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语的神龛

2011-08-15 00:49阿库乌雾
西部 2011年3期
关键词:祖先生命

阿库乌雾

母语的神龛

阿库乌雾

神龛

用山风,用羽毛,用美酒,用纯洁的格言和柔韧的炊烟,将你搭建在我们的头顶上,让流云成为朝圣者,祈福如滂沱的雨水。这时候,经书仿佛层层叠叠的悬崖,用深邃的刀锋和诡秘的愿望让委琐的灵魂猝然而去。

神龛是登天的阶梯,所有的残忍都将通过神龛一级级爬上更高的残忍。神龛是起航的船舶,但它同时又是灵动的船桨,随时可以离开船体,让自己返回生命的原点。神龛是个虚实自如的驿站:虚时,神龛是落叶上遗存的生命的残脉;实时,神龛是一根点石成铜,点铜成银,点银成金的魔棒。

神龛是房内的胎盘,房屋是大地的精囊,一切生命诞生于严格的禁忌。于是,原始禁忌成为文明种子的催化剂。阴阳是一切生命禁忌的起点,雌性生命比雄性生命更为深邃和坚韧。所以女人禁止爬到屋顶上去,禁止爬到神龛上去,禁止触摸男人高傲的发髻。因为贪婪是女人的身姿,那些房屋,那些道路,那些飘飞的欲念,那些声嘶力竭的情歌,那些学着獐子在哪里投宿就会有毛发脱落在哪里的男人的传说,那些以打猎为名出去培育野果的男人,都是脱色的毡子和多产的女人生养出来的孽种。女人却继续以生养证明自己身体的神圣。

神龛,你用空气和雨水写成祭诗么?你用自己的脚印去清点星星的微笑么?你用冰雹和爱情向人间复仇么?你让阴谋和火把在天空燃烧么?在你那青烟般遥远的佑护下,我们成功完成了连体婴儿的切割手术;我们勇敢拦截了麻风鬼的侵扰;我们悄悄根除了狐臭病的纠缠;我们还要让可能从身体的隐秘处萌芽的一切生命的堡垒和罪恶的意念,像山蘑菇一样腐烂在山林中。然后我们期待那些莫名的哭泣和祈祷的身影仿佛洪水般潮涌而来。

我们是麻木的蜂蛹,我们是天然的食品,我们又是食肉的动物。

神龛是死去祖先的餐桌,神龛是子孙继续交欢的木床。

蛇图腾

我总是以为,蛇的毒性是最让我的祖先惧怕同时却又莫名渴望的能量。但又难以想象,几乎每一个脚印都带着剧毒的民族,却在蛇毒的诱惑中生存了千年;几乎每一页纸张都浸渍着蛇毒的巨著,却在历史潮湿的意念中逐页腐烂。

蛇一定是龙的祖先,龙是蛇虚构的梦的变种,变种之后的蛇与梦是否可以一次次地交配下去,继续制造第三代或第四代或第五代变种?没有人可以回答如此荒谬的问题,只有变种本身是真实的。

传说中有毒蛇爬进婴儿的嘴里,当母亲发现后抓住蛇尾往外拉时,却将被蛇死死咬住的孩子的内脏拉了出来。这血腥的场面成为历史的插图,潜藏在兽性与人性较量的历史的缝隙中足足千年。于是,我们的口述史中出现了第一条吸食过人的血肉的蛇的变种。从此,我们禁止食用蛇类,默默旁观那些中了蛇毒的兔子在原野上疯狂地奔跑,静静倾听那些巢窠被毒蛇强占,卵丸或小鸟被毒蛇吞食之后侥幸逃离的母鸟,在那光秃秃的树上发出干枯的呻吟。

据说蛇的血液是冰冷而带着锋芒的,我的母亲只好把我生在龙年,可我一直弄不清楚龙是否有血液。我一直难以确定我身上流淌的是人血还是蛇毒。我只知道我那软弱的祖先难以接受如此冷酷而残忍的后嗣,于是,我被命名为“龙体”的名字变得真实而虚无。当然,蛇与人最终的分离,在我身后,成为人的梦想中一个美丽的季节。

父亲死前的教诲:看到两条蛇在十字路口交尾,你必须把它们双双打死,然后分别放在道路两边,谨慎地从中间通过,这样,你就不会失去性的能力和繁殖的资本。

母亲缝制的冬衣:要是在山上看到蛇爬树的话,你必须迅速将衣帽抛到树顶上,比蛇抢先占领树巅的制高点,蛇就会丧失斗志,温顺而遥远地陪伴你跨过一个冬季。

蛇把毒液喷吐在树根上示意:我拒绝美丽,我拒绝财富,我拒绝爱情。我的生命就是以毒为爱,以毒为美,以毒为力;我的财富就是不断摆脱生命的旧壳继续新的旅程;我的爱情就是让所有的生命拒绝我从而拥有我。

如果可能,将一条毒蛇风干,然后把它做成笛管吹奏,一定能陶醉世界上所有长了毛孔的生命!……

熊图腾

在冬季里,渴望追寻熊的踪迹,摹仿熊越冬的本领,纯属一种妄想,因为真正的熊早已进入冬眠。于是,我再次回到经典中,与那深藏在史诗里的熊祖先展开了一场神秘的对话。

你强占过我祖先的女人,并用你肥沃的药掌救治过我那无能的祖先吗?你抛弃过自己的妻儿,在远行中遭遇强敌之后躲进山洞直至在自我吸吮中偷度余生吗?你的胆汁如此苦涩,如此名贵,正是在森林中受到惊吓后酝酿而成的吗?你的皮毛如此坚硬,如此深厚,是因为你没有机会见到阳光,穴居的寒冷和野处的艰辛造就的吗?我听山里的猎人说过,你的鼻梁是你致命的部位,有懂行的猎人击中过你的鼻梁吗?我在经书中触摸不到你的鼻子,当然也无法敲击你的鼻梁,我在经书中常常上当受骗,你若是与我有血缘的联系,你能将我营救出前人的陷阱和经书的牢笼吗?

