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孜,萨孜

2011-08-15 00:49方如果
西部 2011年23期
关键词:驼队巨人骆驼

方如果

这是2009年8月托里谷地一个炎热的初秋。在大多数这样的日子里,孤独的牧人会听到湛蓝天空下百灵鸟的鸣叫和身旁草丛中蚂蚱催促岁月般的嘶嘶声。这种景象在萨孜草原已经重复了几千年。

对萨孜草原的赞美我不再重复,前人对这片草原的描摹已经无以复加。有人说,好于山的只有山,第一次看见萨孜草原时,我想说,美过草原的也许只有草原。

萨孜草原壮阔高贵的美并无意挽留那些极尽华丽的溢美辞藻,然而它确实令无数权贵英雄尽折腰。芳草下面厚实的黑黝黝的土地,已经不仅仅是春发秋收的土壤,没有一个牧人会同意你翻动哪怕一土。他们先民的骨血,他们前辈的生活,他们祖先的灵魂,深植在这里,成为草原生生不息的根本理由。

萨孜草原上分布着数十座土墩墓,由黄土砾石垒聚而成。按照草原民族的习俗,埋葬一个人的时候,亲人朋友每人驮一马褡子土石,墓制的大小由此决定。万户长和千户长的墓葬,也就一眼就能看出来。不过也有例外。据说在古代,游牧部族在埋葬为部落利益而战死的英雄的时候,会把同一氏族的人掩埋于一个土墩墓内,这样在墓葬的形制上,他们就享有高于每个人身份的级别。萨孜草原大野无涯,百里芳菲,我不知道安眠于地下的亡魂有过怎样的身世,也不知道不同身世的人在地下是否会有不同的灵魂级别,只是现在,我从他们身边走过,看到同样的牛羊在吃饱了以后,散乱地俯卧在那一个个高起的土包上,同样遍布墓丘的,还有几株迟开的野花和大大小小的盗洞。

当然我知道,能够埋葬在萨孜的先民,他们都是幸运者。按照草原的法则,只有生前属于草原的战胜者和拥有者,才可以在死后继续占有一方草地,而战败的一方,要抬着他们战死的勇士无条件地离去。

听老人们讲,和几十年前比,每一个墓都变小了些。岁月消磨一个大墓和一个小墓的时间就这样区别开来。黄昏时分,大的土墩墓与一座山包相似,而小的则如相邻不远的毡房。老人说,听说最大的墓里埋有四五十人,小的埋有十几二十人,还有一些大墓,埋的是巨人,巨人的脸盘像洗脸盆那样大,手臂有两米长,腿有四米长。他们说这些巨人活的时候,住的都是大山一样的毡房。哈萨克老人在讲起巨人故事的时候,会特别强调加依尔山脉和玛依勒山都有这种墓葬的存在,并且说明这些不是传说。1961年在修铁斯巴汗水库时,曾挖开了一座土墩墓,墓里的人穿着铜盔甲,腰佩铜做的箭头,还有铜做的马,都比现在的要大。据说,相隔不久,多拉特乡的加拉恩阿什村也挖开了这样一座墓,巨人骑的马,体格硕大,马头上两边戴的“圭根”,有五十厘米长,现在马所佩带的“圭根”,也就二十厘米左右。

据说当时现场有很多人都看见了这些出土物品,但在文革时候,这些墓葬物品都被损毁、遗弃了,现在它们只存在于当地老人们神秘而严肃的话语里。

当地学者有一种说法,认为哈萨克族的祖先体型比现代人的要高大,他们列举过去留下的医学典籍,以此佐证巨人存在的可能性。

在萨孜,我没有看到传说中巨人的遗物,却看到了传说中草原最强壮的骆驼的头骨架。

流传的故事说,哈萨克英雄哈班拜在配合清朝军队与准噶尔人在托里一带打仗的时候,因为后勤需要,派遣驼队从博乐那边驮运粗盐,回来走到萨孜湖附近的山地,人马和驼队都极度困乏,不巧天上又下起了瓢泼大雨,装盐的口袋打湿以后重量增加了很多,所有的骆驼极尽艰难却依然不停地行进。

