
关键词:形体庄子精神

李思华

《庄子》一书是哲学,更是文学。庄子用一己智慧无限充实地张弛其认知界限,表达着自己思维的独立。庄子的时代可以说是一个“人”沉沦的时代。面对此种沉沦的怜悯和感伤,是庄子哲学的情感之源。哲人的孤苦与文人的敏感交织于其激荡的心灵,缘于对这种生命情感的深切体验,他深邃地觉察到围绕人的存在所展开的种种人为和自然的桎梏,人难以逾越的界限,即人生困境无法也不可能予以彻底的解决。换言之,人之所以不自由,是由于心灵受到各种人生困境之束缚。为了改变此种困境,《庄子》中塑造了形形色色、形象丰富的畸人形象,他们作为庄子文学形象中的一种表现符号,构成一个有机整体,庄子借助于此传达出其深厚的美学内涵。

“畸人”出自《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於俗。”陈鼓应注:“畸人,同奇人,指不和于俗的人。”庄子所谓“畸人”乃是与世俗不同的“异人”、“奇特的人”。但他又是“侔于天”即与天“相等”,能够“通天道”(掌握自然规律)的人。要之畸人应包括两义:生理上畸形, 如形体丑陋、扭曲之人,即身体某部位偏离正常人之长相。其次是心理畸形,如精神病类的疯人。通俗讲,畸人是相对于世俗人眼中的正常人而言的。以此为标准,《庄子》中的畸人大致可分为四类:一是跛子。如《养生主》中右师;《德充符》中王骀和申徒嘉等。二是各种变形, 如驼背、无唇、形体上的扭曲等。《人间世》中的支离疏,《德充符》中西土跂支离无脤、瓮盎大瘿、《大宗师》的子舆、《达生》的佝偻丈人、《至乐》的滑介叔。三是纯粹的丑陋,即指怪异的唯一特质是在不美方面偏离了正常标准的人。如《德充符》中的哀骀它。四是心理上变形的疯子、强盗(也是疯子的一种)、社会越轨者。《人间世》的接舆、《杂篇》的盗跖等。一个个畸态各异,形象丰富。

庄子为何青睐于畸人形象?畸人身残受人歧视,在人世间常遭受数倍于常人的艰辛与苦难,庄子立足人间、以其独特的哲学视角,有意“审丑”,颠覆世人在“与接为物,日以心斗”的过程中僵固的是非美丑观。故畸人在庄子笔下并不可厌,反而可爱。实际上提出人生在世,究竟首先注重内在的精神修养还是应该注重外在的形体修饰的思考。当然,倘若是天纵之圣,秀外慧中,既有清秀奇伟的外貌又有颖慧明哲的内囊,那再好不过。但往往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不得已只能二者择其一时,究竟该作何选择呢?不言而喻,一个人的形体皮囊不足百年就会衰亡腐烂,但一个人的精神业绩却会传至千秋万代。孰轻孰重,岂不显然?

故庄子的笔下, 畸人都变成了哲学家,一种哲学原则的化身。庄子完全打破思维定式束缚,而从多尺度对事物作多侧面、多角度的透视,想象出一系列外貌奇丑或形体残缺不全而“德”又极为充实的人。如《德充符》中写道:“豚子食于其死母者……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小猪吃奶,发现其母已死就惊慌跑开,此因母猪已无生气,小猪们爱它们的母亲,不仅是爱母猪的形体,更主要的是爱充实于形体的精神。“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使其形者”即精神。又如“瓮盎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一个长相奇丑之人游说齐桓公,却得到了喜爱和赏识,他以精神的美战胜了肉体的丑。庄子不仅借此揭示了当时人们所处的生存困境,也通过与拘泥于形骸之见的形全而德亏者的对照,重神轻形,遗形取神,体现出不同的审美价值取向。这一类形象的成功构想又直接影响了两千多年来中国绘画以及文学作品中对仙人或得道高人形象的塑造,“这发明权原来是属于庄子的”。而这种原则却是常人极为害怕或者说是要竭力避开的。正如在西方文学中的同类符号一样,疯子和愚人的话是受到尊敬的,甚至是令人敬畏的。在庄子这里,畸人形象亦受到一如既往的文化保护。庄子希望人们有勇气“成为”畸人或同意畸人的观点。于此,我们能以顺其自然的态度,用顺其自然的方式行事,就会相对接近并能够理解《庄子》中的诗意关怀。