自古以来,你一直默默地沉睡在温馨的典籍中。如今,我无情地将你刨掘出来暴露在时代荣辱的强光下,自私地将你置于生命残酷的天平上进行考量,你会有被剥夺尊严,遭受空前侮辱的感觉吗?你的熊爪还能有力地抓紧时间的拐杖,与我一同继续生命独立的行程吗?你的双眼还能感光那些拥有天然光泽的物质,继续照亮自己也照亮周遭万物的未来吗?

爬行是你的天性,而直立行走是我生命的骨力,如果我们真的有着什么幽古的渊源,那我一定不属于你亲自播下的种子!

因为,我的本性拒绝爬行!……

鹰图腾

鹰是最能证明天空浩瀚无边和心灵通脱旷达的飞鸟,我们在史诗中以对远古雄鹰的命名来完成自我命名。从此,祖先和鹰联袂写下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历史壮歌。

在我们的观念中,杀死一只鹰的罪责远比杀死一个人的罪孽深重得多。于是,我们即使因为过分的寂寞而不得不杀人,也绝对不会萌发杀死一只鹰的邪恶念头。其实,雄鹰从本质上就是一种独具杀伤力的武器,这种特殊的有血液、有翅膀,且能制造无数恐怖故事的武器,既属于鹰自己,又属于人类。

我们曾经长久地处于仰慕鹰的翱翔,恐惧鹰的残暴,陶醉鹰的神话的时代。于是,我们从猎人变成了猎物。我们曾经长出过鹰的外形,具备过鹰的品质,获得过鹰的性格,经历过鹰的厄运。由此,我们遭遇了太多的艳羡和妒忌,仇恨从此与我们结伴而行。

其实,鹰只不过是一种长有强健的翅膀的虫而已。并且一旦长出翅膀,鹰就会立即丧失掉虫的爬行本领和寄生能力。在无终的妄想和蒙昧的自恋中,鹰仿佛被拔光了羽翎,鹰依然高傲地孤立于峰尖,在凛凛的传说之气的沐浴下,逐步风化为奇异的石笋。据说,故乡河流中发光的卵石都是由那些来不及孵化的鹰卵变成的。

在一朵云影的提示下,我径直走到那条从史诗中流淌而来的母亲河边,慢慢拣起被河水塑造过的形形色色的卵石,抚慰一道道刺眼的伤口,回想一次次致命的跌荡,体味脱胎换骨的欢欣与惆怅,感悟生命世界的古老游戏离我们并不遥远。

蛙图腾

曾经启迪过人类语言生命大智慧的神蛙,如今却永远翕动着喉头,用单调而无力的愤怒,并作为人类的终极诅咒者的身份,与人类相伴而生。也许是人类甘愿接受神蛙世世代代的诅咒来暗自忏悔自己对生命世界犯下的难以饶恕的罪行吧。

在接受神示走向文明之旅时,蛙早早起程,经过山林崎岖坎坷的艰险之路,蛙遭到了野蛮巨兽的无情践踏,蛙疼痛难忍,蛙奄奄一息,蛙却并无怨言。可蛙寄希望于已经被动物们抛在最后的人类能赶超那些野兽,成功获取文明的圣露,顺利走向文明的终点,并请求人类带自己一路前行。但天神并没有给人类回报和拯救神蛙的机会,而神蛙又无法彻底摆脱作为蛙类的天然局限。欺骗从这里起源,从此,蛙对人类耿耿于怀。

人类为了遮蔽或遏止自私与内疚发出新芽,就让神蛙与神人在传说中走向平等。于是,蛙因为神示过人类而又被人类欺骗,从此与人类结下不解之缘。并在属于人类的历史叙述中获得了智慧之神的地位和荣耀。但是,蛙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心中唯一的信念:永恒的诅咒!蛙似乎深谙诅咒在获取历史生命时的意义,蛙甚至担心自己因为放弃诅咒而被人类忽略,丧失已经拥有的神蛙的名誉和地位。

蛙与人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在陆地上发生的,谁要是看不惯蛙诅咒人类,谁要是大胆地吃掉蛙的声音或肉体,谁就吃下了那千年的诅咒,谁就会中毒身亡!蛙,祖先是用它那独特的声音符咒去命名的。蛙是祖先在动物世界中遇到的最具语言神性的动物之一,蛙是祖先自己设计的温柔而阴毒的语言的敌人。

也许,蛙是另外一个没有获得语言生命的部落的代称!……

猴图腾

猴,里里外外的确与人相似之处太多,但是在史诗中猴只存活了十代,十代之中猴有完整的谱系和清晰的源流,且对猴的命名和猴的谱系的传承都是由人来完成的。史诗中明确表述,活到十代,猴开始走上消亡之途,并且是猴与猴自相残杀而导致猴种的最终灭绝。

那个黄昏的天空,晚霞和蝙蝠十分生动地见证了猴类在人的误导下自我屠杀,鲜血变成美酒,鲜血染红山花的悲壮场面。那时因为狂猴们繁殖迅猛,霸占了大山、森林和山泉,还要霸占山民们的妻子和女儿,试图要用猴种来替换人种的缘故。

而我们的周围,眼睁睁还有如此繁多的稀奇古怪的,要么红鼻子,要么红屁股,要么红眼圈,要么红胸部的猴类,还继续在世界各地生存着,喧闹着,嬉戏着。是史诗在撒谎,还是猴种起死回生之后又嫁接到哪棵生育力旺盛的野树上而生生不息了呢?抑或是古代史诗之猴与当下世界众猴并非同根同类?

无论是传说中的猴,纸张里的猴,岩壁上的猴,梦境内的猴,无论是公猴、母猴还是子猴,在身体和行为上,与人类祖先最为接近的有二:第一是手掌,第二是性交的方式。直立行走,用手掌劳动或抓取食物养活自己;性欲旺盛,从尾交到面交而繁殖种群,这大概是猴与人本能的相通处。

在生命的石梯上,我们与千千万万的动物和植物结伴攀登过。那些曾经与我们休戚与共的兽或物,如今我们遗忘殆尽。但是,我们却将“猴谱”深深地刻写进关于生命起源的史诗里。

据我的母亲说,我刚出生时有一只手掌形似猴掌,可我的母亲居然忘记那是我的左手掌还是我的右手掌。

“乌哲惹”雪族

我说的“雪族”完全可以当成“血族”了,因为彝族人的根骨观念和血统意识就是从“血族”神话起步的。包括世间生物的出现,生命的诞生与演绎神话,从人类拥有能力不断主体性地追问生命的源流与因果之时开始。祖先对人与周遭生物链之间渊源关系的探究和叙述就从未停止过。

