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是一架梯子

2011-08-15 00:49胡澄
西部 2011年5期
关键词:布兰疼痛

胡澄

痛是一架梯子

胡澄

蓝色时光

母亲坐在我面前,表情平静但没有内容。为了止痛,母亲已连续吃吗啡四个多月了。近日,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母亲糊涂时,似乎将所有的一切都忘了,包括所患的绝症。此刻,母亲默默地坐着,除了呼吸,什么都不为。父亲穿着白汗衫,瘦骨伶仃,斜靠在竹椅里。父亲是清醒的,但说不出话。他俩似乎已经约好,只是等着某个合适的日子,一起走。我坐在他们之间,时不时地看他们一眼,等待着为他们做点儿什么。然而,除了陪他们一起呼吸,我也没什么可为的。我如此无奈,如此绝望。因为绝望而又拥有了平静。窗外,知了起劲地叫。一株南瓜藤伸着长长的脖子,仿佛要爬进窗来。它那么高兴,生机勃勃。我们三人,除了呼吸,除了倾听彼此的呼吸——我从来未曾体会到,拥有呼吸是那么的奢侈。我为这一个静静的下午还能听见父母双双的呼吸声而感恩。许多年后,这一个下午成为我的珍藏。我们三人落在一幅蓝色幽深的画里。画面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三缕呼吸像烟一样交织,在蓝色之上轻轻地飘着,似一种永恒的歌唱。

痛是一架梯子。

开始,只有肉体的疼痛,只认识来自肉体神经末梢的痛。

后来是心痛,那种大面积的弥漫性、持续性的痛——整个心脏被痛控制着,被痛浸湿了;整个胸腔仿佛塞满了黑云,沉重感、窒息感像铅球一样。这种痛见于我父母的绝症,由他们那对生的迷恋和对死的绝望所造成的痛苦传递而来,而我的无可奈何、无所作为又加深了这种痛。

有时候,痛来自不知名的胸腔。它从别人的胸腔里飞出来,在空中横冲直撞,没有方向,无人接收,可它一头撞在了我的心上,电流一般把它的痛传递给了我。仿佛,我平白无故地替别人而痛。事实上,我是在赎罪。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参与了制造这尘世的痛。

为什么尘世有那么多的痛呢?

我,既是痛的承受者,又是痛的制造者,既是痛的果,又是痛的因。我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一步路都可能制造疼痛。我的一个鄙夷的眼神,可能像锋利的刀刃一样划破谁的心;我的一句不经意的话也可能像一根刺刺中谁的心;我的一只脚踩在初春的嫩芽上,从此毁了它的一生,等等这些,我无法统计,无法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下了多少罪。许多时候,这些被我刺痛的心,会将痛反馈给我。否则,为什么会有无缘无故的疼痛从不知名处传来呢?

当这种疼痛袭来的时候,我会思忖: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让谁的心痛了?那都是些与我亲近人的心——我几乎这样断定。这样的疼痛,让我越来越谨慎、越来越细致地倾听这世上低低的呻吟声。有一些痛在心里滞留,永远无法倾诉——大地上充满隐忍的发不出声的疼痛。

佛说: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我相信佛的疼痛是世上所有生灵疼痛的总和,他与所有正在疼痛的生灵如若同体。

水波

堤上,树叶纹丝不动,但水向着一个方向流去。一整群的水,浩浩荡荡,默默地流着,非常坚定地,朝着一个方向。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呢?似乎向远方,又似乎向深处。这样一种坚定的、毫不迟疑的流向,在我心里引起微微的震颤,唤起一种宗教情感。在一个没有落差的湖里,水因何而流动呢?我忽然对这种流动充满崇敬和羡慕,它们仿佛是种井然的心灵秩序。岸上,灯红酒绿,笙啸弦歌。一群水自顾自流着,似乎湖心有一册经卷,让它们转起来。它们排着队,低着头转经。它们转经时,产生了好看的层层推进的波纹。

同样的水,我在驴的眼睛里也看到过。在低头吃草的驴眼睛里,有一个深褐色透明的湖,里面有一群水,仿佛一群透明的喇嘛,低头赶路。我为这一种深深的低垂震撼,觉得不说话的驴,藏有太多我们的未知。

风景

一排二层木房,在村东的路口。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檐下的石阶上,手里捏着针线,不时地抬起头来,看一眼,或者笑着与人打招呼。