“畸人”形象在《庄子》中多次、连续出现。这些“畸人”都被赋予了一个突出鲜亮的特点,即外在的貌丑与内在的德美统一为一体,且相貌之丑恶达到了丑之极点,品德之美好也达到了美之极致。这种把形丑之极与德美之极集于一身的人物形象,表现了自己独特的美学观点。庄子看到了人的内在精神美能够压倒和克服外在形体的丑,“形骸之内”的美高于“形骸之外”的美。在追求着个体人格自由的庄子眼里,就连汲汲于仁义、不懂自然无为之道的孔子,虽然形体健全,但较之于缺少一只脚,而懂得自然无为之道的“兀者叔山”,在精神上也是遭受了无可解救的“天刑”的。在庄子眼中,这种精神上的残缺远比肉体上的残缺更可悲。徐复观先生说:“《庄子》一书中,凡他所假设出来的残缺丑陋的人物形象,无非借此一反映所蕴藏的意味之美,灵魂之美。而意味之美,灵魂之美,才是真正的艺术之美。”可谓深得庄子畸人之美的底蕴。

《庄子》中甚至还有取消美恶(丑)是非的思想。如《天地》就提出“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既然世间万物皆无所谓是非美丑,那么面目丑陋肢体残疾的“畸人”也就无所谓丑还是美。因此,在庄子才可能有对“畸人”的赞“美”,“畸人”才成为庄子笔下理想人物形象。正常人与畸形人、美与丑都只不过是庄子所谓“道”的“物化”现象,本来就是同一回事,没有什么差别。即使在别人看来美与丑是有差别的,庄子仍说:“吾恶能知其辩!”

于此衍发出庄子迥异的美学思想:审丑之心。美丑在现实生活层面上是真实存在的,虽有主体的鉴赏差异和不同的审美情景导致的相对性,但是美与丑的对立是绝对的,丑的自丑美的自美。现代意义上的丑未必对人类有害,而庄子追求和欣赏的是外丑而内美,即形式和内容、外表和本质极不和谐的矛盾对立美。他把美与丑极度夸张地结合在一起来表现他的审美个性追求:精神美高于一切主宰一切,外表美无足论道,越丑越美。畸人从外表形象上不堪入目,但庄子认为他们可排仲尼,折子产,这种情形,就是庄子所谓“化腐朽为神奇”,表明他“德不以形贱也”的思想主张,亦即“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精神内美可以抵消形貌外丑,得道之谓德,道德充实,可以化缺为全化丑为美。

由此可见,“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恑谲怪,道通为一”(《齐物论》)实在是庄子不得已的说法,齐万物等生死都是为宣扬任由自然、任由大化的思想。陈鼓应说:“《德充符》篇,主旨在于破除外形残全的观念,而重视人的内在性,借许多残畸之人为德行充足的验证。能体现宇宙人生的根原性与整体性的谓之‘德’。有‘德’的人,生命自然流露出一种精神力量吸引着人。”美丑得以转化的原则就是在心灵层面上消除一切差异,顺应大化而自然无为这就是庄子所说的“道”,即宇宙人生的根源。所有的美者,所有的丑者,一旦进入“道”的境界,一齐都进入了大美,都是大美。庄子为美丑找到了形而上的标准,在他看来,这是划分美丑的最高标准。

庄子以道为根本,他把个人放于天地这个大背景中,而不仅仅是社会背景中。“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大宗师》),便使“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知北游》)。他的辩证的美丑观和遗形取神的思想,打破了我们传统的思想原则,改变了传统的审美观念,开辟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奇怪异的审美世界。在中国美学史上,庄子第一个将美的意义赋予丑的形象,丰富了古代美学的表现领域,深化了传统的审美趣味,对后世各个艺术领域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1]王叔岷.庄学管窥[M].中华书局,2007.

[2]陈鼓应.庄子浅说[M].上海:三联书店,1998.

[3]崔宜明.生存与智慧——庄子哲学的现代阐释[M].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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