“乌哲惹”的“乌”彝语称为“vo”,有雪、掌、飘飞、浮游等义项;“哲”彝语称为“nre”,有支系、脉络、类别等含义;“惹”彝语称“sse”,有儿子、子女的意思。合起来可以翻译成“雪族”、“雪子”、“掌类”等。彝语中“掌”与“雪”同音。在彝族史诗《勒俄特依》的表述中,有“黑头草”等六种无气血的植物和“熊”等五种有气血的动物,十一种动、植物,再加上“人”共计十二种最早的生物种都是从“红雪”中诞生和演化而来的记录。当然,没有微生物、有机物和无机物的记录,祖先用肉眼看不见的事物,大概都归结为有关生命现象表述中最神秘的部分了。

将生命的滥觞归功于一场铺天盖地、神秘诱惑的“红雪”,这个民族的历史注定插上神性的翅膀,隐喻便成为了彝族人母语文明的骨质和品格。将“红雪”与“野火”在史诗最精彩的细节里混同,万物的色彩与内涵在冥冥中定义,燃烧便成就了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对生命的起点与归宿的诗性思考,树立了这个民族继续存在的理由和永久不灭的理想与尊严。

雪,可以飞翔,族人在渴望飞翔中繁衍;雪,可以化成江河,使祖先找到大地的源泉;雪,可以演变为鲜血,成为生存的本能和灵肉的动脉。十一种生物伴随人类诞生;十一次伤痛在记忆中凸显;十一条道路从荒野走向人间;十一种符号预示祖先正在告别野蛮的山谷。祖先是第十二类生命,祖先把自己的生命编码到自然生命的图谱里,可进可退,可攻可守,预示自然生命的天伦中人类的卑微与人类的伟大并存的定律。于是,祖先在走出自然与回归自然中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文明。从此,确定了族人智慧中奇数的生命根基和哲学内涵,从此,对于世界的思考多了一种数字的方式和理性的载体。

我莫名期待:生命的雪崩自天而降,万物将再次返回母体,宇宙将再度归于寂静!……

“舒菲”禁忌

家中喂养多年的老母鸡突发奇想,将自己正在孵化的鸡卵一一啄破,让那些还在蠕动中的未成型的小鸡提前暴露于世;父亲的猎狗无所事事,把主人丢弃的木桶竹箍戴在脖子上,骄傲地向主人摇晃着尾巴讨宠;毒蛇或青蛙爬进家中内屋,要求与女主人同床;野猫发情却找不到自己的性伴侣跑来与家猫交配;让妻子彻底失望的男人,梦中偷窥到自己的妻子与自己剽悍的坐骑动情地交欢,却对那雄性的骏马无法产生仇恨;深山里同氏族男女疯狂地相爱,双双在月夜私奔,双双在森林里殉情,从此那片森林无比茂盛;一聋哑女人未婚产下一男婴,刚落地就开口讲话:妈妈的子宫太黑暗了!

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是因为有“舒菲”(shufi)鬼作祟人间。于是,诗人和祭司的职责永远神圣而伟大。

大山中那些娶了外族女人为妻的男人和嫁给外族男人为妻的女人,据说常常做噩梦,我真想知道那些噩梦的内容是否像战争影片中的情节那样荒诞而精彩?他们的行为是不是也有“舒菲”鬼作祟的缘故?我想记录那些与我此生无法割断关联的人们的每一个噩梦。因为我想知道:当一条小河逐渐变成一条大河时,是一条大河淹没一条小河还是一条小河自己长大了,成了大河?历史的伦理变幻莫测,我只有让记录也变成一条永不枯竭的河流,伴随历史而行。

我深信,对于“舒菲”禁忌的记录,就是对世间生命本性中的超越性的体验与可能性的尊重。“舒菲”禁忌就是人对自己欲望的无限性的遏制和道德性的诉求与建构的产物。

我必须承认,我的记录本身也将成为一次次是是非非的“舒菲”的行径再次被记录。

“玛嘟”灵牌

一棵生长在波光荧荧的天河里的绿竹;一条被神秘的语词抽空了血气的小路;一把能劈开灵肉联系的锋利的斧头;一尾没有翅膀却能在云海里自由翱翔的小鱼。其实,“玛嘟”灵牌是不能由子孙信徒们进行肆意评述的神圣的灵物,是一节竹根穿上语言的甲胄之后重新踏上生命的途程去完成特殊使命的经历,是灵魂的符号与符号的灵魂合一的生命永久的符号。

“玛嘟”(ma ddur)灵牌,在彝族母语中又称为“尼具”,是毕摩在老人去世时用圣洁的山竹根经过仪式经诵的洗礼后做成的死者灵魂的象征物,汉语可以叫“灵牌”。祖先设计“玛嘟”灵牌,是承认万物有灵且灵魂不灭的祖训么?是在忏悔自己对死去的亲人们的肉身的残酷与无情么?是为了生者的利益试图彻底清除逝者在世间看得见的或看不见的痕迹的举措么?是为了世世代代向子孙传授祖先对待生命的态度和理解生命的方式么?

我们知道,“玛嘟”灵牌,放在家中时,整个家庭就必须洁净无污;“玛嘟”灵牌,送进岩洞时,那岩石就会变得坚不可摧。我们让具象与抽象混同划一,我们拒绝通过坟茔来记载过去,我们擅长借助物象来提炼人的历史。由此,我们原本沉重的历史,仿佛竹叶一样轻盈;我们深不可测的记忆,犹如雪花一样自在消散。我们将生命的虚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我们是一个崇拜云彩和羽毛,乐于迁徙、善于求变的族群;我们又秉有一颗崇尚大山,崇尚根基,崇尚持久的不屈的山魂。

大西南原始森林里有无数知了脱下的旧壳在山风中鸣唱;大西南彝族人家家户户都有“玛嘟”灵牌在默默地等待超度!……

“觉毕且”活送灵

自从我们的先民由“影子”联想到“灵魂”,并用“影子”命名“灵魂”以来,“影”与“魂”再也没有分离过。我的族人从此便拥有了自己的灵魂生命。而且制订了一套关于灵魂生命的十分完整的法则,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灵魂学说。当然,这套学说在传承和实行过程中也常常遭到误读、篡改直至面目全非。