阶下一条土路,从村里延伸出来,直到村边的小溪。土路外边是一个半荒芜的菜园,里面种有枇杷、梨树、竹子和蔬菜。父亲、二叔、三叔……或者穿一条短裤,脖子上挂一块毛巾,匆匆地向小溪走去,或者扛一把锄头,赶着牲口,从村头进来。

许多年过去,他们早已亡故,但他们的身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无声电影,永远地在我眼前的土路上,穿来穿去。

爱情

在象牙塔里相爱是最美妙的。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就两颗心,什么风险、威胁都没有,多么安宁。可是,你看见了他的背影,他越走越远的背影,他一直走着,就要越过你的心界,从你的版图里走出去。你恐慌了。他的行迹,构成了广义的他和他的版图。有一天,你惶恐地发现,他的版图大于你的版图。就像一个盘子,想与另一个盘子重叠,可是,它发现,那个盘子远远大于自己。即使大小相近,也总有无法重叠的部分。它们形状不一样。

或许,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扩展自己,使自己宽容而阔大,让他无论怎样作为都在你的宽容范围内,无论怎样行走都踏在你的版图上,始终,他都未能走出去。

但最好的办法是什么也不问,像一个柴门那样立在原地。许多年过去,世事流变,柴门依然是柴门,依然立在原地。无论他多远,都在你的心里。即使他走了,去了别处,有一天他会找回来。即使等不到他回来,也一定能等回你想要的自己。你在这样的坚持和等待中变得像柴门那样朴素、安定,你周围的世界以及向你走来的未来的世界也会因此变得安定、从容而经久。而你心中的爱也早已变得丰盈、自足,不再渴慕什么了。就像一颗油菜花的种子,经过年复一年经久的耕种,变成无垠的一片。

问卜

在我把握不定的时候,特别是,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时候,我要借用三个铜钱问卜。书上说:问卜的时候要静,要干净,要虔诚;问题要明确,指向要单一。如果问题本身是乱的,那结果无疑会乱,会错误。因此,在提出问题的时候,无疑已将潜意识中千丝万缕的思维,拎了起来。问题本身就是导向。那么,我会问些什么呢?我说:神啊,请告诉我,这事我应该怎么做?有时候,我会问,神啊,我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等等。只要我的心清净、单纯,我都能得到满意而有益的答复。那么,到底是谁回答了我呢?是哪个神灵?这个“神灵”其实就是自己的心。心和意识之间隔着潜意识的距离。心感知世界,而脑子推理世界。心有万千触角,它最先得到数据,成为潜意识。问卜,就是将我们尚未感知的心识外化,以便知道我们的本心是怎么想的。在我千万次的问卜中,我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凡是我的想法和行为符合道的,都大吉。第二个结论是:所有的问卜,只能问到今天,并不预示明天。当然,明天的果,是今天的因。从这一角度讲,今天也能预示明天。但所有的明天都是变化着的。易,就是变化。我们的明天随着我们的今天和昨天以及前天的所作所为而变化。然而,今天是最重要的,如果我们今天做好了,能将以往的过错消弭掉。如果我们一错再错,那罪孽的种子必定会开出明天的灾难和不幸之花。

它们

有多久没看见白色的芦花了?“如练如霜干复轻,西风处处拂江城。”古诗文里随处可见描写芦花的诗句,它们是白色的,雪一样白。西溪湿地中的“秋雪埯”景点,也是因为芦花如雪而得名。可是,现今所看到的芦花却是灰色的,像肝脏中毒的人的脸。

江堤内侧,一排整齐的意杨树,晚风翻动树叶,奏出柔和悦耳的沙沙声。一群麻雀飞来了,成千上万只,黑压压的一片。它们迅速占据枝头,一边激烈地争吵着,仿佛讨论着谁配得上那根最高的枝条,一直争论不休,直至全体都找到了适当的栖身之所。

它们遵循日落而息,在夕阳将沉之际安静下来,一下子鸦雀无声。可是,远处打桩机的三声轰鸣,让它们乱成一团,轰地飞了出来,在空中盘旋,不知如何是好。在它们的生活中,有多少次这样的惊吓呢?我只是觉得有趣,它们是我在江边散步时看到的一道风景。

在一条高速公路的入口处,一只蟾蜍大腹便便地从路的一侧爬过来。看上去它十分谨慎,因为它能听见汽车轰鸣。每当轰鸣渐近,它就趴下来,紧紧地贴在地上,仿佛与汽车轮胎躲猫猫。当轰鸣远去,它即迅速迈开步子。它这样在路上趴了几十次,终于穿过了这条宽阔的公路。