驼盐的队伍中,有一匹最强壮的骆驼,它驮了四十个盐袋子,比其它骆驼整整多出一倍。由于山路突然下雨打滑,这匹英雄骆驼在萨孜附近的山地一个闪失,摔倒的时候腰骨在重压下折断了。哈班拜得到消息,亲自赶过来,把骆驼的头割下来,放在萨孜湖附近巴尔鲁克山一个山崖的洞里,此后这座山被命名为“吐业巴斯”,就是骆驼头的意思。我曾在一个初冬的日子专程去吐业巴斯寻找过这个遗存,因为在更早的时候,在《哈萨克族文化史》里,苏北海老先生就已经记述了这件事件,他由此考证了哈萨克人进入托里一带的确切时间。我去了吐业巴斯,才知道这里确实是一处再好不过的冬窝子,一条河水蜿蜒流过灌木丛生的山谷,那只英雄骆驼巨大的头骨就安放在河边陡峭山崖的一个浅浅的凹台上,如果不借助工具,人应该接近不了那个地方。英雄骆驼滑倒的地方,小山一样的盐巴倾倒出去,成为一片盐碱地,现在有一个叫阿什勒的牧村就在这里。阿什勒,哈萨克语的意思就是盐碱地。老人流传的故事说,哈班拜对英雄骆驼的死悲痛不已,为了缅怀它,他亲自把驼队驮来的粗盐全部倒进了萨孜湖,原来一直是淡水的萨孜湖从那以后就有了淡淡的盐味。就这样,英雄骆驼和它的驼队最后的一次奉献,萨孜草原的牧人和所有生灵享用到了今天。

哈班拜是阿布赉汗的最后一个英雄,现在伊犁那边有一座叫哈班拜的山,是专门纪念他的,阿肯中也传唱着许多关于哈班拜的歌。哈萨克人转场途中遇到灾难险阻的时候,就喊部落英雄哈班拜的名字,以祈求获得力量与平安。托里一位叫肖开提的老人告诉我,塔城著名哈萨克人物巴什拜,就是哈班拜的侄子。

中午,在库勒潘家简单吃了塔巴馕,喝了奶茶。家里男主人去库甫购买一些越冬的生活用品还没有回来,他们的两个儿子在清理物品。库勒潘告诉我,这个毡房就要被拆掉,绑在门口的那两峰大骆驼身上,他们要告别萨孜,慢慢地前往加依牢的秋牧场,然后在九、十月间,进到玛依勒山拉巴一带的冬牧场,度过整个冬天。

这一次我在萨孜只停留了一个上午。这一天,天气晴朗,阳光正好,远处玛依勒山坡的牧草开始由青泛黄,湿地的草场依然醒目地绿着,这样便引来了更多的牛、马和羊群。去年还是自然流淌的那一眼泉水,已经用水泥建成了一个池子。我担心粗糙的砌砖人会不会因此阻断了地下的水脉,专门走过去看了看水流,还在池子边上用力跳了一下,看到池水立刻冒出了几长串水泡在平静的水面炸开后,我才放心地走开。

这些年我喜欢看萨孜的云,尤其喜欢站在加依尔山的远处,比如庙尔沟的某一座山包上,在雨晴不定的黄昏,欣赏托里谷地流云飘过萨孜时,那唯美的堆积和烈焰般的彤红。萨孜上空的云,和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确有不同,它的黑像蓄满闪电的深夜,它的红又似乎来自古老生命的灵魂,虚无地宣泄扭动,燃起,熄灭。牛、羊、骆驼、人面狮身、汽车、房舍这些景像,在匆匆流去的云霞之间,不断地浮现消散。而此时,萨孜,在云的下面,那个一切纷扰灵魂的安息之地,草原悲欢生活的上演舞台,我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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