“觉毕且”仪式,就是这套灵魂学说中最为重要的内涵和戒律之一。“觉毕且”是指老人还活着就把其灵魂送归祖界的意思。主要出现在那种老年夫妻的某一方已经去世,且活着的一方也已是年逾花甲,而其家庭成员又多病多灾,特别是后代子孙不康宁不昌盛的家庭里。依照彝族“前辈不去,晚辈不兴”的生死哲学,为了子孙后代繁荣兴旺,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子孙们在毕摩祭司那里测算好吉日,邀请世袭毕摩祭司做“尼木措毕”送祖灵仪式,将这个还活着的老人的灵魂抽绎出来,与其已经死去的配偶的灵魂一同进行超度,双双送到传说中的祖界圣地的仪式,直译作“活送灵”仪式。

我总觉得,我的祖先传下如此奇异的习俗,是由他们对生命现象有着深透的领悟和彻底的达观带来的。让人们活着目睹自己葬礼的盛况,感受生命被语言的符咒装饰或切割的真实,体验死亡被文化之后的游戏的乐趣,还真是一件难得的惬意之事。相比之下,当下我周围的人群,除了无止境地对名利的疯狂追逐,除了对物质生命永久延续的强烈欲望,谁还能够敢于面对生死的话题如此坦荡和无私?!

我家中那位九十高龄的老母亲就是在七十岁那年进行“觉毕且”仪式的。据毕摩祭司说,凡做了这个仪式后的老人,一般会导致两个结果:一是很快去世,最快有七天的,有九天的,也有一年半载后去世的;二是做了仪式后寿命会更长。我很幸运,我的母亲是第二种结果。但是,一旦做了“觉毕且”仪式之后,老人在衣食住行上就有了很多限制。根据毕摩祭司的说法,这样的老人的灵魂“三天在地上,三天在天上”,所以必须保持洁净,否则,会玷污上界祖先。我的母亲为了子孙们的康宁,忌口忌得很认真,所有动物的内脏都不吃,所有雌性动物的肉都不吃,所有病死的动物的肉都不吃,所有昆虫类的肉都不吃等等。

然而,这些经过了“觉毕且”仪式之后活得长久的老人也有他们的苦恼。特别是当他们遭遇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不幸时,他们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那失去的黑发亲人的生命。只是,上天祖先没有感应他们符合人伦的要求。

如果我和妻子能够活到花甲之年,我想我会自己邀请毕摩祭司为我们夫妻双双做一个“觉毕且”活送灵仪式,开创夫妻双方都还健在就自己为自己送阳魂的先例。因为,我无法确信我们的后人是否懂得或愿意在我们死后为我们举行“尼木措毕”送祖灵仪式,将我们想顺利回归祖界的灵魂进行超度。

无论送阴魂还是送阳魂,世世代代传承着为父辈祖辈送魂的目的只有一个:让自己昌盛,愿后嗣发达,祝未来美好!

“兹毕”蘖生的祭司

彝族人称那些非毕摩家族世袭的习毕者,他们可能是最虔诚的毕摩信徒,但不能成为正宗的毕摩传人的蘖生的毕摩祭司及其行毕行为为“兹毕”(zzytbi)。就是指那种没有根系,没有树干,没有文脉的寄生在毕摩这棵历史生命之树上的蘖枝,受沐于信仰这一人性之荫下的灵性之人物。是攻守自如,进退自主的追随者的生命姿态。

记得少年时代,我在故乡常常被撂荒的田畴中发现过很多奇异的生命现象:有南瓜结在青藤上,长势旺盛;有原木氽游于云雾之间,惊恐成为落雷;有桃花怒放于李子树上,蜜蜂潮涌;有山羊混迹于绵羊群里,蹄迹难寻;有汉人搀杂在彝人中,形神莫辨。岩上有招魂草“依依”和毒草“嘟诗”混长,河水中有毒蛇和银鱼同游,森林里有虎狼和羊群同牧,祭坛上有美酒和鸩毒并呈。其实,生命世界里,“兹毕”的源流由来已久。

“兹毕”的出现,使毕摩及其文化传统的功能由纯粹的宗教传承逐步增加了具有文明传承、文明共享和新文明创造本质的早期族群教育的内涵,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只限制于本家族内部传承的所谓“传内不传外”的传统体制。从主体内部扩大了毕摩及其文化传统的人文影响,树立并提高了毕摩文化的权威性和威慑力。同时,对世袭毕摩体制本身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并且启迪了这个民族早期对知识的崇尚和对神性的敬畏合一的精神模式。

如果按照彝族毕摩文化中“兹毕”现象来进行自我认定文化身份的话,我个人大概可以算作彝族文化链条中“兹毕”的一环吧!我永远由衷地感激那些既可以沟通人神、不断揭示生命谜底,又可以海纳百川、为“兹毕”者口传心授着自己民族文化精髓的大毕摩们!

“直波”神树

“直波”(zhypbbo)神树是彝族人送祖招魂仪式上的生殖之树。这棵树,传说中最早是一棵黄金树,祖先认为黄金的光芒会照耀生命的前程。后来祖先找不到那么多纯正的黄金,所以就用一棵白银树来代替,祖先认为白银是圣洁的象征。再后来经过数代毕摩们对繁杂的仪式进行多次改革之后,逐渐演变成了如今用柏树或松树来做的“直波”。当然,这期间一定是毕摩们用自己神秘的祝词浇灌了这棵永远苍翠的神树的缘故。

祖先深信,任何生命都有影子,有影子就有魂魄,有魂魄才有生和死,任何生命的生是因为有生育之魂降临的缘故,而任何生命的死,都是因为其魂魄执意离开肉身并不再返回肉身而致。于是,祖先对生死的不可知秘密的探索就必须选择很多有形、有象、有气、有声之行为和物象来思考和表达。

“直波”神树,是有形、有影、有品、有格,有性情、有灵魂的高原青春之树,是生机盎然、生殖内力旺盛的山中宝树,自然被祖先选中成为象征生殖活力、暗示繁衍内涵的种树。其实,这个世界上每一种树木都有它们自己独异的特性和价值,每一棵树木都有足够的理由,具备应有的能力成为“直波”神树。只因为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自然法则,不同的人群对类似于彝族人的“直波”神树的文化选择时就有了各自的差异。我们的祖先在芜杂的树木中选择了柏树或松树,大概是钟情于柏树与松树终年苍翠碧绿的品质吧!