我立在马路旁看了很久很久,为它手心淌汗,为它祈祷,向它伟大的壮举表示敬意。谁知道呢?或许它正在赴一场重要的约会。多么少的成功机率啊!可这只丑陋但可爱的蟾蜍却拥有如此的幸运。

晨光辉映黎明的穴地,像一个挂着粉红色帷幕的产床。蜥蜴产子了,与所有临产的母亲一样,它显得安详、神圣。蛇来了。蜥蜴一枚一枚产子;蛇一枚一枚吞吃,好温热可口的蛋卵!这是我见过的最痛苦的生产和最痛苦的母亲。

鹰儿嗷嗷待哺。鹰夫妇出去觅食。第三日了,仍然一无所获。第四日,依然空爪而归。第五日,鹰哥把鹰弟吃了。第六日,鹰哥也饿死了。鹰母在巢穴上空盘旋,犹豫再三,决定吃儿子的尸体活命。鹰父在空中猛烈盘旋,击打僵硬的空气。它的骨骼咯咯作响。这是我见过的最为撕心裂肺的父亲和丈夫。

早晨四点,天地混沌,一片墨色。借着汽车灯光,看见馒头一样的小山丘上,牦牛低头吃草,唇边沾满白霜,像稀墨中的浓墨,无声无息,更显草原异常的安静。仿佛吃草是一种神示,牦牛一生下来,就低头吃草,如此含辛茹苦地吃上四年,就将骨肉皮毛等等全部奉献给人类。牦牛骨被制成著名的牦牛梳,牦牛肉被称为绿色食品,是世界上仅存的三大无污染食品之一。它的一生,如此简短,如此专一,这是否基于对人类的一种深情呢?

盆栽植物放在临窗口的地方,向阳的部分苍翠茂盛、一个劲儿地拔高。过一阵子,要将它们翻个身,换一个位置,对着它们耳语,说:“光线要均匀地分配——这是我的义务。”可是,世界也是一个大盆栽,有一些人和物长久地被置于阴影之中,他们矮小、瘦弱,长期缺少光照,尽管他们声嘶力竭地呼唤,可他们的力量太小了,无法将这个大盆栽翻一个身。我多么希望那些强大者自觉地换位,说:“这会儿你站到阳光下吧!”

阅读

阅读需要准备,需要机缘。太早或太晚都会错过。对于一个能够一直健康地成长的人来说——我指的是一个人的性灵在不断地改变,他像一棵树一样不断往上长,终生都在长,永不停止。终生都在新陈代谢,不断地丢弃陈旧的叶片,长出楚楚的新芽,直至年迈了依然在更新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的深入,他的智慧不断地洞开,直至最后阅读消失,只有洞察,他对于任何世事已完全了然于胸——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需要一个宝塔形的书架,以相应于他不同时期的高度和趣味。阅读的书籍排列起来,也是一个宝塔,底宽上窄,直至一个尖顶。当然,也有诸如惠能大师这样的圣者,在某一瞬间顿悟而来到智慧的顶端。对于他们,书籍的阅读则几乎可以省略。

在人的一生中,总有几次阅读令你终生难忘,甚至令人生之路线发生改变。数年前,正当我被强烈的孤独感所控制,而感到心情郁闷、前路难行时,有这样的一行诗,让我眼睛一亮,茅塞顿开。这就是——自给自足的孤寂。我知道我需要的、我必须要为之努力的是——自给自足的孤寂。

因为自身的力量不够强大,我们总想找到另一力量依靠、支撑,而女人们通常会以爱情支撑自己,构造梦想的天空。就像一棵小树,站立不住,需要一根棍棒支撑着。这未尝不可。然而,这一根棍棒随时都有可能被抽走,随时都有可能被折断。不!它终将被抽走、被折断。它本身就是虚拟的。任何支撑精神的棍棒都是虚拟的。关键是,在抽走以后,在精心构筑的梦幻破灭以后,我们仍然要站立,不能一下子倒下来。我们必须为这一刻做准备,随时准备着孤零零地独自站立,自给自足,自成体系。一个个体就是一个城镇,甚至是一个国度。我们与我们所信赖、所眷恋的事物,甚至与我们的信仰之间,要建立起脐带剪断的母子亲情,而不是像在宫内那样母亡即子死。我们要尽量让自己强大到与黑暗相敬如宾、与绝望相安无事地相处。即使被绝望与黑暗包围,我们也仍然有自己的一星微光亮着。如果我们自心的丰裕让我们觉得什么都不缺,尤其是不缺光亮,亲爱的朋友,此时,我们才真正富有。我们所做的努力都是为了让心丰裕、宁静。物质的富有丝毫不能代替心的富有。心的富有需要我们不断吸取灵魂的营养,不断修炼自性。