“直波”神树,当族人们都不再以你为神洁之物,不再信任你的神力,不再相信你会让那些丧失播种和孕育能力的男女重新获得生殖的神圣与生命的高贵的觉悟时,你却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文字里获得了永恒站立的资格。

山神

大西南的树叶接受秋风持久的引诱,跟随日月的幻影,纷纷抛弃树根,于是,被撂弃的森林成为山神永恒的居所。横断山的石头带着对土地的敬慕,逐步嬗变幽邃的岩洞和温润的沙砾,于是,时间成为山神无形的王冠。满山满坡的野草莓犹如满山满坡的野火苗,是山神接受沐浴,清洗蛮荒的盛况。野山野水中的禽兽是山里男人们祭献给山神的祭品,可那些野生的牺牲的魂灵却说:女人是刽子手!于是,怀孕成为女人脱胎换骨的唯一出口。山神,你和我们的确是同母异父的手足么?而我们一代代从家谱中瓜熟蒂落的英雄祖先是否跟随你守护着最后的疆土?

即使在梦中,你也用泥石击打我的嘴唇,暗示我这个秋天是否能如愿实现丰收的梦想。当丰收成为梦想时,生命与粮食之间就会出现更多弯弯曲曲的山路。我的祖先在泥土和神话中爬行了几千年,却在昨夜的一场噩梦中丢失了自己脚下的泥土,再次迁徙到树叶上寻找居所,或者成为插图,陆续住进记录他们是如何丢失泥土的书本里。

我的祖先为了报答山神的恩典,却在山神面前犯下的罪过太多太沉重,我的祖先用忏悔延续文明的谱系,我的祖先是山神放牧的牛羊和石头,是山神锻造的神奇的戈矛和刀枪,是山神抛洒在空气和水中的种子,也是山神在人间的显影。

或许是因为我们的人神距离太近,人神关系过分亲密的缘故,那些天地之神,山水之神,岩石和泥土之神,已经受困于时髦的人间疾患的囹圄,人神同体的时代正在我们的眼前走向没落。

鹰爪

就身体本身天生具有的利器而言,动物总是比人类有更多的优势。从鹰这里就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

可是,鹰似乎没有发觉自己的优势,甚至怨恨自己因为这双利爪诱惑了人类而常常遭到山民的捕杀。它以为自己的利爪,只不过是自己超凡的目力和凶残的灵魂的工具而已。可人类深深懂得:鹰的目力和灵魂再凶悍,如果它没有那双尖锐而有力的爪子,只用目力和灵魂杀不死山民屋檐下的鸡,即使能够杀死鸡,它也带不走那些被喂养得肥硕庞大的鸡的身体,它也吃不到血腥而鲜美的鸡肉。所以,山民若曾经对鹰产生过恐惧和防备,那一定是恐惧它强劲有力的鹰翅,防备它为了利落地抓取食物而长出的尖锐锋利的指甲。山民们都知道,自古以来,物与物的差异,人与人的差异,人与物的差异,最早都是从形体的构造和器官的差异开始的。灵魂和思想的产生是随着人类试图更深刻、更广泛地探索生命世界和人性世界无穷秘密的要求和需要的增加而产生的。

传说我们是鹰的后代又是鹰的敌人,用鹰爪来犁地或收割是不可能的,但是可以用鹰爪梳理我们受伤的羽毛,将敌人化为无敌;用我们自己制作的鹰爪杯当船舶是不可能的,但是用鹰爪杯喝酒,酒能还原鹰的翅膀达成人的愿望。只要我们能顺利征服鹰爪子,我们就可以对付那看不见的鹰的灵魂和看得见而不敢看的幽邃的鹰眼。

鹰的子孙们,请不要学祖先那样指望用泪水来制造灾难或消除灾难。这样,只能在想象中毁灭他人同时毁灭自己。请不要学雄鹰那样指望用传说中犀利的灵魂来永保自己神秘的地位。鹰爪一样的工具和运用工具的能力已经成为我们今天是否能够继续生存的条件和继续发展的本领。

死给与复仇

在生命的尊严受到严重侵害和极大侮辱之时,用自己的生命本身作为成本和赌注,以伤害自我的方式伤害对方,以终结自我生命的方式终结对方对未来生活的向往和拥有的权利。也就是说,如果你伤害我,并损毁了我生命的尊严,我用“死给”你的方式报复你,此生我不愿再活了,你也休想好好活着。彝族人从来不会怀疑“尊严比生命更重要”这句话,再加上灵魂不死观念的支配,因而形成了如此独特的视死如归的生命观和以“自杀”来“杀人”的复仇方式。

在我的乡土记忆中,选择“死给”方式来复仇的人,多数都是女性。大概因为故乡女性的利益和尊严经常遭到损毁的缘故吧,大概因为“死给”是在人间生死纠缠中弱者转化为强者的最终方式吧。

有因丈夫背信弃义,背叛妻子而引起夫妻大吵大闹后妻子受不了被侮辱而选择“死给”丈夫的;有两个女人争抢一个男人,输家不愿蒙受对方尖锐言辞的羞辱而选择“死给”赢家的;有在追求自由爱情的过程中,因为阻力太大而选择“死给”那些坚若磐石的阻力的;有友好邻居因鸡毛蒜皮之事而反目为仇,其中一方女主人轻易踏上“死给”对方之路的。总之,“死给”似乎是生长在女性身心上一处与生俱来的暗疾,能否有效遏制?是否出现恶化?何时何地恶化?都有足够的理由难以确定。必须确定的是:“死给”已经带走了我们难以准确计数的美丽的女儿、贤惠的妻子、智慧的母亲……血债累累啊,毫无疑问,彝族人的历史是用女人的鲜血来撰写的。

复仇是男人的义务,复仇是男人的权利,复仇是男人的事业。彝族人的复仇是家族的复仇,是按照家谱来分担复仇责任的复仇,是没有时间限制的复仇,是不会轻易放弃寻找生命的目标和意义的复仇。不难想象,当彝族男人和女人们继续以“死给”的方式来完成个人、家族和民族的复仇任务时,彝族人的历史开始进入亚健康的状态,彝族人的脊梁开始出现骨癌的征兆。

刻木占卜“色哟姆”

地上有多少种生命,天神就长多少双眼睛。

天神用一双眼睛守护活着的生命,天神再用一双眼睛注视着死去的生命。

在天神的眼里,人与草木没有根本的区别。于是,天神也指派一些特殊的使者来到人间,担任人与草木对话与交流的桥梁。

刻木占卜“色哟姆”(sieyuomu),就是通过与人息息相通的木的身体来测试和探知人体秘密的方式。几千年前一个春天的黄昏,我们的祖先在神示之下获得了第一颗粮种。为了学会播种,祖先们砍伐了第一片森林,并放火烧毁了领地上所有的草木。那年秋天,祖先们丰收了,从此,他们每年都有了剩余的粮食,不再担忧冬天继续遭遇饥饿和寒冷。他们还意外发现人体里的血液跟树身上的脂液如此相似。他们用母语万能的祝辞和咒语解读了人与树木之间的古老的秘密,他们决定将自己死去的亲人像他们垦荒时烧毁森林一样火葬。从此,他们更加确信,树木与死去的前辈祖先之间有着深切的关系,他们决定通过树木的阶梯爬向祖先的灵魂世界,去卜算人间无法用肉身预见的生命未来。

其实,所有的占卜,所有原始人类发明并试用的预测未来的方式,最终都是人对人的潜在能力的诉求,人对死去先人灵魂的信任,人对自身局限性的超越的幻想方式而已。古人如此,现代人也不例外。只不过古人将自然人化后达到与自然生命的规律灵犀相通,强调的是人的神性生命。而现代人则是把人物化后,从人的物理性寻找科学的依据和必然的规律,重视的是人的物质基础。

刻木占卜“色哟姆”是彝族母语文明进程中,人与周遭木石情缘的一种见证,是一部活态的人类尊崇自然、敬畏自然的口头经典。

自古以来,人类所有的占卦和预测行为,都有可能是对生命世界的无限可能性的一种昵近和超越。

“瓦杜”咒术

汉语有“杀鸡给猴看”的说法,彝语没有,但彝语有“打鸡给仇家”的黑色巫术。在彝族人看来,鸡是最具灵性和启示意义的诅咒之辞的载体,所以用鸡的生命的血债和带毒的翅膀去伤害仇家,令仇家在加剧仇恨的过程中也自觉罪孽深重,罪责难逃,甚至因遭人诅咒而时时感到有恶鬼缠身,最后精神崩溃,走向自我毁灭。咒术就是相信语言和仪式的魔力,用锋利的言辞和诡秘的仪式间接杀人的方式。彝族人精于此道,故彝族人常常可以“杀人不见血”。

只要打过鸡的仇家,从此不能再在同一片土地上耕耘,不能再在同一条河里取水,不能通婚,不能偷情,不能相互奔丧,一句话,不能有任何瓜葛。诅咒者和被诅咒者共同构成另一种人:“诅咒人”。

“诅咒人”彝语称为“措日措切措”(cossyxco qixco)或“日木切牛庇苏”(ssyp mup qip nyop byp su),这个人群与一般的彝族人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当这个“诅咒人”的群体越来越多时,这个民族就成了一个“诅咒民族”了。的确,自古以来,我们就擅长通过诅咒和想象来享受伤害对手的乐趣。所以,当真正强悍的对手席卷而来时,我们的诅咒成为山间的云雾,只是弥漫山林而不具备任何杀伤能力。诚然,我们的历史就成为一部在诅咒中不断退赔的历史。

谁说退赔不是一种生存之道和攻击之策呢?我们在退赔中保全自己的势力;我们在退赔中舔舐自己的伤口;我们在退赔中虚拟对手的形体,然后继续我们无尽的诅咒;我们在退赔中积蓄着再次阴谋出击的力量。

其间,诅咒已经渐渐成为我们的骨质和本能,成为我们的个性和气质,成为我们的性情和品格。当然,“瓦杜”咒术是必要的载体和核心的过程。当然,鸡这种飞禽,进入彝族人的历史以后,没有过上一天轻松的日子!

谁叫它是无法翱翔空宇的飞禽呢?

公獐子的獠牙

大山里一只极其普通的公獐子被猎人打死之后,其獠牙就会获得特殊的生存价值和意义。因为我们是一个擅长装饰的民族,而以公獐子的獠牙来装饰身体,装饰生活,这是多么独特的文化和记忆!在装饰和被装饰的过程中,这獠牙的辟邪禳灾功能似乎被提高到了超出审美功能之上的地位。

獠牙是公獐子身上最尖利的骨头,是区别公獐子和母獐子的明显标志和特征之一。记得儿时穿戴的衣帽上常常缝制了这种獠牙,山寨里的猎人家庭的孩子几乎无一例外地佩带过。我天性好奇,感到无比诧异,就问母亲这是什么“獠牙玩具”?母亲神色严肃地说:这个可不是什么“獠牙玩具”,而是从你身上长出来的犄角,它可以抵御和抗击企图来伤害你身心的八方鬼怪。

也许正是公獐子的獠牙起到了应有的护卫作用,我儿时少病,眨眼工夫就顺利进入了青少年,之后,眨眼工夫又顺利进入了中年人的阵营。遗憾的是那陪伴我度过艰辛的童年岁月的“獠牙玩具”却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如今,当我看到都市里的孩子胸前经常戴着塑料花或玻璃制、纸制工艺品的时候,常常莫名地怀念童年时代一直忠诚地伴随我的那对公獐子的獠牙。

公獐子的獠牙本来是獐子身体的要件,公獐子死后却成为人们对付包括公獐子的鬼魂在内的一切可能降灾于人世的死动物或死人鬼魂的有力武器。当公獐子们还活着的时候,獐子和麂子都是我们祖先用长长的经文歌颂过的性情温良的动物,一旦死去,生死有别,即便它的獠牙可以供我们抗击意念中的敌人,它的麝香可以让我们防御一切污秽之物对我们的浸渍。