两年前,有位朋友跟我说,布兰迪亚娜的诗集中,这一首《应该》最好。当时我竟没有异议。直至今年秋天,重新打开她的诗集,我才知道,由于我的诚心和准备,布兰迪亚娜终于接见了我。诚心是我对诗歌的真诚挚爱;准备是我对自身(或许用自心更准确些)的不断修习、提高。交谈需要平台,需要两人都来到一个平台上。或许,两年前布兰迪亚娜在山上,而我在山下,尽管我对她千呼万唤,但她听不见。因而那时的阅读几乎只停留在文字表面,作为读者的我和作者布兰迪亚娜并没有真正交谈。而今年秋天,我怀疑我们在某处直接相见了,甚至跳过了介绍我们认识的中介朋友——译者。这是一次性灵的相会。是我的一次虔诚的拜访。但看上去仿佛布兰迪亚娜和我都在某一小径上散步,碰巧撞见了,聊一会。不,是她在说,我在聆听,在惊叹!!我听见自己不断地惊呼。我说是啊,是的,你说得太好了!

有时候,片言只字就会让人洞开。我从布兰迪亚娜的诗中,得到很多灵感,就像一只鸟的歌声被另一只鸟的歌声引发,此刻,我们是树林中的两只鸟,在她领唱以后,我也唱了。所谓的共鸣或许就是这样的一支和乐。

我想我应该介绍一下布兰迪亚娜的诗。她这样写《应该》:

也许,我们生下来就应该是耄耋老者

携带着智慧来到人间

这样,我们便能决定自己在世间的命运

便能在第一个十字路口

就选择好毕生的道路

我们只需从容地行进,日益年轻,日益健壮

抵达创造之门时成熟而又有活力

……

这是一曲人生的倒叙,写得显而易见而又巧妙。当然,如果可能,谁不愿意倒着走呢?这样,一切错误都可避免,一切的弯路也不会存在。我也挺喜欢这首诗,可更打动我的还有许多许多。我要说的是:关于最好,我想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最好。每个人都有自己读到的最好的书。书与书不同,就像心与心不同。最好的书是作者与读者两颗心的契合。或者如钥匙与锁,不经意间被另一个人开启。

在这不能再长的篇幅中,我还想再说一首布兰迪亚娜的诗。这一首诗是我的最喜欢之一——《耀眼的动物》

光也是血肉

倘若你用劲拉扯,

它会破裂、流血——

你从未见过

一块光

被弃于天边,

开始腐烂吗?

一条小溪从光束中

缓缓流泻,

随时准备从一块石头

跃向另一块石头,

你从未闻过它的血腥味吗?

世界的中心?

一只耀眼的动物

伤痕累累

在永恒中

维持着我们的生命,

你从未想过

那里消耗的

神圣的苦难吗?

第一行——光也是血肉,就深深地打动了我。我们心中的信念之光、爱情之光、信仰之光、生命之光等等都是血肉,都容易受伤,并且会死。光也是生命体,需要保护、爱惜,需要养生、增寿。“你从未见过/一块光/被弃于天边/开始腐烂吗?”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见过,从孩提到老年,有多少光从我们心中死去、被弃、腐烂。“一条小溪从光束中/缓缓流泻——”那是时间,时间流水一样带走一切。而世界的中心——那生养一切的母亲、地球、甚至太阳系都只不过是一只耀眼的动物,伤痕累累,仍在永恒中,维持着我们的生命。“你从未想过?那里消耗的/神圣的苦难吗?”布兰迪亚娜——来自罗马尼亚的弱女子,我为你这一问叫好!这是柔弱的女性发出的震天巨响。——我知道,你并不想震天,你只想轻轻地震动一些心!

最后,请允许我借此感谢高兴译著的《安娜·布兰迪亚娜诗选》。译著保留了布兰迪亚娜的心气、神韵、思想、情感和诗意,仿佛将她带到了我的面前,使我认识,并从中获得教益与滋养。

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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