假如我的祖先真的有远见卓识,能让公獐子和人类通婚,我们的头上真的长出犄角来抵御我们命定的敌人,我们今天也就不至于如此怀念公獐子尖锐的獠牙了。獐子的獠牙,最终未能长在虎狼的嘴上!……

真正的家谱

真正的家谱,是与祖先对东方的命名同时起源的一条河流,即使河流起源的传说早已被人们遗忘,河中的卵石都纷纷变成了飞鸟远离,或者河床干涸,沙砾灼人;真正的家谱,是从祖先认定的天界自在降落的一道彩虹,祖先从不怀疑彩虹具有繁殖的功能,繁殖本是彩虹的光芒;其实,真正的家谱是从个人生命记忆中最值得回味的英雄祖先的故事中生长出来的一棵不老的树,根在天上,枝和叶也在天上。彝族人的家谱仿佛一条走不到尽头的路,仿佛真正的路,永远是从一个尽头走向另一个尽头,真正的路永远是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在彝族人的叙事里,路既是名词,也是动词,还是形容词。战争、天灾、瘟疫、狐臭、麻风病都有可能使家谱之路中断。于是,彝族人开始学会了虚拟,懂得了虚拟的谱系更加柔韧而顽强的道理。从此,真正的家谱,长势旺盛,虚实相生。

用清醇的山泉水,用匕首和猎枪,用发烫的白石块净身之后,母亲的身体成为空洞的刀鞘。只有面对天空的诞生才是真正的诞生,面对熊熊烈火的仪式,才是迎接诞生的仪式。是母亲的感化还是鸟兽的启迪,从牙牙学语开始,男孩子就要背诵自己的家谱,学会堆砌祖先脚印的阶梯,把玩姓名魔方的游戏。

那些习惯于用叙谱思维讲述历史的民族,总是将历史看成是整体的、条形的、完美的标本,而真正的历史生命是立体的、生动的、漏洞百出的。每一个人的讲述或每一次的讲述,都是家谱生命的延伸方式和表达意义之所在,是否对应多少具体的灵肉关系已经不太重要了。如今,那些家谱的链条上绽放的锈的花朵被链条的持有者反复的出卖;那些总想把自己家谱的稻草链条、青藤链条、山竹链条,或者铜链条、铁链条、锡链条连接到他人的金银链条、日月链条上去的人,最终成为金银和日月的身体上脱落的垃圾,被抛洒进历史的尘嚣中,无影无踪。

真正的家谱,是祖先想象的血脉的源流与树立文化尊严的诉求共同锻制而成的可以成型的历史的幻影。自古以来,与历史本身若即若离。

腐朽的风

传说中席卷天地的飓风,那来自宇宙隐秘处的狂乱的意念,那长了皮肤和毛发的巨兽的气息,那大西南王者兄弟相残后的骨灰中残存的余温。腐朽的风如期吹过大西南,母语的花朵盛开在轻浮的云层上,母语的河流漂满了梦中英雄的尸骨。如歌的锈迹和骏马的蹄鸣肆虐,无边的沙浪和无垠的草原,还有无情的纸张同样淫荡不堪,那鹰爪一样的箭镞按照预期的阴谋射向我的胸膛。

属于石头的腐烂才是真正的腐烂;属于阳光的溃逃才是真正的溃逃;属于我的残忍,伤害那些必须伤害的历史,击败那些必须击败的骨头,历史就是一堆一堆不易腐烂的骨头堆砌的。我将以天神的名义,诅咒那些毫无尊严的同行者,清除那些卷帙深处毫无价值的言辞,捣毁故土上遗留的所有貌似深邃、强大和高贵,实际上无比粗浅、脆弱和庸俗的神秘的殿堂。当然,我的手段也只是锋利的言辞而已,并且可能是貌似锋利的他人的言辞,我只是一个借刀杀人的元凶,我所制造的凶案是纸质的,无血的,轻松的,游戏的凶案。我自己也将成为被伤害的对象,因为对历史、对生命、对爱与恨的游戏变成蛀虫,钻入了我和我的下一代的身体。我的敏锐常常是我的屠刀,我希望倒地的永远是屠刀自己的影子。

不言而喻,远古的遗迹中有永新的睿智显现,而崭新的躯壳中有陈旧的鼠垢堆积。风是筛选生命质地的最有效的途径,风又是将生命带向远方的动力,风是无形的事物中最具力量和造型的能源。

风的腐朽是土地和云雾的腐朽,风的溃败是骨质与尊严的溃败,风的迷茫是生命和灵魂的迷茫。我想在天地之间张开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以网住风的目的释放风,以释放风的目的放纵我自己,让我和所有风拒绝浅薄的腐朽和廉价的死亡,顺利获得自由与未来。

河神出走

据说,在我还没有真正回到故乡之前,在一次空前的山崩地裂来临前夕,那些带着镣铐和枷锁,带着神鼓和竹笛,带着多产的母腹和足够的幻想的河神,早已出走。

河神出走之后,山神在孤独和寂寞中渐渐老去。大山的神性开始消散,大山的经脉开始萎缩,山上所有绿色的生命开始出现衰老的斑纹。根须逐渐腐烂,山菌成为生动的窗口,预报土地的遭遇和山脉的命运。

河神出走之前,向周围的森林和两岸的岩壁告别:迁徙是我们的归宿!

森林和岩壁目送:一次次的迁徙对一个个的故乡毕竟是一种伤害!

河神回首:我们浸润大地同时伤害大地,我们寻找故乡同时抛弃故乡!

河神出走之后,故土的野蚂蚁开始过上定居的生活;故土的牛羊进入焦渴的深谷不再归圈;故土的风变成火焰点燃草木,蔓延古老的灾难;故土的母鹿丧失受孕的功能,可以无休止地交媾;故土的公鸡不再用鲜血拯救垂危的生命。

族人意念中的红骏马还在天空飞驰,那神驹无痕的飞蹄还在燃烧;祖祖辈辈传递的生存的旗帜还在峰巅招展,那黑旗之下,猎狗反被猎物追赶的故事继续传播。河流是一种柔韧而蜿蜒的叙述,冰块不是河流的骨头,卵石也不是河流的骨头,河流的骨头就是柔韧和蜿蜒,谁说骨头必须硬朗,柔韧和蜿蜒是任何坚硬和率直无法摧毁的特殊的骨头。

当我真正回到故乡之前,当我把汗水和泪水作为美酒祭献先祖之前,我已经站在被点燃的故乡的图纸上等待一同焚烧。灰烬,就让清洗新一轮蛮荒的雷雨冲刷而去吧,因为凶死者的灵魂可能回不到祖先辉煌的故地!……

让出走的河神也凶死在迁徙的路上吧!假如命运诠释了生死选择中全新的意义!……

神巫之死

你是天神身上脱落的毛发,你是大地生物最敏感的部位,你是母语精神力量最诡异的持有者。神巫呵神巫,你不是胎生之物,你也非卵生之类。你是宇宙之气韵撞磕后横空出世的飞行物,你是自然之况味融汇后森林世界人神合一的幻影,你是天地之声音交响后自由生命深刻的共鸣。你的生死不属于我的语词能力能够驾驭的范畴。

一堆篝火,一个神鼓,一根树叉,一只公鸡,一杯美酒,你的死亡与你在仪式中想象并亲手设计的死亡完全同一。巫乐在唤神中自我唤醒,巫舞在娱神中自我娱乐。禁忌是语词的樊篱,戒律是人性的局限,唯有动人的丧歌响彻云霄。你以你的死,告诉世界上所有向往自由的人们:自由,从丧歌中孕育。

风过无痕,可你不是风雨之辈;雪落无迹,可你并非雪霜之身。而那铺天盖地的白色的祭帐,犹如铺天盖地的风霜雪雨。此刻,覆盖和升腾难以区分,死亡与诞生再次模糊。那黑色的乌鸦,目睹你的身体在焰火中静静消散,那白色的日头带领你的灵魂踏上洁白的皈依之路。只有那些曾经被你用咒语杀伤过的不老不死的鬼怪,唱着欢歌蜂拥进入你即将远离的山寨。似乎势不可挡,画面生动而惨烈,胜过你生前参与过的任何一场声势浩大的冤家械斗。

神巫托梦让我高喊:

击鼓吧!击鼓吧!击鼓就会让故土的妖魔闻风丧胆!

击鼓吧!击鼓吧!击鼓就会使外来的鬼怪望而却步!

神鼓留给了山寨,神鼓留给了子孙后代,神鼓留给了我们族人永远的敌人。

神巫之死,不久,神鼓长出了生命奇异的绿芽儿!……

忏悔与祈祷

当我们必须砍伐一棵棵挺拔而俊秀的树木,用以火葬我们逝去的亲人的时候,我们首先向山神祈祷,获得山神的许可,并向树神跪拜,久久忏悔我们不得不犯下的罪过。而在人间,我们从不轻易向他人跪拜,也从不轻易向他人忏悔,我们只会面对自己家族的“吉尔”(jjyp lup)佑护神进行祈祷和祈福。

当我们为了成为山林真正的主人,为了证明英雄猎人后代的正宗身份,从而纷纷进入山林狩猎的时候,我们一次次面对死去的猎物念诵长长的经文,忏悔我们祖传的贪婪,祈祷山神的宽恕,请求猎物家神的原谅。当然,原谅之后我们并没有放弃狩猎,我们没有放弃与所有目击者一同分享猎物鲜美的血肉的传统,也没有忘记创编一个无比惊险、无比生动的狩猎故事的习惯。因为我们的母亲还在家中等待英雄的儿子安全归来;因为我们的妻子还在家中翘首守望收获的丈夫早早回家;因为我们的儿子还在家中殷切盼望骄傲的父亲带回胜利的喜悦。

当我们与生俱来的敌人肆虐践踏我们的山寨,强占我们祖先神圣的火葬地的时候;当我们的女人当着自己的家神被我们的仇人欺凌的时候;当我们的子孙后代受到魔鬼的诱惑背弃自己的家园,变成他人思想的奴隶,辱没我们民族自强精神的时候;当我们在梦中做了出卖肉体、出卖灵魂的丑事的时候;当我们的身体被掠夺了生育的功能,丧失继续繁衍种族的能力的时候……我们必须祈祷,我们必须忏悔,我们必须重新面对生死的抉择。

我们在忏悔和祈祷中度过了几千年从未中断的历史,形成了自己独立的生存法则,筑就了自己神圣的精神殿堂。我们用忏悔和祈祷,开创了母语悠远而澎湃的口头文明之河,拥有了源源不断、滔滔不绝的族群历史生命的洪流。

忏悔和祈祷,为我们塑造了自己的信仰,树立了不朽的尊严。

母语,最后的家园

其实,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即使你一千次托梦让我放弃你。

我依然扛着一面蚀刻着祖先的脚印和我们之间情爱的伤痕的大旗,不分昼夜,在想象的森林里孤独地奔跑。偶尔,在山风和山泉成功出逃的日子,我也会悄悄离家出走。可是,犹如那些不该出生的羔羊,最终未能突破老母羊陈旧的子宫的囹圄走向崭新的阳光和水草一样,始终,我是一个不愿轻易离开家的孩子。

其实,我与你相遇是从母亲的子宫里开始的。

难道我生命的最初的家园早已决定了最后的荣辱?难道我对你天才的颖悟和勇敢的超越还不足以改变我命定的灾难?难道我疯狂的灵魂永远也甩不掉你铁沉的语词的枷锁?难道你强健的翅膀再也托不起久病的躯体,只能让自由在你的时空里成为真实的谎言?

母语,是血液,是精液,是唾液,是汗液,是灵魂和肉体合一的分泌物。母语,是圣露,是天露,是夜露,是晨露,是洪水、风暴和雷电,是生命的羊水。与水结缘,与雪花结缘,与绿竹结缘,与性爱结缘,与生死结缘,自古至今,你的躯壳和内涵纯洁而不肤浅。始终,我是一只跪乳的羔羊。

其实,我与你相遇是一次真正意义的邂逅。

开天辟地的母语,命名方位的母语,茹毛饮血的母语,开疆拓土的母语,群聚群散的母语。与你邂逅,我的生命才能获得天、地、人三界和人、神、鬼三方共同的确认。我的本性才能得到毫无保留的释放和真正意义的尊重。

其实,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在所有的生命纷纷丢失自己真正家园的时代,我依然骄傲地拥有你,我最后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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